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骏马和茶叶之间
2013-04-29祁建青
祁建青,青海互助人,土族。中國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散文随笔创作获骏马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一等奖等。
这是一场时间空间距离非常之大的经济互动,物流、人流还有信息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情形之繁盛大体类似于那段丝绸之路贸易:一头是绸缎锦帛,一头是香料珠宝,两类物质以直接的使用价值互通有无。所不同的是,丝绸之路的版本是对过程的强调,是驮载着货物的商队成年累月中摇摇晃晃的艰险跋涉,是遥遥无期的东西方两末端久久的相望。而古湟源丹噶尔的“茶马互市”,则把这些事体全省略了。它让两头往中间奔忙汇合,把两大方向的人、事、物聚拢在此,让人看到货物运抵如何囤积如山,看到官署商家如何朝九晚五旗幡飘、灯烛明,看到市面街井如何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也就是因为有了马,这一段大跨度的史实才显得那么从容又激越。而加之有了茶这直沁肺腑东西,后人的追忆感受便自然而然会伴着茶的余香抽离飘散。
而今,君等来此饮茶思马,当年那潮水般涌动满山谷嘶鸣的群马,任凭想象。
古老的茶和更古老的马,一个在江南茶山,一个在雪域草原。自带着暖意和寒气,远涉千山万水,在古老的历史里相遇。完全可以这样想象,茶叶像一位南国女儿,骏马像一位北方汉子,他们被国家做媒,嫁娶给了经济和军事两家。但我还是愿意还原这对有缘千里来相会的冤家,它们的结合,立时令那段时光生出茶之幽香、马之色泽混合的古风古韵,让人的心先因茶而宁静,再因马而沸腾。
茶与马,一个植物里的精英,一个动物中的俊杰,以这种方式在此相聚。他们的命运真的传奇了得。只可惜洞房丹噶尔的花烛夜实在太短,仿佛才拜天地即又各奔东西。茶为马来、马为茶去?皆非也。在丹噶尔城堡,它俩永远互不相识,也永远不会相互拥有,而只不过是擦肩而过,擦肩而过……
马首先匆匆走了。负有神命的马,要义无反顾成全人世上的精英俊杰。是的,马绝对不能缺席——将士的铁马金戈,侠客的鲜衣怒马,以及还有书生的打马御街,无马则一切黯然失色无从谈起。极端优秀的马还要帮助所有的人,官吏或布衣,农民或商贾,远去人或近来者,男女老幼,皆被马囊括其中(在没有火车汽车的那时,情况就是这样别无选择)。
马,就如此重要。茶,也变得非同小可。茶和马对人、对民族、对国家,那种必不可少,那种举足轻重,在丹噶尔被一次次衡量并精确记录下来。
我们的茶马互市具有显著军事含义(比较看,丝绸之路上的商队则更像一支奉有王命的和平使者)。从草原牧区赶来的一群群马匹,在此被朝廷购得后运往各地。公马和骟马用于补充要地驻军和装备边防兵营,母马送军马场放牧繁殖。记载说,马价以匹论分上中下三等。最初,上马一匹换茶120斤,中马70斤,下马50斤。这个价显然为买卖双方接受。可若按一匹马需要牧民四、五年饲养的成本计算,此价似乎也低廉了。然而,在同样辛辛苦苦的茶农那里,几十上百斤茶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而这仅是市场价,具体落到牧户和茶人能有多少?赚利无疑在这之间的官与商手里。
从草山深处下来的成年马,匹匹品质优良,就是所谓下等马也差不到哪儿去。马儿个个机灵,军旅养马训马正规严格,用不多久,这些性烈不羁的马,便成了矫健有素的军马。
文字记载青海年代最早的互市,在隋与吐谷浑时期(地处贵德以北千户)。如此说,与隋、唐、宋、元、明、清诸帝国同步一路踏来的,有阵容雄壮的青藏骏马一族。以上这些大名鼎鼎的朝代,无不是靠马上打江山保江山的。那得多少马,岂可以数计?而要想搞清为何骑兵那时很发达,为主要作战兵种和作战样式,到丹噶尔来走走看看,可略知一二。
那个冷兵器时代,几十万、几百万乃至几千万以至更多更多马匹,从这里年复一年代过一代走向四方。既然与国防和战争有如此直接的重大联系,湟源丹噶尔当然久盛不衰,其在西北以至中国历史上的地位贡献也就不言自明。是茶和马所为,在其身后,是从国家到个人的全体经营者利益驱动所为。不,归根结底,应该说还是茶马的功劳呀!
在北方边地,在中原及以外更广阔的战场上,高原牧区的骏马们忠实地在各为其主出力流汗流血。在攻城掠地、封疆守土的无数战役中,一匹匹良驹神骏乘载着兵卒将帅,也乘载了君王与社稷江山,决定并见证社会史和军事史上的兴亡更替、功过胜负。那年代大小战事连绵不断,动辄兵戎相见似乎很容易。若要问有多少马匹从日月山赤岭,从湟源丹噶尔走出奔赴疆场,有多少成为马中英雄烈士,又有多少阵亡后被取革裹尸,实在谁也回答不上。
在丹噶尔,凭吊战马,缅怀军人,乃我真心。
有人妄揣,唐昭陵六骏中有青海骢。还有人说远征亚欧的元朝,滚滚铁骑不少来自青藏大草山草原。我想,前一说无法考证只能讲有可能,后一说则可以断定完全可能。战士和将军,历届史段之盖世功勋皆有赖骏马。现在,我们终于明白,在此之前,我是说,在马成为“骏马”之前,乃曾依靠或是由轻轻茶叶做着最初的决定和付出。茶叶,貌不惊人,其实英勇。茶马的结盟,使得平和温润的茶叶,成就骏马的雷霆万钧。
茶叶永远留了下来。马去无踪,茶留生香。茶代替了马,活生生如一位送走了远征夫君的女人,自己永守在家。大批的茶叶等生活用品,在丹噶尔经赤岭,经日月山,源源涌入高山草原广大牧区。茶叶的涌入之早与流量之大同样也是我们的想象所难以企及的。茶叶的使命,简约说,又是龙马精神的另一种风韵体现。应该说茶叶是十分幸运的。它很快迎得人们的接受和肯定。后来,人们对茶叶在情感上由肯定更上升为一种尊重。
从开初至今,煮茶饮茶逐步固定成为牧区牧民(自然也包含城乡人家)生活的主要风俗,亦是一个特有礼数。祖祖辈辈沏茶、倒茶的身影,请茶、劝茶的眼神和口气,都显得喝与不喝茶,是一桩谁也不能忽略和逾越的大事情。和草原牧家相处久了,就知道喝茶从过程到内容,很早很早就已化作一种待客仪式,其中礼遇性规矩和心怀情愿的沉淀遗存,有着很难尽说的恒久和深刻。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如此懂茶、爱茶、敬茶?为什么,还须问?
如马一样,茶叶也是需求无尽的消耗物。养马的牧人全家,养活老小早起的第一件事是起火烧茶。早、中、晚及随时都要喝茶,谁都能意识到,没水没茶,生活还如何能维持继续?说没茶一天也过不下去,岂是矫情瞎话。在某个清早,一位牧人咽下一口茶,眼前悠然现出自家马的影子,悟着了自己许多匹马刚卖了,悟着了,此时之茶乃彼时之马,这茶马关系的道理,他很容易就想到。
茶味悠长,茶味浓郁。感情是,唯独悠长浓郁的茶味,悄然撬动熨帖了骏马和主人那心之灵犀——那是眼前茶气漂浮、远方骏马腾升的玄奇之极的所谓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他想那些离他而去的马了,那是他像自家孩儿一样看大养大的马。但他还有马,很多很多马,在他一辈子中。马的繁衍,只要草山雨水年年正常,饲养管理尽心竭力,如自己和子孙的生养活命能力,会愈来愈繁盛的。我们的牧人该干嘛干嘛,马就这样源源不断,生生不竭(你可别误会,我说的不是现在,我说的是茶马互市那个时期)。
作为封建朝代官办的“商贸中心”(权且用一下这个现代用语),湟源的茶马互市经历了三个重要阶段。先是公元七世纪上叶在哈拉库图以西日月山下,设立赤岭茶马互市。这正是唐蕃结姻,朝廷与藏区关系密切的时期;随后到明清时,逐步转迁至今丹噶尔。显然,这个地方基于交通和防守的考虑位置最佳;再就是到了上世纪初,其商贸范围扩大,经营活动达到高峰。经济的振兴终还会催生文化的活跃成熟。就说一个湟源排灯(一种用木作框,蒙镶以纱或玻璃,绘制各色图画,内以灯火映照,成系列地排至街头巷尾,被称作原始“灯箱广告”),所显摆出的宫廷味儿和商业气息,那腰包里既有钱财宝物,腹中又不乏诗书文化的因富而贵、因贵而礼的士商群相,几番让人再三领教而感慨。
南去拉脊山半路有处地名唤做“骟马台”。经贵德过去,再往南百余里,有一繁华小镇叫“过马营”。一听一看,即知都和马关系最大,正是当年整个青南地区贩运马匹的大通道之一。每年一些时节,有大群的马经此有计划输送过来,到这些地点再进行专门的调理养护。这仅是一条相对固定的路线,而对长时间从青南、藏北奔波来的马群和马商们来说,一伺到达了拉脊山事情就好办了,就可以舒一口气了。因为,他们和马群已从充满艰难险阻的高原群山和茫茫大草原出来了——膘情不错规模壮观的马,可直插日月山而入药水河谷,也可过湟中沿湟水到达丹噶尔。是的,走到这儿,丹噶尔,已是遥遥在望了。
茶马互市城从赤岭移至丹噶尔是一个历史转折。像是接通了地脉,占住了好风水,一路兴旺起来,人气财气就挡也挡不住了。后来在1725年,川陕总督岳钟琪上奏得允,哆吧(今多巴)市口又西迁并入,使丹噶尔比先前更为壮大。
从经济角度说丹噶尔是当时的成功范例。这使我们想到,同时期的中原和江南,围绕物质层面的吃喝用、穿住行,还有文化层面的如戏娱乐、诗书文的生产与消费繁荣多样不一而足(茶无疑始终是其中重要一种)。科学尤其是技术领域兴盛发达,中国最需要出现的商业、制造业甚至金融等经济活动,也蓬勃看好。不需多说,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曾几至巅峰。社会有望以一种新机制进行构建组合。那个时候,国家已在萌生由一个封建官僚专制的政治大国,向一个将更多热情和心思投注于国计民生的经济大国转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