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关系
2013-04-29千山
千山
1
今天是个好日子。春回大地,艳阳和煦。
娘已经是第三次催牯子起床了。今天是牯子新婚第三天,吃过早饭得伴着新媳妇回娘家。这地方叫做回门,也叫回三早。
新媳妇小娥倒是想早点起来,给公婆留个好印象,无奈牯子一只大手拦腰箍住,就是起不来。这真应了那句老古话:起迟了,怕公婆不乐意;起早了,又怕丈夫不乐意。
这样折腾了好一阵,总算窸窸窣窣起来了。小娥偷偷瞄一眼婆婆,见那褶皱的脸上看不出有明显的不快,心下宽慰了许多。牯子大声叫嚷:“娘——没给我们留洗脸水啊!”“在堂屋的铁鼎里热着哩。一大铁鼎,洗一回澡都够了。”
吃过饭,娘已备好回门的一应礼品:六腿烟熏腊猪脚、六封狗屎糖、六瓶酒。小娥爹有六兄弟,都是长一辈,所以全得腊猪脚与瓶子酒孝敬。为办这一份大礼,牯子家欠了生产队八十多块。六瓶酒与六封糖放入小娥那只崭新细篾编花背篓,六腿腊猪脚则各缠上红布条,扎成一副挑子。
牯子要把小娥的背篓挂在自己挑子的一头,好让她走空手路。小娥不依,说:“又没有多重,还是我来背。再说,我若不背个背篓,行路不自在,手都不知道怎么摆。”娘也说:“你是不知道,背惯了背篓的人,那背篓就像和她连成了一体,一旦不背了,还真不自在。你就让她背吧。今后干重活时多担待点就行了。”
“那好吧。”牯子说。
小娥走前,牯子走后,二人出了院门,又沿石级而下出了村,上了桥。娘气喘吁吁追上来,怀里抱着两把新布伞。
“带上伞。开春了,这天说变就变。路上小心点。”
“晓得了。”牯子应一声,同时接过伞,夹在胳肢窝里。
“插我背篓里吧,你这样行路不方便。”小娥说。
牯子走了两步试了试,确实碍手碍脚的,就将伞交还娘,由娘插在小娥背篓里。
娘一边整理背篓,一边说:“路途远哩。路上紧点脚,莫要耽搁了。”
小娥点点头,牯子还是那一声:“晓得了。”
2
先是一条平缓下行的溪坝路。路上遇到不少人,多是一个寨子的,有的打个招呼,有的开个玩笑,又有的停下来问一点事情。其中有一个问:“牯子老弟,你几时回来?”
“最多不超过三天。”牯子说。
“好,回来时经过供销社门口,帮我带三封狗屎糖回来。大队的代销店断货了,要一场以后才起货。”那人说。
“要得,要得。”
“堂客嚷着回娘家,前回正月初二有急事耽搁了,硬要补回来。现在春耕生产了,忙着哩。你说说,我们老夫老妻了,舞这花架子,有那个必要么。”
“有必要,有必要。生产再忙,礼数也是一定要周全的。”
“老弟说得是。我们结婚十多年,哪一回放空过?每回都是正月初二准时去拜年。今年不是情况特殊么。”那人说着顿了顿,又问:“老弟身上有现钱吗?”
“有,有。”
“那你先替我垫上,回来就给你。我下地干活,身上从来不带钱的。”
“没事,没事。老哥只管放心,我一准帮你带回来。”
“那就有劳老弟了。”
牯子这样不厌其烦地一一应答着,小娥只是低头行路,不做声。这个情景下,新娘子不做声,或可被视为一种美德吧。
行了四五里,是个岔路口,回小娥的娘家,得左拐上一座高坡。坡高而陡,一条青石板铺砌的大路斗折而上。很久以前这就是一条通向沅江边上某座大码头的官道。
坡道上偶尔会遇到个把下行的过路人,认识的就打个招呼,不认识的就错身而过。
看着小娥结实匀称的身条,背着那合身好看的背篓,在这条官道上轻快跳动,牯子心里热热的,心子跳得怦怦的。这绝不是因为挑重担、爬高坡而导致的那种热和跳。以前,牯子也没少挑着重担行在这条坡路上,但那时全没有现在这种异样的感觉。牯子还感到喉咙有点干,咽了几次口水,不顶用。恰好半坡上有一股清泉,牯子说:“喝口水吧。”小娥说:“好。”
小娥也喝了,还捧起清泉洗了把脸。牯子痴痴地注视着小娥那经清泉洗过的洁净红润的脸,心里突突的。小娥发觉了牯子在痴痴地看她,有点不自然,别过了脸去。牯子心里想,接下来的路上,还是说点别的吧,别老瞪着小娥看,这样没法行路。
3
稍事休息,两人继续赶路。
“小娥,我跟你说件事,你莫要骂我。”
“什么事?”
“你先答应不骂我。”
“你若是拐着弯子先骂我,我怎能不骂你。”
“怎么舍得呢。”
“好,我答应你,不论说什么,都不骂你。你说。”
“我听你爹喊你娥儿娥儿,总要想起池塘里嘎嘎叫的大白鹅。”
“我这名字本来就是那个意思哩。”
“怎么说?”
“我生下来的时候,嗓门很大,我爹就说,哭起来就像一头鹅,就叫小鹅吧。后来,登记户口的干部说,你这是女娃,叫这个名字不太好,我替你改一个字,读音还是原来的,但意思大不同。我爹说:好,我们听干部的。那干部就帮我改成现在这个字,还向我爹解说现在这个字的意思。这就是我这名字的来历。”
“哦,原来是这样。其实我也很喜欢大白鹅,白白亮亮的,走路昂着头,很骄傲的样子。”
“我可一点也不骄傲。”
“骄傲还有别的意思哩,不光是批评人的意思。”
“我晓得。”
“小娥,其实我很早就喜欢你了。”
“你莫扯谎我。”
“真的,在公社念中学的时候。”
“我怎么一点都不晓得。”
“我一点都不敢说,埋在心里头。你怎么会晓得。”
“我记得那时隔壁班有个叫牯子的男生,最爱和人打架。是你吗?”
“正是。”
“可我一点儿也记不起你那时的样子了。”
“你怎记得起,那时在走廊里碰到,你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
“我胆子小,不敢看男生。”
“我记得你初二没读完就退学了。”
“是的。”
“那时我也不想读了,逃了一星期,挨我爹砍了一扁担,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读完了。”
“那你后来怎么不自己对我说,却派个媒人来提亲?”
“你想,那时我们连话都没说上一句,怎好意思开口说。再说,请媒人提亲也是自古以来的正式手续。”
“我那时候以为那个男生真的叫牯子哩。没想到你还有个很正式很文气的名字。”
“我小时长得壮,又爱和人打架,所以大家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牯子。”
“爹娘好像也很喜欢这个名字,在家里都这么叫。”
“是哩。”
“那我今后也这么叫你吧。”牯子这个名字,小娥是真喜欢。小娥放过牛,知道牯子的品性:吃苦耐劳,强壮勇猛,对女主人绝对服从。
“好,我喜欢。”牯子一边说,一边心里想:我一定做你的一头好牯子,替你犁田耙地,听你使唤,替你挡风遮雨,替你击败猛兽。
4
上到坡顶,又是一处岔路口,一条顺着山岭直往西,一条沿老官道下到谷底走长杀坑。虽然已是新社会,但一想起这个杀人的名号,小娥心里还是直发毛。好在回娘家,是走岭上。这个岔路口还有一座风雨亭,虽然老旧,但柱子及坐人的横板与靠背,被过往的行人摩挲得乌黑油亮,不驻纤尘。牯子说:“要不要歇一气?”小娥说:“担子又不重,还是赶路吧。这样一耽搁,怕是杀黑还到不了家。”
这样行了一程,左边半山腰上传来鼎沸人声,原来是一群放牛娃在打闹。牯子还看到,不远处的草坪上,一头健壮黄牯正在爬一头小巧黑母牛。牯子不由驻足观看。
“小娥——”牯子喊一声。他想指点小娥看那有趣故事,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哎——”小娥回头应一声,脸蛋红红的。她或许也已看到那边正在上演的故事了。
“什么事?”小娥问。
“没,没什么。我是叫你行路要仔细认路,莫让葛藤绊倒了。”牯子慌乱地说。
“这大路上没有葛藤哩。你也要认路,还要注意半空中的树枝与荆条,莫把衣裤划破了。”小娥说。
“嗯。”牯子说。
5
缓缓下到半坡上,是一很大的平缓台子。太阳追着他们一路西行,把这个台子照得光明无比。台子上长满了一人多深的巴茅,由于新芽还未长成,这里仍是一片枯黄。但枯黄中点缀着的几株野樱花已然次第绽放。花呈浅粉色,尽态极妍,花枝错落,俯仰有致。
“就在这里歇一气吧。”小娥说毕放下背篓,快步朝巴茅深处走去。
牯子放下挑子,说:“你去那里干什么?”
“莫跟过来,就在那里等我。”小娥说,人已消失在巴茅深处。
牯子恍然明白小娥去那里干什么了。虽然看不到人,但可以从巴茅的俯仰分合,以及脚踩在倒伏的枯巴茅上发出的沙沙声,大致判断出小娥的方向和位置。最后,小娥在一株绽放最盛的野樱花树下停止了。她或许这样打算:解过小手,折几枝野樱花回去,插在闺房的妆台之上。
想象起小娥在樱花树下的情景,牯子心里像有一把小鼓槌,剧烈地敲动起来。他的心差不多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了!
牯子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去。
“小娥,我想……”
“莫过来,丑人哩。”
“是我那贴身小兄弟想……”
“你的兄弟正在学堂念书哩。”
“不是那个小兄弟,是我的这个贴身小兄弟。”
“你把我搞糊涂了,这个那个的。你就一个兄弟呀。”
“我我……我的贴身小兄弟想和你的贴身小妹妹舂糍粑哩。”
这回小娥明白了。在日常的劳作中,她早已从堂客们的笑骂里明白了舂糍粑的隐喻意义。
小娥的心,已然被牯子那一“舂”撩动,但嘴上却说:“年前腊月舂过了,现在春上头,还舂什么糍粑啊。”
“昨夜和前夜,我们都舂了呢。”
“……”
“你怎么不说话?”
“……”
“小娥——”
“……”
“你答应了?”
“……”
“我过来了。”
“……”
6
正在关节处,一阵晴天霹雳,硬生生将一切毁掉了。
“不许动!举起手来!”
黑洞洞的三杆枪对准了他们。其中一杆枪扯起脖子高喊:“营长!营长!这里有人搞男女关系!你们快过来啊!”
牯子小娥都知道,乱搞男女关系,可不是个小罪名,轻则批斗,游街,重则捉到牢房里关个十年八年。他们都曾亲眼见过,公社中学那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被人在脖子上挂只破鞋,牵出去批斗,游街。那位女老师,后来就疯了,再后来,失足落入深潭,死了。
听到这边捉住了搞男女关系的,民兵营长那边炸开了锅。首先是营长的应答声:“看好了!莫让他们跑脱了!”接着是众人的你一言我一语。
“大家赶紧过去,将他们捆起来,斗争,游街。”
“嗬嗬,搞男女关系啊。有味,有味。”
“牛卵!牛卵!赶紧准备好箩筐索,捆人去。”
“来了!来了!”叫牛卵的在巴茅窠里高声应答。
“特务没抓着,倒抓了两个搞男女关系的。哈哈。”
“你以为真有什么台湾特务从飞机上跳下来啊。那是姚部长扯谎我们哩。”
“这叫拉练,不是扯谎。小心姚部长用枪把把敲你卵脑壳。”
公社武装部的姚部长有把黑黢黢的驳壳枪,常年别在腰间,民兵训练时,哪个不认真,就用枪把敲脑壳。当然不是真敲。
“莫讲卵话了。我们赶紧过去抓男女关系。”
“抓男女关系,比起抓特务,真是有味得多啊。”
“就是,就是。”
“莫吵莫吵。我们听营长号令。”
营长挥一挥手中的半自动,说:“走!”
一群扛着真刀真枪的武装民兵,在民兵营长的带领下,往发出召唤的那个方向蜂拥而去。
7
若论单打独斗,可以说,这二三十个人中,没有一个是牯子的对手。但是,他们今天是作为一个具有某种正当性的群体性力量出现在他面前的,更何况,他们手里不是真刀,就是真枪。可以说,战斗还未开始,就已结束了。
他们根本就不相信他们的辩解,也不理会他们的哀求。他们只是极度地亢奋着,吵嚷着。他们理直气壮、肆无忌惮地安排他们的命运。赤条条捆起来是毫无疑问的,但究竟捆作一处还是捆作两处,起了争执。就是那主张捆作一处的,又有两种意见:有说面对面捆作一处,有说背靠背捆作一处。吵闹老半天,终于达成一致:背靠背赤条条地捆作一处。
不知什么时候,小娥用衣服死死地裹住了自己。他们就拼命地扯,把衣服扯成了两截。小娥就用剩下一截拼命捂住自己最后一处所在。他们再也扯不动,就掰她的手指。手指都快掰斷了,小娥就是不放手。他们软了手!
此时此刻,小娥多想回到二三十年前,在那条叫做长杀坑的官道上,被那劫财的强人,一刀结果了。
8
“炒什么!”正在众人吵得不可开交,姚部长在不远处大吼一声。
“姚部长,你不是在山脚下歇气么?怎么也上山来了。我们抓住了两个搞男女关系的,正要押下山来见你哩。”民兵营长说。
“那个女的说她认得你,和你是一个寨子的。我看一定是扯谎。你们寨子离这里,十万八千里呢。”牛卵说。
“牛卵就会吹牛×,部长他们寨子,离这里最多三十里。”
“是与不是,请部长近前认一认就清楚了。”
姚部长走近一瞧:这不是寨子东头老曹家的二姑娘小娥吗?这不是前不久领着小娥到公社登记的那个壮实后生吗?于是破口大骂:“狗日的们,人家两口舂糍粑,关你们卵事。还不赶紧放人!”
众人七手八脚解绳子。牛卵又乘机在小娥的奶子上捏了一把,姚部长啪的一枪把敲下来。这回是真敲,那只摸奶的手登时像断了似的垂下来。
“狗日的牛卵!我看你也是糍杵痒了。痒了就回家舂你堂客去。”姚部长说。
众人一阵哄笑。牛卵讪讪的不言语。
“他还没讨堂客哩。”一个声音轻轻说。
营长上前推了牛卵一把,牛卵一个趔趄跌倒在巴茅窠里。没有人上去扶一把。
“赶紧穿上衣服赶路吧。”姚部长说。
牯子一把抓起自己那件长衣,将小娥的身子裹住。
“年轻人,今后注意了,想舂糍粑就在自己家里舂,莫到这巴茅窠里来,被人撞见了,丑人哩。”姚部长说。
“就是,就是。”营长附和说。
“今天的拉练到此结束。大家各自回家。”姚部长说。
“回家啰。舂糍粑去啰。”
“莫乱舂,小心把你抓起来,把你的糍杵没收了。”
又是一阵哄笑。
“舂自家的堂客,又不犯王法。”
“想怎舂就怎么舂。”
“想舂多久就舂多久。”
“舂多久可由不得你想,得看你那糍杵硬朗不硬朗。”
“我日。你们讨了堂客,在这里馋我哩。”牛卵说。
“牛卵你没讨堂客,生产队的小母牛,尽你舂啊。”
“舂你娘。”牛卵骂。
众人吵吵嚷嚷走远了,牯子和小娥还蹲在那里失声痛哭。更可悲哀的是,牯子那曾经威武勇猛的贴身小兄弟,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抬不起头。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