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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城外

2013-04-29张凌云

当代小说(下半月) 2013年6期
关键词:大城围城小城

张凌云

“围在城外的想冲进去,围在城里的想逃出来”,这是钱钟书《围城》中一段著名的话。“围城”也成为一种象征,其内涵早已远超原本狭义所指的婚姻,而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几乎成了一个众口相传的俗语。

现在,我在周而复始的循环往复中,真实地做着城里城外的游戏,在生命中将围城的定义反复诠释。

工作在一座城,家在另一座城。工作是一座大城,家是一座小城。周五从大城回到小城,周日从小城奔赴大城。我在两座城之间不停做着钟摆,一会城里,一会城外,在城里,也在城外,小城是大城的城外,大城亦是小城的城外。高速公路把时间变得很短,大部分时间都属于城里,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属于城外。

我曾经无比眷念那座大城。那里曾经承载着我的青春和梦想。那里怒放着那时花开的大学季节。从懵懂青涩的乡下少年成为天之骄子的那一刻起,我便与那座大城结下了不解的人生之缘。四年匆遽的时光并不能抹去我浓郁的大城情结,相反,在岁月的积淀中它明亮如夜航时的灯塔,在失意或挫折的时候,在消沉或倦怠的时候,我每每会想起那个梦开始的地方。假如一切重新来过,或许,假如我仍然呆在那座城市,一切将会如何演绎,将会出现怎样意味深长的变化?

我曾经早已厌倦那座小城。当年大学毕业,从大城分配到小城的那一刻起,我不曾料到,旅途中会留下如此漫长的定格。这里,风平浪静,安谧整洁,不会有拼搏梦想的波澜壮阔,也没有人生遭际的大开大阖,每日只需划出机械的轨道,便可过上富足无忧的生活。光阴的模板日复一日,十几年间,曾经风华正茂的学子竟似一位心将退休的老人。但表面的平静挡不住骨里的桀骜,始终有一种愿望在上升,上升,冲破这樊笼,打破这微澜的死水,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时光的年轮藏着不可言说的密码。我从大城飘到小城,又从小城再回到大城。陌生的道路在脚下重新拼接,关于大城失落的记忆又变成熟稔,通衢小巷,在思索的丈量下恢复出过去的模样,并顺着时代的节拍与周围的建筑风景一起拔节生长。

然而,当度过了最初的兴奋期,在嘈杂的时空部落里作为蚁族而忙碌打拼时,我磨平了理想的锋芒,忘记了曾经的忧伤,我恢复了一个也许一开始不曾离开就会存在的角色,掌声和荣耀并不属于你,钦慕和嫉妒也不属于你,你和这个城市的数百万生灵并无二致,平凡普通而不引人注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为了基本的生存需求而摸爬滚打。你并没有因为大城的存在而使自己多上一圈光环,你只是日益庞大的城市机器里一颗最普通的螺丝钉,仅此而已。

所以,当我一次次随着周末的大巴,返回我户籍所在地的那座小城时,我必须重新审视考量这座在名义上依然属于我的城市。相比大城,小城是清静的,整饰的,没有大城的喧嚣与拥堵,也没有大城的繁华与芜杂。你可以说它没有大城的视野空间,但它却有着大城不具备的宜居从容。如果说大城是花园里众人聚焦的牡丹芍药,小城则如水滨静静绽放的一朵野花,它安详地拥有自己的美丽,在清宁中享受时光的流逝。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我在城里看世界,世界也在远方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城市是什么,大城小城又是什么?城市是我们相对乡村的栖身之所,城市是我们离开故土的寻常选择,城市是我们追逐繁华,追求梦想的地方,城市是我们的狂欢与自豪、感伤与颓唐相互交集的地方,城市也是我们的个性凸显人格异化,走向自我的另一面甚至反面的地方。

人,应当诗意地栖居。海德格尔如是说。这个缤纷繁丽的世界,选择自己的诗意栖居并不容易。城市亦或乡村,大城亦或小城,种种的选择纠结着复杂的生存构图,城里城外,是一道难以言尽的歌德巴赫猜想。

雨果曾经说,“城市会使人变得凶残,因为它使人腐化堕落。”也许这句话有些偏激,但某种意义上深刻地揭示了城市作为现代文明的中心存在的种种弊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东方还是西方,的确有不少人身体力行,以各种方式尝试着逃离城市,回归乡村的举动。

梭罗是一个著名的范例。——“文明改善了人类的房屋,但并没有同时改善居住在房屋里的人”,他在远离城市的瓦尔登湖边搭了一间小屋,独自居住了两年零两个月。而这也极大地侵害了他的健康,他成为了一位殉道者。以梭罗为榜样的苇岸放弃了北京的大都市生活,选择了昌平小县去观察大地上发生的事情,同样成为了殉道者。苇岸的朋友,诗人黑大春久居北京城,但他在当时荒凉的圆明园一带过着结庐而居的生活,是一个城市里的隐居者。

如上,无论城市乡村,小城大城,我们的栖居之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内心存在怎样的城堡,或者,是怎样的围城。

围在城外的想冲进去,是因为企慕城市的繁华与光鲜,直白地讲,是城市背后相应更易获取的名利和荣耀。围在城里的想逃出来,是因为城市并不如想象中美好,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或者有些人想走一条发达的捷径,却发现现实远比梦想残酷,不管努力进取的,小心谨慎的,还是蝇营狗苟的,最后都萌生退意。这就是现实版的围城。

而我们为之困惑,或活得不快乐的源泉,正在于我们内心有这样一座城堡,我们人为地构筑,并不断小心加防这样的围城。

地理原本没有界限,是我们主观地强化了城里城外,以及大城小城的分野。当作为物质阻隔的城墙几乎不复存在,当城乡一体化的步伐空前加快,城市与乡村的差距日趋缩小,我们仍然在心中固执地堆砌着城堡的块垒。城市,尤其是大城市,是地位身份的象征,是睥睨周围的资本,当然,也是有着更多机会,更易走向成功的舞台。即便作为在夹缝里生存的草根,作为一个屡遭打击的失败者,也会在心底涌动一种本能的自傲。城市情结,从根本上说,是等级观念的自然延伸,是炫耀虚荣的现实载体,同时,也是失败者寻找理由的藉口,包括残留最后一丝尊严的最好伪装。这是一座看不见的城堡,它封闭,内敛而戒备森严,似一口幽幽的深井,藏着变幻不定的脸谱和太多的都市欲望。

如果能推倒我们心中的城堡,扫平越筑越高的围城,那么一切将会廓然开朗。我们到底在追求什么,想要什么?我们是在追逐自己的本心,还是让自己的本心随波逐流,在各种名利场的角逐中蒙蔽了暗尘,甚或迷失了方向?

“城市也认为自己是心思和机缘的造物,可是两者都支不起城墙。你喜欢一个城,不在于它有七种或七十种奇景,只在于它对你的问题所提示的答案。”

这一瞬,我想起了卡尔维诺。

我用一种全新的视野去观察,去感悟属于自己的城里城外。

“心好像一扇厚重的城堡之门,没有外面的锁,只有里面的闩,别人在外面怎么使劲踹,也不如里面的人自己轻轻一拨。”一位诗人这样说过。现在,我努力打开了那道门闩。

在高速公路飞驰的汽车上,我一遍遍欣赏着只可能属于城外的风景。岁月更迭,春秋代序,从层峦叠嶂到一马平川,从杨柳吐翠到寒烟生水,大自然恩赐给我们目不暇接的瑰丽长卷。我由一个普通的观察者,渐渐成长为一位半入门的地理学者。我观察着宁镇丘陵的种种变化,观察着山峦平原的界限分野,观察着树木花草的生长凋零,观察着大地万物的阴阳代谢。我发现着力与美,发现着盛与衰,发现着万紫千红的璀璨,发现着萧瑟苍凉的厚重。

我获得了一个与城里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发现了千篇一律的城市独具的地理气质,发现了钢铁水泥丛林之间存在的细微差别,尽管它们在地缘上也就相距一两百公里,甚至几十公里。从平原向丘陵的过渡地带,在炎夏的视野里可能没有区分,而在严冬却井然有别。平原地区更温和,更润泽,即便是落叶树,光秃中也透着一丝秀媚,譬如梧桐,叶儿要么落尽,要么泛着黄与红的杂色。至于山,多是裹着一层常绿树妆,如松竹之类,让人自然联想到南方。丘陵则呈现出另一种风貌。成排的杨树将光秃的枝丫指向森森蓝天,远处的山峦则褪尽了绿色,披上一层青灰色的外衣,犹如一块巨大的铁石。若是遇到梧桐,则多见铁绣红的树叶干缩成一团,却挤在一起不肯掉下来。这些场景,像极了北方。在同样纬度的江南,仅仅在由东向西的数十公里间,却可欣赏到迥然有别的风景,让人不得不感佩造化的神奇。

城外让我想起了往事,想起了童年,想起了许多遥远的记忆,想起了一直追寻却未曾到达的远方。初春,青翠一片的视野里,阳光安静地洒落在林梢之上。晕黄的光圈,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独自前往一个陌生的城市,自信,而满怀憧憬。盛夏,从喧嚷的都市抽身而出,当蓊郁的绿树排闼而来,当风声和蝉鸣扑面而来,一种久违的清凉感油然而生,也许,这正是我想要的生活。金秋,看层林尽染,看栾树变幻出迷人的色彩,绵延在看不到头的长路上,忽而心中一动,我童年的某个地方,正是梦想能在这样的小山丘上,做着永不厌倦的游戏。残冬,冰封的小河,高远的天空,令我想起了家乡的原野,表面的岑寂之下,一季季轮回着春天和希望。

所有的这些,都是久居城里的人们无法体察,无法共鸣的。城外,或者乡村,是城市的乳娘,是城市和它的游子无论走得再远,也会默默将之挂念,并随时敞开怀抱欢迎归来的地方。

我依然在大城和小城之间做着规律的钟摆。

不过,我的心境已经平和,我不再浮燥不安,焦虑彷徨,我开始学会用一个支点,搭建城与城的平衡,搭建理想与现实的平衡。

这个支点,自然是一颗平静的心。这个世界,你必须知道自己真正具备的东西,同时也能够得到的东西。你得学会选择,学习放弃,学会做人生的减法。攀比可笑而不明智,恰如一根盘旋而上的凌霄花,硬要缠上那并不存在的高大乔木。许多时候,努力并不能获取相应的回报,各种无谓的牺牲,侵蚀了我们的心智,钝化了我们的锐气,使我们变成了沉默的大多数,在一地鸡毛间看着梦想随风飘散。

我学会宽容和汲取。我平等地看待身边的每一座城市,每一个村落,感谢它们对我的包容,同时,也汲取着它们给我的营养。它们是我,也是众人的母体,我只是一个渺小的孩子,我无权挑剔,或者报怨什么,我能做的应当是学会遮蔽风雨,自由健康地成长。

我愉快接受着大城小城不同的赐予。在大城,我站在一个更高的视域和更广的空间,尽可能融入这个时代。我珍惜眼前的一切,努力工作,将挑战自我当作修复理想的盛大狂欢。在小城,我享受着时光的宁静和家人的团聚,在闲暇时,在散步中,认真作着生活哲学的思辨,并写下各种各样的文字,那是属于我的最可宝贵的财富。

心中的柏林墙已经拆除。扫荡了所有的城里城外,大城小城的阻碍,今天,未来,无论走到哪里,走向哪里,我将自由驰骋在心灵的牧场上。那里一片丰饶,生长着从未有过的崭新希望。

责任编辑:小 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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