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远翔《山行》中
2013-04-29赵银芳
摘 要:唐代诗人杜牧之《山行》脍炙人口,历久弥香。但“诗无达诂”,认识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不同阶段的重读能给我们带来新的感受,也正验证了“经典之作令人常读常新”的说法。此文循着诗歌脉络,绘出其“诗眼”,由而登堂入室,诠释文本,领会诗中乾坤。
关键词:杜牧 《山行》 重读 诗眼
人常谓:“画龙点睛”,又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言下之意,眼睛尤为重要。诗歌亦有眼睛,称“诗眼”,苏轼有诗云:“天工忽向背,诗眼巧增损”①,范成大亦对“诗眼”有所提及,曰:“道眼已尽诗眼在,梅花欲动雪花稀”②,不胜枚举。对于诗歌,倘若我们借用佛经中“一花一世界”的说法,姑妄称之为“一诗一世界”的话,那么,“诗眼”就是打开诗中乾坤的门,通过它,我们可以领略到诗歌的无尽魅力。
诗眼的作用很多,可以引导韵律,可以翻新出奇,可以增添情趣和形象性,亦可以精确诗意。窃以为,《山行》这首诗的诗眼则为“斜”、“生”、“坐”三字。
“远上寒山石径斜”,为此七绝之首句,“斜”在此处作用有二,音义兼备。关于“斜”字的读音,长期以来争论不休,到底怎么读?论者往往各执一端,相持不下,弄得读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该从何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争论呢?王力在《诗词格律》一书中给出了答复,他指出,由于时代不同,语言发展,语音也会起变化,今天来看,“xié”、“jiā”、“huā”不是同韵字,但是唐代“斜”字读“siá”(s读浊音)③,此外,“斜”、“家”、“花”在《广韵》中皆属麻韵,因此,在当时是叶韵的。说到底,都是古今音异问题惹的祸。汉字一字多音,一字多义,其中古今读音的变化就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新诗是讲究平仄和押韵的,又分为律诗和律绝,观此诗句数,听其韵律,依据“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之原则,确定其为七言绝句,第二、四句押韵。为了追求诗歌的语音铿锵谐和,我们可以按古音读为“siá”(s读浊音)。这样,首句就也入韵了,该诗就形成了更为整齐的韵脚,涣散之音得以联络贯串,节奏更鲜明,吟诵起来,抑扬顿挫。但是这于古人来讲,终究是有难度的,因此,关于律诗和律绝的平仄和押韵要求,有人形象地比喻为“带着镣铐跳舞”、“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认为,只有技艺高超的人才能驾驭,诗情方得以完美展现。况且,照古音读古诗,在现代来说是很难实现的,于今人来讲,可谓大挑战。
现代人说现代话是无可厚非的,所以,这里的“斜”,我们最好的读法是依据现代汉语规范,读作“xié”。因为,若考虑古今音异问题的话,许多诗歌都必须仔细推敲后方能开口,现代语文教学的难度势必会大大增加,难免会影响语言的发展和传统文化的传播。兹有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为证。该字在此长诗中曾两次出现,首次为“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由于这首《春江花月夜》俨然九首绝句连接而成,全诗三十六句,四句一换韵,按中古读音,这里“斜”就得读“siá”(s读浊音)。接着又有四句“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但今人读到这里,又变回了现代汉语读音里的“xié”了。一来二去,后学者往往就不知如何是好了,疑惑来了,问题也就来了。
读音的问题告一段落,让我们再回到“斜”的意义上来。“斜”字的使用突出了山险、路窄而长,使全诗的立体感陡然增加,和“远”字形成前后呼应之势。告诉人们,此山虽没有像李白诗中描绘的“太白鸟道”那样惊险,但也是蜿蜒曲折,引人追寻。远远望去,通向白云深处,引出“白云生处有人家”,可谓环环相扣。
“生”字亦值得推敲。目前见到的版本上“生”者有之,“深”者亦有之,本人无意对此作出考究,评判孰是孰非,只谈一己体会。
“生”字妙极。此字打破诗人观山之沉寂,增加了整个画面的动感,使平静的画面突然变得鲜活起来,有画龙点睛之效,为全诗营造出巧妙的意境,也赋予了白云生命力。并且,该字在唐朝非常流行,翻阅唐诗,你会发现,诸多诗人对“生”字情有独钟。如张九龄《望月怀远》中的“海上生明月”,上文提及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不也有“海上明月共潮生”么?纷纷抛弃了“升”,而选择了“生”。一个“生”字赋予了明月、白云等生命力,整个宇宙融为一体,曼妙灵动。
“深”字亦好,好在它除了本身的意义外,还引出了大家对“白云”的争论。此处的“白云”有两种解释,一种是“自然界的白云”,另外一种是“炊烟”。“白云深处”突出了烟或云的多、轻渺和飘忽不定,也点明了山之高险,印证了上文的山之“远”和石径之“斜”。而“人家”必然是在白云的深处、下方。对于“人家”的发现,一种可能是作者的想象、推断,看到了傍晚山中袅袅升起的炊烟,由此展开想象,认为山里必有人居。另外一种则是亲眼目睹,远处山顶的白云下面若隐若现地显出了人家。
“坐”字最耐人寻味。接触《山行》之初便可知,此“坐”非彼“坐”也,它在这里被解释为“因为”,不是我们常见的“坐下”之意,老师对此曾耳提面命。既然老师这样解释,我们也就抱着理所当然的态度接受,虽然觉得这种说法很新奇,但恐怕很少有人会去问过“为什么”,也没有去打听一下这是不是杜牧的独创。现在再读这首诗,联想自己的读书经验,才恍然大悟,这当然不是杜牧的首创,因为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这种用法就已经出现了,《晏子春秋》里有记载,也就是我们比较熟悉的“晏子使楚”的故事,“晏子将使楚。楚王闻之,谓左右曰:‘晏婴,齐之习辞者也,今方来,吾欲辱之,何以也?左右对曰:‘为其来也,臣请缚一人,过王而行。王曰,何为者也?对曰,齐人也。王曰,何坐?曰,坐盗。”④“坐盗”中的“坐”即为“因为”之意。
事实胜于雄辩,此处亦再次证明了传统文化是一脉相承的。杜牧是在沿袭前人的用法,只是他用得独特,在唐诗里显得新颖别致,既显示出他扎实的文学素养,又反映出他的头脑灵活。该字的使用更是这首诗的关键之处,承上启下,诗题既为《山行》,就说明诗人是边看边行的,可走着、走着却戛然而止,一动一静扣人心弦。缘何停止前行了呢?谜底随后揭开了,原来是被美妙的景致所吸引,陶醉于天地秋色之间。试问,究竟是何样一番美景呢?答案又来了:“霜叶红于二月花”。既然有霜,想必时节已至深秋,漫山红遍,层林尽染,赛过春日娇花之美,斯情斯景怎不让人流连忘返呢?枫树因霜而变色,因此,“枫”与“霜”便结下了不解之缘,唐代的诗人们也禁不住对自然界的这一规律啧啧称奇,孜孜不倦地进行描绘。如刘长卿《余干旅舍》:“摇落暮天迥,青枫霜叶稀”⑤,李白《江上寄元六林宗》:“霜落江始寒,枫叶绿未脱”⑥。杜甫《东屯月夜》:“青女霜枫重,黄牛峡水喧”⑦。还有大家熟知的张继《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⑧。“坐”可谓一面镜子,照出了无尽美景。通过该字,我们眼前豁然洞开,得以在《山行》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之间穿行。由此,“坐”可称“诗眼”。
该诗中的“坐”被解释为“因为”,这是普遍解释,也为我们大多数人所接受。但是,我也由此联想及一事。《文学遗产》上有对德国汉学家顾彬的一篇访谈,许多人只知道顾彬曾扬言“中国的当代文学都是垃圾”,却不知他对中国的晚唐文学亦颇有研究。顾彬道,此处的“坐”应解释为“坐禅”。⑨此言既出,一时之间,应声者众。其实,顾彬之所以得出此结论仍基于中国传统的“知人论世”之法,孟子曰:“颂其诗,读其文,不知其人,可乎?……是以知人论世也”⑩。唐代诗人尤其是中、晚唐诗人普遍有宗教情结,这是受当时儒、道、佛三教合流思想熏陶的自然结晶。许多文人将品赏山水与坐禅忘机等量齐观,每每能从山水自然中看出超拔脱俗的禅意来。王维《终南别业》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便是最为典型之例。所以,才有了顾彬“坐禅”之解说,诗人和自然融为一体,“托体同山阿”,抛却外界的纷扰,享受短暂的逃遁和隐逸。
我们姑且不谈顾彬的解释是否正确,但他的视角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有益的启发,传统的填鸭式的教育,深深地影响着我们的思维,使我们更多地去接受事物,无论对错,很少置疑,久而久之,就失去了思索的能力。而有信则有疑,学问如果没有怀疑精神,必然停滞不前。
《辞源》称:“经典”是指“作为典范的经书”或“泛指各宗教宣扬教义的根本性著作”,比如十三经。《现代汉语词典》里讲,经典是指传统的具有权威性的著作,或者是事物具有典型性而影响较大的。其实,以大多数普通人的眼光来看,经典就是那些源远流长、令我们常读常新的作品,《山行》即为一例。
① (宋)苏轼撰,(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2007年版。
② (宋)范成大著,富寿荪标校:《范石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③ 王力著:《诗词格律》,中华书局2004年版。
④ 《晏子春秋》见《新编诸子集成第一辑》,中华书局1962年版。
⑤ (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一四七),中华书局2008年版。
⑥ 见《全唐诗》卷一七三。
⑦ 见《全唐诗》卷二二九。
⑧ 见《全唐诗》卷二四二。
⑨ 见《文学遗产》2007年第2期。
⑩ 见杨伯俊译著:《论语译著》,中华书局1980年版。
作 者:赵银芳,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博士,国家图书馆国家古籍保护中心馆员,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唐宋文学。
编 辑:郭子君 E?鄄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