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军突围
2013-04-29恨铁
恨铁,本名孙开国,湖南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清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啄木鸟》等,并有部分作品获奖或入选年度选本。
一
一直是砰砰嗵嗵的枪炮声。匍匐在丛林里,老杨随便瞟一眼,都是弥漫遍野的烟火,以及横七竖八的尸骨。自然有敌人的尸骨,但更多的是战友,身边就躺着好几位。老杨自己也是满身鲜血,好在一点不觉得疼痛,能娴熟地打开医药箱,能准确地拿出纱布和药水,帮那些似乎还有一丝气息的战友们包扎。老杨一边包扎一边想,包扎完战友,他还得继续战斗下去。老杨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就是前方几十米处,那个狗日的碉堡在找死。就是碉堡里射出的一梭梭子弹,夺去了那么多战友的生命。报仇!我一定要替战友们报仇!尽管已经手无寸铁,身边的枪支也早没了子弹,手榴弹也早用完了,但老杨并没有丧失信心。他狠狠瞪了该死的碉堡一眼,马上从严重“挂花”的班长身上,开始卸那个宝贵的炸药包。他想,只要在炸掉那个碉堡之前不被敌人撂倒,自己就赚足了,死而无憾了。
“轰——”
老杨以为是自己摧毁了碉堡,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依旧匍匐在丛林里。那个炸药包分明还抱在自己怀里,和自己一同等待杀过去的机会。老杨相信是援军到了。老杨清清楚楚听到了排山倒海般的呐喊声。唯独让老杨有些不明白的是,那呐喊声,怎么不像过去冲锋时的声浪?还有更不顺耳的,那号手吹出来的调子,也根本不是冲锋号角……
是高压锅爆炸了。
和着高压锅的爆炸声,老婆正在歇斯底里地喊天叫地。
老杨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养神,没想到半睡半醒里居然养出一个梦来。
家里只有老杨和老婆两个人。老杨睁开眼睛时,老婆正提着裤子,一边叫嚣一边狼狈不堪地从卫生间冲出来,本想马上冲进厨房,但刚冲到门口又调转了脚步。
阵阵令人窒息的恶臭,也前脚跟后脚,跟着老婆从卫生间里飘散过来。
“你还没死就臭了?就不能冲完厕所再吼叫?”老杨吼道。
老婆顿了一下,继续要死要活地叫嚣。
说穿了,老婆无非在可惜一个高压锅。那模样,仿佛恨不得跟高压锅去殉葬。
“你刚才怎么不守在高压锅旁边?”老杨又吼了一句。
“你……你……”老婆终于掉转枪口,“你真巴不得我死?我偏不死!你死几辈子我都不死!”
“我死了是千古英雄!你活成乌龟也只能是遗臭万年!”
老婆哭了。
二
老杨把老婆彻底看成敌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从发现老婆叛变那天开始,老杨一枪毙了她的心都有。
老杨发现老婆叛变,也与那狗日的卫生间分不开。老杨居住的房子,和自己一样老态龙钟。尽管分到房子时,老杨让好多人羡慕。两室一厅,还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但是,那都是几十年前的风光。现在,要不是老杨不让步,房子早改头换面了。老杨不想让步,说原因也有原因,说没原因也没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老杨心情不好。心情不好,老杨就不想让步,别人还拿他没办法。就这么简单。
有些让老杨偶尔犯愁的,就是房子只有一个卫生间。老杨老了,七十大几的人,心里不想老,身体抗不住。老杨终于明白,人老,原来是从亲近卫生间开始的。年轻时哪会一天到晚惦记着那么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但现在,你不惦记卫生间卫生间会主动惦记你。就算躲在梦里,卫生间也会一不小心就跑到你跟前嬉皮笑脸,就像聊斋里的精怪。
那个夜晚,老杨本来睡不着,因为琢磨着再上一次北京的事。一开始,老杨并没有感觉出老婆有什么反常。老婆和老杨一起老了,一样把卫生间看得比厨房还重要。
老杨实在憋不住了才溜下床。跨出卧房时,老杨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
“你个死老太婆!难道以为自己还可以拉出一场洪水来?”老杨原本就想对着卫生间这么喊。但是,老杨刚到卫生间门口,刚要拍门,刚要喊话,类似老鼠开会的一阵动静,让他立刻安静下来。就像当初,在雄赳赳气昂昂的行军途中,突然发现前方草丛里有某种让人心慌的动静。
老婆在卫生间里压着嗓子有说有笑。
就是那阵阵说笑,让老杨终于发现,老婆真的成了甫志高。
尽管老杨怀疑老婆已有些时日,但是,老杨是个讲证据的人。没证据,他宁可怀疑自己。老杨最初怀疑老婆,是因为从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一刻起,只要老杨打开自己专用的柜子,动一动那个医药箱,动一动那个军用水壶,老婆就会慌手慌脚:“你待在家里会死吗?又要去哪里?”
“你管我去哪里?这个家是集中营吗?是关押战犯的监狱吗?我是战犯吗?出趟门算越狱吗?”
尽管老杨的反问有如针尖对麦芒,但是,那时还没有证据,老杨宁愿相信,老婆是担心自己的身体。只是后来,事态急转直下。只要老婆一开口,一问他又要去哪里,老杨就走不出县城。甚至,连大院的门都出不去。一问一答间,老婆哪怕仅仅上趟卫生间,楼下就会冒出一些闪来闪去的身影。
阴魂不散。或者像拿魂的无常。
这天晚上,就因为只有一个卫生间,因为老婆占着茅坑不拉屎,老杨才有机会彻底弄清事实真相。
妈的!身边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老婆本来一直嘀嘀咕咕,最后一不小心放松了嗓门:“没错,好像又有动静。领导放心,领导放心……”
老婆哪晓得,这回隔墙有耳。老杨悄悄把耳朵贴在门外,屏住呼吸,想再多获取些情报时,老婆开门了。拉开门,老婆才发现,老杨歪着脑袋,像张大头贴。与老杨额头撞上额头的那一刻,老婆吓得一连退了三步:“你你你,你个老东西!想吓死我啊!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老婆的反问,给了老杨审讯老婆的机会。
“要是能这么把你吓死,我会鸣枪庆祝!哼!我想干什么?你说呢?你说我想要干什么?你给我坦白交代!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干什么啦?你说我干什么了?你个老东西!”老婆并不甘愿那么快就舉白旗。
老婆手里攥着手机。老杨不晓得,老婆什么时候还有了手机。现在,老婆甚至还想把手机藏起来。但是,不知道藏到哪里。老杨明白了,彻底明白了,那手机,肯定不是老婆自己买的,肯定是别人配的,类似于敌特的电台。不然,怎么连老杨也不让知道?
“哼!叛徒!杨家自古出英雄,现在连佘太君也叛变了!你居然当叛徒!”老杨甚至扬了下拳头。
“你打啊?看你敢不敢动手?我就当叛徒!就当叛徒怎么啦?除非你不再到处疯!你怎么就不为我想想?为一家人想想?你究竟想要干什么?”说话间,老婆居然擦起了眼泪。莫名其妙!要是有眼泪,老杨自己还想流呢!老杨都气得找不到方向了!可是,真正流泪的却成了老婆。
“你还好意思流猫尿?以为几滴脏啦吧唧的猫尿就能瓦解我?休想!”
老杨当然不会被老婆的几滴眼泪扰乱阵脚。要是在过去,要是在战场上,老杨肯定掏出了对付叛徒的家伙。
三
老杨明白,老婆的叛变,肯定与老杨和信访局长的那次见面有关。
与其说,老杨进京是为了告状,不如说,是信访局长一句话,演绎成了老杨冲锋陷阵的冲锋号。那句话就是:“老杨,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第一次这么问老杨的人,就是信访局长。信访局长问这话,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但是,时至今日,老杨依然觉得就跟发生在昨天一样。如果说,信访局长当初问话是在舞台上领唱,那么,随后的日子里,那另外的一张张嘴,就像永远找不着调的合唱团成员。找不着调就得练。哪怕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这些人,包括一会儿笑里藏刀的大头小鬼,包括一次次对老杨文韬武略的虾兵小将。到现在,自己的老婆也跟着在练声。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老杨一进门,信访局长就脱口而出:“老杨啊老杨,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你说呢?你说我究竟想要干什么?”老杨丝毫没有软下去的意思。
“老杨啊,你火气太大。哈哈,火气太大。那么大火气干什么?”
局长就是局长,说话间,信访局长已经从仰躺了好久的老板椅上,完成最后一次摇晃,顺势弹起身来,又是递烟又是倒茶:“来来,先喝杯茶,灭灭火;再抽支烟,静静心。咱们好好谈谈。早就想和你谈谈,不是我没时间,就是你忙。你也当过那么多年局长,尽管不是信访局长,但你不得不承认,没哪个局长比信访局长手忙脚乱。你说是吧?好在,今天咱们终于都有时间,只要敞开心扉,我就不信还有什么说不到一起的。”
老杨真的就不火了。但是,不火了不一定就是准备软下去。老杨在静心揣摩信访局长的心思。一揣摩,老杨就把信访局长抛给他的问题,暗地里踢了回去:哼哼,我等着,我看你们这帮家伙究竟想要干什么!
信访局长让人把老杨请过来,当然是有原因的。但是,他把原因表达得太拐弯抹角:“人啊,都要老。老了怎么过日子?我将来啊,就要过得滋润点,把日头当烧饼,把月亮当酒桌。哈哈,老杨,我真心劝你,以后不要到处跑。老了,休息不好伤身体,事想多了伤神。要滋润到什么程度?滋润到天天跟老婆抢孙子带?对了,你孙子不用带了。但是,滋润的方式太多太多,打打保龄球啊,下下棋啊,钓钓鱼啊,甚至玩个小牌啊。总之,要滋润到,别人见面不再喊你老杨,称你杨老。老杨你说,喊老杨和称杨老,难道没有区别吗?”
老杨听得云里雾里,但最后觉得,这哪是敞开心扉?这分明就是跟我老杨捉迷藏。你看信访局长那双眼睛,都眯得像只摊在太阳底下假装睡觉的猫。既然像猫,肯定就是把我老杨当老鼠了。行啊,就算你把我当老鼠,哪怕我就是老鼠,我会在大白天上猫的当?
“局长,你喊我来就为了告诉我养生?”
“哈哈,老杨啊老杨,看你想哪去了。当然不是。乡下人玩新春,不是要先敲一阵锣鼓吗?”信访局长见不能把老杨当小孩哄,只得改换口气,“这样的,我请你过来,有件重要的事想和你商量。首先,我受领导委托,并代表全局上下,真心感谢您杨……”信访局长一会儿“你”一会儿“您”,甚至差点说出“杨老”,但最终还是把用词转换过来:“真心感谢老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但是……”
老杨想听的“感谢”,被信访局长一说出口就画上了句号。局长的“但是”,也来得太快了。老杨不依,偏偏不让来得那么快:“不管你是不是真心,但确实应该感谢我。不仅仅你要感谢我,县委、县政府,各级党委政府都应该感谢我……”
“是是是,我明白。”信访局长不想让老杨继续自我标榜。信访局长意味深长地抿抿嘴,说:“老杨,你能不能让我先把话说完?我现在,代表组织,对你表示感谢。而且不是空口说空话。我现在代表组织,对你进行奖励。重奖。反腐功臣奖。局党组一致研究通过的意见。”
说话间,信访局长拿出一个少说也有两指厚的信封,扔在那张可以当乒乓球桌的老板桌上。然后,重新躺回座椅,一边摇晃,一边继续着一个接一个的“但是”。
要不是那一个接一个的“但是”,老杨可能真要好好激动一番。但老杨看重的,并不是那个信封。后来,信访局长似乎又想用一个个“但是”,把老杨吹得更加云里雾里。老杨看出来了,也听出来了。于是,接下来,有了让信访局长始料未及的一幕。信访局长自以为火候差不多了,眯着眼睛,一个电话,把一个老杨根本不认识的人,叫小什么的,叫了过来,说一不二就要让那个小什么的恭恭敬敬给老杨“颁奖”。
信访局长哪想到,自己说了半天的“但是”,最后抵不上老杨区区两个。老杨反过来,仅仅用两个“但是”,就把信访局长嘴都气歪了。当然,那几个歪嘴的动作,被信访局长巧妙地淹没掉了。信访局长打开夹着香烟的手掌盖住半边脸,深深一吸一呼,有如冬日的井口飘起阵阵雾气。
老杨说:“但是,既然是奖励我,为什么不公开表彰?不公开表彰也行,但是,得有个奖励证书吧?否则我就认为这奖励就不是奖励,就是让我签字的降书。”
信访局长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终于把歪了几下的嘴,回位到恰到好处的状态。
“好吧老杨,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只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可我真想不明白,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啊?哈哈!”局长居然笑了,亏他笑得出来,“哈哈,我真想知道啊老杨,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就算这笔钱是给你的生活补贴也行啊,你是老革命,這不违规。”
就是与信访局长的那次不欢而散,把老杨彻底搞得单打鼓独划船了。信访局长拿不下老杨,但可以拿下别人,包括曾经和老杨信誓旦旦的“战友”,还包括老杨的老婆。
四
老杨一个小小的战术,就把老婆搞掂了。老婆绝对想不到,她一日三餐,大把大把往肚子里送下的那些颗粒,这回远远不是为了保卫自己的身体,而是为了保卫老杨的行动。不到一泡尿工夫,老婆已经哈欠连天。再不到一泡尿工夫,老婆身子一歪,开始呼噜呼噜拉起了鼾声。
现在,该老杨松口气了。
老杨可以一门心思,打开自己专用的那个柜子,翻腾那个只属于自己的医药箱了。那个除了自己,谁都不能动的医药箱,陪伴了老杨大半辈子。过去老杨曾挎着它风里雨里救过好多人。后来不当医生了,又舍不得丢,才闲着。没想到几年前又用上了。一个偶尔的机会,老杨发现,那个医药箱尺码太够意思了。A4的材料纸放进去,边上还有插手指的缝隙。而且还防水。出门在外,难免遇上风雨,纸张放在里面,就像包在襁褓里的婴儿,不会被淋着。
“哼!你个死老太婆,你现在去发情报啊?等你明天醒来,我早在路上了。等我到了北京,我看你通风报信还有用吗?我老杨又不是第一回上北京,你以为那么大的城市,还像屁股大个县城?你让他们赶过去又怎样?等找到我的时候,我早把事情办成了。
“哼,怎么不问我啦?你问我啊?问我究竟想要干什么啊?”
老杨狠狠地望了老婆一眼,上路了。
老杨早就计划好了自己的路线。过去有人说,条条路儿通北京。但老杨早就明白,现在能够让自己抵达北京的路少之又少。从老杨第一次成功进京之后,老杨就明白了。
那次成功,是因为之前老杨没有和任何人过不去。人人都相信,老杨那次进京就是去北京看战友,看老班长。谁都没想到,他会顺便办成了一件让好多人恼火不已的事。有人降了职,有人坐了牢。
老班长的身体其实早没有了当初的熊腰虎背,坐着轮椅,该点头时一个劲摇头,想说话时像含着个滚烫的山芋,字眼还没吐出来,摇身就变成了一串串口水。好在老班长脑子清楚,心里也明白。老班长的清楚明白,也立刻让老杨明白,一个人只要大脑和心脏好使,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大概就因为脑子清楚心里明白,加上耳聪目明,再加上右手依然有着当初紧握钢枪的劲头,老杨立马信心十足。老班长听老杨说话的时候,尽管头颅像老式挂钟的钟摆一样一直摇摆不停,但老杨知道,老班长是在点头。老班长肯定是想连连点头的,肯定是不争气的脖子弄错了方向,不然为什么最后摇着摇着突然眼一瞪,右手突然紧握着身边的拐杖,恨不得握成一把钢枪,咚咚咚咚咚,病怏怏的身子也差点从轮椅上腾空而起。接下来,老班长帮老杨解决问题,就像几颗百发百中的炮弹,一阵炮弹飞出膛口,就是红旗招展的山头。
也正因为老班长把那件在别人眼里比登天还难的事,轻而易举就解决得一清二楚了,老杨才想,这次进京,首先还得去找老班长。
但是,老杨明白,看望老班长的理由,现在怎么也不可能再成为老杨进京的通行证。
五
老杨活过古来稀,第一次发现,城市的深夜就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夜光里,那一团团趴满街面的树影,那一团团匍匐得密密疏疏的叶影,太像夏夜的水面上,一簇簇懒洋洋的鱼。风一动,鱼们也会跟着窜动一阵,但谁也不会真正逃离。那三三两两的夜行者,穿梭在朦胧的街灯里,让人注目的也早已不是人本身,而是身影。一拉伸,像快要断裂的橡皮;一收拢,像一只只缩头乌龟;一转弯,又成了小徒弟手里的皮影人物。
整座县城,就是一座梦中的天堂或者地狱。
老杨肩上挎着那个宝贵的医药箱,手里握着那个已经斑斑驳驳的军用水壶,心里琢磨的,是原本推敲了好几天的上京路线图。
首先必须出城。尽管县城有进京的直达火车,但是,县城的火车站肯定是不能去的。连汽车站都不能去。那些地方,完全就是阎王殿的大门,有太多的意想不到。连打的士出城,都被老杨否定掉了。县城的每个出口,都有治安值班岗亭,的士夜间出城,从司机到乘客都得出示证件,登记在册。名义上是保护的士司机,可现在恰恰成了老杨出城的缠脚草。
但是老杨必须先出城。老杨选择夜晚出发,首先就是为了保证顺利出城。
那就步行。步行到哪里?當然不会步行进京。离县城最近的邻县县城,是老杨曾经考虑的第一个目标,但很快也被否定了。那个县城,离老杨的出发地不多不少30多公里,老杨再健步如飞,起码得走上十多个小时。午夜出发,再顺利也要明天中午才能到。既然是中午到,谁能保证不在那里再出意外?
最终,老杨想到了另一个小镇。那个小镇,是邻县的地盘,而且,离老杨的县城不到十公里。也就是说,按照老杨这几天检测了好些遍的步行速度,三四个小时可以到达。老杨真的试过。就在自己家的小客厅里。小客厅从墙这边到墙那边,三米,五步。一分钟十个来回,一百步,六十米。不紧不慢。那么,一个小时还可以走3.6公里。十公里的理论时间也就是不足三个小时。更重要的是,这个小镇向来不被那些家伙看重。因为那不仅仅是外县的小镇,更是另外一个省的小镇。那个小镇,有一趟清晨五点开往他们县城的汽车。只不过,走那条线路得转两趟汽车,先从镇上到县里,再从县里到省城。到了省城才有火车,整个路线图要绕好大一个圈。老杨相信,正因为这条路线绕来绕去,才让那帮家伙不怎么上心。老杨确定这条线路后,突然在心里感叹:我终于明白,当初为什么有人要在一条河上,来来回回渡四次。
尽管这条路线太绕,但只要能进京,老杨就乐意。老杨已经想好,进京之后还去找他曾经的老班长。既然已经帮他办成过一次,第二次肯定更顺利。
眼看就要出县城的时候,老杨莫名其妙烦起来。烦什么呢?开始一直不明白,老杨还强迫自己别无事找烦恼。可谁想到呢?跟在身后的一阵刹车声,把老杨彻底扔进了烦恼的漩涡。“你找死啊?”那个该杀的司机,一阵急刹车之后,探出头来,朝老杨就是这么吼的。两个眼珠瞪得像阎王五爹。
出师不利。老杨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迷信。但是,老杨想起几十年前的那个早上,自己的班长一上山头,就被另一位战友热腾腾的血液喷红了上衣。班长说,杨,如果我今天出事,你就得把我的担子接起来。老杨当时还很看不起班长,革命的战士怎么能迷信?可是,不到中午,班长果然就被一颗流弹穿透。枪炮不是差不多歇息下来了吗?连那颗子弹从哪个方向来都没弄清楚,班长就出事了。好在没击中要害。但是,从那时开始,老杨再也不敢说别人迷信了。像许多人办事,都讲个开局。比如过年放鞭炮,那是一年的开局。如果鞭炮没放响,一年的日子都会小心翼翼。
就因为那个恼火的司机,老杨的情绪突然低落了好多,一些莫名其妙的恐惧也被带出来了。比如,那个叛徒老婆该不会被自己收拾得一睡不醒吧?还比如,那帮当初恨不得把自己当神供起来的另一帮“战友”,怎么就不再和自己战斗到底了呢?再比如,那另一帮可恨的家伙,该不会早就等在北京了吧?
乱草麻瓤,越滚越乱。
在一意孤行的乱里,当另一辆汽车,呼啸而过超越老杨,再一阵刹车缓缓停在老杨前方时,老杨还在为减少莫名其妙的烦恼和恐惧而遐想:是不是有人准备顺路带我一程?
可老杨想错了。
那个抢在前面下车的人,那身铁青色的穿着,转眼就让老杨只剩骨头没软。
“杨伯,你还好吧?”
“你……你们……想干什么?”
“这么晚了,迷路了吗?老人迷路正常。没事,我们这就送你回家……”
六
老杨这次的失败,比哪一次都惨。进京计划又一次破灭也就罢了,要命的是,老杨还把腿给摔坏了。老杨真没想到,也就那么轻轻倒了一下,怎么会把腿给摔坏呢?
直到那帮家伙把他弄进医院,老杨还在回味当时的情形。
很简单,那几个家伙说要送他回家的同时,已经几大步杵过来。老杨不想束手就擒,开跑。可是,一二三,跑不动了。绊倒老杨的,是老杨自己手中的拐杖。
自己的拐杖怎么会绊倒自己?老杨想想都觉得没脸见人。拐杖不是帮助自己赶路的吗?怎么会反过来帮别人?狗日的拐杖!
因为烦躁,直至进了医院,老杨还不想听那几个家伙的装腔作势。老杨甚至还装出一副宰相肚里能划船的样子:“你们别跟我啰嗦!我想都没想过要怪你们!是我自己的拐杖不小心绊倒了我,我不怪你们任何人!”
这时候,老杨已经开始琢磨另外的问题:是谁又在当叛徒?老婆肯定不会那么快醒过来,是谁呢?
直到儿子的到来,老杨才渐渐找到答案。
儿子已经好久不跟自己来往了,早就搬出居住多年的两居室,宁愿一家三口到外面租房子住。可是现在,那个号称与自己不再相干的儿子,突然又出现在自己的病床前。
“看来,这小杂种终究否认不了是我老杨撒下的一粒种?”老杨在心里恶狠狠地说。
老杨不知道,儿子是怎么在心里恶狠狠回敬他的。总之,不见得输给老杨。儿子来到老杨跟前,连老杨摔成啥样了都不问一句,直截了当责怪开了。连老爸也不称呼一声,直截了当,脸一板:“你还能活几个初一十五?就不想过几天顺心日子?”
“我怎么不顺心了?”老杨针锋相对。
“好,你顺心!那我呢?怎么说我的日子也比你还多吧?你就不能让我过几天顺心日子?”
“你不是与老子不相干了吗?”
“你敢说我不顺心也与你不相干?”
“你怎么不顺心了?”老杨心里想的是,“就你这么活着,活得还像个人吗?”
“我顺心?你好意思说!你去打听打听,还有几个人比我不顺心?你是不是觉得这么多年里我一天到晚被油烟熏得顺心?”
“老子生你养你,还必须保证你一辈子过得顺心?”
“你当初根本就不该生我!你就是自己图个一时快活之后不顾后果!”
“畜生!”
老杨气得只差吐血了。但老杨再也找不到能够继续反驳儿子的语言。
老杨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是对不起儿子的。如果当初,老杨不把儿子送到阎王都不想去的地方,儿子是不是会比现在像个人?但当初,老杨想的是,该送的时候一定得送,不能等到别人再送。等到别人送,弄不好就是往刑场送。再放任自流,真可能在某个日子里,有人会通知老杨去给儿子收尸。
那年,儿子十六岁。十六岁该干什么?老杨十六岁时都上前线了。如今还保存在那里的那个医药箱可以作证。老杨原本只是挎着那个医药箱保卫开枪的人,但几个来回,自己还“顺便”变成了“神枪手”。可是儿子呢?想干什么干什么,还全跟老杨想的不一样。比如,十六岁生日那天,居然把别人一条腿给打折了。比眼下老杨的那根拐杖还可恨。
眼看自己教养不过来,老杨才想到,请“有能量的人”帮忙“管教”。
应该说,那整整一年,老杨省了不少心。但谁知事与愿违。老杨曾想,在那里面绕一圈,回来之后总可以认清该走的路了吧,哪想到,天生的蚯蚓变不成龙。
当然,最关键的是,老杨的儿子完完整整进去,出来时却不那么完整了。把左边的那条胳膊弄丢了一半。有人说,是自残;有人说,是被什么人给整的。但老杨宁愿相信白纸黑字。白纸黑字记录得清清楚楚,是一次抢险战斗中,一不小心弄丢的。后来,有人还送来了表扬信。不知老杨是否在心里掂量过:这才有点像我老杨的种。
不管怎么说,老杨相信,那封表扬信,是值得自己自豪一阵子的。尽管远没有老杨自己的什么证值得炫耀,但完全可以勾起老杨回味一下自己当初在战场上的某个片段。
问题是,那所谓的表扬信狗屁不值。连老杨那个斑斑驳驳的医药箱也比不上。那个医药箱,至今还可以让老杨派上用场,正好盛装A4的纸张,还防潮。而那封表扬信呢,最多也就证明老杨的儿子失掉了左边的半截胳膊。儿子举着那条半截胳膊,像是在向谁示威,日子却越举越重。
熬到三十多岁,儿子才终于有了个家。
当然,老杨后来似乎看到了新的希望。有了家之后,儿子应该是准备让日子有一些起色的。比如,从那时开始,他就和那个乡下女孩一道摆了个烧烤摊。每天,儿子都会不吭不哈,守在那个嘴巴比蜜还甜的乡下女孩身边,用那只完好无损的右手,把一张张别人递过来的碎票压在膝盖上,叠得整整齐齐。尽管儿子从不和老杨说一天能赚回多少,但儿媳动不动会说,再过几年,咱们就能干点什么;再过几年,咱们还能干点什么。前不久,已经上初中的孙女,一进门,书包一扔,蹦到老杨跟前,也鸟语花香了好一阵。
好些年了,只有这个孙女儿让老杨隔三差五可以放松一些心情。现在,老杨根本没跳出郁闷的感觉,但孙女儿偏不让老杨继续像个闷葫芦:“爷爷,跟你说个事。”
“嗯?”
“哎呀,先帮您老人家把脸上整修一下吧。你看啊——”孙女嘴一抿,头一仰,手一摊,嗓子压得近若翠鸟远若闷雷:
世界如——此美妙,
你却如——此烦恼。
这样不好……不好……
然后,孙女儿几个向左向右转:“嘿嘿,爷爷,感觉怎么样?”
“哼哼,”老杨终于被孙女儿逗出几分惬意,“小丫头,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咱们先拉钩。不能让你把我卖了。”
“我像叛徒吗?”
“那……好吧。我爸说,我们再也不用租房子住了。我们就要买新房子了。”
“抢银行了?”
“爷爷,你别那么反动好吗?”
以为多大个事呢!看把她兴奋的。老杨想起儿媳念叨了多年的计划,不由在心里相信了几分。不过,孙女儿接下来的描述,让老杨渐渐不能不当回事。
“我爸说,要买房子,就买全县最好的楼盘。”
“准备买在哪里?”
“嘿嘿。这就是关键。老爸叮嘱过,让我别告诉你。不过想想,咱俩谁是谁啊……”孙女把嫩嫩的小指头再次伸到老杨面前的同时,早把机密泄漏了:“天下粮仓!爷爷,你可真别卖我啊。”
“天下粮仓?”
“是啊,那可是县城最酷的楼盘啊。”
“那是天下粮仓?那是天下老鼠仓!”老杨突然提高了嗓门。第一次跟孙女儿提嗓门。
是的,孙女儿所说的天下粮仓,似乎就是老杨重复了好些次的那个没完没了的梦里,矗立在眼前的又一座碉堡。让老杨一直想不明白的是,每回,他在梦里准备塞炸药包的时候,都会发现儿子就在碉堡旁边死死守护着。
老杨一直不明白这样的梦预示着什么,现在,听孙女儿的一番唠叨,老杨似乎明白,梦,也许是想告诉老杨一些什么的。
七
“叛徒!一屋的叛徒!”老杨甚至,把手伸向腰间摸了一阵。腰间空空荡荡,老杨才抬起手腕,恨不得把某根手指立成枪管。
老杨知道儿子跟开发商混在一起时,自己依然躺在医院里。没办法,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自己伤的是腿,骨裂。
老杨是从信访局长嘴里,知道儿子跟“天下粮仓”的老板混到一起的。听到这个消息后,老杨的第一反应就是,难怪这些天来,儿子左边的那条半截胳膊,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一天到晚举在外面示威了。而是躲在长长的袖筒里,像流浪儿一不小心找到了爹妈。
躺进医院没几天,那个死皮賴脸的信访局长,就把脸当屁股,嘻嘻哈哈进了门。
信访局长一进门,老杨就扔过去一句:“你难道还以为我跑得了?”
信访局长不计较,完全一副没听见老杨发怒的表情,笑眯眯地问:“哈哈,老杨你还好吧?有什么困难尽管吩咐。”
“困难?我有的是困难,你能帮我解决?”老杨毫不客气。
“只要能做到,不管什么困难,我们都尽力帮你解决!”
“我现在就想去北京!”
“去北京?没必要吧?门口就是汉口。县人民医院的骨科挺有名气的,不见得就比北京的医院差啊。”信访局长继续装傻。
“你别装傻。除非你把我一枪毙了!”
“哈哈,老杨啊老杨……”
“不要跟我笑!我不是来跟你说笑的!”
“唉——怎么说呢?老杨,你,究竟想要……”
“你说我要干什么?”没等信访局长问完,老杨马上斩钉截铁,抢先反问道。
“老杨啊老杨,你火气太大,不好。伤身体。我说啊,别非得跟自己过不去。那个小品演得好啊,眼睛一合,不睁,怎么啦?有意思吗?没意思。你就算不想自己,也该想想老伴,想想儿子儿媳吧?”
“你别拿那些叛徒跟我说事!”
信访局长差点又笑了,但最终压住了笑:“老杨,不是我要拿他们跟你说事。我看啦,你儿子就很不错啊。要不是丢一只手,恐怕早干大事了。我听说,天下粮仓的老板准备往后走到哪就带他到哪。你说,这不好吗?”
就是信访局长这席话,让老杨彻底相信,叛徒远远不是老婆一个。
“叛徒!一屋的叛徒!”老杨就是这时,把手伸向腰间,摸了几下,又竖起手指的。
信访局长终于笑了,但不再是哈哈大笑。暗笑,神秘地暗笑。信访局长不想再和老杨啰嗦,转眼,憋出又一阵嘻嘻哈哈,走了。老杨觉得,与其说,信访局长是来看望老杨,不如说是来战胜老杨,想让老杨片甲不留。
老杨气得整整一天没说一个字,没吃一口饭,连水也不喝一口。
这回,老婆有些找不到方向了。毕竟,和老杨纠缠了一辈子,太不习惯老杨突如其来的偃旗息鼓。
老婆说:“你个老东西,还有什么想不通?关你什么事?你以为自己还在战场上?以为全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处处都是你的山头?”
老杨看都不看老婆一眼。
老婆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和老杨叠在一起,又说:“就像儿子说的,我们还能活几个初一十五?”
老杨依然看都不看老婆一眼。
老婆终于又抹起了眼泪,说:“你儿子,不是你个老东西害的吗?你就不能让他往后把日子过顺畅一点?”
老杨狠狠地瞪了老婆一眼,依然一字不发,捂了捂胸口,扭身朝墙,蒙头躺下了。
老杨一直闷躺在那个姿势里,捂着胸口,一动不动地直到晚上,凶神恶煞的儿子再次过来。
儿子再次过来,依然不是担心老杨。是老杨的老婆一个又一个电话,让儿子不得不过来一趟。进门后,见老杨蒙头睡着,儿子一言不发地在床头踱来踱去,好久后才停下脚步,不轻不重地跟母亲说:“妈你放心。他当过几天医生,自己肯定知道,有葡萄糖吊着,三五天不吃根本不会饿死。”
母亲望了儿子一眼,欲言又止。
“妈你不要动不动就哭!有什么了不起?要是他真就这么饿死了,大家都省心!”
“你……你……你给老子再说一遍?”原来,老杨根本没睡。
“你给老子滚!”
“滚就滚!以为我想来?”儿子真的甩袖而去。
但是,连老杨自己也没想到,就是儿子那句十恶不赦的咒语,让老杨彻底清醒过来。那句十恶不赦的话,就像一群毒蜂,蜇得老杨再也平静不下来。
“哼!狗杂种!你想我死?我偏不死!我怎么能死?我还得好好活下去!要死也得先去一趟北京!”
儿子“咚咚咚咚”离开的脚步,成了鼓舞老杨重振雄风的鼓点。
八
老杨决定,不再明目张胆和别人斗了。既然是战争,就得讲究策略,讲究战术,何况是孤军作战。
比如,几十年前,老杨在一次孤军作战中,就一个人击毙了敌军一个班。那一个班,可是十二人啊。老杨原本不是一个人,是三个。是在侦查敌情。可是,没想到自己先被敌人发现了。实在有些窝囊。更糟糕的是,敌军一阵炮火,眨眼间,一个战友光荣了,班长也跟光荣了差不多。老杨首先想到救班长,老杨闪电一样杀到敌军一侧,放一枪,让敌军迅速调转搜寻方向,就算是救了班长。然后,老杨开始一个个收拾敌军。但是,敌军也不是吃素的,一个应声倒下时,其他的也纷纷倒下。但前者是因为吃了老杨一枪,后面的是为了找准机会给老杨一枪。老杨明白,敌军全体趴下的原因,肯定是不清楚老杨他们究竟有多少人。老杨不能迟疑,不能让对方知道他是孤军作战。老杨也趴进了丛林,敌军肯定在匍匐前进。老杨不能就那么趴在丛林里,得诱敌上钩。老杨迅速用上了不止一次用过的巧妙战术:用一根足有一米多两米长的木棍挑着钢盔,左手握着木棍另一端,挑着钢盔送出去,再小心翼翼让钢盔抬头,抬到恰到好处的高度,让敌人仅仅看见钢盔。
“砰砰砰——”果然,钢盔差点被击中。显然,是敌人把钢盔当成了老杨。当然,更是敌人又一次上当了。
“砰——”老杨对准的,是敌军开枪的位置。
然后,老杨迅速逃离自己开枪的位置。换个位置,是为了故伎重演。
这就是老杨曾经的战术。孤军作战大获全胜的巧妙战术。
现在想来,要不是懂得这样的战术,他老杨还有今天?班长也肯定比他光荣得更早。
但是,老杨知道,真正的战场战术,就算再巧妙,现在也不管用。他又不可能真把老婆儿子,或者很多很多的人一枪一个毙了。
老杨开始失落,越想越伤心。妈的,自己现在又不是真在战场上,怎么就成了孤军作战啊?自己曾经在战场上,就算真的要战死了,不是也有人救他吗?
曾经,老杨甚至已经上了“烈士榜”,但最终又活了过来。
“死而复生”的过程,老杨是在登上“烈士榜”半年之后才知道的。在医院里躺了半年之后,老杨才把已经“丢掉”过的性命捡回来。能勉强开口说话时,老杨还不知道自己上过“烈士榜”,他首先为胜利结束战争而高兴,然后想到了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他请护士长帮忙,给家里写了封信。再后来,接到了父亲的回信,再请护士长帮他读。读着信,护士长就把眼睛读湿润了。湿润着眼睛又笑了。
父亲信中说:“你个小杂种,怎么不早点告诉老子?那六百元抚恤金都用完了,害得老子昨天把年猪也卖了,还借了好几百元债才把抚恤金退清。退钱时还和当初给我《革命烈士证明书》的干部论了半天理。他说那是上面给的,不让我退。我说,你儿子就值六百块钱吗?”
读完信,护士长才告诉了老杨“死而复生”的过程。
那是发生在鸭绿江对岸的事。
老杨本来已经被确认牺牲了。那片洋溢着火药味的某片黑土地上,已经垒起了一个土包,土包前甚至插了块木牌,木牌上甚至写着老杨的大名。
可是,就在那天晚上,几位只能说几个简单汉字的百姓,居然抬着人事不省的老杨,直接来到了战地医院……
整整半年后,老杨才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睁眼后,才请护士长给家里写了封信。
那个护士长,就是老杨现在的老婆。
是啊,现在老杨之所以对老婆恨之切切,是因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老婆居然会变节!再怎么说,名义上也是老杨的战友啊。难道就因为是后方医院的护士长,没真正经历过枪炮,就永远不可能和老杨成为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显然,老婆早已不是老杨心中的护士长。
九
老杨再次出征,是三个月以后。
老杨相信,身边的“敌人”,对老杨的警惕性放松了不少。出院后,老杨依然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确值得让人放松一阵。连老婆都不再像过去那样,时刻对老杨贼眉鼠眼。连那个手机,都已经公开使用。今天想找楼下的老太婆搓麻将,一阵“喂喂喂”;明天想邀几个老太婆出去,哪怕买卷卫生纸,也得好一阵“喂喂喂”。
甚至,老杨再去翻腾那个医药箱,或者握着那个军用水壶,在屋里瘸来拐去的时候,老婆也一脸的不在话下:“你是不是告状有瘾啊?有本事你继续去告啊?我还以为你真是神仙呢!有本事你硬到死啊?不拿人家的‘手软唦?”
是的,让人们对老杨放松警惕的又一个关键点在于,老杨在医院里的时候,还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别人的‘手软——有人送了他一个厚厚的信封,以看望老杨为由送来的。但他们大错特错的是,他们把老杨看扁了。老杨收那个信封的当时,就有自己的主张。老杨想,再多给点吧,给我多凑几份证据。看来,没人发现老杨收信封的真正原因。连老婆都没看出来。
“叛徒!我不想跟你多计较一个字。”
“哼!有本事你计较唦?喂喂喂,三缺一?你们把麻将码好,我马上就到。”
老婆,一去大概又是半天。老杨真想不明白,走步路都让人分不出是来是去的一个人,一说到麻将,怎么就可以当运动员似的。
老杨一个人躲在房子里,扔下拐杖,又开始检验自己的腿脚。从这边的墙角,到那边的墙角,一个一个来回。还行。来回的时间和从前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有点不对头的是,头有些发晕。要不是头有些发晕,老杨相信自己还可以继续走下去。但老杨知道,头晕不是问题,应该是每走五步就要转一次身转晕的。何况,几个月没有过剧烈运动。重要的是,腿没问题了,真的没问题了。
这,首先肯定得益于药物,包括老杨出院后,自己到处寻找的那些草头木根。除药物外,更得益于老杨自己的康复训练。哪怕康复训练时,老杨一直夹着单拐。
老杨本来可以扔下拐杖了,但一直没扔。那根夹在腋下的单拐,既可以让老婆安心去打麻将或者逛街,更可以让老杨自己暗自得意。
这也是战术。
老杨住二楼,麻将馆就在对面一楼。因为人多,连过道都搭上了顶棚,像个巨大的鸭舌帽。老杨下楼时,满楼道都是哗啦啦的推牌码牌声。经过麻将馆时,老杨特意驻足在“帽沿”下,出人意外地和老头老太婆们打起了招呼。那里面,就有这几年跟他一起战斗过的“战友”。现在,连那些家伙也相信,老杨应该是跟他们一样,准备好好过日子了。有个家伙还讨好似的和老杨打起了招呼:“老杨,没事了吧?又去训练?”
老婆也顺着那个家伙的问话声,一边三万四万,一边扭头叮嘱老杨:“你小心点啊,不要走远了。”
“我摔死了你不是还安心些?”
不管老婆再嘀咕些什么,老杨不管了。老杨腋下,依然夹着那根不锈钢单拐,样子做得无可挑剔。已经做了好些天的样子,熟能生巧。别人更不明白的是,老杨停顿在那里,跟人打招呼,跟老婆较劲,全部都是在做样子。全部是战术。
走出大院,老杨绕着院墙转了半圈。院墙外的某个角落,有老杨的宝贝——下楼前,老杨用绳子从窗口放下来的那个医药箱,以及军用水壶。那是必须带上的。或许说不上必须,但老杨觉得必须带上就必须带上。
医药箱挎上肩膀,军用水壶握在手中,老杨觉得,就像扛上了武器弹药。
老杨决定,还走上次计划好的路线。现在中午刚过,老杨决定一步一步行动。先把出发前的准备工作做好,再打的士去那个十来公里的小镇,再转两趟汽车,再转火车。
十
要是再早一步,老杨真应该就在火车上了。但是,老杨毕竟晚了一步。那个外省的小镇,白天里的最后一趟开往县城的车刚刚离站。
老杨必须等,等到第二天清晨五点。清晨五点,是小镇每天最早开往县城的一趟车的发车时间。
这是汽车站,不像火车站一天二十四小时吐故纳新。而且还因为是个小镇,连汽车站也算不上站。有个卖票、发车的地点就不错了。好在不是荒山野岭,代理卖票、发车的,是个小旅馆的老板。小旅馆吃住不贵。凭车票,加三十块住宿,免费供一顿晚饭。
尽管老杨起先没准备买铺,随便在镇上逛一逛,再在车上睡几个小时,就把一个晚上混完了。但小旅馆的主人太热心,一会儿问,您是医生?一会儿问,您从哪里来?一会儿又问,您要去哪里?
老杨想想背在身上的那个医药箱,想想医药箱里的那些宝贝,最后还是买了铺。
“那,有单间吗?”
“哎呀,都是双人间。不过如果您再加十元,那间房子可以不安排别人。”
“加五元怎样?”老杨想,这么个不起眼的小镇,不起眼的小旅馆,就算免费,还不一定个个房间都有人住。
“好吧好吧,优惠您一次。图个长远。房间干净得很。有热茶热水,还有电视。您想洗澡就洗个澡,想什么时候休息就什么时候休息。您放心吧,到时候准时叫您。”一听说老杨要买铺,老板再也不关心他从哪来到哪去当医生当什么了。
睡不着。都说后三十年睡不着,老杨都不知道自己是后多少年了。何况,小旅馆的结构,实在让老杨安不下心。房子是新的,但那是木屋。老杨在计算这样的木质二层结构该要毁掉多少树木的时候,有人从楼下上来,咯吱咯吱,整栋楼都要垮掉似的。等这阵咯吱声过去,老杨想看看木板是刷的桐油还是清漆,又一阵咯吱咯吱,是板壁那边传过来的。老杨还没来得及捂住心口,又一阵更刺耳的声浪,嗷嗷啊啊,直插心肺。
老杨烦死了。
不知道老杨是不是真迷信了,反正又害怕了。还默念起记忆里那些残缺不齐的民谚:正月不见鹰抓鸟,二月不见狗咬獐,三月不见蛇戏舞,四月不见人成双……幸亏,老杨想明白了,现在是七月。七月不能见什么?忘了。总之,不是“不见人成双”。
但是,老杨心里痛快不起来了,沉如生铁。那阵阵嗷嗷啊啊的声浪,分明已经偃旗息鼓,但老杨感觉,那似乎就是给他来报丧信的人。
十一
房门被敲响之前,老杨一直沉浸在自己这回琢磨了好久才定型的战术里。不管算不算巧妙,但回味在自己苦心设计的战术里,似乎可以驱赶无故的心慌。直到后来,房门被敲响前,老杨已经渐渐安下心来,进入半梦半醒状态。
咚咚咚,敲门声并没什么异常,老杨要么以为是谁敲错了门,要么以为是旅馆的老板想跟自己说点什么,最多,是那些不要脸的女人把老杨看扁了。
木楼又在咯吱咯吱,似乎还有情愿不情愿的扭扭咧咧,甚至鬼哭狼嚎。老杨笑了。难道警察终于来了?来抓那些早该抓走的男男女女了?好!早就该来抓个一干二净了!
呵呵,敲我的门干啥?我既不是嫖客也不是贼。老杨就是这么想着,才大摇大摆走过去打开房门的。
问题是,门一打开,老杨就觉得不对头。警察一开口,就不带半点爱相,就是一副非得和老杨彻底计较明白的口气。
“把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老杨拿了。
“干什么的?”警察拿着身份证好一阵翻来覆去,但根本不想马上把身份证还给老杨。
老杨想要回身份证。
警察充耳不闻,一副蹩脚的动画脸谱:“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
“你们这里不能来吗?来这里还得先报告?”老杨看不惯,更听不顺耳。
警察在鼻子里哼了几下,再次亮了手中的那个本本。
“警察怎么啦?那是让你们为人民服务的,不是让你们随便扣别人的身份证的!”
“把那个医药箱打开看看!”
“我为什么要给你们看?你们怀疑我贩毒还是怎么的?我看起来像毒贩吗?”
“呵呵,像不像打开看一下不就知道了?把医药箱拿来,我们就得检查!”
“不行!”老杨懵了,赶紧把床头的医药箱揽到怀里。
“那,只好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
直到进了派出所,老杨才明白,那些多管闲事的警察,根本就不是真想看老杨的医药箱,而是就那样让老杨待着。待得他心里像打鼓。
老杨终于憋不住了。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老杨问。
“这确实是你的身份证?”
“你们不会自己辨认?难道我又成了造假身份证的人了?”
“那……”警察笑了,“杨伯,您安心等会儿,一会儿就有人接您回家。”
老杨气急败坏,气得浑身发抖,可是半点办法也没有。
老杨抬头,想问苍天,但眼前是一堵面若死色的墙。墙上挂着的那块镜框里,密密麻麻排列着的一些字眼,让老杨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是一份公告。名曰《关于实施边境地区社会治安秩序联防治理的公告》。
公告最后,有一连串红红的圆圈。邻近两省九县,一县一个。自上至下,整整齐齐排成一列纵队,像老杨当初戴着钢盔整装待发时的一个班。
半个小时不到,老杨就被迫踏上了返程的路。这回,连老杨的儿子也跟了过来。
儿子第一个抢上前去,一言不发抢过老杨的医药箱。一伸手,一缩手,老杨的医药箱,轻而易举就到了儿子手里。儿子一边抢医药箱,一边恶狠狠地,扔炸弹一般:“你不是死了吗?难道还有几条命?”
是的,老杨这回采用的战术,就是要别人相信他已经死了。
出发前,老杨制造了自己失足落水的现场。穿城而过的澧水河,丰水季节的澧水河,经常有人落水。眼下,刚刚涨过一场“百年一遇”的洪水,县城防洪大堤都差点撑不住了。尽管洪峰已经过去,洪水渐渐在消退,但泥浆一样的河水依然奔涌而下,河面上还漂浮着从上游冲下来的各种树木、家具,以及生猪、山羊之类,也许还有被淹死后没有及时被打捞起来的短命鬼。
是的,老杨一直在心里暗自得意,以为这回肯定可以成功突围。待在小旅馆里,老杨一直在想,让那些家伙在老杨制造的假象里折腾吧,等他们在河水里捞上一天两天,老杨早到了北京。
要不是那个可恶的“联防公告”,就算人们几个小时后发现了那具不幸者的尸体,老杨也可以顺利到达北京。因为沉在离老杨丢拐杖和鞋子几公里外的河湾的那具尸体,已经差不多让人们以为是老杨的尸体。
有人甚至很有把握地勾勒出了老杨落水的情形——老杨一定只是出来散步的,肯定是散步到这个地方,看见河水里飘荡着什么值得捞起来的东西,老杨想捞起来。不然,怎么河边还放着鞋子和拐杖?
“他不是还瘸着一条腿吗?真他妈找死!”这是老杨儿子在别人议论声里,愤怒或者满意地帮腔。
只有老婆,似乎想起了不想让老杨就这么离开的理由,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婆是在下午六点左右回家的。麻将馆有免费的晚餐。只要是在麻将馆坐上半天,老婆就会用自己带在身边的那个饭盒,满满地盛上一盒饭菜,蹬蹬蹬蹬端回家,老杨一半自己一半。好几个老太婆都这么做的,管他麻将馆的老板乐意不乐意。老板不是早就“抽水”了吗?
可是,捧着饭盒一进门,老婆就再也舒坦不起来了。“老杨老杨”叫了好一阵,鬼也没有。
老婆想,怎么还没回家?再一想,不都出去好几个小时了吗?老婆想到老杨瘸着一条腿,有些不放心了,便沿着河堤去找。才找二十来分钟,就在河边发现了老杨的拐杖,以及一双放得整整齐齐的军用帆布鞋。
老杨的老婆当场就吓哭了。一直到好些人在河面上忙忙碌碌时,老婆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
又宽又急的水面上,几艘快艇绕来绕去,遇上巴掌大个漩涡也要躲,就像是在玩一阵快乐的水上游戏。后来,又调了几艘足够与洪水对抗的挖沙船,一边在河面上突突突突,一边伸出长长的铁爪,捞了这边捞那边,妄想连河砂带老杨一起捞上来。
到最后,发现那具尸体的,既不是快艇也不是挖沙船,而是下游几公里外的一名渔夫。那个不怕死的家伙,在几公里外河水相对平稳的一个河湾里捞鱼。一网撒出去,慢慢收回来,往往就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但这回,感觉有些不对头。那份量,如果是鱼,少说得有百多斤。经常撒网的人,判断不会有误。
既然捞上来的是一具尸体,渔夫不敢怠慢,掏出手机,拨了110。
至于为什么连老婆儿子都把那具尸体认成老杨的尸体,也好理解也不好理解。也许是因为,那么多人都在鼓励他们娘儿俩。
“喝了一肚子水,还在水里撞来撞去,面相肯定变了唦!”
“有點常识没有,溺水身亡的人,只有刚死的时候才下沉。要不是他,会那么巧?听说过这一带还有谁家有人落水了吗?”
“你们不是说他就是穿的一身旧军装吗?不是额头也光光的吗?不是也一双赤脚吗?身高胖瘦不是差不多吗?”
“如果要彻底弄清也不难,去做个DNA鉴定!”
就在人们越议论信心越足的当口,另一个出乎意外的电话,给出了真正的答案。
儿子见到老杨的那一刹那,恨不得把老杨生吞活剥。
“想死你现在就死掉!我流一滴眼泪给你当孙子!”
“老子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
但是,老杨再硬,也只是嘴巴硬一阵子。转眼,老杨已经成了另外那些人手里的一个干草把。
“叛徒!叛徒!”
老杨想杀人也没用。吼叫,不是战胜别人时的痛快,就是败给别人时的凄惨。
十二
现在,老杨得先要回那个医药箱。
不要回那个医药箱,就算有机会,也等于赤手空拳上战场。那个医药箱里,不仅有老杨掷地有声的证据,更有老杨这些年里,打开一次就斗志昂扬一次的号角。那是当初,老杨还是小杨的时候,老班长给自己的赠言,以及签完赠言之后,顺便送给老杨的一只钢笔。
那是从鸭绿江那边过来之后,老杨在那家后方医院里醒来后发生的事。那时,老班长已经不再是班长,成了连长。成了连长的老班长,一定是忘不了老杨当初好几次的救命之恩。在老杨长达两年的休养期间,老班长也好连长也好,三天两头就会跑过来,帮老杨打发点无聊的时光。
“小鬼,脱下军装之后准备干什么?”
“干……唉!能干什么?看能不能继续干老本行。”
“行啊,当医生好。那我送你一样用得着的家伙怎么样?”
“啊啊,不行不行!”不是真不行,是老杨不敢接受。
“看你个小鬼,有什么不行?你给我记住,就用它,把你一辈子的处方写好!”
说完,连长还拿起那支崭新的笔,在他自己的手掌心里,龙飞凤舞了一阵。那应该是某种不自觉的书写习惯——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老杨,那个时候的小杨,一高兴,就得寸进尺了:“报告首长,你能不能把这句语录写一遍给我?”
“哈哈,怎么不行?鸡巴大的事!”
写在哪里呢?那时候的小杨,立即搜出了那个随时装在口袋里的战地日记本。
“哈哈,小鬼,把那个医药箱拿给我!”
当时的小杨,一开始还不明白,最多以为连长是要用那个医药箱垫一垫日记本。没想到,连长直接打开医药箱的箱盖,唰唰唰,几大笔,把那条语录写在了医药箱盖的内侧。还签上了“×××书赠”和年月日。
“哈哈,小鬼,这样不是更好?把这个医药箱也送给你!今后打开箱盖就可以看到!你要时刻把别人的疾病,当成反动的东西!”
那时候的小杨,心里阵阵兴奋之余,其实有些急。尽管过去天天把医药箱挎在肩上,但他知道,一旦离开部队,医药箱就要交出去。那是部队的财产。没想到,老杨还没把担心说出来,连长就彻底打消了他的顾虑:“没事,我没忘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会儿就去交钱,算我送给你继续战斗的装备!”
老杨,那时的小杨,真的无法说出自己的心情。从那以后,他一辈子,都在把那个医药箱当成自己的生命。哪怕后来没有去当医生,但那句语录,以及老班长刚劲有力的笔迹,也在岁月的更替里,被老杨感觉成了身体里的某条血脉。
现在,那个连老婆也不曾动过的医药箱,居然被儿子拿走了。儿子不是知道,自己从小就不敢动那个医药箱吗?可是,在那个小镇,在那个派出所里,儿子不由分说就夺过去,让它从此与老杨彻底分道扬镳了。
老杨首先还得找儿子。儿子看都不看他一眼,还恶狠狠地甩出一句:“那是骨灰盒吗?就算是,也没到你用的时候啊!”
老杨一拐杖扫过去,狠狠地想:哪怕老子一棍子把你的另一只手也毁掉。可是,儿子那只完好无损的手,一扬,老杨的拐杖就算是枪,子弹也只能放向天空。
老杨气喘吁吁去找另外那些人,那些人倒是一声声“杨伯”,喊得比儿子亲多了。
“杨伯,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真的没拿。”
最后,老杨只好去找信访局长。信访局长依然躺在那把椅子上摇晃,见老杨进门,比以往弹起的速度更快。
“哟哟哟,老杨来了,坐坐坐。”
但是,老杨进门就想发火。信访局长又安慰老杨:“老杨啊,你火气太大,不好。那么大火气干什么?火气大了,伤身体。来,先喝杯茶,灭灭火;抽支烟,静静心。你说什么?医药箱?什么医药箱?”
然后,信访局长干脆把话题转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孙女儿下学期就要中考了吧?老伴身体还好吧?你的腿伤没事了吧?儿子快搬家了吧?”
让老杨一脚踩在弹簧上,用力越大,摇晃得越厉害。
老杨,流泪了。老杨终于泪流满面。连信访局长也有些慌了手脚。
十三
这一回,老杨是真病了。
医生说,老杨的心脏不好。这个,不用医生说。老杨自己早感到心脏不好。心慌,脉搏就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咚咚咚冲几步,站在那里不动了,等后面的同伴似的。然后又咚咚咚狂跑,又站着不动。如果真是孩子调皮,那是可爱。落到老杨的心脏上,就不可爱了。要不是感觉心脏不好,老杨根本不会住院。老杨当过医生,太明白心脏对于生命的意义,更明白越来越少的生命对于自己的意义。
进院几天之后,老杨已经明显感到心脏在一天天往好处跳。老杨已经可以静下心来,思考出院后的计划。他甚至想好了,你们没收我的医药箱就没收吧,没收了材料没收不了我的记忆。大不了,我把已经刻在心里的东西再整理一遍。无非,少了那个信封,少了份不错的证据,有些可惜而已。
可是,就在老杨静心等待出院的当口,医生又变卦了。老杨还无意间发现,医生之所以改变原本已经同意让老杨出院的主意,原来不仅仅是为了钱,还另有原因。有几个进进出出的家伙,动不动和医生交头接耳。后来,还以什么照顾老革命为理由,干脆大摇大摆安排了“陪护”,二十四小时与老杨形影不离。
老杨再一次爆发了。爆发之前,老杨又忍不住流起了泪,流了整整一上午。医生又来了,进门就围绕老杨的几滴眼泪做起了文章:“咦?杨伯您怎么啦?不会是慢性泪囊炎吧?不过这不算什么,老年人的常见病。”
老杨瞪了一眼:“放你娘的狗屁!”
医生是个年轻的女孩,顿了一下,瞪瞪眼,蠕动了几下嘴唇,差点把她自己的泪囊挤破了,一扭身,离开了,步步踩在老杨咚咚咚咚的心跳上。
“你个老东西,你骂医生干什么?医生得罪你了?”老杨的老婆,赶紧厚着脸皮跟出门,远远地向医生赔了礼,返回来再帮医生打抱不平。
“哼!骂人?我还想杀人!”
“那你就去杀啊?你想杀谁?我帮你去拿刀好不好?”老婆不想让老杨再任性下去。
“叛徒!一群叛徒!你还我医药箱!”老杨把话题又转到了医药箱上。
“我拿你的医药箱了吗?我拿了吗?”
“你那混账儿子,不是跟你一伙的?”
“我的混账儿子?跟你不是一伙的?”
“我跟他是一伙?我跟他是一伙的话,早先把自己毙了!”
那个所谓的“陪护”,也被逗笑了。
正是那个笑脸,把老杨的脾气点燃了。
“你们还老子医药箱,把那里面的家伙还给老子!”吼叫声里,老杨一手将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军用水壶,啪地扔出去,像扔一枚炸弹。
还不罢休。老杨腾身而起。
“老子不住院了,老子死掉算了。你们不是巴不得老子死吗?老子现在就去死!”
但是,老杨没能真正跑出去。那个茶杯,没有炸弹的威力大,但足够让别人慌手乱脚。好几个医生,以及整层楼的病房,都被惊动了,更不用说那个所谓的陪护。更让老杨不能跑掉的是,那个杯子摔坏病房玻璃窗的同时,老杨自己,一二三,也应声倒在地上。
老婆傻眼了。
老杨这才安静下来。安静了一日一夜。
老杨再次醒来时,所有人都被老杨迷迷糊糊之中的开场白弄得莫名其妙。
其实,老杨是闭着眼睛在喊:“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老婆以为老杨醒了,好一阵忙手忙脚。再不在乎老杨的生死,但真正见他从死亡线上回来,老婆肯定还是会轻松一阵,不然怎么能是一辈子的夫妻?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老杨这次不是喊,是嘟囔。
“你说什么?”
老婆赶紧把耳朵凑到老杨嘴边,问。
老杨这才睁开双眼。
其实,老杨又在做梦。梦见了他最初的老班长,即后来的首长。首长在梦里,让老杨背那句语录。老杨记得,自己背了好多遍,但首长还让他背,他就背。没想居然在梦里背出声来。
但是,老杨真正清醒后,不可能再背下去,也根本不想跟老婆说自己是在做梦。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是的,就是这几个字眼,让别人开始对老杨另眼相看。老杨相信,老婆是应该清楚老杨在说什么的,但她居然百口不开,一副根本不知道缘由的表情。
好吧!老杨不和老婆计较了。甚至,一个闪念,老杨还暗自兴奋起来。他想,又是自己该琢磨新的战术的时候了。既然你们认为我脑子有问题,那我就顺水推舟吧。
接下来,只要有人来到身边,老杨就会装疯卖傻,一再重复什么“医药箱”,什么“首长”。老杨想,既然不可能轻易逃脱,他就得想些办法,找到离开这里的机会。
是的,老杨就是要把自己带进别人完全不懂的世界。果然,医生终于摇头晃脑地说:“除了心脏,老杨的大脑也可能出了问题。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什么出问题都正常。”
儿子终于来了,跟医生嘀咕一阵后,不由分说,直接就把老杨转到了另外的地方。有医生陪着,一起上车,再一起下车。车启动后,还一路“舒——服——舒——服——”地叫。老杨在心里暗笑:你们这帮家伙,终究又上当了?这一乐,老杨居然在心里笑了。顺着那个汽车喇叭叫唤的调子,老杨干脆得意地喊叫了一声:“哼!舒服?你们舒服!我不舒服!”
没人听得懂老杨的话。倒是,老杨的这几个字,再一次坚定了别人的判断。
老杨希望的,正是能用这样的战术,首先摆脱那么多家伙的视野。直到在另一家医院下车时,老杨还在想,老子先必须摆脱你们的监视。看见招牌的那一刻,老杨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又吼了一句:“我不住这儿!要住你们住!你们一个个才脑子有问题!”
老杨的老婆,本来有些迟疑。但医生在一旁,不经意地抿了下嘴。儿子也跟着抿了下嘴。医生给老杨的老婆抿出的一句,看起来远比儿子还亲切:“没事。送到这里来的病人,开始都这么说话。”
十四
待在那个到处鬼哭狼嚎般的地方,老杨明白该彻底安静才对。他自己做过医生,知道这里的医生是不能够靠辩论让他们明白真相的。你越硬,就越像鸡蛋,他们就是石头。要是你想把自己当块石头,他们就是铁锤。
进院前,老杨唯一担心的,就是害怕将自己和其他的病人关在一起。当老杨被照顾性地关进单间后,老杨放心了,琢磨着该如何一步步实施自己的计划了。
首先,他得把那些铁链一样套住自己的人赶开。所以,住进医院的第一天,只要老婆儿子,还有那些提都不想提的家伙在他眼前一晃,他就会鬼哭狼嚎一般。只要他们一离开,他就什么事也没有。连医生送药过来时,他也会主动跑过去接,不用医生吩咐,他就仰起脖子一口“吃”得干干净净。
终于,老杨听见医生在楼道里发话了。
“要不你们先别打扰他看看?像他这种情形,你们来一次,估计就会刺激他一次。”
应该就是这句话,让老杨对那个看起来面若弥勒的医生,立刻生出了些许好感。
当那个医生单独来到老杨身边时,老杨根本不再装疯卖傻了。
医生问他多大,他说马上七十八岁,连差几个月零几天都算了出来。医生让他检查,他说:“那些家伙不在了吧?只要他们不在我马上跟你去检查。”
医生愣了一下,又问:“这里住得惯吗?”
老杨差点笑了,说:“我一个神经病,哪有住得惯住不惯的道理?何况还给我安排了单间。”
医生忍不住再吃一惊:“你承认自己精神有问题?”
老杨叹了口气:“唉——我不承认有用吗?”
那个医生,终于停下手中的活,看了老杨好一阵,然后又问:“看来,你相信自己真的没病?”
老杨说:“你们相信那才是相信,我来了这里就是你们的病人。”
医生有些发呆,但还在啰嗦:“他们为什么把你送到这里来?”
老杨什么也没说,摇了摇头,一不小心,流了几滴眼泪,说:“不管它,在这里住一阵也好,没人烦我。不过,我的心脏倒是真有问题,你们多注意一些就行。”
医生不再问了。
就在医生转身离开的时候,老杨又说了一句:“同志,能给我固定医生吗?就让你当我的医生好吗?”
医生似懂非懂,更没有表态,但事实上,医生满足了老杨的这个要求。
几天之后,老杨和那个弥勒佛一样的医生就成了朋友似的,偶尔还说几句热闹话。比如,家里有些什么人啊,什么时候退的休啊,等等。但是,不该说的,老杨肯定不会透漏半个字眼。直到那个已经彻底相信老杨身体没问题的医生,主动征求老杨的意见时,老杨才明白应该说点什么了。医生说:“我看,您完全可以不住院。要不,我这就通知您的家人过来接您?”
“出院必须得家人接吗?”
“这个,是我们医院的规定。”
“那就算了,让我再清静些日子吧。反正,住多久都有人给你们交钱。”
医生笑了,笑完还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有什么要求,您就直接告诉我。”
“其它的要求没有,我就想把房间换一下,换到后院那个角落边,你看行吗?现在这里离大病房近了些,不安静。”
“好吧,这个肯定没问题。”
十五
进院一个星期后,老杨的病房就搬到了住院部的顶头。虽然是上了年纪的平房,但因为刚刚整修过,墙面刮过929,地面铺了瓷砖,病房里也有单独的卫生间。
窗户,依然有坚不可破的防盗网把守;窗外,依然是那座足有四五米高的院墙。让老杨看到希望的是,院墻内外都是树木。院墙外,是漫山遍野的树木;院墙内,恰好有一株葱葱绿绿的大树。老杨之所以要搬过来,就是因为发现了院墙两边的那些树。正是八月,院墙内,紧贴着院墙墙体的那棵枝叶满身的桂树,正飘荡着一身的芬芳,羞羞答答欢迎老杨似的。老杨一进门,满树的芬芳似乎就在跟老杨絮叨:“嘿嘿,大家都不理你了吧?”
老杨答:“我就是要让他们别来骚扰我。”
“他们不会让你就在这里寿终正寝吧?”
老杨答:“你个傻瓜,我会老死在这里吗?”
“那……我能帮你吗?”
老杨在心里大笑:“哈哈,你待在那里,就是在帮我。”
是的,老杨终于开始行动了。
老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卫生间里,那个冲水阀门的铁质把柄摇下来。因为没有扭松螺帽的工具——老杨显然不可能让医生帮自己找把扳手,所以只能靠自己有事没事地摇,断断续续摇了一个上午,才把那个小小的螺帽摇松。
老杨想,不就是个房间吗?不就是一堵墙吗?一堵墙也就是二十多公分。当年,不是还有人用勺子在地底下挖出过一条通道吗?
“桂树啊桂树,你等着我吧。”
“好吧,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显然,老杨想得太简单了。要是这建筑也是豆腐渣工程该多好。可是,那么多的豆腐渣工程,偏偏不在这里。
但是,老杨不能泄气,也不会泄气。唯一的纠结,就是给老杨真正有效的作业时间太有限。楼道里一有动静,老杨就得赶快收手。幸亏房间里有个床头柜,可以不让老杨费太多精力,就可以不露声色地掩饰自己的行动。
尽管那个冲水阀门的把柄,也在由钝变利和由利变钝的演绎中渐渐短起来,但是,把柄本来有个塑料套。老杨不作业的时候,就会把那个塑料套套上去,再安装到冲水阀门上,让冲水阀门杵在那里暗自得意或者心慌,或者一个劲夸老杨聪明。
一天,一天,又一天。
一条缝由浅到深,由窄到宽。
一种心境,也由隆冬向春暖花开奔去。
老杨没猜错,这种老式的平房,外壳再怎么坚硬,内墙却是空的,俗称“斗砖墙”。当第一块砖松动的时候,老杨激动得差点手舞足蹈。那几乎就是大功告成的时刻。
但是,老杨又一次失败了。
这回,根本没有丝毫预感。
那个墙洞,在老杨换病房的第五天就已经凿穿了。比老杨计划的时间提早了不知多少天。现在,老杨只等天黑。天黑之前,医院里还有一天里最后一次例行查房。老杨一边等待黑夜来临之前的查房,一边还有事没事惦念起住在这里的十多个日子。想到那个弥勒佛一样的医生,老杨真希望那个医生现在能过来一趟,老杨真想跟他道个别。可是,那个医生昨天就说了,今天他休假,他们医院是轮休。医生甚至把老杨的药物也提前安排好了。
“没事,等我大功告成了,再感谢你吧。我从北京返回时,一定给你买个什么纪念品。”老杨想。
老杨想这些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老杨又想,得强迫自己睡一会儿,睡不着也得合着眼,养精蓄锐。可老杨刚躺下,前院传来一阵骚动。老杨下床,从送药送饭的那个墙洞里晃了一眼,原来是有人大驾光临。几个老杨从没见过的家伙,在老杨见过无数次的另外几个家伙的前呼后拥下,浩浩荡荡进了医院。
来者当然与老杨无关。他们各自摆着各自的优雅,像一场短暂的“身姿秀”。既然是“秀”,也只能像模特在舞台上,一个来回就得收场换装。那些家伙的一进一出,短暂得连有人喊他们喝杯茶,他们都没时间进屋。这里指指那里点点,几分钟后,屁屁屁,扔下一阵青烟,走了。
可是,那群家伙一离开,整个院子突然变得热火朝天。显然,这就是他们匆匆来匆匆去的目的。
全院男女个个拿着扫帚铁撮,专门寻旮旮旯旯而去时,老杨明白了:肯定又是什么国家省市文明创建要来验收了。
老杨慌了,随之傻眼了。当有人三步并作两步,直插老杨病房的后墙而去时,老杨彻底软了下去……
十六
这一回,连那个弥勒佛一样的医生,也帮不了老杨了。老杨想,假使他真来帮老杨,别人说不定会把他也当成神经病。
老杨重新回到了进院时的那间病房。房间也是单人房间,同样有独立的卫生间,同样在一楼。可是,位置不再靠近院墙,墙体肯定也不是老式建筑的斗砖墙。当然,就算是纸糊蔑扎也无所谓,那里处在二十四小时的监控区。好几个探头,似乎把老杨当成了唯一目标。老杨再发威,那也是在给别人表演一部轻喜剧。
“放老子出去!”没人理他。
“老子要杀人!”没人理他。
“老子要告你们!”依然没人理他。
那个弥勒佛一样的医生终于来了,但是,曾经一脸的笑容,荡然无存。
“杨老,您如果愿意安静下来,我就进门陪您说会儿话。”
老杨像流浪儿见到亲爹亲妈,一扭头,又是满脸泪水。
可是,说得再多,那也只是些想让老杨安静下来的话。最后甚至是绵里藏针的口气:“如果您再这么闹下去,别人说我之前是误诊没关系,可您想过后果吗?您当过医生,一定明白。”
“那,难道我就会被‘留院继续观察一辈子?”老杨仅仅问了这么一句。
然后,真的从此不再闹了。
直到孙女儿到来时,老杨依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是的,孙女儿早该来看他的。还是一个月前,老杨在之前的医院里见过孙女儿。谁不来看他都说得过去,但孙女儿是该来的。
这当然不能怪孙女儿。老杨也知道,孙女儿跨过年就要中考。至今的中考,已经被整得比高考还难,都想进重点示范高中,可全县上万名初中毕业生,重点示范高中就那么一所,不像大学到处都是,所以,入校的学生只能是十里挑一。这还不是孙女儿一个月不来看爷爷的理由。真正理由是,到了初三,学校就成了集中营,无论乡下孩子还是城里孩子,通通住校。既可以集中时间冲刺,又可以为学校集中财富。也不是一点休息时间都不给,也集中,每月集中休息四天,号称“月假”。
“上个月不是说爷爷快出院了吗?怎么会越病越厉害?”听完奶奶的陈述,孙女儿一脸的疑虑。
“人要得病有什么办法?”奶奶有气无力地答道。
“那现在怎么样啊?”
“疯都疯了,医生说,暂时连我们也不要去看他。一看见我们,病情就会加重。”
“放屁!我看医生才是神经病!”
“唉——”奶奶终于叹了口气,“也许……”奶奶欲言又止。
“也許什么?”
奶奶摇头,不知说什么好。
“走吧走吧,我们现在就去看爷爷。奶奶一定也想爷爷了吧?咱们快走!”
老杨想挖墙逃跑的事,也是老杨的老婆告诉孙女儿的。和孙女儿一道前往医院的路上,老杨的老婆被孙女儿纠缠得大脑阵阵发胀,心里阵阵发软,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要是脑子没毛病,谁会想挖墙逃跑?”
“哼!奶奶,这恰恰说明爷爷脑子没问题!我们暑假里不是还参观过渣滓洞吗?那些打地洞的人是脑子有问题吗?”
老杨的老婆无话可说了。孙女儿的反问,像一根根钢针,直插她的心底。其实,从老杨转入精神病院开始,老杨的老婆就开始心里发慌头脑发胀。有时候,静下心来一想,她甚至不明白自己这段时间究竟干了些什么。究竟该不该当叛徒。想着想着,似乎都有些后悔了。
但她知道,事到如今,她一个女流之辈,已经完全无回天之力。现在,她连跟老杨见面的勇气都没有了。直到进了医院大门,她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乖宝宝,你先进去吧,我待会儿再来。”
那个弥勒佛一样的医生,领着老杨的孙女儿进了老杨的病房。
“杨老,你看看,是谁来看你啦?”医生打开门,和颜悦色。
老杨的病房的门锁,和其它病房一样,是那种挂在门外的锁。医生掏钥匙的时候,老杨的孙女儿就忍不住伤感了,眼珠都不敢挪动一下。她想:我爷爷又不是犯人,你们就这样把他一天到晚锁在里面?进门后,看见爷爷躺在床上,连医生的问话也不搭理,床头柜上还放着一碗一口也没动过的饭菜。
孙女儿心里一酸,只觉得天昏地暗。
那声“爷爷”,已经是某种苍凉里的呼唤,颤颤抖抖,掺杂在深不见底的恐惧里,与滂沱泪雨同病相怜。
“爷……爷爷——”
如果不是孙女儿,老杨应该不会那么快就彻底倒下。可是,一见到孙女儿,孙女儿一声“爷爷”一把泪,一声嚎啕一声“爷爷你到底怎么啦”,老杨立即不可收拾了。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嘴里,其实是想说点什么的,但双唇颤抖了半天,最后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嘴一歪,眼一瞪,身子一仰,彻底倒下了。
好久之后,老杨大概感觉到孙女儿拉着自己的手。那双又糙又干的手,躺在孙女儿又嫩又滑的手心里,就像一团要死不活的树根,扎进了软酥酥的土壤。终于,老杨睁开了眼睛。老杨睁开眼时,老婆其实早来到了身边,但老杨看也没看老婆一眼。他得把最后那点力气,留在该用的地方。老杨用最后一点力气,在一丝丝只有孙女才感觉出来的微笑里,断断续续说出了最后几个字眼:“小丫头……医……药箱……”
“医药箱?奶奶,爷爷的医药箱呢?”
……
孙女儿风一样刮走了,等风一样再刮回来的时候,老杨已经又一次躺到了车上。幸亏她的脚步还算快,赶上了这趟车的脚步。
然后,又是一路响彻云霄的“舒——服——舒——服——”。
老杨,终于彻底“舒服”下来。车辆再次来到县人民医院时,老杨已经像个听话的婴儿,彻底睡去,再也不想醒来,想醒也醒不了了。从一个医院到另一个医院的那两公里路,以及那阵阵“舒服舒服”的叫喊声,要么,是给老杨的催眠曲;要么,是给另一群人演奏某种轻松的小调。
接下来的几天,人们显然把老杨的许多东西都给忘了。连那个动不动对老杨嘻嘻哈哈的信访局长,也一本正经,站在人群最前列,恨不得把老杨几十年藏在旮旮旯旯里的一些光亮都给找出来。什么一生出生入死啊,两袖清风啊,刚直不阿啊,等等。
直到老杨被送进火化仓的当口,老杨的老婆才记起孙女儿帮老杨从老杨儿子那里要来的医药箱。
“乖宝宝,把那个医药箱给我,帮你爷爷一起烧过去吧。那是他一辈子的命根子。”
但是,孙女儿不干。孙女儿说,不不不!爷爷跟我说过,要用它装他的骨灰!
说话间,孙女儿把一直挎在肩上的医药箱,死死搂在怀里,就像老杨当年搂着炸药包。
“那……把里面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拿出来,给他烧过去可以吧?不然你爷爷会阴魂不散。”
说这些时,老杨的老婆脑子里突然冒出另一个不太地道的念头。她想借机解开一直缠绕在自己心头的疙瘩。那就是,老杨怎么也不给她的那个信封。
大概是一个“阴魂不散”,让孙女儿让步了。可是,真正打开医药箱,哪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哪还有什么信封?医药箱空空荡荡。唯有,箱盖内侧那行早已失色的笔迹。笔迹的题款、落款都已隐隐约约,唯有中间那行字还清清楚楚。大概,当初书写的人,在那行字里运笔时,用了更大的笔力。
当然,除了老杨的孙女有事没事在琢磨,没人去注意这些。转眼,几丝青烟缠绕在楼外高高的烟囱口,就像炮弹已经远去,孤零零的炮口只好先缓缓气,静心等待下一颗炮弹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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