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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家知青旧事二题

2013-04-29李吉安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宣传队小惠插队

李吉安

夏小惠

芦家是近城边的公社,一条溪,周围十多个大队。公社所在地芦家,村街短,有邮局、供销社、棉花厂,还有农具厂、饮食店,看上去挺像一个镇子模样。

知青插队的时候,公社每个大队都有十多个知青。到这里的知青有两种人,一种是城里的,说本地方言;另一种是附近一个大型化工厂的子弟,说普通话。城里知青集中东边几个队,工厂子弟在西边几个队,离他们厂近。

开始一年,城里知青和工厂子弟知青很少往来。想一想,似乎也不为什么,就觉得讲话的口音啊,言谈举止啊,不一样。讲普通话的洋气,举手投足大派,而说土话的俗,完全一个小城里的贫民。所以,一到公社开知青会,城里的知青坐会场一边,工厂子弟知青坐会场另一边,有点泾渭分明的意思。

夏小惠是工厂子弟知青,我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和她认识的。

70年代初,我们县城北面正修建一个中型水库,这个水库50年代初就开始建,但建停几次。这一次是趁成立县革委会上报省里批下来的。这是好事,建成的话,能解决整个县北部黄土丘陵一二十万亩田地的用水。县里决定每个公社派民工百人,一个公社组建一个连。当时,全县二十多个公社,来大坝工地的民工有数千。山垭口上,一百多米长、四十米高的大坝两边,红旗招展,推车担土的民工密如蚁群。

我们连由十多个知青组成一个宣传队。是到水库淹没区内的村子宣传演出,帮助移民。这天,一到驻地宣传队就开会,讨论分工。先要写标语、画宣传画。五六个女知青坐一边窃窃私语,抿着嘴笑。六七个男知青,你推我搡的,不清楚谁写字画画有能耐。宣传队长贺鹏,工厂子弟。他知道我在公社出过大批判专栏,又能刻蜡纸,就问我。我没自荐,见问到才点头,说还得派个助手。贺鹏说那你先去连部一趟。他带了其余的人开始打扫住处。

打扫住处的任务不轻。那是座仓库,中间有一大堆木料,后面还搁一副棺材。两边木板房,里面也是杂物。一些年深月久的废旧农具,满是灰尘。他们要在两边木板房清扫腾出地方,一处睡男知青,一处睡女知青。我去连部是问宣传队的具体安排,还要领些笔墨纸张颜料。走到村街拐角处,一个厂里女知青从后面追上来叫我的名字。

她就是夏小惠。圆脸童发,眉如淡月,人小巧玲珑。我站住脚,等她跑过来,问干什么。她说,帮你呀,做你助手。又说,你不认识我,我知道你。她的声音很甜,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和她一前一后到连部。连长是公社武装部长,高个方脸,他一口就叫出刚进门的夏小惠名字。我则和连部其他公社干部打招呼,看得出他们和夏小惠也熟。贺鹏、夏小惠他们插队在公社所在地。贺鹏是公社知青中有影响力的,夏小惠和他们咋这样熟呢?

拿了笔墨纸张回来,仓库在贺鹏指挥下已清扫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宣传队的知青正在擦拭桌子,两边板房的地上还横七竖八搁着铺盖包。我在仓库中间一张木桌子上铺开红色绿色的纸,夏小惠这时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碗,倒上了墨汁。我挥毫泼墨,照着县里的口号标语一气写了四五张。怎么?一会儿桌边就围起五六个人了。他们眼睛看地上摊开的标语,又注视我写字。小惠则发话,别踩脏标语,站这尽妨碍人。

第二天,贺鹏带宣传队的人抬糨糊桶、拿刷子到村里各处贴标语去。这个村大,村民的话是难懂的方言。那时,幸亏移民不用做什么思想工作,在村里祠堂开几个大会就行。否则,沟通交流怎么办?我和夏小惠则拿着笔墨颜料到祠堂。祠堂五开间,空荡荡了。有天井,有戏台。梁、柱木材粗大,还有文饰(牛腿)。最大的几根柱子,要两小孩合抱。连长说,戏台正面墙上要画个毛主席像,然后是一轮红日,碧波大海,金光万道,这样开会有气势。

夏小惠给我递颜料、洗笔,然后就站在我身边。画毛主席头像时,她那双眼睛看看画,又注视我,说还像一回事。又跑下台,往后站,仔细看,说真像他们厂里人画的一样。我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怎么能和你们厂里的人比,你们厂有全国各地的人才。不过,心里却美滋滋。她认为我不领情,就说,真表扬你,你别假谦虚。说着,又用眼睛看我。我急忙忙向她说好话,她却蹲下身子背对我洗笔。脸盆里的清水随着笔泛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下午是写标语。空荡荡的祠堂,有八块墙。每块墙面都要写一段毛主席语录,真是不易。我先用直尺、铅笔画好长方形框和一个个的格子,然后写字,基本上一气呵成。我们两人并排站在一张小学生的长桌上,夏小惠挨着我。桌子不大,我想一个人站着自由,好写字一些,就让她到下面去。她说好,在下面站了一会,又跑回住处用瓷杯端水过来,问我喝水不。看我一次次弯腰倒墨汁,后来又站到桌子上挨着我给我端墨汁碗。

站桌子上画画写字本来蛮累,但那时却不觉得。前后两天多时间很快过去。有一次,我们还坐到天井边石阶上。聊天中,我知道了她父亲是厂技术科的,化工厂建厂时和母亲(那时还是同学)从天津过来,家里有兄妹仨。我告诉她,我父母是小手工业者,有弟妹四人。我的普通话不纯,说话中常不自然。午后的村里静悄悄。村民老小都去割稻子,这是最后一次收割庄稼,明年这里将是一片泽国。

贺鹏来过祠堂一次,是把表演的群口词拿过来,让我改句子。我和他是宣传队后台兼编务,两人一个拉二胡,一个吹笛子,我还要打锣鼓。宣传队组建时,我们自誉是库区的乌兰牧骑。贺鹏把稿子递给我后,就对夏小惠说,那边等你去排练呢。贺鹏说完问我怎么样,又看看夏小惠。我说没关系。夏小惠说让她们先练。这边一个人上上下下弄颜料、写字,影响进度。贺鹏说,这也是,但那边排练又不能耽搁下来。

我和贺鹏正犹豫,夏小惠问什么时候到各村演出?我说,连部说下周一开始。夏小惠说,这还不好办。这两天集中时间各人把自己唱的歌记的词背熟,等我去再配动作。贺鹏和我听了想问什么,但前台唱唱跳跳得听夏小惠的。我们两人,贺鹏拉二胡不懒,刘天华的良宵、阿炳的二泉映月,拉得有板有眼。我二胡是凑凑数的水平,笛子吹吹常见的歌曲。我来宣传队主要是编排工地战报、快板书一类。

两天后,祠堂里就传出了二胡、笛子和锣鼓声。前台五个女知青、五个男知青,在夏小惠和另一个女知青编排下,一会儿“八”字,一会儿“一”字,队形整齐简单,动作优雅大方。因为来的人多少有歌舞基础,很快就排出洗衣歌、天安门前留个影、老房东查铺、社员都是向阳花等小歌舞。夏小惠能歌善舞的才能让我开了眼界。她还和另一个男知青演《白毛女》中扎头绳,不知用什么东西塞到鞋子里,硬是踮着脚做了几个像样的芭蕾舞动作。

可惜我笛子吹得蹩脚,差点跟不上,幸亏贺鹏板胡声音响亮,竟然帮我掩饰过去。特别是水库工地劳动结束那次,宣传队还排了《智取威虎山》的“深山问苦”。我拉了区宣传队的知青,把后台搞得有声有色。在常猎户“八年了”之后,夏小惠一声“爹”,催人泪下。那段“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唱腔,让夏夜河滩上数百民工,兴奋得像过大年。外村打火把来看的村民,一路津津乐道。据说有两个还跌在稻田里。为啥?谈着谈着,不留神,脚没踩到田塍。

那是一段流金岁月。有七八天吧。每晚,宣传队要到库区的村子演出。从驻地沿溪边的路随着河流弯弯曲曲,两边是深蓝的群山,有几处芦苇丛生,上面芦花似雪。傍晚的夕阳,慢慢给远方的蓝天抹上金黄。我们宣传队一行数十人,在公社宣传委员带领下,背挎包,拿二胡,抬锣鼓,迤逦出发。一路上欢歌笑语,行走半个小时或四五十分钟罢,就到目的地。村里给我们准备好了晚饭。肉片手工擀面,大蒜葱油调料。吃食好得哎。

饭后,我们简单化妆。先打粉底,再画出弧状的眉毛。一般队员不在眼睑画上眼线。夏小惠和另一个女知青是主角,要刷一下睫毛,这会让眼睛有增大的效果。最后是刷腮红,就用大刷子在脸腮上淡淡刷一下。宣传队员都是各自给对方化妆,夏小惠一两天后要我给她化妆。到后来,她竟然等我。大家化妆到尾声了,她还低头坐在那里。我赶紧走到她身旁,她轻轻说,怎么这么晚?

化妆的时候我们互相对视,就这样尽情地看着。有时,我甚至感到自己心跳,也仿佛感觉到她的心跳。她矫羞的脸任凭我的一双手摩挲,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可爱的眼睛,透出热情,充满百依百顺。那种感情,仿佛告诉我一定会有某种极重大极神秘的事情发生。进进出出宣传队里的同伴好像注意到了。我有点尴尬,有次故意找件事走开,想让她找另一个女知青化妆。但她执意坐在那里,说快一点,等你。

贺鹏有次和我说,夏小惠和你很接近,你说的话她听。我知道宣传队中有时要闹一点儿小别扭,比如具体工作安排,往往会和青年男女情感交织在一起,把简单的事弄得复杂。其实后来我才看出,贺鹏对夏小惠有意思。意识到这一点,我就注意了。在一次到连部开会回来的路上,我对贺鹏说,我支持你配合你。贺鹏愣了一下,明白了,给我一拳头。

六七天的演出结束,之后是帮助移民。宣传队两人一组,刚好男女搭配。俗话说,有意栽花花不发。你盼望的却未必遂愿,你想避的却又避不了。不知怎么地,这次,夏小惠又和我在一起。那天,我们宣传队六辆独轮车一字排开。女知青在前面拉,英姿飒爽;男知青在后推独轮车,如同农夫。因为体力有别,开始大家前前后后没有分开,三五里之后,都拉开距离了。你想,我们是推移民拆下来旧屋架的梁柱,目的地可是三十多里外的邻县啊。

别看夏小惠矫小的个儿,但她体力不错。有几处桥涵地处上坡,也有几处田塍有流水的口子,我都推车不稳,她就会使劲一拉,让我的独轮车平稳推上去。不过,开头两天也有几次翻车的。她摔倒在地上,坐在那里,却笑得用手掩住了眼睛。我赶紧地走过去拉她,她双手伸过来,让我拉她,站起来没有姑娘那种矫情。那段时间,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带在路上吃的东西我们对半分,我水壶水没了,她会把她水壶递给我,然后自己喝。

每天,我们上午出发,下午回来,到驻地已經日落西山晚霞飞。中间,我们会在一个小村镇歇脚,去小店吃点什么。连部每天都给一点补贴,我想节约下来。因为我姐妹多,家里条件差。夏小惠却拿出够两餐的钱来,说她累了,要我跑腿。我说,为女士服务本是责任。她却用眼睛看着我,又望望热闹的小店,然后胳膊肘子搁在桌上,两手捧着腮帮,说这样的知青生活真好。

一个多月的水库工地生活很快过去。大部分公社的民工要撤回,我们公社也在撤回之列。连队撤销,宣传队解散。看得出,宣传队队员之间有点依依不舍。那天,大家连个像样的告别都来不及。宣传队的回程随同各自的大队,上午一下就走掉了七八个知青。公社要我留下,等我从连部回到驻地,那个曾经睡过的仓库,已经只剩下零乱的铺床稻草狼藉一片了。

后来,公社推荐了三个知青上大学。贺鹏和我名列其中。填表格的时候,我和贺鹏手握得很紧,有快一年没见面了。到公社拿表格的时候,我的手都有些颤抖。走出公社大门,我们同走了一段路。有几次我想问什么,但踌躇着没有开口。眼看就要分路,我们都站住了脚。贺鹏显然想等我说什么,那眼光意味深长。我低下头,又抬起来,眼光有点狡黠,你和夏小惠……他却笑笑说,你的影响太大。我们不再说什么。不过,这一切已成过去。

贺鹏还是客气地邀请我进他们知青点去坐坐。站在那粉白墙垣前,看着那简易的木门,门内有十多间两排对称的知青屋。一年来,我有几次到公社开会,经过这里,是那么想走进去。有两次我甚至都跨进去听到了知青们的笑声,却还是退了出来。不知道为了什么,是因为我曾经的承诺,还是天性中的怯懦和忍耐?我很轻声地说,算了罢。贺鹏说,是的,还有表格、盖公章的事还早呢,先把这些事办好再说。

我和他告别。这时,院墙门内知青房子那边,走过来几个女知青。有人好像要向门边的我们招呼,但却被一个人拦住了。那人好像是夏小惠啊。是的,圆脸童发,眉如淡月,人小巧玲珑。我本想站住脚。但是我已经和贺鹏告了别,就没有理由再停下。倏忽间,我眼睛的余光再一次看到她,她也看到我。她脸上露出素不相识的神色,与那几个女知青嘻嘻哈哈走过去。

我们是工农兵上大学,然后分配工作。岁月流逝就像一页页翻过的书本那样快。结婚、生子,评职称。很多知青下放又下岗,我却是他们中的幸运儿。那时,我和贺鹏都在省城读工科大学,不过不是同一所学校。毕业后,我留校,贺鹏回到他父母那个大型化工企业。磕磕碰碰,颠颠簸簸,我居然在业务上有了专长,贺鹏则一步一步从车间、分厂最后担任了企业领导副职。当然,从青年到中年,我们断断续续也都知道一点对方的消息。

前不久,因为氟化工业园区一些技术问题,我到了家乡的那家大型化工企业。贺鹏代表集团公司领导接待我。这回有七八年没见面了,两人鬓已星星。你不见老。你比我还年轻。算了,明后年就退休的人了。你肯定要留用。我们两人说了许多话,手一直握着,把旁边陪同的人都感染了。忽然,我好像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这是她啊,怎么会在这里呢?这是集团公司原先的招待所现在的宾馆啊。

应该和我们差不多同年龄了,看上去怎么像四十几许?贺鹏似乎早有预料,笑笑。不认识了?这话是问我,又好像问夏小惠。她在宾馆担任主管。我们上大学后的三年,她才上调工厂,当了一名工人。四十五岁,厂里规定退休。五六年前,贺鹏帮忙,她也有这方面能力,承包了宾馆。我多年前,只是隐约听贺鹏说她在某某厂里啊。唉,世界没有安排好。三人中,最初的爱和被爱,都没有在一起。世界又太小,临到老来,还要相遇。

浮生皆缘。一瞬间,我好像又看到她脸上闪过那次在知青点若不相识的神色。不过,等我再注视她时,她又客气地对我笑着握手了。我久久地注视她,似乎平淡的脸上,读不出任何信息。等我低下头,却好像觉得她眼睑睫毛有一丝惊颤,如闪电般掠过。那是,我曾经摩挲过的脸,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脸啊。

古人有留不尽之情作长相思之语。我和夏小惠那段知青恋情,此生都会想起。

周克敏

周克敏比我们到芦家插队晚。

我上调离开的前一年,他才从一个山区公社,把户口迁过来。那时,我常常跟着公社干部到下边大队。有时,一跟半个月。一次到一个大队,已经傍晚了,走过田塍,看到五六个农民坐在那里。夕阳晚照中,还有两亩多一块大田的秧等着要插。水田映照蓝天。他们一身泥水,席地而坐。在向公社干部打招呼的人中,坐着一个光膀子大眼睛的黑瘦个子,他朝我点点头。

那人就是周克敏。我们插队已经二年。知青中看去和农民外表差不多的不少。前不久,我把大队分的稻草用独轮车推进城。经过小巷,从街坊邻居熟悉的大嫂大娘身旁经过,也没有人认出。那时,我父亲工资低,母亲和两个读小学的妹妹还要打草绳添补家用。我插队下去就光着身子劳动,反正准备一辈子当农民了。一周下来,背脊上起血泡,火烧火燎地痛。晚上不能平躺,只能像狗一样趴在床铺上睡。周克敏大约和我一样光着身子劳动?

我和公社干部吃好晚饭,先参加大队干部会议,然后按计划九点半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周克敏大约从田里回来不久,扒了两碗饭到快开会了才匆匆赶来。我们是为9月份召开全县学大寨会议准备,各公社要上报材料,他那个队是公社学大寨典型。这不,抢收抢种大忙时节还要开群众大会。一见周克敏,我就有了想法,会议材料让他来参加或者干脆执笔。那个公社干部听了,用疑惑的眼光看我。

后来证明,周克敏的笔头不错。那时,我在公社里算是写手,区里也知晓。这要感谢文化大革命,我在学校里练就写套文的本领。理论用语录事实加推测,再加方言顺口溜点缀,文章就既有高度,文风也不沉闷。周克敏的文章似乎还有一点儿文言味道。他比我年龄大,是六六届高中,虽同校原先却不认识。因为那次写文章,后来他也常常到公社里来做些文字工作,为此和我关系不错。当然,这是后话。不提。

周克敏会写文章让公社知道了。人就是这样,让上面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于是有人就会注意你。你想想,我们公社有近二百知青。来自厂里的子弟,城里居民,还有投亲靠友的,里面有多少人辛苦劳动却默默无闻?但周克敏有知名度后仍一直在队劳动,据说还很突出。冬天,麦田白蒙蒙一片霜,他会挽起裤子,赤脚踩到结薄冰的沟渠里;夏天,田里的水晒得发烫,他第一个下去,最后一个上来。他出勤率和队里的老农一样高。别的知青还在城里晃悠,他正月初三就回大队。

一次公社组织附近几个队修水渠。他穿件红毛衣在沟渠里抡洋镐,大块泥巴在身旁飞舞。有几个老农很中意他,其中一个竟想把自己的闺女许配给他。别人说,算了吧。一问,才知道。周克敏已和本大队一个农民女孩儿订下了。他原来集体插队在本城山区,那里三县毗邻,群山环绕。一年多后,因为那一带贫瘠,集体插队的几十个知青解散,有的重新安排,有的自寻落脚点。他则通过这种形式,把户口迁到靠近城边的我们公社。

这件事说来话长。这里要提到一个回乡女知青,她叫美芳。她和我同届,不一个班级。我们所读的中学,是县里重点中学。建国后建,校园很大。大操场小操场、教室大楼、办公大楼、图书馆,还有池塘,绿树掩映。据说,学校建筑格局甚至教室桌椅都模仿苏联。我印象最深的是芭蕉、紫葡萄藤后的阶梯教室。绿树中淡蓝色的外墙,台阶上是棕红色大门,进去有一百多个座位,从讲台到后排,一个个台阶,让青春年少的我们很是惊讶。

那时周克敏的班和美芳的班是辅导班关系。辅导班就是高中部一个班派出几个同学,对初中部一个班在各方面多关心多帮助一些。周克敏是班里派出的一个,但一个学期就这么几次,两个班级的同学能熟悉到啥程度?所以说,从高一到高三,周克敏没有去过她们班几次,至多就是脸熟,名字听没听到还不知道。再说了,美芳的家在农村,文化大革命,她回农村当“逍遥派”;周克敏是城里人,家境不错,成份却是工商业,那种情况他也不太来学校。

这是人间四月天。周克敏与美芳在小城街道不期而遇。黑瘦周克敏大眼睛明亮,理个平头。美芳短发圆脸,中人之姿吧,但农村劳动给了她女性青春性感身材。离开学校快两年了。同学们都下放插队,虽在本城,咫尺天涯,偶然碰到,显得特别亲热。

周克敏这时正好为山区集体插队解散烦恼。眼看他们中有的谋到了代课教师,有的也在其他大队落户了。他又不想在那个远离城市的山区,为此他正着急犯愁。大约当初美芳对比她大三岁的周克敏有一种慕名的倾慕,见面的喜悦,使她的话多些。她的心有些活动了。那是少女恋爱的萌动么?说实在的,读了几年书,城里生活也过了一段时间,她对农村青年没兴趣。与周克敏邂逅相遇,挑起了她心底的情愫。

这时,周克敏忐忑不安诉说自己的烦恼。美芳认真地听着。她看看周克敏,有点羞赧地说,现在又不是刚刚开始下放,可以投亲靠友。如果那时,你可以插队到我们这里。也许这一次见面,让他们开始了联系。据传,周克敏还跑到我们那个公社去,确切地说,是跑到美芳的家里。最后,周克敏竟以倒插门的名义,把户口迁到了美芳家所在的大队。当然,是美芳主动,还是周克敏心急?不得而知。

1968年,老三届下放插队的大潮席卷全国时,我听说就有知青为了逃避插队,上演古代宫中选秀、民间拉郎速配的轶事。我们小城,据说也有几个。但这样的婚姻显然缺少感情基础,就是一般的了解也谈不上。后来,当年这样匆忙嫁人的那几个知青又和速配对象分开了。

周克敏到美芳这里落户后,住在她家一间放农具的房子里。农具房粉墙黛瓦,紧连老屋,刚建不久,四五十平方。原先墙角堆着水车、犁耙之类农具。周克敏住进来,这些农具放到了梁柱子上。板床边一张三抽屉木桌,门边搁一脸盆木架,都是周克敏来新置的。本来五十多岁的父亲母亲想叫女儿睡到他们房间来,让周克敏睡美芳房间。美芳不愿意,她也知道周克敏睡不习惯农村那种老屋,就和父亲说把农具房间腾出来。美芳父母是个言语不多的平常农村人。他们对周克敏进他们家尽量客气,但内心却有疑惑。

周克敏住进来就面临他与美芳一家关系处理问题。他和美芳说好的,现在不结婚,他说知青不可能一辈子在农村。美芳说信。是啊,公社那时有二百知青,谈恋爱的有,结婚登记的还没有听说呢。周克敏每天劳动后,就回到他那间放农具的房子里。墙边有个简易木板书架,上边摞一叠一叠高中读过的书。周克敏是个有自制力、有韧性的人。除了抢收抢种太忙,吃了晚饭就睡觉外,平常时节坚持看书写日记。

知青年代,城里女孩子嫁农村,城里男孩子娶乡下姑娘,哪个地方没有?开始一段时间,美芳也到放农具的房子里去坐,陪周克敏看书。周克敏很有定力,也不像有的男知青,把持不住,嫌生活单调,生出事端。一段时间后,美芳就出来了。周克敏也劝她看书。但她成绩不好,回乡务农后书本荒疏,觉得和乡下姑娘一起玩更惬意。父母有时暗示她,把事情给办了。这样不尴不尬。她却说,说好的,再等几年。

但从另一方面看,周克敏却是个像模像样的倒插门女婿。比如,劳动工分全记在美芳家一起。再如,大队分谷子、番薯、稻草之类,他不分开来全都拉到丈人家。老丈人堆草垛,往楼房上搬谷物,他一起搬运,上上下下,干活不比一般农村青年差。他也从不给城里父母家带点什么。年终工分值兑换现金,老丈人要给他一些,或者说带些农产品给城里的父母。他说不用不要。他不抽烟不喝酒,只是劳动看书,后来公社要他去做些文字工作,他也常常住在公社不回来。

大约在两年后,周克敏背后被村里的人叫陈世美了。据说他和公社广播站有个女知青很熟悉。但后来证明传闻失实。可村里人说,哪有订了婚的女婿不和自己媳妇亲热的?这倒是确凿。换了别人早弄出点什么新闻来了。有人就故意问周克敏,你老丈人都急了。他笑说这种事有什么急的,或者干脆不置可否。这种冷处理的持久战有一年。美芳后来明白,周克敏的心志习惯和她想得不一样。勉强求成,不如从长计议。姑娘心里仍然喜欢周克敏。但她那是跳着去摘架上的葡萄啊。再后来,她自己也把这种喜欢和男女情爱渐渐剥离开了。

我读工农兵大学的第二年。具体时间是春节那两天,我在街上碰到周克敏。他人更黝黑却更成熟。平头头发略长,眼睛明亮,嘴角坚毅。背个背包,看样子是要到哪里去。一问,是去他插队的地方。我本来想寒暄一下就走人,怕引起他不愉快联想。倒是他热情,滔滔不绝说一通。我了解到公社这一两年的情况,大部分知青还在。我问他,怎么样了?他摊开双手作无奈状,说劳动啊。停了停,说了一句我至今不能忘的话:没有铜碗,别打碎瓷碗。

我理解,他在没有找到出路前,仍然把插队农村当作安身立命所在。他坚韧,能吃苦,又睿智。这样的知青不会长久屈居。追溯他的家族,我恍然大悟。他祖上是徽州人。清末到民国,曾祖父先到本城,开始摆小摊,后来做粮食生意。祖父辈已有店号,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并以“北辙适燕,南辕适越,孺子发轫,可不审所向”的名言传家。这是我后来在本县一家杂志上看到的。

岁月流逝,当年的知青如今都已进城了。周克敏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考上华东财经学院。他一直在本城工作,从一般干部升迁到科长、副局长,后来又调升财政局副局长。这工作可是与他祖上经商有相关的血脉啊。我回来过几次,在如今盛行的公务宴请的饭局中,碰到周克敏。他西服笔挺,平头,两眼炯炯有神,一副威严、精明强干的样子。其中一次,我们两边的饭局相隔很近。他不由分说拉我过去,硬要我喝几盅,并对一桌子的人介绍我们当年是插友。席间,他的夫人,衣着艳丽又颇有风韵——他的一个科长,也含笑敬酒。

也许有人要问,那个美芳呢?谁知道啊。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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