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雪域,儿女的高地
2013-04-29胡晓宇
胡晓宇
高蕾、杨宇翔、胡思雅、陈雅婧、杨丽莎、熊思雪……念叨六字真经般默念着雪域儿女的名字,我发现,雷达兵、飛翔、雅鲁藏布江、拉萨、雪域都在其中,对雪域的爱都在其中。总听人说姓名事关财富前程,而雪域军人儿女的名字,只事关雪域——这块连脚下的地平线都遥遥高出海平面几千米的“世界屋脊”……这是生命的薪火相传,更是精神的薪火相传。
朱米拉。一位雪域军人女儿的名字。
若不是读到军旅女作家烈娃下面这段文字,我无论如何不会明白,他们缘何给女儿取了这么个匪夷所思的洋派名字——
“怀孕6个月的解放军115医院护士李晨晨,要赶到拉萨辗转回家乡生产。她抱着氧气袋从林芝坐了一天汽车,途中还要翻越气候恶劣的米拉山……”
米拉山!海拔5013米。西藏拉萨与林芝的自然分野,属念青唐古拉山脉。多次翻越过米拉山的我,不知道在翻越这常人都头疼欲裂、胸闷欲炸的海拔高度时,这位身怀六甲的年轻女军人忍受了怎样刻骨铭心的生理极限。但我瞬间读懂了朱米拉这名字,就来自父母坚守的雪域。绝非如想象那样来自抓周,来自《易经》、玄学,来自莫名其妙的种种。
“朱米拉,朱米拉……”从此,每次翻越米拉山奔向“生命禁区”的雪山雷达站,我总会站在五彩经幡飞扬漫卷的米拉山口默念这神奇的名字,默念一个个边关军人儿女的名字,心中涌动着壮怀激烈的英雄气慨……
朱雪菲,默念这个名字时,我的思绪飘忽到了1995年12月雪域风雪弥漫的日子。世界最高人控雷达站甘巴拉副站长朱永剑,收到了妻子孟竹仙寄自老家云南陆良的信。急火火地拆开,眼泪“刷”地冲过刚毅黝黑的脸颊。那是这个26岁的极地雷达兵渴盼已久的母女平安的音讯!是已降生近一个月的女儿的照片!
内疚、高兴,等待的焦心、初为人父的喜悦……那一刻,化作泪珠不停歇。战备任务繁重,妻子生孩子的事他只字未提,在阵地上一带班就是2个多月。这期间他无数次掐算过,妻子20多天前就该生了。可阵地不通电话,送给养的车因大雪封山几周才上山一次,收到的还是妻子没生时姗姗来迟的书信。
“雪菲!”含泪凝视照片上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般的稚嫩小脸的那一刻,女儿的名字,在氧气不足内地一半的“生命禁区”,苍鹰般掠过这年轻父亲的脑海——“雪域高原花草芬芳”。
取名时,有地方朋友提醒他,名字关乎孩子一生的际遇,得算算五行八字、相生相克……而朱永剑执著地认定:什么名字,能比父亲坚守的雪域,更圣洁厚重、吉祥如意呢?
第二年高原花草芬芳的8月,芳龄9个月的小雪菲被母亲抱上了世界屋脊,被父亲抱上了5374米的阵地。“我女儿创造了一个纪录,自甘巴拉雷达站存在以来上阵地年龄最小的人!”朱永剑直到今天说起来仍一脸霸道和自豪。
在缺氧、酷寒、遥远,随时准备吞噬和它抗衡的生灵的高原,雪菲就像候鸟,每年随母亲走进雪域探望父亲。虽然越走越荒凉,越走越缺氧,越走越寒冷,但思亲比梦长,她年年都盼望着,眼巴巴地盼望着……
雪域,时时检验着边防军人充满信仰的生活勇气,也检验着他们的儿女承受苦难的韧性和精神。带着与雪域脐带般相连的美丽名字,雪菲在雪域极地严苛的检验中慢慢长大。今年,18岁的她面临高考,她的理想像父亲当初给她取名一样清晰执著:“成为父亲一样的军人。”
每个人自呱呱坠地起,便有了自己的姓名,然后带着它进入社会, 使之成为代表自我而非他人的最奇妙的“音符”。雪域儿女的“音符”,映照着边防军人的理想、追求、情怀。简捷而深情,厚重而透明,是高原最美妙的吟唱。
哈达。是我最喜欢的雪域之子的名字,出自驻守雪域20年、坚守一线雷达站整整10载的驻藏空军雷达某团副团长张亚强与妻子王小萍。每每念及,我的脑海中便浮现出藏族学者赤列曲扎在《西藏风土志》中的记载:“萨迦法五八思巴会见元世祖忽必烈后,带回西藏第一条哈达。两边是万里长城图案,上面绣有‘吉祥如意字样。”
万里长城,不正是高原军人的化身?吉祥如意,不正是高原军人戍边卫土的至高意义吗?
在张副团长的影集里,我看到了一张哈达小时候和母亲从陕西宝鸡到高原探亲时在营区的留影,大眼睛高鼻梁的小家伙,戴着父亲那顶大得几乎扣住眼睛的军帽羞涩地微笑着,身后的背景标语昂扬而悲壮,让我顷刻间泪流满面:“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
眷雪——甘巴拉雷达站教导员姚有东女儿的名字,蕴含着他和福建姑娘冯美花夏花般绚烂爱情。1999年夏,即将从空军吉林军医学院毕业的姚有东,到福州一家医院实习,而冯美花就是这家医院的外科护士,偶然邂逅,刻下永恒,爱穿心,绕指柔。
这爱延续到2000年夏姚有东毕业回5134米的雷达站当军医,延续到爱经过距离、封山、风雪的考验执著绽放的2002年。2009年,女儿呱呱坠地,为了纪念他们都深深眷恋的雪域,小两口给她取名姚眷雪,小名是藏语“达娃”,汉语意为“月亮”。
古人云:“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技,教子一技,不如赐子好名。”在1918年初还发明了五格剖象取名法。雪域军人给儿女取名,绝不会如此繁复,但最华彩的部分,一定是和执著坚守的雪域无法分割的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时光拉回到2004年6月,某雷达站副站长李军的妻子谢大丽即将分娩,而他正在海拔5030米的阵地值班。当时站里干部少实在走不开,他只得把妻子托付给四川简阳的父母照料。离预产期还有十来天时,妻子不小心滑倒出现临产先兆,提前住进了医院,李军心急如焚,可只能靠电话掌握动向。
当时,阵地上只有下山的岔路口诡异地有手机信号,而那儿是风口,风大时能把人卷飞。官兵们便在那儿挖了一条沟,有情话家事,便蹲到沟里,用大衣蒙住头呼唤远方。儿子降生的喜讯,和妻子一起给儿子起的名字,都是这样得来的:李希远——“希望在远方”。团聚的希望、和平的希望……
那是李军记忆中最美妙的时刻,漫天风雪,是山的盛装;飞沙走石,是山在吟唱。
“我给儿子起名张圣通,是为了纪念圣洁的西藏通了火车,也希望儿子和母亲一样,理解戍边的父亲,和雪域军人心相通。”说起儿子的名字,甘巴拉四级军士长、油机班长张会桥浸透高原红的脸上洒满炽烈的光芒。
2006年7月,他回山东枣庄老家照顾妻子生产,没等孩子满月便归队执行任务。适逢那年青藏铁路通车,他便给儿子起了这个记录雪域变迁,载入他生命史册的名字……每当高声呼唤着儿子,这个淳朴的山东老兵心里便流淌着天路畅通后的深情歌唱:“从此山不再高,路不再漫长,各族人民欢聚一堂……”
三级军士长、雷达操纵员梁光辉的儿子叫徐梁涛,跟妻子徐燕姓。战友们都夸在5134米的雷达阵地坚守了整整16年的梁老兵让着媳妇儿,可他说起这事,却红了眼圈。
2004年6月,梁光辉在阵地值班时算过,妻子的预产期在下旬,可就在连队批准他下山时,下达了执行重要保障任务的命令。肚子里的孩子乖乖等待父亲归来,一直等到7月7日。那天,当他在雷达屏幕前警惕监控飞行目标时,妻子正在生死线上挣扎:腹中胎儿脐带绕颈,再不手术,母子都有危险。
医生让亲属在手术单上签字,妻子忍着剧痛央求:“能不能等一下,我老公在西藏还没回来……”
“再等就没命了!”医生怒吼着,喊人把徐燕抬进了手术室。当梁光辉执行完任务风尘仆仆赶回四川江油老家时,望着憔悴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儿子,内疚地落泪了……
那一瞬,他决定让儿子跟妻子姓,用这种他能想到的最厚重的方式,表达对妻子的感激和爱。他还一本正经地看着儿子的眼睛一遍遍地念叨着:“‘姓字,左为‘女右为‘生,从‘女而生。《白虎通·三纲六纪》说:‘古元时,未有三纲六纪,人民但知有母,不知有父。”只是,他没忘在妻子和他的姓后,庄重地加上雅鲁藏布江的“涛”声……
高寒缺氧的严峻环境,造就了边防军人高原般粗犷的性格、雄鹰般勇猛的精神、大山般豁达的胸怀。可是,对高天厚土该有多么深沉的爱,才会如此隆重地让它和自己的血脉一同延续下去呢?我知道,在雪域军人心里,因为哨位就在那里,責任和使命就在那里。
那一刻,我的心倏然触摸到了雪域军人的灵魂高地。耳畔是驻藏空军某指挥所装备部副部长、原甘巴拉雷达站站长孔维同,望着寒光流泻的冰峰雪岭对儿子名字的解析:“孔垂昱,顶着太阳垂直屹立,像高原军人护卫雪域,像雪峰上旋转的雷达天线巡视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