千年瓷都景德镇
2013-04-29李云良
李云良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一书中描述了一座月光之下的白色城市,那里的街巷互相缠绕,不同民族的男人们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境中一座夜色中的陌生城市,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子赤身奔跑着,大家都在梦中追逐,转着转着,所有的人都失去了她的踪影。醒来后,大家都去寻找那座城市,最后没找到城市的那些人却聚在一起,商议建造一座梦境中的城市。
每个人按照自己梦中追寻的道路,铺设一段街道,在梦境里迷失女子踪影的地方,建造了区别梦境的空间和墙壁,好让那个女子再也无法脱身。那些人在这里定居下来,期待终一夜梦境再现。但谁也没有再次见到那个女子,无论是白天和梦中。街巷依然是每天经过的道路,但与梦已无任何瓜葛,渐渐地,连梦也被遗忘了。从卡尔维诺对佐贝伊德这座城市起源的讲述中,我们听到了时间断裂的声音,梦境消失之后,我们永远无法看到最初的城市……
现在我站在景德镇的街上,对于这座曾经辉煌的城市,我找不到进入它内部的隐秘的道路,历史像梦境一样充满了迷雾。我现在看见的只是一个发展中的中国江南城市,大道两旁到处是用青瓷做成的路灯灯柱,广场上蹲着一只巨型的瓷兔灯,不远处的高台上,塑着一座座青铜雕像,用各种动作展示瓷器的生产过程:从运料、和料、制坯、晾坯,绘画、装钵、打磨……到处都是与陶瓷有关的景象。在我有限的阅读中,在景德镇,还没有一本像《东京梦华录》一样的书籍能够复原它的历史记忆,那些零星散落的古迹废墟,虽然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上,但在车水马龙的城内,一切都像停摆的老钟……
有人曾这样描述景德镇:“景德镇的女子是从瓷器上飘来的仕女,那里的花儿,是瓷器上掉落的碎片,瓷上的佛陀和仙人隐匿于人群中,连月亮都是釉过了的……”就是这神秘而古老的瓷器,让我从四川日隆经卧龙、都江堰、成都千里迢迢抵达江西境内这座著名的瓷都。奔涌的昌江蜿蜒北来,穿城而过,向西流入鄱阳湖,而我的旅程也将从一片片闪光的瓷器开始!
茶叶与瓷器自古密不可分,它曾经与丝绸和那些“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瓷器一起,作为最受欢迎的中国商品出现在远航的大船上!景德镇烧制瓷器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汉代,唐时这里曾名浮梁县,北宋景德年间,一道来自皇宫的诏令,始改称为“景德镇”,专司为皇宫烧制瓷器。而现在我前往的浮梁县就位于景德镇的近郊——一座以茶叶出名的小县城。
记不清是哪一年看到陈逸飞的油画《浔阳遗韵》的了,只记得画布上那些古典哀婉女子眼神中的落寞,箫、琵琶、轻罗小扇折射出精致的优雅……而此刻陪伴我的是蜿蜒曲折的昌江水,还有诗人白居易《琵琶行》中的诗句:“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我不断猜测那个被商人看得比琵琶女还重要的地方究竟隐藏着一副怎样的面容?
作为一座县城,浮梁尽管“肝胆”俱全,却没有一般县城的繁华和热闹,大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和间或驶过的一二辆车……在历史上,“中国”的英译名China最早便是“瓷器”的意思,其发音源自景德镇的历史名称“昌南”。难怪在唐代浮梁是全国的上县,宋时为望县,清朝为五品县,都是全国顶尖的强县,那些“东门豆腐北门酒,南门刀槎不离手,西门小姐家家有”的繁华景象与眼前的浮梁简直有着天壤之别。这座千年古县历经了岁月的风霜,昔日的辉煌已化为今日的寂寥。站在浮梁古城楼上俯瞰大地,很难想象其当年“商贾云集,终日车马不绝”的场景!但这里现在还留存着江南唯一的千年古县衙和一座北宋时期的红塔,据说明代冯梦龙《三言两拍》中“一文钱酿成十三条人命”的冤案,就是取材于浮梁县衙的一桩真实案例。
从景德镇到瑶里还有六十余里。瑶里,古称窑里,据说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窑火就是从这里点燃。直至明初,景德镇兴建官窑,瑶里瓷窑外迁,这里才慢慢沉寂下来。比起婺源的理坑、晓起、江湾等古村落,它一直名不经传。初到瑶里,入眼是一幅古朴清丽的水墨画卷。它仿佛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掩埋在大地久远的记忆里。沿河两岸分布着数百幢保存完好的明清徽派古建筑,古树依稀,在青山绿水的背景中,在河流转弯的地方,暮霭深处不经意中露出的白墙黑瓦,高耸的马头墙恍若一页发黄的历史,被人遗失在赣皖交界的山野里。一条逶迤清浅的瑶河穿镇而过,将古镇分为两半,河面上横卧着几座木桥,河埠头有洗衣、淘米的村妇,隐约能够听到清脆的捣衣声在河面上回荡。瑶里的古街、古桥、古码头如今依稀如故,虽然苍凉,但也足以使人记起昔日的繁华。这里曾是旧时江西上饶通往徽州的重要驿站,水运便利,古道穿境,这一切曾成就了瑶里这座水陆码头。古镇因车马繁忙而成街,两旁林立的店铺,以及青石板上独轮车辗出的凹痕,都真实记录了当年装运高岭土和瓷器的繁忙景象。
穿过古镇,就进入了绕南古制瓷遗址。溪涧边有古窑址、矿坑、水碓、作坊、掏洗坑等,一切都无声地泄露当年的辉煌。瑶河边上旧日的水车穿越历史的风雨,竟然还在嘎嘎作响。
高岭土可以说是瑶里的宝贝,远在唐代,生产陶瓷的手工作坊就在瑶里应运而生。明宋应星《开工开物》谓:“一名高梁山,出粳米土,其性坚硬;一名开化山,出糯米土,其性柔软。两土和合,瓷器方成。”其中的高梁山就是如今的高岭山。据说,唯有高岭土能烧出1700度的瓷器。瑶里境内先后设置过众多窑场,留下了大量的窑业遗存物。制瓷鼎盛时期,竟达八十八座瓷窑、三百八十座水碓……《梅潭吴氏族谱》上载有:“十万窑工,万炮齐轰”。那时的瑶里“家家窑火,户户陶埏”,繁荣如斯,几乎让人以为它是中国最早出现工业化的地方了。瑶里的兴盛和富足使它保留了许多精美完好的古建筑;明清商业街、宗祠、进士第、大夫第、翰林第……这片土地上遍布青山、流水、半月形的池塘、古村落中巨大的香樟树,以及无数的古窑矿,而围绕着它的是深谷溪涧、流泉飞瀑……汪湖自然生态区更是美不胜收。这一切的一切让我认为它们与瑶里有着一种莫大的渊源,我甚至觉得在这里烧制的青瓷应该具有最令人眩目的色泽,因为它混合了天地之气和安闲淳厚的民风……
市内的龙珠阁是景德镇的地标性建筑。作为唐、宋、元、明、清历代御窑或官窑的遗址,据说如今的龙珠阁周围地底下,仍埋藏着无数珍贵的文物。“龙珠阁”的展馆里陈设着大批被毁瓷器碎片的复原官瓷。自宋元以来,景德镇就成了最有影响的窑厂之一,明清时期朝廷开始在这里设置“御窑厂”。历代皇帝都从朝廷派官员到景德镇官窑,坐镇监督为宫廷烧造的御用瓷器,名为“督陶官”。为了确保能将最佳的瓷品送到宫中,每次开窑时,只能在千万件相同的成品里择优挑选一件,从而确保皇家用瓷是独一无二的“孤品”。其余的全部销毁,残瓷碎片就一层层掩埋在官窑旧址的周围。从景德镇出土的元代青花残瓷看,并不全是珠山御窑厂烧造,在湖田窑和市区落马桥等六处窑址都有元青花出土。
一位阿拉伯商人曾向他的同胞这样描述一件来自中国的奇妙物件:这是一个叫做瓷器的花瓶,它像玻璃瓶一样透明。花瓶里的水从瓶外都能看见,但它竟然是用泥土制成的。没有资料表明这件瓷器来自中国的哪座瓷窑,但从唐宋年间,中国的瓷器就开始大量出口,成为继丝绸、茶叶之后的大宗贸易商品,当这些充满异国情调的瓷器,出现在餐上还使用粗陶盘子的欧洲人面前时,引起了上流社会的狂热追捧。那时,中国瓷器的价格甚至超过了黄金,被欧罗巴人称为“白色的金子”。
三百多年前,当法国传教士昂特雷科莱第一次踏上景德镇的土地时,他是这样向朋友描述这座东方瓷都的:“景德镇处在山丘包围的平原上,有两条河从附近的山岳里流出来汇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公里多长的良港。从外面进港时首先看到各处袅袅上升的火焰和烟气构成的城镇轮廓,到了夜晚,它好像是被火焰包围着的一座巨城。”就是这座火焰包围的城市,鼎盛时人口竟达一百多万,“工匠四方来,器成天下走”。现在走在景德镇的大街上,还能听到不同的口音。南昌话、九江话、安徽话,都是景德镇人交流的语言,据说景德镇古代所属的浮梁县人讲的土语方言,反而很少有人能听懂了。
在中国历史上,最美的器物往往被皇家垄断。从明代的朱元璋开始,御窑厂正式在景德镇设置,它由朝廷督办,集中全国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瓷土,专门生产皇家使用的瓷器。这些瓷器禁止民间使用和买卖,烧制工艺和配方也对外保密。在这里烧造的最精美、品质最高贵的淡雅而青翠的瓷器,却只能运往一个地方,那就是北京紫禁城。
景德镇的御窑厂比我想象中显得孤寂,失去了薪火的御窑,剩下的只是历史。在这里徜徉,无法避开一个人,他就是《陶冶图册》的作者,一个叫唐英的督陶官,在他督导陶务前后二十多年,这期间景德镇所制的陶瓷,被后人公认为瓷中珍品。无论在品种的仿古创新,还是器物的制作技艺,都达到了空前的水准!而我更感兴趣的是工艺博物馆旁的佑陶灵祠,里面供奉的是风火仙神——童宾。《陶冶图册》中记载的祀神酬愿,是陶瓷生产中很重要的一道工序。关于这道工序,曾流传一个传说。明万历年间,根据朝廷命令,烧制大龙缸,每每失败。期限将至,工匠将受到惩罚。一个叫童宾的工匠心忧如焚,为救同行,自己跳进窑火中,大龙缸终于得以烧成。后人为了纪念他,供奉其为窑神。每遇烧窑之前,都要烧香祀拜,以求成功……
在景德镇,一件瓷器的烧制需经历七十二道工序:泥坯、晾干、描绘、上色、上铀、入窖,经历了高温的考验,才能最后成器。在制瓷厂我看见过那些绘画的女工,几乎是将脸贴在瓷瓶上了……景德镇满街都是瓷器,我发现一个细颈长身大肚的瓷瓶静静地立在店内,其造型典雅,流线清晰,图案是那种古老的青花工艺,但精细处却与别的青花瓷器不同,有一种婉约的悲伤、如同青衣女子立在清明的雨后,一把纸伞半湿的隐约……一块普通的泥巴,经过水火相融以后恍惚拥有了生命的灵性,难怪一些器型、质地、图案和色彩俱佳的精品,甚至会成为许多工匠们终其一生而求之不得的珍品!
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一书中说:“我是以黑白影像来理解这城市的灵魂。”对于景德镇,我想:这座城市的灵魂应该是青色的。景德镇的瓷器,它是温润的玉,是晶莹的冰,它更是山水之间永恒的翡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