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杀

辛夷

1

轻飘飘的，如一缕风，刮到余继明的跟前。余继明定睛一看，干妈真的来了，咧开嘴，微微笑着，像在述说这些年的遭遇。余继明一下子扑上去，搂着干妈的脖子，呜呜地抽泣起来。

干妈，你去哪儿了，你让我找得好苦呀。你不知道，村里的人都笑话我，说我连干妈都照看不好，还娶什么媳妇，娶了媳妇也是跑了，干脆别娶媳妇了，还是找到干妈，搂着干妈过一辈子吧。我活到六十多岁了，倒是不想媳妇，可是，我想你啊。你知道吗，干妈。余继明哭得好伤心。醒来时，用手一摸，泪把枕头弄温了一大片。

余继明不知道做了多少个这样的梦了，只有在梦里，他才可以看到干妈，和干妈说上一顿掏心掏肺的话。梦醒之后，余继明就回忆干妈丢失的前前后后，发誓一定要把干妈找回来。

2

余继明所在的石碣镇周旺村是个千余户人家的大村。这个村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都认过同一个干妈。这个干妈不是人，是一头石狮子。

石狮子是哪儿来的，村民们众说不一。有人说，明朝万历年间，一头母神狮去寻一头走失的公神狮，踏遍山山水水，没寻着踪影。母神狮见周旺村风水好，就驻扎在了这里。后来，经过风吹雨打，历经几千年，母神狮变成了今天的石狮子。

石狮子个大肚圆，像有孕在身，再加上她慈眉善目，整日侧卧在村后的小树林里，咧着嘴，笑。于是，村民们就在神话传说的基础上，把石狮子神化成了一位高人。

自从当了高人，石狮子就特别忙碌了。周旺村的人，还有周旺村周围的人，不论大人有个头痛脑热，还是孩子吓着了，妇女多年不孕，都到石狮子面前，摆上瓜果桃李点心等，上个供，磕几个头，把自己的心愿和石狮子说说。一开始，人们只是觉得把心事和神说说没坏处，令人惊奇的是，石狮子竟然听懂了这些人的话。头痛脑热的人求过石狮子后舒服了，吓着的小孩求过石狮子后欢蹦乱跳了，久治不孕的妇女求石狮子后怀上孩子了。于是，石狮子名声大嗓。特别是周旺村的人们，争先恐后拿了供品，去石狮子跟前磕头，拜干妈。余继明听爷爷说，他记事时，认干妈的人天天排着长队挨号呢。石狮子自己也没想到，一下子就有了这么多的孩子，笑得更加慈祥了。

周旺村的村民得了石狮子的庇佑，打算把干妈恭恭敬敬地敬起来，再也不让她被风吹被日晒。这样以来，石狮子就被请进了周旺村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村委会派当时四十余岁，仍是光棍一条的余继明负责看管石狮子。余继明得令后，全心全意地供奉石狮子。先是拜认了干妈，接下来的日子，余继明吃饭时得让干妈先吃，睡觉前先和干妈说说话，让干妈睡下。

来拜谒干妈的人仍是络绎不绝。求子求福的人每每来拜见干妈都不会空着手，点心水果烟酒等物品是必带的。孝敬干妈的这些东西干妈用不了，最受益的还是余继明。余继明享用着这些物品时，才真正感觉到了干妈就是他生活中一个最最重要的人，他离不了干妈，干妈也离不了他，他和干妈才是真正的一家子。那时，余继明也想过娶房媳妇，成个家，安安稳稳地像一般人那样过日子。可是，他在干妈的面前唠叨过许多次，干妈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更不明着指给他未来的媳妇藏在何处。于是，余继明以为干妈并不赞成他娶妻生子，过常人的日子，也就打消了这样的想法。幸福而甜蜜的日子在一年一年的春夏秋冬中飞失，不知不觉间，余继明已过了五十岁。年过半百的余继明，更加依赖干妈了。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余继明已经把干妈当成自己的亲妈待了。

3

余继明和干妈的关系处成这样，还真有眼红的。这个人就是周旺村的余四儿。其实，余四儿也早已拜认了石狮子为干妈。只是，余四儿这个人占有欲强，他不希望这么多人跟他一起分享干妈带来的好处。每当做完一天的活计，余四儿躺在家里的土坑上，眼睛睁得溜圆，没有丝毫困意。望着家里的四个墙旮旯，余四儿想象着干妈走进自己的家，成为他的家人时，人们顶礼膜拜的盛况，还有那些滚滚而来的成山成海的好东西，吃不完，用不完，那该有多好啊。或者，偷偷把干妈卖掉，弄上一大笔钱花花，想买啥就买啥。每每想到这儿，余四儿就会高兴地断了思路，再也想不下去了。余四儿下定决心，得近快把这个想法变成现实。但是石狮子非常重，至少要五个人才能抬得动。余四儿把自己的想法和最要好的四个邻居说了，他们也希望得到干妈单独的庇护。于是，五个人决定干一番大事业。

冬日里，一个寒风呼啸的深夜，四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余四儿和四个邻居猫着腰潜入了村委会。他们先是把看守石狮子的余继明捆绑在屋里的一根柱子上，尔后，关紧窗子。北风呼啸中，五个人费力地将石狮子抬出去，锁上了屋门。就在他们吭哧呼哧地抬动石狮子的过程中，村委会办公室周围人家的灯光相继亮了，人们透过夜幕，认真分辩着抬动石狮子的人。就在周围人家的灯光相继亮起时，余继明那双愤怒的眼睛睁得如铜铃。余继明心里十分明白，他必须牢牢地记住偷走干妈的那些人的模样。当天晚上，被盗贼的动静弄醒了的村民，来到村委会办公室一看，石狮子被盗了，四下里寻找余继明时，才发现他被绑了起来。被众乡亲解救下来的余继明，当晚就向县公安局刑警大队报了案。半小时后，刑侦民警赶到了案发现场。

现场勘查，照相取证，民警们折腾了一阵子，转而问当晚的目击证人。余继明的愤怒那时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说话的声音也软了三分。他低着头说，没看清盗窃嫌疑人的脸。民警再去问周围居住的村民，每人都用摇头作答。民警又去问村委会干部，干部们个个摇头摆脑，一幅与已无关的样子。村民是因为害怕盗贼的报复，还是觉得这本不是个刑事案子，刑警们陷于了迷茫。取了一些证据的民警，因忙于其他地方出现的更大的刑事案子，就把这起盗窃案给挂了起来。

4

十年后，在周旺村村委会班子竞选中获胜的周长胜书记再次把寻回石狮子的事情列上了重要议事日程。

周长胜和周长强是叔伯弟兄，两人对原来的村支部书记早有了一大箩筐的意见，变着法儿地找茬儿上访，一心要告倒他。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再加上周长胜兄弟俩盯得紧，年过七十的原村支部书记终于被哄了下来。乡党委觉得周长胜兄弟俩个的激情和冲劲值得利用，就把他们扶上了马。

初上任的新官三把火，周长胜拿石子狮被盗这个茬儿开刀还是很顺民心的。周长胜和周长强先是和余继明谈了一个长话，摸清余继明心里对干妈的感情，知道他也想快快找回干妈。周长胜动员余继明说，如今，你敢把当时看到的都说出来了？余继明板上钉钉地说，敢。余继明说这话时，眼睛都瞪出来了。原来不敢说，是因为卸任的老支书有一帮子打手，我怕他们。现在换上了你们掌权，我还有什么可怕的。老俗话不是说了嘛，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今，那老家伙早去了河西了，我不帮你们去帮谁啊。周长胜和周长强同时伸出了大手，啪一声拍在了余继明的双肩上。

说干就干。余继明去了县公安局刑警队，说了当时干妈被盗的全部情况，再次请来了办案的民警。

周长胜和周长强见民警真的来了，高兴地咧着嘴笑，双手攥着民警的手不肯撒开。把民警让到村委会办公室，周长胜书记把闲人全部支了出去。关上门，瞅瞅窗外，周长胜神秘地说，我们怀疑的那个盗窃石狮子的余四儿得了癌症，眼下正是攻心的时候。这时请你们来，也不想动真刀真枪，就是想借你们个势，把石狮子逼出来。刑警二中队中队长刘海一听就明白了，说，你小子就是有两把刷子啊，怪不得乡党委器重你呢。好，你想得很周到，嫌疑人如今得了重病，我们也就不惹火烧身了。咱们合计合计，整个阵式，言杀，让石狮子自己跑出来算了。好，一言为定。

第二天，一大早，长舌妇们来不及梳洗，就在全村窜起门子。你们知道嘛，咱们村里谁谁得了癌症呢，听说当年石子狮子被盗与他有关。石狮子被盗那晚，听到动静起来的人已经看到是谁盗的了。再说，余继明当时虽然被帮了手和脚，嘴里被塞了烂布，可他的眼睛是睁着的，耳朵是听到的，啥能瞒得过去。唉，这人呀，担不起就别整那个事，石狮子本是保佑全村人的神，是光明正大的，你把它藏起来，放在阴暗处，它能憋得住嘛。这不，显灵了吧，倒酶的还不是他自己，得了绝症了吧，啧啧。

周长胜和周长强也放出了风，说，这次公安局驻进村子里，不破案是不会收兵了。这次破案和上次不同，上次看到盗窃事实的人不敢作证，这次敢作证的人都会有奖励。

这些话如长了翅膀的鸟，在周旺村飞开了。

5

余四儿从知道自己得了骨癌的那天起，心里就犯了嘀咕。他常常自己对自己打着唉声说，说不定呀，这石狮子还真是显了灵了，抱应啊，再不，我能吃能喝能干的一个人，咋就得了这绝症呢。这神啊，是得罪不起的。余四儿想，这几天，村里又疯传公安局来了人，重新破这个案，说破不了案不收兵。老支书原来是怕我余四儿这个茬儿的，石狮子的事就这样被瞒哄了下来。现在，老支书被哄下去了，新上来的支部书记亲门近枝的好几十个，光兄弟们就是百余口子，人家不怕咱余四儿啊。我死了不要紧，还有儿子孙子呢，他们还得过下去。就是不祈求神的保佑吧，也不能因为藏了个石狮子，让后代都倒霉。余四儿煽着自己的脸，煽得叭叭地响。余四儿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烙了几天饼，最后让儿子把当年和自己一起干事的几个邻居找了来。

正月十四。年刚过，周旺村的光棍汉周同良就赶了他那群宝贝羊去找春天了。小北风呼呼地吹着，脸上仍像被小刀刮着一般。空旷的田野里一派萧瑟。羊们带着周同良一阵疯跑，不一会儿就窜到了村北的大洼地里。在麦田里的一个土坑前，周同良发现了石狮子。周同良那个激动啊，手舞足蹈地吆喝起来。干妈回来了，干妈回来了，我找到干妈了。

整个周旺村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说干妈终于回来了，这下子咱周旺村就真的旺起来了。

周长胜让村民们把石子狮子再次请到村委会的办公室里，还让余继明守护着。余继明磕头如捣蒜，跪在干妈面前声泪俱下。余继明在干妈前发誓，再把干妈看丢了，他余继明就不是人。

村委会办公室的大院里，周长胜和周长强望着前来拜谒石狮子的人，脸上如沐春风。

责任编辑：王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