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2013-04-29程相崧
程相崧
1
她刚睡了一会儿就醒了,迷迷糊糊的,一开始以为天要亮了,马上又感到不对。她分明听到,院子里老大养的那头牛还在很响地反刍,村人吃过晚饭之后的电视机也还没有歇,村街上玩耍的那些孩子呢?还在唱着歌谣疯玩儿。她这才明白过来,天还早着哩,只是那轮苍白的月亮从村庄东边那片槐树林子里升起来了,爬进她黑漆漆的窗子,在她的床上撒了一层细软的白沙。夜雾还是那样浓重,屋里湿热湿热的。她掐算着,芒种已经过去十五天,明天就是古历的五月十四,是夏至节气了。夏至虽不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节,但至多再过二三十天,也就到了最热的时候了。白天,大儿子来给她送饭,把饭碗放下便抱怨外面太阳白花花晃眼,晒得人几乎要脱一层皮。她没给他好脸,给娘送个饭,就要怨天怨地吗?提起这个儿子,她就来气。从前多好的娃儿啊,现在却让儿媳妇教坏了。“夏至三庚数头伏”,蒸笼一样的屋子、腐败发霉的被褥,就连她自己似乎也要馊啦!她对夏天没有什么好印象。可毕竟,夏至这个节气还是让她心里有了一丝温暖的念想。像她这个岁数的人,啥事儿都经历过啦,啥事儿都看透啦,啥事儿都不稀罕啦,能还有个念想,盼望着点儿啥,不容易。可她还真有个念想,这些天一日日地,麦苗子一样往上蹿哩。因为,按照这里的风俗,每年夏至这天,各家都要老老少少聚在一起,改善改善生活。更重要的,正如一句谚语里说的,“夏至忙,女看娘”。在这天的时候,嫁出门的闺女,不管多大岁数,只要娘还健在,都要回娘家省亲。
是哩,她想闺女啦。她这辈子一共养了四个娃儿,一个闺女,三个小子。四个里面,就这个闺女最听话,最孝顺。想到这个,她便睡不着了。往窗外望了一眼,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月亮干巴巴如同一张焦脆的白纸,又如同一张风干了的饼子,似乎让人使手指头一戳便会哗啦碎了。她这时候听到,远远的地平线上传过一阵咕咕噜噜的响声,接着是一声长鸣,像是东边儿屠户家里黎明时分猪们挨刀时的惨叫。她知道,是有一辆火车正在呼啸而过了。这时间应该是上半夜,应该是晚上十一点左右,这几十年来几乎从没变过。从前,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坐起来,掖掖老大的被角儿,抱起来老二撒泡尿。忙活一阵之后,再检查一遍他们的被子。没有谁的腿儿露在外面,也没有谁的胳膊伸出被外,这才放心地躺下,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想想这些,都是三十年前的事儿啦。
从窗子往外望去,树梢子很高,高得都赛过天啦。一颗小星儿挂在树梢顶端,被风吹得瑟瑟发抖。村子里的气氛平淡得很,安详得很。猫们在月光下悠闲地踱步,脚掌上柔软的肉垫儿落在地上,发出“沙沙沙”的细腻响动。狗们在窝里睡得很沉,时不时弄出几下粗鲁的鼾声。圈里的鸡鸭全部缄口默语,有几只醒着的,也只是在那儿瞪着眼睛,像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儿。窗台下枯萎的衰草和焦黄的杨柳落叶“吱吱”地吸着夜气里的汁水儿,发出喘息般的响动。
这时候,她的一只奶子,又火火地疼了起来,开始像有一只小虫子在里面钻来钻去,拱得她难受,又疼又痒。用手一捏,硬硬的一个东西在里面,像是个没有熟透的杏儿。天哪,是有个虫子在里面咬着那杏儿吗?别咬那杏儿,那是俺的心俺的肉哩!有时候,疼得她汗珠子从头上冒出来,黄黄粘粘的,黄豆粒儿大一个,金灿灿地泛着光。她就恨不得伸手进去掏出那颗杏儿来。可是手伸不进去,只能打外面轻轻地抚摸。不能忍了,不能忍了。那回,大儿子过来送饭,他便跟大儿子说了,她说:
“娃呀,娘的奶子里有个疙瘩。”
“疙瘩?”大儿子放下碗筷儿,“嗯”了一声。
她不言语了,大儿子便走了。
她想翻身起来,她动作很慢,抖着披上了衫子。人老了胳膊肘子像是生了锈,硬硬地弯不得。她伸了几伸,才算把胳膊伸到袖子里面去了,然后同样艰难地穿上了裤子。在骨头节子“咯咯嘣嘣”一阵乱响声中,她歪歪斜斜地下了地。走了两步,蹲下来,她叹了一口气,真是老了,蹲下就像是起不来了一样。过了一会儿,脚上湿湿地上也湿湿了。怎么了?她原记得这儿有一个尿盆儿的,每夜她都把尿盆儿从外面捡回来,放在这儿。可是昨天晚上临睡的时候忘了捡,她是把这事儿给忘啦,彻底忘啦。天哩,俺尿到地上啦,俺尿到地上啦。
后来,奶子疼得是更厉害了,疼得她恨不能拿来刀子自己将那块赘肉割了喂狗。她每个晚上都使手轻轻地抚摸着它,有一个晚上,那杏儿忽然没有了,杏儿找不到了。一阵阵钻心的痛让她感觉杏儿是烂掉了。那虫子越长越大,现在长成一条蛇,在她的奶子里面盘成一个砣儿,开始咬她的肉了。三儿子过来送饭的时候,他便给三儿子说了。她说你跟你大姐说说这事儿吧。
她闺女排行老大,一般兄弟姊妹们之间遇到个啥事儿,都由她安排,调节。可这么好的一个闺女,却嫁到了别的村子,不能时时在她身边。看来小三是把信儿给他大姐捎到啦。人家都说闺女是娘的小棉袄,这话不假。第二天,闺女便来啦。闺女把他们兄弟几个召集在一起。她听见他们在隔壁的屋子里说话。过了几天,他们带她去了一趟县上。去县上是大儿家的孩娃——她的大孙子开着农用三轮车去的,油是女婿家给加的。这种种的花销费用,都是之前闺女领着他们几个商量好的。医生检查以后让大儿子进了一个屋,大儿进去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出来,把他大姐喊进去了。两人进屋以后,就老等不出来。出来以后,大儿子的脸就灰了,闺女则强装笑脸。他们一唱一和,说娘你没什么事儿,放心吧,吃了药包好。
她感到村子里弥漫的水气愈加厚重了,都染上了月亮那种苍白的颜色。她站起身,一步步往床边儿上移动,然后慢慢地坐在上边儿,可是刚坐上去,身子就轻飘飘地歪倒了。她记得床席下面有一个布包儿,包里面没啥宝贵的东西,就她年轻时候的一个花帕子。她伸了伸手,想把帕子从席子底下抽出来,但是身子硬硬的不能动。
她不止一次想过,拿出那帕子往头上脸上一盖,往床上直挺挺一躺,便撒手去了。等第二天孩娃们进来时,看见她躺在被子里面,头上顶着红鲜鲜的帕子,他们会笑话她吗?老大老二老三跟他们的媳妇儿、孩娃儿,都过来围成团儿瞅她。瞅一会儿,忙碌着给她穿青色的寿衣。寿衣是新崭崭,穿上精神着哩!深青的布料滚着黑边儿,用手往上面一摸,滑溜溜的,就不舍得撒手了。多好的布料子啊,多好的针线啊!她抚摸着,就想穿起来试一试。大儿媳妇就把那衣裳收了回去,叠了叠说:娘,这是我们三家合伙儿给你做的,你看好了。大儿媳妇把那衣裳压到床席底下,压到那儿以后就出去了。若是闺女,她一准会张嘴把那衣裳要过来,再穿到身上看看。可这是儿媳妇,就不一样了。她一看那脸色就知道,如果她那样,儿媳妇说不定就会嫌她多事儿。夏至一来,伏天便要到了,那衣裳是该拿出来放到太阳底下晒晒的。湿热湿热的天,不晒恐怕要发霉。这些个事体,儿媳妇们能想得到吗?别说想不到,即使想到,会去做吗?她打算好了,等夏至这天,闺女来了,她一定要安排闺女,把衣裳拿出来晒晒。
她想着那衣服就放不下了,多好的衣裳啊!她真想穿到身上,天天穿着,然后到大街上一站,跟街坊邻居老太太们说说话儿。多好,阔得很,阔得像是过年样儿了。他们一定会骂我这老婆子啦,你呀你个老东西,你是老来俏吗?你是老来俏吗?俏什么俏?俺还要头上顶上一件儿红帕子哩。顶上红帕子就更俏了,就更像是一个小媳妇了。
想想她又羞愧得不行。你个七十多岁的老东西了,你什么没有穿过?什么没有见过?你眼馋着穿这衣服干啥哩?你还是三岁的孩娃吗?盼着穿新衣裳?
可是死了,死了就能穿啦!俺穿戴整齐往床上一躺,就那么一躺,俺就去了。大儿目光呆滞,犹如鱼类的眼睛。二儿嘴巴大张着,这孩娃还是黑瘦黑瘦的,他皱一皱短促的鼻梁,哭起来了。闺女是从外面且哭且进,终于跌跌撞撞进了屋子,扑到俺的床前,扒着俺的床头。(俺知道,还是闺女哭得最真。)一群街坊邻居也挤进来了,面如荒凉的沙漠。阳光照进窗子,照着看热闹的几个小媳妇一张张明媚的面孔,也照着俺一张打着褶子的苍白的面孔。这时候,大儿子从管事儿的人手中接过来一张黄裱纸,仔仔细细地盖在俺的脸上,盖得俺的脸不露一点儿缝隙。俺便看不见这些个人,看不见阳光,俺啥也看不见了……
2
月亮跑到窗户那边去了,枕在矮墩墩的墙头上,懒懒地打着盹儿。她又困难地坐起来,把双手夹在两个腿弯子里,下巴放在尖削的膝盖上,膝盖硬硬的如同一把刀。
她感到那条蛇又在活动了,在她的奶子里盘旋了几圈儿,嗤嗤地吐着芯子,然后从乳房里钻出来,在她的身体里面哧溜哧溜地跑着。一会儿跑到喉咙里,一会儿跑到肚子里,一会儿又跑到腿肚子上去了。它身子光滑洁白,在她的身体里面随心所欲地滑动。唧唧叫着,这儿咬咬,那儿啄啄。这东西是馋了哩,吃酸杏儿吃得馋了,馋得不行。可是她的身子里面空了,再没有什么好吃的。就是这该死的蛇的缘故,让她整日里也馋得要命。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俺这些天是馋了哩,打从有下这个病就馋了。
那天,大儿端着碗给俺送饭,大碗里是一碗面汤,小碗里是一捏子咸菜,外加一个干巴巴的馒头。她心里说,俺不想整日啃这硬馒头蛋子,软软的面包俺想吃一口儿哩。人老了,不能跟孩娃在一个桌儿上吃饭了。家里从早就是这样儿,三个儿子轮流给老人送饭。可是咋就没有一个人儿送点儿香喷喷软乎乎的东西出来呢?大儿子家开着经销点,货架子上摆得满满的。黄乎乎,油汪汪。大儿家的孩娃,她的二孙子,不管软的硬的黄的绿的,抓过来就吃。大儿子看了只是在那儿笑,也不管。硬的俺咬不动了,俺想吃几口儿软的哩。她实在忍不住,在闺女来的时候就跟闺女说啦。下回闺女再来,就给她提了一包软乎乎的鸡蛋糕。鸡蛋糕放在提篮子里,提篮子放在椅子上。她远远地就闻见了。但她不能伸手去拿,因为闺女正在跟大儿媳妇说着话儿。姊妹们好久没见,咋能不拉呱拉呱哩?可拉着拉着,她的二孙子就拉开提篮子拉链,把鸡蛋糕拿走了。拿走之后,撕开塑料袋子就吃。让也不让她。软乎乎的面包、鸡蛋糕,往嘴里一放,不用使劲儿,口水一浸便化啦。她眼睁睁地看着娃儿吃完一包鸡蛋糕。呵呵,美呢!她心里说,如果让我吃,我一天吃一个,能吃一个星期。可娃儿一会儿就吃光了。她咽下几口唾沫,又开始骂自己了。你呀你,你个死东西,你眼馋个孩娃啦,你想跟自己的孙孙抢着吃吗?孩娃是啥样儿的嘴儿,你是啥样儿的嘴儿?孩娃那嫩嘟嘟的小嘴儿,嫩得花苞一样。你个老嘴巴干瘪得赛过干枣儿,难看得像个鸡腚眼儿啦!你能跟孩娃比吗?还想吃几口儿好的?还想啖几口儿嫩的哩!别想啦,做梦去吧!你吃了也是糟蹋东西,糟蹋东西老天爷知道了要罚你呢!
罢了,罢了,不吃鸡蛋糕了。可是俺想吃两口肉哩。俺年轻时有一回在夏至这天,队里把那头病死的老母猪杀了,吃结余,她一口气吃过五块肥猪肉。现如今咋不能吃?更何况俺肚子里面养着一条蛇哩。大肉用火烂烂的一炖,炖得稀溜溜、软乎乎。呵,往嘴巴里一啖,油便从嘴角儿淌下来啦。老太太实在是忍不过,肚子里面似乎长手了。她真想厚了脸皮,再跟女儿说,娘想吃点儿肉哩。可她试乎了几次,都没有说出口。哎呀,这么大岁数的人啦,这话咋跟人说哩?
但是她想,在夏至这天,即使她自己不说,闺女大约也会提来肉的。这是这里的风俗,夏至里女看娘,咋能不提肉哩?按照规矩,不单要提肉,还要提时鲜果蔬、香油馓子、枣馅儿堆沙等等好吃的。想着想着,她的口水就淌出来了。
从那天开始,她就盼着夏至。
夏至这天,女儿还真来了。还没进门儿,她就听见了。她听见女儿提着一斤猪肉,正朝娘家赶。女儿大脚丫子甩起来,走得很快。
女儿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她自己的女儿前几天也出嫁了。这个地方新女婿走亲戚是讲究提大肉的,前几天她的女婿来看她,几乎提了半个猪身子来。正好这阵子家里冰箱放着许多猪肉,女儿便割了一斤,提着到娘家来了。到了娘家的时候,她大兄弟正在门口喂牛。大兄弟给牛喂的不是草料,而是麦仁汤。这里有夏至这天给牛喂麦仁汤的风俗。据说牛喝了麦仁汤,身子壮,能干活,还不淌汗。正如农谚里说的:“春牛鞭,舐牛汉(公牛),麦仁汤,舐牛饭,舐牛喝了不淌汗,熬到六月再一遍。”
牛见了这妇女,哞地一声叫唤。屋里老太太听见牛叫,便知道闺女来了,闺女买下肉啦。其实,她早就闻见猪肉略带点儿腥膻的香味儿了。她听着女儿的脚步声,女儿的脚步坚实,就跟她年轻时一样,简直没有一星一点儿的两样。肉在她手里提着,随着胳膊的摆动,呼呼生风。
这时候,她又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伯伯,姑姑买下肉了,肉!”
她的脸便一沉,听出是二儿家孩娃的声音。这娃子人小鬼大,这话里头有话哩。她知道,这一嗓子就没安什么好心。她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女儿的脚步停下了,停下了。接着她听到女儿跟大儿子说话,两个人东拉西扯,鸡零狗碎,说了半天,话里边都没有提到肉。最后大儿子说:“姐,你可好久没来了,这回在俺家吃饭吧。”
老大这话里边有鬼哩,你看看——老太太在屋子里想着——今天明明是该老三家给她送饭。当初商量好了,老人在谁家吃饭,来了亲戚就也到谁家吃饭。吃饭的时候,其他兄弟俩也全家老小都去陪着吃。聚在一块儿,图个热闹喜庆不是吗?管饭的这家自然要破费些,作为补偿,带来的礼物呢,也归了谁家。这老大你是装什么糊涂人儿哩?装什么糊涂人儿哩?
这时候老人又听外面说:“咱娘在哪家吃饭?”
她听出是女儿的声音,呵呵,女儿不是糊涂人儿哩。
“老三家,唉……啥不一样?你久不来,就和娘一起跟我们吃。”老大坚持。
“我跟老三家说好了,在他家吃哩,你们也都去吧。”
老太太听到女儿这样说完,脚步就一声声远了。她听出女儿是穿过过道儿,打那棵洋槐树下拐了个弯儿,先到老三家里去了。老太太的耳朵像是长了脚一样,就这样跟着女儿走,进了老三的屋儿。老三家媳妇正在家里洗着衣裳,看见姐姐来了便上来接,让姐姐坐在电扇底下,那块肉就稳稳当当地摆在老三家饭桌子上了。
吃饭的时候,老太太也被强扶着站起来了。不过夏至不热,女儿说,时间真快啊,转眼儿的,天又热了。女儿问,娘你感觉咋样?她说好得很哩,今天好得很。她让女儿搀扶着,到了老三家的时候,孙儿孙女们都已经落座了。围了一大圈儿,连猫儿也来凑热闹。老三家媳妇做了几个菜,下了两把从经销点买来的挂面。老太太嗅着一桌子的饭菜,口水都要淌下来了。
大家一边吃,一边扯着些闲话儿。
“这几日气温高,日照充足,眼看着有些旱了,大哥的地浇了没?”老二说。
“还没,盼着天能下点儿哩!常言道‘夏至雨点值千金,恐怕等下雨也难!”老大说。
老三这几年收蒜到外面见了些世面,这时便说,“你们知道吗?夏至这天,咱们这儿是兴吃水饺,到了人家南方,却是吃狗肉哩。‘夏至狗,没处走,那东西腥气败坏的,有啥吃头?”
“夏至狗,没处走。”老大没有回答三弟的话,却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正吃着,二儿子家的孩娃忽然道:
“我看见姑姑提了肉来了!”
话没说完,他便忽然叫了一声。
老二媳妇说:“凳子夹了他的腚了。”
这孩娃却忿忿不平地说:“分明是你扭了我。”说完摆脱娘跑出去了。
吃完饭,孩子们都散去了,大人们还要坐在一起,说一阵子话儿。老太太在饭桌前坐着,样子有些呆。她嗅出隔壁屋子里那块肉还没有动。这事儿准哩,不用看闭着眼睛就知道,那一斤猪肉还在案板上放着。不一会儿,这事儿就得到了证明,因为老二家的孩娃,她的那个孙子又在院子里吵着要去吃肉。老二便大声呵斥他。这时候,外面那个讨厌的孩娃竟跑了进来,大声叫道:“我要吃肉!”
“冬至饺子夏至面。”老三媳妇说,“今儿不是吃肉的日子,是吃下水长面的日子。你没吃婶子给下的长面?”
“你婶子说得对,吃了长寿面,保你长命百岁。”孩子的娘笑着说。
“我不吃面,我要吃肉。”
孩娃儿话没说完,就让赶进来的老二一巴掌打在嘴上。老二扯着泪汪汪的孩娃,跟姐姐说:“娃子不懂事儿,净瞎嚷嚷哩。”
老二媳妇愤愤地拉过孩娃儿,朝着老二:“有话好好说,打什么孩子?”
这时候,老太太就看见老二凑了过来,在桌子的一角儿坐了。坐下来摸出一支烟,点上在那儿抽,脸上做着愁苦的表情。老太太便知道这孩子心里又在琢磨什么坏主意哩,这东西现如今是一肚子的坏水儿啦。过不了两分钟,不知就会屙出啥好话来。果然,不一会儿,老二就清了清嗓子:
“姐,听说你称来了肉?”
“不多,给咱娘割了一斤肉。”
“这肉既然是给娘割的,为啥提到老三家来了?从过年到现在,你也来过几趟了吧?逢到该在我家管饭的时候儿,你可没提过肉。”
“是我,是我个老婆子馋嘴啦,是我馋啦!”老太太叫道。
“娘,这可不公道。”老二愤愤地说。
“咋不公道?从前是咋说的,你忘啦?”老三家媳妇不甘示弱,“从前不是说好了的,看娘时,在谁家吃饭,礼物就归谁家收?”
娘也,都怪我这个死老婆子行了吧?都怪我这个死老婆子长一张馋嘴,给儿女们惹下麻烦来了!
“就是么,哥,从前说这话时,你也是在的呀?”老三从墙根边站了起来,“从前的话不算数啦?”
“咋不算数?可是从前说过的是礼物,是鸡蛋糕啦火腿肠啦这些东西,没说肉的事儿。肉跟礼物是一样的吗?”老二朝老大那边站了站,“这肉这样处理就是不公道。”
老太太终于忍不住了,用拐杖敲着地说:“真是作孽呀!肉是你姐割来给我这个瞎老婆子的,我还没有吃上,你们就这样。”她拐杖敲在猫碗上,猫碗被她打翻了,猫叫了一声,跑了。
“这肉可是给娘吃的。”老三家媳妇说,“娘是在这里吃饭,不送到这儿,娘咋能吃上?”
“谁家还缺这一斤肉吗?谁要是嘴馋想吃这块肉,让他烂了舌头去。”老大说,“不为肉,咱是为个说法。”
不能看啦,不能听啦,吵成了一窝猪啦。老人跟女儿悄悄说,扶我回去吧,回去吧。女儿扶着她,又回到自己的小屋。她往床上一坐,汗便从脸上咕噜咕噜地淌下来了。汗粘乎乎的,摸在手里冰凉。女儿说娘你困了吧,困就闭上眼睛睡会儿吧。睡吧睡吧,她也念叨着,最好睡着了就再也别醒过来,就这样平平静静安心地睡死过去吧。
解了一个手儿,她不困了,不困就在那里想事儿,就想起这件事儿来了。那肉夜里她就吃到了,肉软乎乎,女儿亲自给她炖的。炖了好几个时辰,炖肉的香气飘到空中,引诱得村里的狗子都疯叫起来,这些狗子也想来尝一口儿了。她紧紧抱住烧红的肉锅,肉锅在她的怀里吱吱冒着白烟儿。那猪肉的香气跟她的胳膊焦糊的气味儿混合在一起,她都顾不得。她贪婪地啖着软乎乎的肉儿,一块、两块、三块……一共吃了十六块。她吃饱了,还是没有吃够。便伸出筷子到汤里去捞,捞来捞去就剩下一条猪皮了。猪皮在汤里滚着,通红。她用筷子轻轻地挑起来,缓缓地放到嘴里,猪皮发出咸咸的味道。这时候,她就醒了,口里咀嚼着一根陈年的裤腰带,裤腰带上沾满了她的口水。
3
月亮偏到窗子那边去了,屋里光线暗下来,让人的心也灰下来,沉下来。她感到外面的空气依然湿淋淋的。村庄里弥漫着一种非烟非雾的气体,气体一直上升,把所有的房屋罩在下边。村东头儿有一棵高大的洋槐树,树影儿婆娑,庞大的枝叶如同一把巨伞。她听到有一只通红的天牛在那棵树上面瑟缩着,轻轻地往上爬,如同钢丝一样纤细坚硬的爪子跟枝干摩擦,发出吱吱的响声。它如同探险家一样一直爬到洋槐树的猛梢,趴在最高最细的一根枝条上,跟着风荡秋千。洋槐树下放着一堆乱糟糟的柴火,柴火堆里住着几只布丢丢鸟。鸟儿这时也忽然醒来了,朝着月亮跟蓝蒙蒙的天空噪叫,吵得老太太睡不着。
这时候,她又听到远处有谁家在放炮,啪啪、啪啪啪啪……轻轻的,但是听得仔细。她躺在床上轻轻地一笑,想翻一个身儿,但是没有成功。她心里说,这是谁家孩子在娶亲了。红彤彤的彩车就停在门口,男方家孩娃穿戴整齐,家里爹妈都忙活着;女方家里姑娘正焦急地等着盘头。盘好头,就该坐上彩车轰轰烈烈地朝小伙子家里出发啦。
她的三个儿媳妇,都是这样娶进门儿的。老大彩礼是三百,老二是六百,老三就已经是一千一(取千里挑一的意思)。这还不算,三家三重院落,每一根椽子,每一块砖头,每一片瓦,都是她一分一分省下来的。现在,娶个媳妇真难哩。全不似她那会儿,半块粗粮窝窝都能领来一门好媳妇。呵呵,想到这儿,她问自己:你个死老太婆,你又想起你自个儿了吗?老太太骂着自己,不害羞哩,黑暗里脸便烫了。那时候是个啥样子哩?穿着黄裤黄袄,头上就是顶着那个手帕,被自己的男子宽实的背像扛粮食袋子一样扛到了家。那背稳稳当当如牛,让她常常怀念。那也是夏至前后,还没打场,麦仁刚刚能吃。人们在队里干活儿,个个饿得眼绿,背着人掐下一绺麦穗,填到嘴里嚼嚼,带着麦芒就吃下去了。不敢用手搓仁儿,因为回村后队里要检查手掌心儿。男人放下她就说下一句话,说你要是一袋子粮食就好啦。她就“噗哧”一笑,说不仅不是粮食,还是个糟蹋粮食的主儿哩。那时候,他们活得艰难,有了几个孩娃后生活就更加紧巴。可那时候也有好处,啥病也没有,哪儿也不疼不痒。一对奶子绷绷硬,男人当时就开玩笑说硬得像一对腚帮儿哩。老大啃了老二啃,老二还没啃够,就被老三抢过来了。三个身强体壮的儿子轮流霸占着两个奶子,女儿常常饿得嗷嗷叫。那时候她就想,人若是像猪一样长着一溜儿奶就好啦。
他们贪婪地捧着她大大的奶子,像是捧着一个神奇的吃也吃不完的西瓜。她想起老三小时候吃西瓜的情景,这家伙一拳头就将西瓜捶烂,用手抓着瓜瓤儿,举起拳头放在嘴上,仰起脸来贪婪地接手里淌下来的汁水儿。西瓜瓤子让他在手里抓得吱吱响,汁水便全部淌进这家伙的嘴巴里。手里的西瓜便像风干的丝瓜瓤子。小三儿松开手,一扬胳膊,“日”的一声将它掷得好远。
这滚圆的奶子现在却不争气地疼痛难忍起来了,真是没有想到啊,真是没有想到啊。
她的药已经吃完了,可是孩娃们哪个也没说给她再买些的事儿。她感到肚子里那条蛇又活动起来了。从前吃下的那些药让它好几天都不舒服,现在腾出空儿来了。它报复似的在她的奶子里头更加不老实了。它是一条花蛇,通体红彤彤的透亮,眼睛青里透绿,一闪一闪的。它在奶子里面懒懒地睡了一觉,现在醒来了,精神得很,眼睛左顾右盼,开始活动了。它身子光滑如同绸缎,从她的心边儿滑过,凉飕飕的。它的尾巴轻轻扫了一下她的胃,又“啪”的一声打在她的肝儿上,肝儿上便留下一道儿红彤彤的印子。
它昂着头往上爬了,三角形的头颅靠近她的喉咙,在那里吱吱地吸气儿。她便咳嗽了一声,那东西震动了一下,像一条鱼一样灵活地调转身子,埋头朝下边去了。
4
她的手又摸到了褂子角儿一个硬硬的东西,硬得硌手。这个东西被包在一个小布块儿里,牢牢地缝在她的褂里子上,褂子她就贴身子穿着,平时谁也发现不了。打半年前老伴儿死了之后,这个东西便缝在这里了。老东西以前硬朗得很,可是一年前打外面提了一桶水回来,脸上黄豆粒儿大的汗珠子就淌下来了,像现在自己淌的一样。他低着头,背对着她。她开始还没相信老东西会怎样,便说老东西你干啥哩?你提一桶水就装熊儿啦?喊了两声他还是没有动静,她就慌了,往前边走了几步,就看见他头发丝子里面冒出来的汗珠子。她轻轻碰了他一下,他竟然哼哼着倒了。
后来到医院里面一查,才知道老东西是坏了,肝儿烂了,肺烂了,脾胃也烂了。肚子里面没有了一个好地方,隔着肚皮都能闻见里面的臭味儿啦。院也没有住,拿了些药就回来了。那时候,老东西就是想吃些好东西,最想吃的就是软乎乎的方便面。挑在筷子上,一弹一弹地像一根根弹簧哩。放到嘴巴里面使劲儿一吸,凉飕飕的像条光滑的丝线一样,就滑到腹腔里去了。老东西没了事儿就看大儿子家的孩娃蹲那里吃方便面。那孩娃儿吃着方便面,手里还拿着一根火腿儿,吃一口方便面啃一口火腿。老东西当时就眼馋得淌口水。她当时看了就骂,说你个老东西,你是老糊涂了吗?那是你的孙孙哩,你眼馋你的孙孙吗?老东西哼哼着要她领他去拉屎,拉完以后一看她知道完了,完了。老东西的腚上长蛆了,老东西是全身没有个好地方了。
就是在那一天的夜晚,睡梦里她觉得让人推了一把,睁眼一瞅,老头子侧着身子瞅她哩。咋啦?咋?你个老东西又睡不着啦?老东西就慢慢地在黑暗里摸索,摸来摸去,粗糙如同鸡爪子样的手指头划拉着衣裳,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你想干啥,干啥?说话哩?说话哩?他不说话,她便知道有事儿。她拉开了电灯。这时候,她看见他把手伸进袄大襟儿里面去了。伸进去之后,摸索了一阵子。她便明白啥事儿了,她便明白了。那袄的大襟儿里面,用布兜儿缝了三百块钱在里面的,老东西是惦记着那点儿东西了。她便伸手要去帮他,这时候他已经摸着了那东西,揪住以后使劲儿一拉,嘶啦一下,线全断啦。他把钱攥在手里,使劲儿往她的手里一按,道:
“花去吧……”
说完后,就那样在那里喘气。气息如同游丝,飘飘荡荡。她便明白了,老东西知道,他死了以后她在儿女们那儿也是没个好过儿,便事先把钱安排给她啦。这是老两口儿省吃俭用留下的唯一一點儿积蓄啦,他留着给她养老了。
没过三天,老东西就去了。
是想俺啦你个老东西?才过半年,俺就成了你啦,俺口里也看什么想吃什么了。她摸着这三百元钱。心说,俺一分也没花哩,俺替你留着。为啥?你个糊涂的老东西,咱们撒手去了,咋能不给孩子们留下点儿东西哩?你说让俺花,俺咋能花出去呢?她轻轻抚摸着这布包儿,心里稍微踏实些了。不都是讲究个遗产吗?一个老人儿哗啦死了,一分钱没有留下,这不是让人指着鼻子骂吗?这样的话儿子们也要让儿媳妇戳脊梁骨啊。她攒下了,没多有少哩。
老太太躺在床上,又想起老头子从袄上扯下布包的那个夜晚。她知道自己也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从冬日到现在,白天是一天天长,长到夏至,日头也就在正头顶上了。这日头就是那老头子,在头顶上一天天陪着她。夏至一过,日头就该一天天短,她的日子也就到头儿了。是啊,过了夏至,再熬个小暑、大暑,就该立秋啦。立秋之后,热不了几天,树叶儿就该黄啦,就该落啦。
她轻轻抚摸着这个东西,硬实实的。她也摸索着把手伸进衣服里面去,用力地抓住,使劲儿往下一扯。手指头勒得难受,可是绳儿还是没断。她又一使劲儿,线断了。焦黄粘稠的汗水也从脸上流到她的嘴巴里去了。她用舌头舔了舔,苦苦的味道,是苦胆里面儿淌出来的液体么。她顺手从床头上拉过来一顶老头子从前戴过的帽子,手指头无力地一松,她听到钱落到帽子里去了,
月亮是全部落下去了,窗子一片漆黑,黑得坚硬无比,黑得搅不动,黑得用手能触摸得清楚。这年的夏至,就这样过去了。闺女来了,拉着手说了话。肉虽然没有吃上,却喝了软乎乎的面条儿。还想啥哩?还想啥哩?她听到一只乌鸦坐在远处的洋槐树上,“沙”地叫了一声,拉下一粒儿鸟屎。鸟屎轻飘飘的,在夜幕里拖着白色的尾巴。她抱着被子,被子半冷半热。她把那一只火辣辣的奶子放在冰冷的被角儿上,她感到舒服了许多。她感到身体里边的那条蛇又在轻轻地伸缩着身子,在她的肚子里上下穿行。啃啃她的胃,咬咬她的肝儿。大粒儿的汗珠子从她的头上又淌了下来,把被子全弄湿了。奶子被她压在自己的身子底下,像是一个烂果子,她感到它化了,化成了一股股的水儿。水儿淌干净以后,一条手指头粗的蛇就慢悠悠地爬了出来,在屋子里头化成一股烟儿,就不见了,她的奶子那儿就出现了一个碗口的疤。远处的田野里,柳枝儿像面条儿一样挂在一棵棵树上,树的枝头挂满一个个面包,像是盛开的花朵,一朵、两朵……金灿灿、油乎乎,在那里疯狂地旋转,像是一个个旋转的风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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