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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禽择木而栖

2013-04-29霍嘉璐

延安文学 2013年6期

霍嘉璐,陕西延安人。陕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黄河文学》等。著有诗集《白露为霜》,文集《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

六月的云天如此清朗,白云翻卷过蓝天,一朵一朵隐于葱茏的山林。六月,郁郁勃发的季节,春愁在左手的指尖随着蔻丹褪淡,秋恨在右手的指尖遠未着色,没有任何理由懈怠,没有任何理由失败。我却像在窗前已坐了千年的书生,生命微微泛黄,如翻旧的书卷,一层薄薄尘埃一份难却的静寂。

竟然就走到了只想微微一笑的年龄,竟然就走到了只能微微一笑的年龄。这尘世原本孤寂,人们说着可以交易的话,做着用来投资的事,每个圈子都像滚动的车轮,一圈追着一圈,固若金汤地朝着某个方向拼命奔跑。谁会停下来听你说话,说这些粘牙的老话。我总是举杯邀明月的寂寥,羡慕李白可以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而我在做什么呢?很多年了,我在一条弯曲的隧洞里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那个洞隧不知通向哪里,却深邃幽长,因为黑暗而黑暗。那个隧洞两面怪石嶙峋的壁垒布满了锋利的锐器,我那么来回地走,一只翅膀已被切断,另一只翅膀也正支离破碎。那个隧洞是一群人的通道,没有翅膀的安然通过,因为他们窄小,有翅膀的必是伤痕累累,因为他们习惯张着翅膀边走边飞地舒展。然而不能,所有欲行欲飞者终于都得弄会“局影凝严侧身扃禁”。

所以良禽择木而栖是需要条件的。你需是一只良禽一只好鸟好比凤与凰,就可以选梧桐的高枝。你若是一只凡鸟一只菜鸟好比燕与雀,就只能随之就枝,寄人檐下。而是否良禽天命,择栖何木福分。麻雀纵有万里志向呕出血来也变不成凤凰,凤凰风雨寥落尾羽落尽也认得梧桐。麻雀变凤凰、鲤鱼跃龙门则一定是沧海桑田的事,一定是换了时空换了眼界,条件与德行厚积到必须变异的万一。也有落架凤凰不如鸡之说,大抵是奚落与嘲讽之语,世态炎凉的世故之词。凤凰再不如鸡,所生还是凤凰,百鸟之王。鸡毛羽再鲜艳,生的还是鸡蛋是菜鸟。凡人如你我不是凤凰也绝不肯承认是只鸡。曾经年轻,以为自己是良禽。然而飞了五百年,终是草丛里栖息,没有择木的条件与福分。且风雨彪悍,以致华羽落尽,面目全非。于是不甘地说自己是蝴蝶。

居于尘世得有无数敷衍的托词,给愁怨的青春,给百般磨折的抱负,犹如天凉好个秋。时光如流水,不觉几千年。多少书生的意气风发都付笑谈,多少良禽的鸿鹄大志湮灭人海。历史的某个侧面就是杀伐是攻城掠地,成与败不过是在城内或是在城外。城内的庙堂与城外的山水让无数人来来去去一生惘然。那些庙堂的铜墙铁壁摧折了多少铮铮铁骨,那些铜墙铁壁排列出冷酷的规则。规则是刀砍斧劈的结果,在历史的规则里没有谁能完好无伤。那些鱼贯而出的人疾患满身,多少人落下了精神残疾,他们的朝服因腆着的肚腹折出相同的皱痕,他们的象牙笏板布满兵器的味道,他们的面容因为相似的模糊已没有区分的必要。

子曰: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是多么平安美好的期冀,然而世事皆危墙,此一时彼一时而已。除了隐逸,出来做事的想要做点事的或者做成了一点事的,哪个不是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烟熏火燎地烤过七七四十九日?哪个没有遭受五行山下五百年被压之苦?所以悟空才有了比天还大的本事,来对付唐僧西天求经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难,才收敛些脾性懂得些规矩具备了承担西天取经大任的基本素质。大道至简,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谁说不是呢?规矩最初是好的,汉画像石上伏羲女娲用它来开天辟地。但是规矩变成了规则,“从刀从贝”的则,就实在是精深了,离草木的阴柔气质越来越远,与阶级的血腥和利益越来越近。看看规则之下的人们都呈现什么状态。

先说善终的。他们以自己的智慧和立世的方式逃过了杀戮,是因为他们懂得了规则的冷酷,有舍弃,知进退,最终抓住了自己有能量把握和足以承载自我的人生枝桠。他们或主动或被动择木栖息完成自我的过程,成了几千年来取之不竭、百说不厌的谈资。鲁孔丘,怀揣那些总与现实不搭调的平安美好的期冀,在尘埃飞扬的中原大地四处流徙,为了寻找一堵可以放心倚靠的结实高大的墙遮风挡雨,来实施经天纬地的抱负,夫子周游列国十三载。墙乃人造之物、心机之物,一只良禽栖于其上就等于栖于人心的惊涛骇浪之上。夫子在穷途潦倒的饥饿劳顿中,在惶惶如丧家之犬的颠沛流离后,不再将自己置于选择的怪圈里。作为知识领袖,归鲁后,杏树遮阴束脩为礼,栖成儒学圣坛上的老雕,弟子三千,鸣响天下。夫子以学者的姿态和文化的传播得到了善终与善果,而不是政客的严词厉色和权宜机谋,这是他个人的造化也是中华文化的造化。唐李白,仙鹤也,飞越千山万水终于择到了高枝,可以把酒侍御君侧,挥毫承欢墀下。然而君王是用他来休闲的,不是理政的。对于气骨高举的谪仙人来说屈辱何其大也。他弃官归山,作了一只野鹤,与清风明月相伴。如若不是在临近花甲之年,皱巴巴地跑到永王府作了一个月失败的幕僚有损清名,他这个闲云野鹤的城外人,该是叫后人多么自惭形秽啊!因为在规则的挤压之下仍能保全自己的诗性人格,依然眷恋水木清华的人生岁月,是不容易的事。人心这东西一旦被名利浸染,再想漂清很难。这位谪仙人,一生不得志,然而上天为他关上了出仕这扇门,却为他打开了诗歌这扇窗。诗歌让他飘飘欲仙,供万人敬仰,出仕却让他倍感屈辱,身心遭受摧残。成全他的仍是诗歌与文化,他的善终是因为他离开了宦海,否则气性高傲如他,不知会弄到什么地步。中唐白居易,28岁考中进士,是“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年少”的一位志气青年,有着“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的济世抱负,却还是因招惹了权贵,弄得荆棘满地。43岁那年,被贬为江州司马。自此,乐天先生幡然醒悟,既然救疗民病是一件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刀砍斧钺的事,那么就洗净系冠之缨,能做多少做多少吧。“闻有酒时须笑乐,不关身世莫思量”的从政理念让他以中隐的姿态,淡然是非,仕途终于走得裕然有余,诗歌也写得蜚声中外、流芳千古。乐天,达观之人,不钻牛角尖,不作苛求人,知进知退,乐天乐地。这里也要谢一谢手握权柄的宪宗皇帝,如若不是他的无情砍伐,白居易是不会很快懂事和听话的,没准还是吟罢这个吟那个,满嘴都是皇上与权贵们不爱听的调调,好在江州一行终于治了他的“病”。也让“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的老白有闲钱有精力为我们写出那么多佳篇名句,作为文化资源供后人享用。他的善终给了多少书生慰藉和样板。

再来说被猎杀和摧戮的那些良禽。他们是不知所立之处即危墙,披荆斩棘、赴汤蹈火而不顾个人安危与荣辱的君子。他们曾在历史逆流里力挽狂澜,在颠宕沉浮的宦海险患重重、被发垢面,险机与危难让人凉气倒吸、扼腕而叹。他们大多有着耿直高洁的品格,他们大都不愿按世俗的规则或者仕途的潜规则出牌,因此他们不与蝇营狗苟者、奸诈邪佞者为伍。而纵观历代朝堂站班的队伍,左手红脸右手黑脸,剩下的就是面目模糊者。君子们孤标的人品不屈从于黑暗的权贵,清洁有力的作为触动的总是权贵的利益。在物质利益为社会主要价值取向的年代,他们被“从刀从贝”的意识主流操纵的政权机器绞杀。楚屈原,将诗歌从集体歌唱带入个人独唱的“诗歌之父”,自幼博学志高,曾辅佐楚怀王意图实施诗人清廉而忧患的“美政”,终因复杂的国内国外颠覆势力,被谗言损毁,逐出郢都,从此流亡。他仰天长叹,如孤鸿哀鸣,“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这是他的选择,不摧眉折腰不苟延残喘,永不流俗的高洁是需要昂贵的代价的。公元前278年,楚国郢都被秦攻破。五月初五,屈原愤而投江。流放让悲愤的诗人为后世留下了大量不朽名篇,身亡神在、人去诗存的安慰让这段令一代代后人几乎戳烂的历史终于有了一点正面的信息。东汉李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博古通今,曾倚靠顺帝这棵大树改革朝政,匡扶汉室,却不想年将三十的顺帝突然病逝,冲帝、质帝先后夭亡,“国祚三绝”。外戚梁冀把持朝政,王室倾颓。固竭尽全力、不顾安危,冒死与外戚梁氏抗争,终遭构陷,含冤赴死,暴尸于野。在“天高不敢伸腰,地厚犹怕陷阱”的末世,固尽管是一只翱翔天宇的良禽,终究因无枝可依,被云雾吞埋。近代戊戌变法六君子,六颗响当当的铜豌豆,六只英勇搏击历史风云的鹰隼,如若假以天年如若变法成功,彼六人必为国之栋梁。然而戊戌变法“将权力收回至光绪”的要求,惹恼了慈禧,为权力之争她不顾已积重难返、内忧外患的国家前途,不顾全国之命的危难存亡,软禁皇上、戗戮人才、镇压变法。一个也是历经风云、阅尽世事的老女人,为何格局仍然那么小,以至于拿着王朝的未来耍性子,历史不得不在晚清那段贴出一张丑恶狰狞的老脸。可惜了六君子,他们倚靠的光绪帝“虽天亶睿圣,然无赏罚之权”,全国大柄皆在西后之手。一个尚不能自保的羸弱君王,何以托民生委社稷,这场悲剧预料之中。康广仁曾一再劝谏其兄康有为弃政从教养精蓄锐以期来日,因种种原因终不能幸免于难。戊戌六君子有的为保君,有的为报恩,有的愿喋血呐喊,有的为挽留这几个年轻有为的生命上书请命,遂一一放弃存在的生机,以血荐轩辕。慷慨豪迈之气概、金石铿锵之气质、光明磊落之节操,令人敬仰,让人叹息。看杨参军的油画《历史的残页——戊戌六君子祭之三》和《喋血菜市口》,有一种拥堵的哀伤。偌大的帝国竟如此之小,不能容几个先锋精卫的人才,难怪遭际百年屈辱。民国张学良,在其父张作霖被炸后,面对日本人制造的国仇家恨,深感仅凭东北地盘,已难以和日本相抗衡,于是他选择了南京国民政府这棵大树,通电易帜,寻找东北及国家的出路。在1930年蒋、阎、冯、李四派军阀的斗争和混战中,举足轻重的他宣布支持蒋介石,遂被蒋介石任命为中华民国海陆空军副司令。西安事变中,他又因保蒋而与杨虎城几近决裂,最后毅然送蒋回宁,以忠义慷慨之气概为西安事变做尽了人情,也给了蒋介石再次复位的台阶。而就此他开始漫长的囚禁生涯,一世英雄半生蹉跎。这一只良禽在杀伐无度的历史规则间留下了性命,是因他在择木而栖之时给予那木太多恩泽,他带给那木的阳光和雨水,纵使变天也昭彰可现也如泉奔涌,蒋中正握刀的手几经颤抖,终于藏在历史的帷幕之后。

还有那些为安身立命为功名利禄,择木不当或者屡易其主而饱受争议的猛禽,如何地披覆历史的烟雾,承载权宦的阴霾,玩弄政治的把戏,而终于佝偻了身躯消匿了光芒黯淡了容颜。他们也曾经兴起一个时代的政治风云或者拨弄过一个王朝的人文气候,他们无疑都具备高智商、大学问和不同凡响的特质,否则如何权倾天下?秦李斯,荀子的高徒,自从悟出仓鼠与厕鼠的处世哲学后,就孜孜以求地寻找和开辟晋升与富贵之路。在辅佐嬴政的岁月里功勋卓著,他的政治主张奠定了中国两千多年政治制度的基本格局。却在嬴政死后,秦王朝帝位交接的关键时刻,因贪恋权力,不敢坚持原则,听从了奸宦赵高的调遣,为秦王朝的快速灭亡埋下了严重隐患。更有甚者,他为取宠于秦二世,以自己的法家主张提出“督责之术”助纣为虐,弄得天下民怨沸腾。李斯,一个政治家,却因竭力保全自己的高官厚禄,在原本激昂的人生长调中留下了黯哑的尾声,最后被赵高刑讯逼供、腰斩于市。李斯之于赵高要光明博大,然而他終究死于阴晦的赵高之手,成了秦王朝的殉葬品,老鼠哲学毕竟害了他。假设×轴是民心,Y轴是历史作用,那么在历史坐标系中秦王朝的Y轴明显大于X轴。没有民心的王朝,只能形成峭峻突兀的构图,冷冷立在历史一隅。西晋潘安,“姿容既好,神情亦佳,擅缀词令,长于铺陈,造句工整”,是当时一位有代表性的美男作家。“掷果盈车”、“左思效岳”的典故都是因他而流传。这样一位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良禽在仕途上屡屡受挫之后也终于趋炎附势、望尘而拜,选择了贾氏外戚集团这棵大树,参与阴谋搞垮太子,最终被灭三族。这一悲剧,罪本不在潘安,而在于刀砍斧钺的历史规则,在那样无奈无力抗拒的规则之下,功力欲望和世故人情常常让人不得不学会低眉敛目阿谀取巧甚至结党营私,否则权贵们岂肯容你,队站对了是赢家,队站错了是输者,更有可能是舍车保帅的替罪羊人为刀俎的鱼肉。否则南海先生又怎么会将其弟康广仁遣入宦场这“人间最秽之域”、“猥鄙奔竞险诈苟且阘冗势利之境”,来收敛其血气太刚倜傥自喜行事跅弛之性情,以变化其气质增长其识量,使之尽知世俗伪情。果然啊,康广仁从此进德勇猛,气质大变,判若两人。康广仁最后是挂冠而去的,因为他深以宦场为耻。宋陈亮在《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中曾就时弊婉谏宋孝宗:“才者以跅弛而弃,不才者以平稳而用;正言以迂阔而废,巽言以软美而入;奇论指为横议,庸论谓有典则。”一个朝代是清明还是浊暗,由此便知。知道为什么朝堂之上多庸才和蠢材了吧,知道潘安为什么敛起了才俊的风流倜傥而流俗了吧?南宋秦桧,历史上十大奸臣之首。诗文天下,颇擅笔翰,据说创造了宋体和仿宋体。一个书生,中进士,中状元,北宋末年任御史中丞,那时也没见有什么奸佞的言行。而在靖康元年,金兵进攻宋汴京,要求割地的危急情势之下,尚能提出顾及大义,绸缪国家安危的中肯意见,并在随后的谈判与朝议中坚持原则,是少数不同意按照金人要求割地的大臣。但是一切的改变从与宋徽宗、钦宗一起被金人俘获开始。也许是金人的压力太大,也许是金人对秦桧的赏识与厚待,总之不知什么缘故,秦桧就此开始了他的卖国投降行径。但是如果没有宋高宗为保全帝位而处心积虑地重用秦桧这颗棋子,秦桧为谋取权柄而选择高宗这棵大树,两人互相利用互相勾结的话,秦桧又怎么敢有那么彻底的汉奸作为,又岂能一手遮天戕害忠良、株连无辜?又如何能权倾朝野、竭民膏血?是高宗和南宋给予秦桧完成汉奸历史形象的时间、空间与机遇的。明代文征明有《满江红》写道:“拂拭残碑,勅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更堪怜,风波狱。岂不念,中原蹙;岂不惜,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古休夸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比较同意这种说法,否则追回岳飞的金牌怎么会有敢有十二道?岳飞的风波狱怎能轻易构陷?岳飞暴死狱中竟不追究?当然在这档子事里,首恶之罪肯定是秦桧,从哪个角度讲他都该千刀万剐。清康熙帝曾在《宋高宗父母之仇终身不雪论》一文中对宋高宗和秦桧“偏安社稷”的政策给予肯定,言之凿凿。一位堂堂帝王难道不知一个治国理政者的有所为有所不为吗?秦桧当国的二十年间,朝廷财政由于秦桧集团的贪渎,陷入全面窘困,南宋的军力也因朝纲失纪而丧失殆尽。这样的理政者做事做人都是失败的,他和他的集团是南宋王朝的肿瘤是历史的负能量,还有什么为他辩解和开脱的必要?康熙是替他的祖宗说着糊涂话。明严嵩,出生寒微,乡试会试一步步及第,诗文峻洁,书艺有成,靠学识声名愈著。明武帝时,他还年轻,也曾有胆有识批评朝政针砭时弊。明世宗即位后,严嵩以“忠勤敏达”悦帝,渐展头角,也曾说了些忠良之言做了些救灾安民之事,如何就在步步进阶的仕途中蜕变成了臭名昭著的奸臣?观其履历,也是规则修磨的结果。其一“禄不逮养,学未有成”的困顿与茫然,其二阿谀圣上,见风使舵所带来的即时利益,其三位下于人,遭人侮慢所带来的愤恨与羞耻感,其四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所能获得的保全富贵、荫庇子孙的荣华与权势。就是这些紧迫的与不紧迫的原因让严嵩从“尽改前说、噤不敢言”的谨怯逐步历练出阴险与诡诈的一面,终而进入“栽赃陷害、密构于帝”的猖獗。更何况严嵩每日恭谨温顺伺候着的是性情乖僻多变的明世宗,伴君如伴虎的危险随时都在。明史载:“言欲发其罪,嵩父子大惧,长跪榻下泣谢”,这说得是严嵩位于人下时被夏言所逼的情形。“嵩当入直,不召者数矣。嵩见徐阶、李本入西内,即与俱入。至西华门,门者以非诏旨格之。嵩还第,父子对泣。”这说得是皇上对严嵩的冷遇。还有别的史料说严嵩常为喜欢炼丹的明宗试服丹药,并每次都写实验报告,曾导致重金属中毒。这些文字读来沧桑,奸臣何以为奸,他的那颗心因饱浸世事炎凉人情冷暖而不再温软,剩下的就只有坚硬了。奸臣也是被逼出来的。严嵩把持朝政20年,82岁被罢官,84岁独子严世蕃伏诛,87岁贫病而死。

史上奸臣不胜枚举,多得让人无语,学者早已寻根究底条分缕析地作了权威诠释与论证,我无需赘言,只是爱恨却不那么分明了。良禽择木而栖是个奢侈的话题。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人在天地间如何自处、他处,如何自适、适他,却是个随着历史发展社会变革人事代谢而需要持续不断关照与论证的命题。之所以写这些文字是因为某日读了江淹在狱中写给建平王刘景素的《诣建平王书》,惊叹于骈文的流丽苍劲之余,忽生羡慕,慕江淹虽系冤狱,却因建平王并不昏聩,且颇重情义,览书之后,江淹即日出狱。淹虽一时阻蹇,却终能以官声清明历仕宋齐梁三代而善终。相比于历朝历代太多文人志士忠肠义胆却喋血青史的故事,江淹虽逢风云变幻却一直颇受重用,何其幸也!《易》曰:天地闭,贤人隐。也许天地的开合是自然规律,人事的兴衰更替也是历史必然。有此辩证观,可以让我们少一些感性的慨叹,多一点理性的思考,更能以史为鉴,思量今日之人事,思忖立身立言之方式。素手翻古籍,素心览天下,方能有大胸怀、大识见,不作闺阁危坐之士、随波逐流之叹。

从风云里出来,我的面前是空旷的六月云天,我的身后是空旷的流年。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我在天地苍茫间,数点那些人那些事,怜惜顾盼之情让我放不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执念。而良禽择木而栖若以大多数人的生存状况做参照的话,显得很矫情,真像是吃饱喝足了,坐在花荫下想出的花拳绣腿的生存之道。对于芸芸众生而言,生存总是一衣风尘满面沧桑的,常常是飞得筋疲力尽了还看不到一片草木,即使看到了却早已不知是哪家燕雀的巢窠。所以常常无木可择,草丛泥滩随遇而安。若不能安,必受辗转煎熬之苦。因此不以良禽自居,会少一点心态上的磨折。我希望自己是蝴蝶,一只文艺的蝴蝶,不再妄作居留,小小的但美好地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