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近在眼前”与作为“社会角色”
2013-04-29格瑞佛波李晓菁
格瑞佛波 李晓菁
[摘 要]以下文章主张生态批评作为居中协调的位置,处于写实主义与后结构主义拥护者之间;前者天真烂漫地坚持重新评价“真实”且产生于论述之前的宇宙,后者仅将自然视为文本。这种居中调解的角色定位可以追溯到唐娜·海若威(Donna Haraway)与恩·凯瑟琳·海勒司(N. Katherine Hayles),两人皆试图在建构主义与客观主义之间维持困难的平衡。本论文最后从生态批评文学分析衍生出四个基本结论,此分析奠基于自然既是物理界—物质的实体也是文化建构的概念,它们将被理解为反映文化再现的生态阅读蓝图。
[关键词]生态批评;自然“近在眼前”;社会角色;无媒介的流体;混合后结构主义者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848(2013)06-0116-09
[作者简介]克蕾思特·格瑞佛波(Christa Grewe-Volpp),德国曼海姆大学英美文学与文化学系教授,主要从事生态批评、亚美文学研究。
[译者简介]李晓菁(1975—),女,台灣新北人,文学博士,北士商英文教師,主要从事生态批评与自然影像研究。
一、引 言
生态批评的基本假设之一,如契若理·格罗特费逖(Cheryl Glotfelty)所畅言,是强调“物质世界与人类文化的相互关联,特别是文化形塑的语文与文学”。①如果我们严谨地看待“相互关联”这语汇的话,格罗特费逖的陈述有其重要性。一方面,它重新评价自然环境,这环境通常被生态批评家指称为“自然事实的床岩根基”②或是“自然近在眼前”;另一方面,它需要扬弃人类对自然的宰制,此源于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换句话说,它从自我中心导向生态中心的观点,或者如罗伯特·肯恩(Robert Kern)的适切观察:
因此,生态批评要求的是从单一到另类阅读文本的基本转向——更具体来说,是从人类转向环境的运动,或至少是从独断独行的人类中心转向生物中心或生态中心,也就是说人文主义(既然我们无法回避人类地位或身份)感知到“不——只有——人类”的意识。①
那么什么是“不——只有——人类”的生态批评观点呢?它如何被应用在生态批评文学分析上呢?借由鉴别与讨论具有争议的自然概念,一方面,自然是一种“近在眼前”文本以外的现象,另一方面,自然又仅只是文本,我试图在接下来的文章中回答以上问题。我主张的是居中协调的定位,将自然同时理解为物理界—物质的实体与“社会角色”,积极投入文化的动态建构。最后我会指出,这种居中协调的角色会对生态文学分析产生一些基本结果,此范畴会被理解成为文学批评而生的蓝图,其大体适用于文学和文化,不过我强调的仍是美国脉络。
二、自然作为真正的现实,而不仅仅作为单纯的文本
生态中心观点提示,若要将自然再现或阅读成真正的现实,就需要自然环境的健全知识。乌苏拉·海瑟(Ursula K. Heise)是几位主张跨领域研究应强调自然科学的生态批评家之一:“由于它在认识论上的力量,它对西方普遍的文化影响也日渐增长于世界其他地方,我主张科学描绘的自然将成为生态批评的基石之一。”②生态批评家中,生态的科学论述方法尤受重视,因为它将活的有机体视为互为依存的整体。然而,将生态洞见应用到社会领域或文学范畴会有疑点。这些洞见被误/应用到道德或哲学讲堂来支撑整体主义、全体或平衡的概念,此概念奠基于生态学家佛德瑞克·克莱门思(Frederic Clements)在20世纪初期提出的“高潮社区”观念:“克莱门式 (Clementsian)地景是一种自然平衡。长久以来,每个物种停留在适当的地方以维持长久恒定的状态。万事万物皆彼此合作且相互依存联结;如果某种元素受到干扰,那么整体也将改变。”③然而,从1950年代起开始强调生态系统内的不可预测性,相较有用途的“个人主义、竞争、持续改变的模糊性与可能性”,“可预测性、完整性、合作、稳定和确定”等术语较不实用。④一般说来,即使宣称具体与仰赖事实,科学论述,尤其是生态论述,本身也都是社会和历史的建构。它们在文化范畴中的应用必须持续不断地将此洞见的特殊处境列入考虑之中。
对物质世界的重新衡量已区隔了文学生态批评家。有人主张传统的、有时可说是天真烂漫的文学写实主义,其他人则支持视自然为文本的后结构主义观点;前一群拥护者宣称自己是“混合后结构主义者”(compoststructuralists),借以强调他们背离理论与具有“亲土性”(earthiness)。⑤举例来说,格蓝·拉芙(Glen Love)同意约瑟夫·卡罗(Joseph Carroll)的观点,后者哀悼后结构空洞化“现实经验世界的丰富性”,她认为“后结构玩的是语言功能那单薄、纷扰的自我反省式的游戏”。①杰·帕瑞尼(Jay Parini)也观察到混合后结构主义者“摒除较唯我倾向的理论”与“重新与写实主义,与蕴含荒野符号的岩石、树木、河流这真实宇宙缔约”。②要协调“混合后结构主义者”与“后结构主义者”,其他生态批评家试图彰显此两种立场的异同,以获得更具鉴别性的结论。他们以为,两者皆质疑传统威权、父权、文字中心论与技术中心论的系统结构,都选择揭穿传统阶层组织与重新评价边缘,都拒绝绝对客观的观点,因为认知总是主观或受限的。③当所有生态批评家都在谴责人类族群的人类中心主义特权现象时,后结构主义者主张反对西方文化种族中心与帝国主义机制的压迫,两者最主要的差异在于对自然界的评估,就像苏爱伦·坎伯(SueEllen Campbell)所总结的:“宛如理想主义者,后结构主义者将世界视为存有;宛如写实主义者,生态主义者坚持‘近在眼前是截然不同的世界,远较我们的古老、伟大且深刻。”④举例来说,当后结构主义者拒绝所有对人类或社会现象的“自然”解释时,生态批评家强调的是人类与(他者)动物的密切关系,两者主要的不同在于:一方是将自然视为社会建构的概念,另一方则是将自然视为先于论述的实体,而且独立于人类文化之外。
三、居中协调的立场:唐娜·海若威与凯瑟琳·海勒司
要终结或至少缩短这两种概念的代沟需要居中协调的立场。这立场不否认两照双方,也就是“我们对自然的想法,还有这想法的言外之意”在本体上的差异。⑤这立场同时衡量了人类嵌入物理界—物质的世界,以及人类与非人类自然界的差异,还留意到人类与生态系统相互依存,同时也不忽略文化与社会建构出人类生活的复杂性。这立场的必要性出于凯特·首波尔(Kate Soper)适切指出的进退两难处,也就是:“仅单纯地为‘自然背书似乎可能无意识到引发它抗拒的解放概念,专门强调‘论述与其重要性似乎也很可能已背离了生态现实,无关乎要向其提出的任务。”⑥因为如果不接受论述以外的现实,就没有“自然”本体,没有本能,只剩文化过程有意义,而自然成为他者,沉默且纹风不动,无须进一步探索,这可能导致对生态问题与人类嵌合关系的漠视。然而,从另一方面说来,假若否认自然是文化建构,假若自然被视为免受人类影响且通常只存在描绘原始自然的怀旧影像的话,那么也会忽略这种建构的政治与社会底蕴,人类行为也难免倾向以简化的生物决定论来解释。①
要解决这种进退维谷的处境,可在唐娜·海若威的写作中找到居中斡旋的立场。对唐娜·海若威这位顶尖的美国后现代理论家来说,自然既非“近在眼前”的物理场域,也非仅静待数学或生物医学解码的文化建构,它不是能被工具化的他者——被当成资源、母亲、奴隶或人类娱乐的地方。自然这语汇对她而言是一种建构,被人类的(意念、想法、影射、论述等)与非人类的自身联合建构:
如果这世界对我们而言是以“自然”存在的,这就指出一种关系,这是许多演出角色之间的成就,并非所有角色都是人类,并非所有角色都是有机的,并非所有角色都是科技的。在其科学体现与其他形式中,自然是被营造出来的,却并不总被人类营造;它是人类与非人类共同建构的。②
在她乐观的人机合体神话中,非人类是主体,既是有机的也是科技的,两者不能分离。人机合体有杂种身份,包含机器与有机体,是人类、动物与机器,是社会写实也是虚构生物。人机合体的身份是“多元、无明显边界、边缘磨损不齐、非物质的”。③这构成她自然概念的基础,拒绝任何确定的概念。对唐娜·海若威而言,人类、自然或科技的严谨界线已经模糊了。要将自然定义成既有主动身份也是建构,她指向众所周知的魔术师(trickster)形象,这形象无法预测,超越人类宰制,且“认知到我们放弃支配却仍持续地寻找忠诚的处境,也明白我们将持续被蒙蔽”。④对她来说,自然不再是可以分析、分类且终将被明白的物体。它既不原始也不纯粹,不需免除人类干扰,也非我们可以全然融入的实体。自然总是必须在具体的人类与自然环境的历史、文化激荡中不断被建构,这激荡同时回过头来建构人类。这种对共同建构的特别强调,暴露出将所有现象归纳到“自然性”(naturalness)仿佛是一种幻象:物理界—物质的环境、种族、阶级或性别。它也呼吁要“重新创造”自然的责任感,要建构新的神话,这神话适当地表达出自然既是文化建构也是自动自发的实体,正如它本身就是建构者。
凯瑟琳·海勒司表露出另一种居中协调的身份,她像海若威一样探索人类与自然的互动以重新定义自然。她将自己置于极端的建构主义与科学的客观主义之间,这立场是她所谓“有限制的建构主义”(constrained constructivism),⑤暗示自然概念必定不是随机的,而必须吻合现实经验:
有限制的建构主义指向再现与限制两者的相互作用。有限制的建构主义的世界既不脱离现实,也不独立存在于人类认知之外,认为世界就是无媒介的流体与人类之间复杂且活跃媒合的结果。⑥
她称“近在眼前”的自然为“无媒介的流体”(unmediated flux),这自然自给自足,但对人类或其他与其有所接触的生物体而言,是“潜能经验的流体,面对不同处境的观察者会以不同的方式触发”。⑦这些迥异的经验依赖于认知者的特殊身份,而这身份决定了跟“无媒介的流体”世界的互动。海勒司指出智利神经生物学家洪伯托·马特罗讷(Humberto Maturana)的说法,即宣称每个物种都以生理自然法则建构自己的世界。他们有个别生物、历史和社会状况,像是“感觉中枢装备、神经中枢处理系统、早先的经验、现今的脉络与期待值”①,人类对世界也有自己知之不深却非常独特的感知。对海勒司来说,世界是正在感知的有机体与“无媒介的流体”互动的结果,只有透过观察者处理过后,世界才得以成为世界。换句话说,“对人们而言,所谓重要的现实既不存在于世界自身,也不存在于观察者身上,而是在观者与世界的互动中”。②
唐娜·海若威与凯瑟琳·海勒司皆试图在建构主义与客观主义之间维持困难的平衡,海若威称此平衡为“共同建构”,而海勒司称其为“骑乘轴尖”。③这平衡既体认历史、社会与文化的成果,同时也以人类之外的现实拥有的自主与行动能力为前提。两者的自然概念皆强调互动,一方是非人类现实或自然,另一方是人类或文化。在他们“共同建构”或“互动”的模块中,自然与人文这两个领域皆无法轻易区隔。他们在复杂、动态的系统中相互依存,这系统在接纳人类与非人类角色且不断变动的历史与社会情境中不断地自我建构。这样的立场能克服生态批评与激进的后结构主义中化约主义者的思维。生态批评必须坚持既不排除所有现象的物理界—物质的与生物的基础,也不排除人类与生态系统紧密契合的假设,而要将自然也总是社会与文化进程这结果纳入考虑之中。只有这样,生态论述才能尝试实际解决环境问题且引发心态改变。它可以批判地处理关于“自然的”性别与“自然的”种族争论,可以分析此争论的生物与文化元素与其互惠的动态关系,同时指出彼此是如何互动的。
四、生态批评文学分析的结果
以生态批评阅读文学文本,不但可以从生态角度揭露对自然的不正确态度与有害行为,从现今迫切的环境问题来衡量,而且这种策略性阅读形式也有助于了解部分自然。毕竟,生态批评站在偏向教诲的行动主义者立场上,就像米歇尔·寇亨(Michael P. Cohen)所观察到的:“从定义上说来,生态文学批评必须要介入。它要知道,也要行动。”④然而,为了成为文学分析的工具,生态批评必须超越“对”与“错”的范畴,超越对绿色政治的拥护或为规范哲学发言;而且,它必须学习各种复杂的相互关联,包括自然与文化、种种再现模式及其意识形态的诸多功能,以认同当代环境危机的特殊状况也是心灵危机,是“态度、感觉、影像、叙事”危机。⑤将自然环境了解成既是物理界—物质的实体也是文化建构,将文化理解为嵌合在物理界—物质的世界中,这种理解导致文学生态批评的一些基本结论。迄今为止,四种推论成果似乎是我所主张的合理结论。
(一)自然是自主的力量、主动的实体
为了再现文本以外的现实,也就是文学文本中“无媒介的流体”与“近在眼前”的自然,作者——与读者——必须察觉这长久以来的矛盾,也就是这种再现可能只是以人类方法探索非人类现实的种种努力:认知、反省、想象、言说。认知到他们无法以自己的语汇真正了解这文本以外的意义,作者必须发展出对“近在眼前”这存在的尊重,并尝试以其差异去描绘这——就像卡罗琳·门荃特(Carolyn Merchant)所说的——成为“自由、自主的角色”。这不一定表示自然被拟人化,却表示它是可以颠覆文化与社会成就的主动力量。这样的自然描绘有几种功能。其一,它强调文化与社会被嵌入物质世界。这世界不再只是符号系统,也是先于语言、先于逻辑的主动实体,这实体形成符号基础,也依符号而行动。其二,它揭穿人类宰制观念的假面具。自然作为魔术师,不能永远被囊括在内进行操纵,它会以令人震惊且通常不挺愉快的方式浮出台面,像是受污染的食物链、山崩或黄层地带(Dust Bowl)这类自然灾害,皆是人类行为导致的后果。山崩通常是世界性森林滥伐的后果,黄层地带则指向美国某一特殊时空。由于过度与不当的土地管理,1930年代早期很长一段时间的严重干旱后,事实上大平原(Great Plains)山顶绝大部分沙地都被吹走。每个案例中,自然已经响应或正在响应人类干扰。作为主动的演出角色,它不能再被描绘成仅只是背景,而是应成为能够言说的主角,或像海若威所说:“从人类观点看来,自然可能是无言的,没有语言;然而自然是能言善道的。……它述说的方法就是指涉。”①举例来说,或更概括说来,一个地方的土地总是微妙或明白地影响个别角色的心理和实际行为。气候、荒野状况、被科技改变的地景、地形和许多其他环境元素——从来没有所谓原始的自然,从来没有所谓纯粹的文本——作为强大的力量,要人类必须——要——回应。
某些作家借由赋予自然“声音”再现这股力量,也确实了解到这声音无关乎将非人类世界拟人化。它不是要将人类感觉投射到人类以外的领域,而是仍要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努力去了解与欣赏自然自有的律法,至少要接近其基本差异。这样的努力不时言说出自然的他者性或独特性,也分别认知其主体性与主动性。同时,他们反对人类独特与优越的想法,人类只是复杂关系网络中整体且平等的一部分。“声音”也能以非语言沟通的方式探查,以肢体语言、土地或气候变迁,或以动物行为模式。重要的是这些方式无法完全以人类语汇进行分析,有些神秘很可能继续维持,“近在眼前”的自然可能继续作为永远不能完全被掌握的魔术师,或者如同彼得·佛瑞特杰尔罗(Peter Fritzell)所主张的:
如果人们真被赋予通往麝香鼠(The Muskrat)或小燕雀(Phoebe)的心灵之路,这正与通往上帝的心灵之路一样困难;对最好的美国自然作家而言,这些道路基本上是同一条,同样引发对有诸多限制的人类语言和概念的基本觉醒。②
观点、认知或主角的选择常被使用来表达这类文学文本的限制。举例来说,在自然书写文类中,人类角色被边缘化。我们发现,在自然现象的科学描述中,相互依存的生态概念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而人类不再是情节的中心。然而,我们必须永远谨记在心,即使是具体描述,也是人类提出科学假设的结果。对没有扬弃人类中心立场的文本而言,这说法是真实不虚的。在这些文本中,人类与自然界的缠绕关系当然也引人关注: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关系如何描述?如果“近在眼前”的自然不被理解为自主力量,不能作为拥有自主权的主角,如果它对人类与文化的影响被忽略,那么会造成什么问题呢?
(二)自然是文化的建构
自然概念不只奠基于各式物理界—物质的状况,也奠基于各种人类期待与文化的社会化。就像自然作家贝瑞·罗培兹(Barry Lopez)所主张的,我们对地理区域的概念至少由三方面形塑:“知道什么,想些什么,与如何安身立命。”①人类欲望可说是影响心灵与真实占有某地区的诸多元素之一,它也可能犯错:
欲望导致想象力误解它的发现。对财富、生命力、胜利的欲求决定了新发现地景的地理,无论其出于等同或超过科学衡量与描述,或经济扩张的需求。
自然概念因此表达出个人与认知的集体机制,这机制包含许多探索非人类世界的不同方式,它们表达了既是社会也是环境生产的特殊意识形态。不将自然再现为物体而再现为自主力量,是基于文化与个人想法的选择,这考虑到科学研究与生态认知,后者认识到有生命的有机体彼此依存于网络的关联。然而,它同时也暗示了自愿摒除人类与自然分离以及人类优于自然等传统概念。将自然描绘成主动的主体或是被动的客体,任何决定都反映出关于自我、小区与更大的脉络甚至是国家的概念。
自然的隐喻尤其反映出认知的特殊形态与其意识形态内涵。举例来说,生态女性主义的重要贡献是指出厌女主义者将自然再现为女性的暗示,像是“处女地”或“母性自然”。她们质疑母性的意识形态功能,尤其在西方社会,母性过度地跟总要不断付出关怀与教养的阴性概念联结。被理解为“母亲”的自然已经被视为丰饶的象征,注定要被剥削与耗竭。安聂特·柯娄蒂尼(Annette Kolodny)曾提出将土地视为“处女领地”(virgin territory),或者,举例说来,像艾萨克克·麦卡司林(Isaac McCaslin)在福克纳的故事《熊》(“The Bear”)中称其为“他的情妇与老婆”②,都表露出身体、异国情调、精神与情绪需求的男性投射。这种投射会导致具侵略性的暴力或罪恶感,并无法表达土地自身,也无法替身处父权社会的女性主持正义。③沼泽作为道德荒颓的场所或生态聚落,森林作为清教徒主义者认知的撒旦家园或属于美国超越主义的崇高,都是有差异的。这类再现不只反映出拥有自然现象的知识或缺乏此类知识,也反映出会回过头来影响我们处理自然环境的意识形态立场。根据贝瑞·罗培兹的说法,隐喻是“想象力的基本工具”④,也是一种选择。有些隐喻支持帝国主义者、厌女主义者或种族歧视者的想法或行为,有些则引发尊重与关怀。而自然的隐喻从不模糊或不单纯,他们所反省的概念会接着反馈出社会与文化行动。
(三)生态批评理解的自然既是自发力量也是文化建构,拒绝有阶级意识的二元论的暗示
倘若自然与文化现象这互相依存的体系奠基于互惠原则、相互活动(interactivity)与相互关系(interrelationship),分离主义造成的二元论这从古至今西方哲学的基本概念便失去其影响力。当文化被理解成镶嵌在自然中,而自然总是被文化铭刻,文化便不再注定是优于自然,它反而必须尊重这镶嵌关系的种种暗示与后果。从另一个方面说来,人类不能再退缩到田园式的牧歌主义,因为这种蜗居方式已然受到文化感染(infected)。纯净天堂乐园的概念是幻象,种族与性别的纯种概念也是幻想,它们忽略了社会、文化与经济情境。种族与性别就像自然或土地,属于物理界的物质范畴,也属于文化范畴。因而,有生态意识的文本最有可能取代暗示严格分离、排除与宰制异者等有阶级意识的二元论,如同罗伦斯·彼罗(Lawrence Buell)所写到的:“相互建构主义的神话:自然界的环境(既是自然也是人工构筑)以某种方法形塑文化界,这些文化也以某些方法持续地重塑自然界。”①
(四)美国文学中生态批评概念的自然作为相对于“自然国家”宰制神话的另类选择
在这神话中,自然同时被理想化与剥削,被崇敬与压制,征服这块大陆的过程已经制造出典型的美国英雄。多那罗德·彼思(Donald Pease)已经指出这“自然国家”(natures nation)神话的中心形象,强调它们与美国大论述的关联:
这些影像链接到特殊的国家主体(美国亚当),伴随着代表性的国家场景(处女地)与具示范性的国家动机(进入荒野的任务)。这些影像互动的结果是神话的整体——自然国家——它的子民相信,借由所谓自然法的至高想象,国家契约(自由、平等、社会正义)的种种管理上的假设方能被理解成与创生于自然的最高统治力没有区隔。②
这神话的灰暗面,根据彼思的说法,是它排除了“女人、黑人、‘异邦人与无家可归者”③,而人类被理解为不同的自然。它是单一逻辑的叙事,忽略了地理、经济、种族状况与牵涉这些议题的社会复杂度。生态批评意识警觉到各种自然再现的意识形态功能与承继这种再现的有阶级划分意识的二元主义,质疑了在美国大陆进行英雄式殖民的历史概念。这些想法暗示的是宣示命运(Manifest Destiny)概念式的宰制欲,或由瑞纳托·罗萨罗多(Renato Rosaldo)所创的“帝国主义者的怀旧感”,刘易斯·卫斯德林(Louise Westling)也指出它“定义出宽广的战略,这战略被殖民力量用来掩饰其宰制,也将‘有责任的殖民者改造成无辜的旁观着”。④诸多例证之一是库伯(Cooper)的小说集《皮革长袜》(Leatherstocking)中的纳逖·布门波(Natty Bumppo)。作为开创者,他没有意识到将西方开放给美国移民,也因此必须承担起破坏自然的责任,这也是他哀悼与逃离的自然。英雄式殖民的历史概念也忽略了地区差异,还有牵涉其中的地理、经济、种族独特性与社会复杂度。从另一方面说来,生态批评意识实践了安聂特·柯娄蒂尼在1992年所畅谈的计划,这计划超越了欧洲殖民移居的源头,在特殊历史时间点认可了特殊的地理状况:
这计划要产生影响,需远离我们对狭窄地理或严格时间架构的巨大痴迷,要认知到“前锋”(frontier)作为第一次文化接触的地点是由不断改变的特殊自然科学领地构成的。由于这接触具有的形式,所有的前锋都被语言的冲突与诠释铭刻。因此,我的典范需要去审问语言——尤其是杂种的形式、转喻、故事或架构——为找出人类与人类邂逅或人类与自然环境邂逅的复杂交叉关系。它同时嘱咐我们去探查不同的方式,各种语言的冲突为自然科学领域编码,也就像接触剧目中人类参与者的角色随地景以变化多端的方式去实践、阻挠或召唤人类的行动与欲望。⑤
柯娄蒂尼将不同文化与其“冲突”纳入其中,也将自然领域视为“角色”,以回应非人类作为主动角色这一生态批评观念。它也考虑到彼思称之为“属于‘不同的自然(of‘a different nature)”的多元人类族群。他们都被安置或互动于动态的关系网络中,而不成为自以为有些实体优于他者的分离实体,因为这分离概念会对人与非人世界产生不利的影响。
视自然为既是主动、活跃且“近在眼前”的实体也是“社会角色”的生态批评,可以成为诠释文学作品的重要分析工具。这些作品再现人类与自然环境的关系。从当代环境问题的脉络来看,生态批评与其强调的互为依存,展现人类、文化与自然的密不可分。然而,相对于常以人类和谐甚或与自然合而为一的浪漫主义模式展现的有机主义者,现今许多生态批评指出,由于污染与毒害,这种合而为一(oneness)有其危险。同时,他们坚持文化差异的特殊性,这差异反对不加分辨的融合概念:女性主义、种族、族群与其他领域都在抵抗一体适用的趋向与独特性的消失。他们也借由彰显其灰暗面与暴露其扭曲面向,以抗拒理想化的“自然国家”概念。
将这所有的范畴列入考虑的文学生态批评分析,不仅仅定义有生态批评意识的文本,像知名的自然作家梭罗(Thoreau)、迪勒(Dillard)或是艾比(Abbey)。它同时展现各类文本的崭新面向,而这些文本不一定是“绿色的”。它们也处理人类与非人类的关系,处理“近在眼前”的物质世界、“无媒介的流体”与文化建构之间的关系。它甚至能应用在自然环境难免被忽略的文本中,并指出这种忽略的后果。最后,对从散文发端的生态批评文学分析来说,可提及的范畴是它可轻易地移转去诠释其他文化现象,如艺术、电影、大众文化等,甚至可为环境与社会政治的新观点发声;当然,只要这些是真正包含文学研究、科学、哲学、宗教与其他关于智识与精神追寻的跨领域计划。生态批评可以引发改变,如罗伦斯·彼罗所笃信的:
必须承认,对许多人文学者来说,没有什么比发现他们的观点被严肃地对待更具震撼力了。可是它可能就发生在这例证上。自我认同的生态批评家倾向成为以认真态度欣纳那可能性的成员之一,这是为什么最佳的生态批评工作是如此不可思议、切合时宜且具有魅力的原因之一。①
最好的生态批评工作再现——就像生态系统自身——多种异质多元与相互竞争元素的动态关系,没有任何元素必须断言其为单一文化,只有这样,它才能保有其动态、开放与关怀的进程。
责任编辑:胡颖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