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在心里

子衿说：你有没有尝试过给未来的自己写一封信？我想大多数人在年少的时候，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而信里的内容莫过于此时的自己对未来那个自己的希望和憧憬，可谓稚嫩而天真。可是，当你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你还会给未来的自己写信吗？那时信的内容又会是什么呢？脱去了童年的稚嫩与天真，面对渺茫大于希望的未来，能嘱咐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也许读罢此文，高临阳会给你一个想法。

高临阳：

你好。或者说，“我好”。

我仿佛正龇牙咧嘴，对着镜子查看我的青春痘一样，在电脑前敲这封信。

首先谈谈为什么要给你，也就是未来的我，写这封信。我起初瞧不上这种小布尔乔亚的做法，但眼见着十岁的我在脑海中渐趋面目全非，我觉得很有必要留下一点蛛丝马迹，来让你想起二十岁的自己。

现在是下午五点，我马上要和朋友去吃饭，没时间和你闲侃，一切从简，只提几点，生怕现在的你忘了的“几点”。要忘，也要忘在心里。

我很难判断读这封信时你在做什么工作，也许保不齐你就在做我现在瞧不上甚至厌恶的事。我理解你，人要过活。而且我从不鼓吹拒绝平庸，向时间缴械，因这想法本身平庸，我鼓吹别管什么平庸不平庸。所以这不能作为你不去奋斗的说辞。所以，理解不代表我不能瞧不起你。我也不指望你读了后面的信后，会甩一份辞呈在你上司面前，但我会给你时间。我只想和你聊聊过去。那时你每天玩命似的读书、看片、写作，因为还没遭受打击你就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你开始写东西和拍东西的时候，你就把期望值降到最低，因为你知道，选择做一个小说家或小导演，基本就等于让自己生活在阴影里，不指望会得到更多的注意。问题的关键是，这一切你都知道，你还是这么选择。所以你放弃，而看别人眼色的生活就可疑了。当然了，让我乐观些，你现在获得了所谓的成功，生活安逸。然后，去过，stability（安逸）中才会有“stab（刺）”。那刺就是你最初对成功的定义，那只不过是让你有口饭吃，不至于混得太惨。咱俩的野心，如果只是所谓的那种成功，未免太丢人了。你读到这里肯定要笑了，因为这种把话说得这么满的语调你曾经那么熟悉，是的，我从不假惺惺地妄自菲薄，谁不知道他们的那点心思，不过是给自己留一条六车道的退路。我就是要把话说满，只要玩过命，最后满到爆炸，即使在别人走在退路的耳边响起一声噪音，不也挺过瘾么。记住，你说过要抚摸每一个词语，让它们值得诞生；要砍掉无用的镜头，让它们死得其所。我不是鼓励你去做什么，大多数鼓励对于你都是徒劳的，支配你的，是自己那颗扑腾扑腾没完没了的心。这一点我们不都明白么？

还记得你小说中写过的一段话么？

“一个三十二岁的中年人，在地铁里站着，因为人多，身子折成钩子，挂在扶手上。盯着玻璃的倒影，他想起一件事。很多年前的晚上，因为打游戏花光了最后一块钱，和朋友走路回家，随身听的耳机一人一个，边走边唱，唱醒月光。他边想边哭，哭湿手掌。”

另外，我十分关心你的感情生活。不知现在你和我女朋友怎么样，是否已八年抗战，顺利解放，定居北京。也许她还是偶尔发飙，爱逛淘宝，无法沉下心看你心爱的小说和沉闷的电影，但你不得不承认，她是你遇到的最美好的人。你知道，我以为最愚蠢的就是有人以恋爱的次数标榜自己见多识广；你知道，我其实羡慕初恋终老的伴侣；你知道，我理解的爱情就是爱对方胜过爱自己。别去对你身边的她发誓。福音书讲得明白：“只是我告诉你，什么誓都不可起。你们的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若再多说，就是出于那恶者。”誓愿更像侮辱，恋人的起誓是对爱情的侮辱。

我更关心咱爸咱妈。听我说，从本质上讲，咱妈还是个十八岁的姑娘。怎么和十八岁的姑娘交往，我比你要更拿手些。多给她买些新衣服，“女人衣柜总少一件衣服”的道理在你发现自己书柜总少一本书时就应该了然。多陪她旅行，给她拍美丽的照片，你成天研究光圈景深，如果连她也拍不好看未免太丢人。只有单独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更像一个姑娘；人多的地方，她像一对翅膀。现在，妈妈的听力就不太好了，我每次离家，就知道她不知要漏听多少电话。她听不清你的话，你多说两遍，声音也别太大。咱爸更老了，上大学的时候，平时你从没给他打过电话，只有买不到车票这种事才会直接call他，但每次和妈妈讲电话的时候，你仿佛都能听到他在一旁的呼吸。我现在有时还会和他争两句，至于你，就多让着他，听他骂两句其实也是很幸福的。他不抽烟，好喝口酒，所以你别给他买酒，你也知道他总是喝多。只准供茶，这点切记。我现在很想他们。

如果你也有了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要让他们学这么几样东西。一是书法，这是我受益终生的本事；二是学一件乐器（除了二胡，我不喜欢）。如果这两样人家孩子都实在不喜欢，就罢了。别学奥数，但如果人家孩子就好这个，那也就从了罢。总之，在教育上，别忘了自己是孩子时对于养一个孩子产生过怎样的想法。我建议你把纪伯伦《先知》中的那句话再读读：“他们通过你而来，但并非源自于你；他们与你相伴，但是并不属于你。”我现在读着，就像获得新生，也许你读来却十分的沮丧，但难道不是这样么？

听说你现在这个年龄，比较好睡。我不禁想提醒你，说说我现在对于睡眠的看法。我承认，我对它的态度既不端正又极其功利，一方面既想让它补充我的“力比多”，好睡醒后有力气折腾世界；又想多做几个梦，不论美梦噩梦，去多多体验人生。我反而不在乎睡眠本身的质量，难以从中得到满足。看到有人好睡，我还很着急，仿佛睡掉的是我的时间。总之我对不起它，我希望你也对不起它。

关于书，现在寝室里堆满了买来的书，每次跟自己说下回再手贱买书就直接剁手，可一看到那四大网站搞活动就按捺不住，于是安慰自己：下回再买就剁指头。直到自己铺位摆满了没地方放，就安慰自己：这下终于可以不用忍不住买书了。可是没过多久还是没忍住，直接买了一个简易书柜，又可以放书了。有些书是图书馆读过觉得好，怕过几年就绝版想买来收藏；有些是路过旧书店埋头淘来的。还记得上次我淘到20世纪90年代作家出版社出的顾城的《英儿》和《暮床》么，那种狂喜的心情足以扫荡当时连续几天喝凉水都塞牙的坏情绪。即使你现在再潦倒，也不许卖书，只能从其他潦倒者那儿买书。保持读书的习惯，就像你每天都要洗脸刷牙一样。但是我很好奇，毕业时我这么多书，你当时是怎么往回运的。如果你有空的话，请回信告之。

以上我所说的一切，如果你已忘或要忘，请忘在心里。

最后，少喝酒。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