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

陆宝

前言：他攥住她的下颚：“其实要我放了你的心上人也可以，不过你得听我的话。”

（一）滴水之恩，以身相许

报社的门被推开，秘书台的人抬头望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朝里面喊了一声：“珍儿小姐来了。”

珍儿身穿黑色的高领旗袍，绸底上还镶着金边，衩开得极高，走起路来步步生莲。报社的男记者们盯着珍儿曼妙的身影，眼睛眨都不眨。而珍儿并未朝他们看一眼，径直走进了最里面的一间房间。

“Daring，今天怎么不出来迎接我？”珍儿从背后拥住秦书保，温热的语气洒在他的侧脸上，秦书保感觉耳根滚烫。

“乖，我要赶一条稿子，你等我一下。”秦书保温柔地应道。

“什么稿子比我还重要？”珍儿不依不饶。

“督军大人段英正暴毙于自家别墅，大家都在猜测幕后黑手可能是他的情人。”秦书保边跟珍儿解释，手上的活儿却一时也没停下来，桌上的打字机“哒哒哒”发出很有节奏的声响。

“我还以为是什么正事儿呢，原来是在忙八卦新闻。”珍儿将脑袋枕在秦书保肩上，说着说着，她的眼神由先前的柔情似水变得狠戾。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尖锐的匕首，一手捂住秦书保的嘴，一手将匕首准确无误地刺进了秦书保的心脏，时间前后不过一秒。

杀死秦书保后，珍儿开始翻阅散落一桌的纸，找寻自己想要的东西。

有人推门而入，手上还端着一杯咖啡，来人看到眼前的景象，忍不住惊声尖叫。

匆忙中，珍儿将桌上所有的纸卷成一团放入袖子内，然后跳窗逃走。

午夜城郊。

男人站在风口，珍儿走到他跟前时已经累得快虚脱了。

“东西拿到了吗？”

“左右不过在这堆纸里，你自己找吧。”珍儿将袖子里的一团纸塞给他，气喘吁吁。

“任务完成得不错。”男人翻看着那堆纸，嘴角扬起一丝上升的弧度。

“那你能兑现你的承诺了吗？”珍儿问。

“什么承诺？”男人反问。

“放了温良。”珍儿望着男人的眼眸，一字一顿道。

男人却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冷哼一声，随后捏着珍儿的下颚，眼睛一直在珍儿的胸前扫来扫去，缓缓道：“滴水之恩，以身相许。你受我这么多年恩惠，难道不应该回报些什么吗？”

“我以身相许后你就能放过温良吗？”珍儿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暧昧。

“当然。”男人说。

“那你转过身，我脱衣服。”珍儿撒娇，然后作势要解开胸前第一颗盘扣。

男人真的转身，珍儿却用对付秦书保的方式同样杀死了男人。

男人指着珍儿，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珍儿蹲下来，咬着牙根道：“用你教我的东西来杀死你，这是我给你最好的回报。你就安——息——吧。”

（二）拱手河山讨你欢

低矮潮湿的西厢房内响起一声婴儿的啼哭。

“生了，是个女孩儿。”稳婆的脸上生出许多喜气。一般来说，生男孩儿才值得高兴，可对于下人来讲，生男孩儿却是个负担，反倒是女孩儿好养活，将来嫁人了也跟自己没太大关系。

“女孩儿好，女孩儿是妈的贴心小棉袄。”躺在床上的孙妈脸上生出欣慰的笑，然后沉沉地睡去。

与西厢房喜庆的气氛截然不同的是东大院。

一群妾侍跪在陆老爷的床前哭哭啼啼，陆老爷病重昏迷，与其说她们在哭老爷，还不如说是在哭自己。陆夫人坐在椅子上，神色迷惘。

陆老爷是这西南三省的总督军，可是他现有的地位并不是白手起家奋斗来的，而是因为他娶了一个好夫人。陆夫人嫁过来时带来一笔丰厚的嫁妆，陆老爷带头起兵时便用这些嫁妆换得银两来犒赏士兵，这么一来，愿意跟着他的人自然便多了起来。陆老爷为人风流，纳了几房妾，这些妾侍也知道，如果陆老爷这一去，她们的日子就不会好过了，陆夫人是出了名的厉害。

一个丫鬟匆匆步进来，将柴房孙妈生了个女儿的事告诉了夫人。夫人眼前一亮，因为之前有个算命的曾说过，如果能有新生儿冲喜，老爷的病就会好转。

就这样，陆夫人强行收了尚在襁褓中的女婴做养女，取名珍儿。

珍儿是个福星，自从有了她，老爷的病就真的好了，而且不多时日，嫁来一直无孕的夫人居然也怀上了，十月后生下一男婴，取名温良。

珍儿和温良从小青梅竹马，无忧无虑地长大。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陆夫人对珍儿的态度很冷漠，却把温良捧在掌心里，有求必应。

有一天，孙妈偷偷给自己的女儿缝制了一个布娃娃，珍儿很喜欢，天天抱在手上。陆温良看见了便要夺走，两个人争执不下就闹到了夫人那里。夫人很不屑地将布娃娃丢到炭炉里，并说：“男孩子有空就多习字练武，别老是和黄毛丫头一般玩物丧志。”

陆温良被夫人一训就哭，而珍儿却有着不同于这个年纪的成熟，她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

夫人走后，珍儿扑到炭炉前从火中捡起残缺的布娃娃，然后回到自己房里。她不哭不闹，却不肯跟陆温良再说一句话。陆温良一路跟着她，看她用水给布娃娃洗澡，接着把残缺的部分用针线补齐。她专注又淡然的侧脸散发出一种光芒，这种奇异的光芒驱使陆温良突然握住珍儿的手说：“等我继承了家业，我会买很多漂亮的布娃娃给你。”

珍儿将陆温良的手甩开，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比这布娃娃好看很多倍的。”陆温良又着急地补充道。

“这是我妈做给我的。”珍儿终于开口说话，态度却淡之又淡。

“那我就把整个绸庄的丝绸都送到你妈跟前，让她随便选布料给你做。”陆温良继续说。

“好。”珍儿脸上终于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自此以后，陆温良再也没有抢过珍儿的东西，相反，他会把自己拥有的好东西全部送给珍儿，只为博她一笑。

很久之后，陆温良在书中读到一句话：恋恋不忘旧风景，拱手河山讨你欢。他想起当日在窗下，他就曾经对珍儿许过这样的诺言。

（三）不能这样委屈你

陆温良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面若冠玉的美男子，而一起长大的珍儿也出落得面如桃花。就是在这一年，陆夫人给陆温良安排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位官家小姐。

陆温良哪里肯依，他铁了心要娶珍儿为妻。夫人撇了撇嘴：“一个下人生的孩子，哪里能配得上你？”

“可我就是要跟珍儿一起，我们已经私订终身了。”陆温良反抗道。

夫人嗤笑，从小到大陆温良的很多事都是由夫人做主，唯独这件事，陆温良一直在挣扎，最后夫人不得不让步：“你要喜欢，将她纳作妾也行，左右不过是多一个人吃饭。”

“我才不要纳她作妾呢，我又不是爹。”陆温良随口反驳的一句话却让夫人瞬间怒气冲天，老爷流连花丛这件事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

“你别不识好歹！”夫人指着他。

“我……”陆温良正欲回嘴，一直沉默着的珍儿却拉了拉他的袖子：“其实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不在乎名分的。”

“可我不能这样委屈你。”陆温良皱眉道。

“有你这句话，我算不得委屈。”珍儿很懂事地回答。

夫人大抵是见不得两人相爱的场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日后再说这句不委屈也来得及。”

要珍儿不受委屈是不可能的事。官家小姐入门八抬大轿，凤冠霞帔。珍儿却只能穿着粉色的衣裳给家中的长辈奉茶，这样就算礼毕了。

陆温良除了新婚夜之外，其他每一个夜晚都是在珍儿房中度过。官家小姐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于是闹上门来。

“今天叫你陪我去寺庙烧香，你怎么不来？”官家小姐趾高气昂。

“我身体抱恙，已经叫丫鬟去回话了。”珍儿的态度不卑不亢。

“你哪门子的身体抱恙，人不都常说粗贱之人身子骨硬朗吗？我看你好得很。”官家小姐道。

珍儿弯了弯腰，小姐看出她要离开的意图，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珍儿吃痛，反手扭住小姐的手腕，就在这时，陆温良走了进来。

珍儿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官家小姐却眼泪汪汪地向陆温良求救。

“珍儿，我在采芝斋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赶紧趁热吃吧。”陆温良将手上的糕点摆放到桌上的盘子内。

“温良，你没看见她刚才怎么以下犯上的吗？”官家小姐气急败坏道。

“按照珍儿的脾性，你不招惹她，她断不会这般对你。还有，她不是下，你也不是上，至少在我心中。”陆温良的语音语调不紧不慢，连正眼都不曾瞧过她。

官家小姐气得夺门而出。

“你就那么信任我？”珍儿含着笑问。

“与你一同长大，我不信你该信谁？”陆温良望着她的眼眸里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怕就怕她现在又去找夫人诉苦了。”珍儿苦笑。

“娘最近总是不在家，她要恶人先告状估计没戏。”陆温良抚摸着珍儿的长发，鼻尖蹭她的鼻尖，这是他们之间的亲昵方式。

“你总护着我。”珍儿有感而发。

“小时候老是欺负你，现在护着你些是应该的。”陆温良回答。

“那要是有一天你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我也会舍身去护你的。”珍儿郑重地发誓。

（四）我一定会救你

这天是珍儿的生日，陆温良为了讨珍儿开心，特地带她去洋人开的餐厅吃饭，还订做了一个生日蛋糕，珍儿从未见过蛋糕，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洋人发明的玩意儿，说叫什么生日蛋糕，你尝尝。”陆温良将蛋糕推到珍儿面前，宠溺地望着她将奶油黏到了嘴角。

珍儿低头专注吃蛋糕，抬头的时候却瞧见陆温良正透过她盯着她背后的某一个角落，眼神愤怒且不可置信。珍儿扭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居然看到夫人挽着一个男子的胳膊缓缓步出餐厅。

男子的模样看起来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段英正，爹手下一个部队的将领。”陆温良道。

珍儿沉默，对于夫人外遇这件事，她没有立场表明什么。反倒是陆温良，在停顿了几秒后，望向珍儿的眼眸又重新浮起笑意：“没事儿，你吃你的，别影响你的心情。”

可是珍儿过生日的气氛早已被打破，而且纸包不住火，这件事最终还是被陆老爷知道了。

整个家里的气氛都很压抑，陆老爷手里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而夫人也没打算隐瞒，干脆破罐子破摔。

“身为妇人却没有妇德，你就不怕我休了你？”老爷气得摔了茶壶。

“妇德？我的妇德早在你始乱终弃的时候就被败完了。现在想要一脚踹开我？你觉得可能吗？”夫人冷笑着。

“来人，来人啊！”老爷气得大口喘气，可是喊了半天，竟没人应他。

就在陆老爷不知所措的时候，所有人都听见了整齐的脚步声自地面传来，然后越来越近。回头一看，竟然是段英正带着部队围了整个陆宅。

陆老爷曾是西南名声响当当的军阀，可惜这些年沉迷于酒色，身体被掏空了，就连权力也旁落于别人手中。自己一手带起来的部队现在居然帮着别人来对付自己。

珍儿往后退了一步，陆温良拉住她的手柔声问：“是不是怕？不如你先回房。”

“不是怕，只是感觉要发生什么大事了。”珍儿回道，硬挤出的笑容却十分苍白。

珍儿的预感是灵验的，夫人以老爷年老为由，要求他退位将督军的位置传给陆温良。老爷哪里肯依，在被大军围困了几天几夜之后的一个雨天，老爷和陆温良一起失踪了。

陆宅包括整个西南三省一夜之间换了主人，由姓陆改为姓段。

依旧是一个湿湿的雨天，珍儿顺着狭窄的通道终于抵达了地下室的囚牢前。

“珍儿，珍儿！”陆温良极高兴地爬到了铁栏前，用手握住她的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被囚禁在这儿，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珍儿。

珍儿心酸，她赶紧从怀里拿出一块滚烫的热饼递给陆温良，因为藏得太隐蔽，她胸前的肌肤都被烫伤了。

一个月前，段英正成了新的督军，他将整个陆宅重新改造，陆老爷原先的书房便成了废屋。珍儿就是从这个废屋里找到了密道，然后发现陆老爷把陆温良囚禁在这里。说起来陆老爷也真是丧心病狂，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可再怎么样，这天下还是易了主。

“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珍儿道。

“你照顾好自己，娘和小柔有没有为难你？”陆温良口中的小柔便是他被迫娶的那位官家小姐。

“夫人忙着巩固自己的地位，哪有空理会我。小柔回自己家去了，说是要改嫁。”珍儿回道。

“这样也好。”陆温良欣慰道。

“那老爷有为难你吗？”珍儿反问。

“我是他亲生的，他怎么会为难我。如今左右不过是气娘和外人沟壑一气罢了。”陆温良笑了笑，想让珍儿安心。

二人在两两相望的时候，突然听到有脚步声接近。

“爹来了，你快走。”陆温良反应极快地推了珍儿一把。

“我不走，我要跟他说说理。”珍儿站起来，语气笃定。

“他不会听你说的，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陆温良十分焦急。

可是已然来不及，陆老爷已经走到了二人跟前，他看到珍儿先是一愣，接着笑起来：“你果然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子，竟然能找到这里来，不过你这么聪明的女子，埋没在这里太可惜了。”

“温良是你亲生的，你放了他好不好？很多事情跟他无关。”珍儿从小便懂得接受世事无常，所以她从不求人，但是为了陆温良，她竟然向老爷下跪了。

陆温良惊诧不已。

“他也是他娘亲生的，可那婆娘是怎么对我的呢？背着我偷汉子，还让我失去了督军的位置。”老爷不知在哪儿喝了酒，脚步有些踉跄，语气很冲。

珍儿正不知如何反应时，老爷却又忽然攥住珍儿的下颚，逼着她与他对视。

“其实要我放了你的心上人也可以，不过你得听我的话。”

（五）都说天意弄人

敌国的军队攻进这座城市的时候，段英正没有反抗，而是带领军队直接选择投降。因为他的态度好，敌方保留了他督军的职位，也保留了他的荣华富贵。

只是这几日，城内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孙妈也丢了性命，死之前连亲生女儿的最后一面都未见到，反而是藏在地下室的陆氏父子逃过了一劫。

城市沦陷，在敌军的统治下，竟慢慢又恢复了歌舞升平的景象。

乱世出佳人，最近，上流社会中就出现了一名叫珍儿的绝代佳人。能读书识字，会喝酒打趣，就连苏州评弹也是拿手好戏。

珍儿游刃有余地游走于两个男人之间，一个是报社主编秦书保，另一个就是督军段英正。只不过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最近大家都在疯传一条消息，说是秦书保掌握了段英正最大的秘密，段英正要将秦书保灭口。

可是继段英正暴毙于自家别墅后，秦书保也惨死于办公室，这个结果不免让人欷歔。

珍儿从生下来便未曾想过自己会杀人，还是同时杀了三个人。

她颤抖着手从陆老爷身上摸出地牢的钥匙，然后迅速奔走。城郊的黑夜，冷风一直拼命往她脖子里钻，珍儿在心中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她所犯下的罪孽都是为了救出陆温良，所以她不是一个坏女人。

地牢中，她顺利打开门锁，救出了陆温良。陆温良已经饿得面黄肌瘦，见到珍儿的那一瞬间，满脸绽放出光彩。

“你终于来了，珍儿，你知道吗？我每天活着最大的信念就是见你。”陆温良的手抓着珍儿的臂膀，力量大得仿佛要将他的信念刻进珍儿的血液中。

“我也是。”每次完成任务，每次忍着恶心与别的男人亲昵，其实支撑着自己做完这些事的最大信念也是见到你。

“爹呢？”陆温良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问。

珍儿露出为难的表情。

“被我杀了。”珍儿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见着陆温良的脸色由欣喜转为错愕。

“你爹他不是个好人，我为他办事，他却要非礼我，我不得已，我真的不得已……”珍儿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她害怕面对陆温良。

陆温良眼底深藏的暗涌说不清道不明，他过于痛苦，自己的亲爹被杀害，是被自己最爱的女人所杀害，可是整件事情他也是知情的，并不能怪珍儿，要怪只能怪天意弄人。

“我们走吧。”陆温良的语气淡得不能再淡，径直往地牢外走，看也没再看珍儿一眼。

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原本完整的家被战火与命运摧残得面目全非。最终，陆温良跟珍儿决定北上，最起码那里还没有被敌军占领。

（六）同床却异梦

到了新的城市，陆温良找到了一份教书的工作，珍儿洗尽铅华，挽起头发，穿着深色的衣衫，每天洗衣做饭。这样的生活虽然清贫，但却安逸，珍儿似乎快要忘却从前。

又一年珍儿的生日。

陆温良晚上回来吃饭的时候发现碗里盛着面条，陆温良是南方人，不喜欢吃面食，他蹙着眉头问珍儿：“家中没米了吗？”

“不是，还有。”珍儿在他对面坐下。

“那怎么吃面条？”陆温良复问。

“今天是我的生日。”珍儿端起饭碗，淡淡地吐出这句。

陆温良愣住了，他想不起这个原因。从小到大，珍儿的生日是他记得最清楚不过的日子，如今却忘记了珍儿的生日。不知是他不愿想起，不愿对这个杀害他至亲的女子太好，还是生活的琐碎已经磨平了他所有的浪漫心性。

空气有些沉默，珍儿却好似无所谓地笑了笑：“今年的生日没有蛋糕吃，有面条也一样。妈曾说面条里放葱花好吃，你尝尝？”

陆温良没有回话，只是低下头默默地吃着面条。

这一夜，珍儿无眠。银白的月光从漏风的窗户透进来，照着满地的清辉。

自打出生以来，很多事便由不得自己。原本长在妈身边，应该也能开心地长大，结果因为出生的时间被夫人夺去给老爷冲喜了。她与陆温良青梅竹马长大，却不得已因为身份的卑微做了他的妾。因为命运的捉弄，她又沦为老爷复位的棋子，最后又不得已杀了老爷。

“爹，爹——”陆温良呢喃的梦呓扰乱了珍儿的思绪。

珍儿转过身，为陆温良盖好被子，心中的难过再一次翻涌上来。

其实无论老爷做了多少错事，在他心中，老爷永远是他的爹。可是如若不杀了老爷，她和他又会落入怎样的境地，珍儿连想都不敢想，只得噙着自嘲的笑。

所谓同床异梦，大抵如此了。

（七）我不能跟你走

次日清晨，珍儿照旧起早去买菜，却在回来的路上，发觉行人总是盯着自己看。很长一段时间的间谍生涯让珍儿的感官变得异常灵敏，很快，她看到了贴在墙上的告示。

白纸黑字，这是一张通缉令。珍儿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名字跟三个男人的名字贴合在一起。真相大白，原来段英正与秦书保并不是自相残杀，而是死于她手中，秦书保的案件甚至还有目击证人。

珍儿心下一慌，面上却强装镇定，脚步匆匆地往家赶。

陆温良今天回家出奇的早，他沉着脸，面色焦灼，应该也是看到了贴得满城都是的通缉令。

“这里不能再待了，我会被抓起来的。”珍儿说。

陆温良蹙着眉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我们偷渡去国外吧。”珍儿继续说道。

陆温良抬头看着她，珍儿强调：“我知道码头每天都会有许多艘到美国的邮轮，我们去美国，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

珍儿用殷切的眼神望着陆温良，直到看到陆温良点头，她才放下心来。

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整理行李，却发现要带的东西并不多。这个地方本不属于她，她能做的就是将不好的回忆还回去。

次日凌晨，残月还挂在空中，码头边停靠了数只渔船和几艘游轮。

珍儿和陆温良匆忙跳上其中的一艘游轮，然后藏进内舱。

这一夜，珍儿靠着行李，枕着陆温良的肩膀，两个人在狭小的空间里相依而眠。

早晨，江边漫起薄薄的雾气。游轮鸣笛一声，陆温良突然惊醒：“爹！”

珍儿也悠悠醒转，在老爷死去的时光里，陆温良总是半夜被噩梦惊醒，他说爹托梦给他。

此刻，陆温良像丢了魂一样往外冲。

“温良，你去哪儿？”珍儿喊住他。

“我又梦见爹了，他要我听他的话，我不能跟你走。”说着陆温良便以极快的身手逃出船舱，往甲板的方向跑去。珍儿跟在他的后面，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陆温良已经跑回岸上。这时的码头上多了许多人，他们都是来送别留学生的。陆温良穿梭在他们中间，很快珍儿就望不到他了。

游轮开始行驶，珍儿站在甲板处远望着陆温良消失的背影，她突然感觉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从她的生命中剥离了，眼睛一酸，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她从未在陆温良面前流过眼泪，一次都没有。

妈曾说过，流泪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所以那时珍儿在夫人面前即便受了再多屈辱，她都不曾哭。

可是现在她哭了，但她曾经当作信念的男人已经不会回头了。

（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三年后，美国西雅图。

珍儿已经学会了英文跟打字，她成了一家华人开的公司里的秘书。有很多人喜欢珍儿干练又俏丽的模样，向她表白却被她一一拒绝。

“陆温良居然死了，他怎么能死？！”公司里一个男人手中攥着一张报纸，语气里满是惊讶跟痛心。

珍儿握着电话的手颤了颤，三年后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居然就是跟“死”挂钩。

“给我看看。”珍儿连忙从同事手中夺过报纸，中英双译的报纸上用整版来报道陆温良。

原来当年他回去后，继承了段英正的职位，大力整顿军事。可是底下的军士们要么吸大烟，要么玩女人，心气早就散了。

再努力的将军遇不到敢于赴死的士兵，也打不赢仗。

与敌军殊死搏斗的那一日，他底下的士兵临阵反戈，陆温良身中一枪，还捂着伤口打死了两个敌人。

临死前，有人问他可否还有什么遗言要讲，他缓缓道：“我这一生自认为只对不起过两个人。一是我爹，但我已经用我的生命来报答他的养育之恩了。旁人都说我贪图荣华，其实我只是完成爹的梦想。督军这位置，原本就应该是我爹的。他是个英雄，最起码在我心中他是，所以我也要当一个英雄。”

“二是与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我至今深爱着的女人，只可惜我没有办法再见她一面说声我爱她了。”

他爱她，这是他断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珍儿凝视着报纸上，陆温良的黑白照片缓缓说：“Daring，我也至今深爱你。只可惜我没有办法送你最后一程，天堂的路走慢一些，我随后就来。”说完，两行清泪缓缓流下，氲湿了报纸上的字，陆温良的照片也渐渐变模糊，看不真切还以为是十八那年，杏花落满地，他牵着珍儿的手道出的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