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自杀是塑造英雄形象的绝笔(四)
2013-04-29陈为人
陈为人
对战争的反思
从《永别了,武器》到《丧钟为谁而鸣》,1950年,海明威抱怨人们:《滔滔双心河》已经发表了25年,但是一直还没有人读懂他的寓意。
海明威的许多小说都带有自传性质。《滔滔双心河》中的主人公就是《印第安人营寨》里的那个小男孩。他长大了,去前线打仗负了伤,回到了密执安北部高原悉尼附近的福克斯河。小说中海明威把福克斯河改名为“双心河”是有其用意的。他后来解释说:“改动这条河既不是出于无知,也不是粗心大意,而是‘滔滔双心河这个名称更富有寓意。”孔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双心河”大概是海明威心理转折的寓意。
对战争的“痛定思痛”,使得海明威从英雄主义的激情中冷静下来。原来那种“燃烧的激情”与后来创作的《永别了,武器》一书中所表现出的惨痛的幻灭感、苍凉感形成了强烈反差。
在《永别了,武器》一书中,他通过主人公的内心独白说:“什么神圣、光荣、牺牲这些空泛的字眼,我一听就害臊”,“我可没见到什么神圣的东西,光荣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光荣,至于牺牲,那就像芝加哥的屠宰场,不同的是肉拿来埋掉罢了。”
1942年的海明威回忆说:“我最初一次上战场,完完全全是个麻木不仁的呆子”,“我还记得,当时我认为我们是反抗的一方,奥地利人是侵略的一方。”
海明威写过《一篇有关死者的博物学论著》,文中对战争中的死亡现象作了这样的描述:
你在死者身上首先看到的是打得真够惨的,竟死得像畜生。有的受了点轻伤,这点伤连兔子受了都不会送命。他们受了点轻伤就像兔子有时中了三四粒似乎连皮肤都擦不破的霰弹微粒那样送了命。另外一些人像猫那样死去。脑袋开了花,脑子里有铁片,还活活躺了两天,像脑子里挨了颗枪子的猫一样,蜷缩在煤箱里,等到你割下它们的脑袋后才死。也许那时猫还死不了,据说猫有九条命呢,我也说不清,不过大多数人死得像畜生一般,不像人。我从来没看见过一件所谓自然死亡的事例,所以我就把这归罪于战争。
关于死者的性别问题,事实上是你见惯了死者都是男人,所以见到死了一个女人就万分震惊。我第一次看见死者性别颠倒是坐落在意大利米兰近郊的一家军火厂爆炸之后。我们乘坐卡车沿着白杨树荫遮盖的公路,赶到出事现场。公路两边的壕沟里有不少细小的动物,可我无法观察清楚,因为卡车扬起漫天尘土。一赶到原来的军火厂,我们有几个人就奉命在那些不知什么原因并没爆炸的大堆军火四下巡逻,其他人就奉命去扑灭已经蔓延到邻近田野草地的大火。灭火任务完成后,我们就受命在附近和周围田野里搜寻尸体。我们找到了大批尸体,抬到临时停尸所。必须承认,老实说,看到这些死者男的少,女的多,我还真大为震惊呢。在当时,女人还没开始剪短发,如欧美近来几年时兴的那样,而最令人不安的事是看到死者留这种长发,也许因为这事最令人不习惯吧。然而更令人不安的是,死者中难得有不留长发的。我记得我们彻彻底底搜寻全尸之后又搜集残骸。这些残骸有许多都是从军火厂四周重重围着的铁丝篱上取下来的,还有一些是从军火厂的残存部分上取下来的。我们捡到许多这种断肢残体,无非充分证明烈性炸药无比强大的威力。不少残骸还是在老远的田野里找到的呢,都是被自身体重抛得这么老远。
卡洛斯·贝克在《迷惘者的一生——海明威传》一书中,还记载了这样一个细节:
他们看到公路上有一个美国士兵的尸体,已经被车辆碾压得不像人样了。更令他触目惊心的是在村镇外边有一具被磷光火焰烧焦了的德国士兵的尸体,一只饿狗正在吃尸体上面的肉。这样的景象,这样的气味,无论谁看到或闻到,都会在脑海里留下很深的记忆。厄内斯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种可怕的场面。
《永别了,武器》这部小说富有强烈的反战情绪。小说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告别战争,第二部分是告别爱情。197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作家索尔·贝娄在授奖仪式上说:“海明威可以说是那些在伍德罗·威尔逊和其他大言不惭的政治家鼓舞下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士兵的代言人。这些政治家的豪言壮语究竟起了什么作用?这应当用满铺在战壕里的僵硬的年轻人的尸体来衡量。”
海明威在《赌徒、修女和收音机》一文中,还写有这样的文字:
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他相信这话……音乐是人民的鸦片,这位喝了酒会头晕的老兄可没有想到。现在经济问题是人民的鸦片,在意大利和德国,这种人民的鸦片同爱国主义这种人民的鸦片联系在一起。
弗雷泽先生想,革命不是鸦片。革命是一种感情的净化,是一种只能被暴政延长的欣喜。鸦片是用在革命前和革命后的。他想得真好,有点太好了。
墨索里尼和希特勒都自称是“社会主义者”,他们就是利用意大利和德国的经济萧条,煽动起人民的不满情绪而得以登台的。海明威讲述过他与墨索里尼几次见面所留下的印象。
海明威在为《绅士》杂志写的《注意下一次战争:一封措词严肃的信》中还说了这样一番话:“任何独裁者和蛊惑人心的政客,当他们无法实现夸夸其谈的计划或治理国家不得法而引起人民不满时,他们就设法向人民大谈特谈爱国主义,分散人民的注意力,把他们引上邪路,使大家相信发动战争的好处。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总是在策划战争、发动战争。”
海明威在告别武器、告别战争之后,又有了告别革命的意味!
海明威的母亲回忆说:“我还记得他这样说,爱国主义往往被走投无路的暴徒和恶棍所利用。他是那样的慷慨激昂,认为只有世界爱国主义才是正确的。”
海明威所说的“世界爱国主义”,大概就是指一种博爱精神,爱整个人类。
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一书中,把对战争反思的人道主义思想表达得更为明确。海明威在书中刻画了一个“草莽英雄”式的革命者巴勃罗的形象。巴勃罗原本是一个马贩子,给军队和斗牛场供应马匹。革命爆发后,巴勃罗率众在家乡小镇“起义”,攻打了民防军的兵营,并把逮捕的所有人毫不留情地处死,表现出坚定的革命性。后来,为了完成组织交给的炸桥任务,他招募了“五个兄弟”和五匹马,但在完成炸桥任务后,为了让自己的人能骑上马迅速撤离,巴勃罗返身一梭子把那五个刚才还兄弟相称的人杀死。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老向导安塞尔莫的形象。安塞尔莫为了完成革命任务连杀了敌人,但其内心也受到深深的谴责,想不出战后该怎样才能来赎这份罪,因为他感到自己天主教的信仰已遭到亵渎。老向导安塞尔莫就在对人的爱恨之间备受煎熬。而在主人公罗伯特·乔丹身上,我们看到了更多海明威的影子。海明威借助罗伯特·乔丹之口说出自己“不是个马克思主义者,而是反法西斯主义者”。这就为自己热诚参加西班牙内战划清了界线。
海明威还讲述了他为《丧钟为谁而鸣》一书取名的过程:一开始,他想取名为《未被发现的国家》,但觉得不满意。其后他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翻阅了《圣经》和莎士比亚作品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名称。他又找来《牛津英语散文集》,在随便翻阅约翰·堂恩(美国诗人及教士)诗作的时候,《祈祷文集》中的一段话突然引发了海明威的共鸣,觉得符合他《丧钟为谁而鸣》一书“人类不是生活在孤岛上”的主题思想。这就是海明威写在《丧钟为谁而鸣》一书题记中的那段话:
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如果海浪冲刷掉一个土块,欧洲就少了一点;如果一个海角,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庄园被冲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所鸣,它为你敲响。
字里行间都让人感受到海明威所要表达的“人类共有一个地球”的理念,有了“普世价值”的意味。这是海明威思想认识战争的升华。
“迷惘的一代”的代言人(上)
海明威不是个思想型的作家,他是跟着感觉走的人,以感性支配理性。他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并受伤后,亲眼目睹了西方文明的崩溃。他感到自己过去抱持的价值观审美观都遭到颠覆。这种断裂和反差在他身上发生了强烈折射。他环顾周围,发现绝大多数人还生活在战前那种陈旧而虚妄的价值观里。他感到迷惘,感到了觉醒后又无路可走的悲哀。海明威正是在情绪极度混乱的情况下写成《太阳照常升起》。该书描绘了一种“巨大的精神崩溃”,描绘了“思想上丧失了指导目标的一代人”,描绘了“受时代、命运或勇气驱使而导致狂热的一代人”。
《太阳照常升起》描写了一群参加过欧洲大战的青年艺术家流落在巴黎的情景。他们是“精神的漂泊者”,他们在精神价值的图标上寻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反正是“我觉得好的就是道德,我觉得不好的就是不道德”(海明威语)。他们苦闷,生活漫无目的,成天喝酒、钓鱼、看斗牛,有时堕入三角恋爱,发生无谓的争吵。他们形迹放浪,心里咀嚼的却是空虚和落寞。勃莱特·阿什利最后决定放弃她的斗牛士情人,为的是自己能从那烦闷的生活中得到解脱;迈克·坎贝尔竭力把日子过得舒服些,以此表示自己对各方面的破产满不在乎;罗梅罗在掌握斗牛艺术过程中得到心灵的净化;罗伯特·科恩那可怜的,压抑的好胜心和不安全感使他变得狂妄自大而又幼稚迂腐……
小说原本定名《费尔斯塔》,这是西班牙和拉美一些国家以游行和舞蹈来狂欢的一个宗教节日。海明威不愿用这么一个外语名,后来在查特雷斯旅行时,把它改名为《垮掉的一代》。海明威写了一个前言,说明这一名字的由来和含义。那年夏天,他们到爱因县的一个乡村去。在旅行途中,他们的汽车坏了,遇到一个年轻人,手脚麻利,修得既快又好。他们问老板这个修理工是哪里招来的,老板回答,是自己培养的。他说这些乡村青年,吃得苦也下功夫学,可不像现时的那些城市青年,简直朽木不可雕,完全是“垮掉的一代”。海明威引用了格特鲁德斯坦恩的话:“你们都属于垮掉了的一代里的人。”
在信念崩塌、价值转变的转型时期,社会往往弥漫着虚无浮躁情绪。我们对这种情绪并不陌生,似乎“看破红尘”却是什么也“看不明白”,看什么都是“像雨像雾又像风”,一抬脚就是“跟着感觉走”,一思索就是“你别无选择”,于是乎只有醉生梦死行尸走肉,今朝有酒今朝醉;看似趾高气扬飞扬跋扈,实质却坐卧不安焦躁终日,恨不能“过把瘾就死”,调侃人生游戏人生,解构崇高解构信仰。小说中的人物差不多都是看不到希望的“迷惘的一代”。这些人物的心灵深处充满了玩世不恭和对传统价值观念深感幻灭的悲剧情调。这种莫名的彷徨情绪引起了战后不少青年的共鸣,使作者成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言人。正因为如此,卡洛斯·贝克把海明威的传记命名为《迷惘者的一生》。
(未完待续)
(《摆脱不掉的争议:七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台前幕后》,山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1月出版。原书责任编辑:莫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