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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维新语境中的“辞达而已”

2013-04-29董娟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3年4期
关键词:学制

董娟

摘 要:“辞达而已”自《论语》中首次提出,经过历代学者的阐释,其内涵几经变化。到近代时期,在维新思潮的影响下,“辞达”论成为新文体实践、文白之争以及近代学术重组的重要理论资源,“辞达而已”在近代中西、新旧之间的激烈冲突中再一次产生新变。

关键词:辞达而已 新文体 文白之争 学制

《论语·卫灵公》云:“子曰:‘辞达而已矣。”近代时期,许多学者的著作中也多有“辞达”之论,1904年《奏定大学堂章程》更是将之规定为“文章之本”:“修辞立诚、辞达而已二语为文章之本。”那么孔子提出的“辞达而已”这一孤句在近代维新语境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这正是本文试图阐明的问题。所谓“维新语境”,本文拟采用长时段历史分期,以戊戌维新为核心,向前推至维新思想萌芽的19世纪70年代,向后推至辛亥革命前夕,基本上以近代维新思想产生、发展的过程为主线。在这一过程中,中西、新旧之间的激烈冲突,促进中国传统学术体系的急剧分化,也促使中国古代文学向近现代文学转型。基于是,考察“辞达论”的近代应用,便成为一项窥斑见豹的实践。

晚清文界,两大主流文体,一是时文,二是桐城古文。时文,即八股文,其因内容和形式的严格限制而受到诟病。八股文以阐发经书义理为内容,然要“代圣贤立言”,即以圣人的腔调来发言,同时阐发的义理必须合乎所规定的注本注释(一般以朱子注本为准的),不能出现规定范围之外的阐释,这就严重禁锢了个人书写,容易使作时文者流于模仿,穿凿附会;在形式上,时文采用严格的排偶,偶对不工者即黜之,故时文撰者不得不雕琢文字,刻镂声律,只为迁就形式,而无关文理。经常用来概括八股文弊端的两个词,就是虚饰、空疏。而桐城古文倡导“文以载道”类于“代圣贤立言”,讲求作文义法与时文之法相去无几,故桐城古文有着浓烈的时文气息。时至清末,八股时文已近朽木,而桐城古文也已是落日余晖,针对这两大文体的指责和要求变革的呼声越来越强烈,王韬正值此时拈出了“辞达而已”。

王韬在《■园文录外编》自序中指出,“自愧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必为有识之士所齿冷,惟念宣尼有云‘辞达而已,知文章所贵在乎纪事述情,自抒胸臆,俾人人知其命意之所在而一如我怀之所欲吐,斯之佳文。至其工拙,抑末也。鄙人作文窃秉斯旨,往往下笔不能自休,若于古文辞之门径则茫然未有所知……”①在《原士》篇中,他再次强调道:“……宣圣有言曰:‘辞达而已矣。是即文字尚不必求其甚工,况于無用之时文?”②通过以上引文,我们可以见出王韬的“辞达论”乃直接针对古文辞(桐城古文)和无用时文所发,他的“辞达论”包含以下几个义项:1.指抒己意,而非代他人立言,崇尚真诚;2.言贵有物,重视文章内容的充实丰满;3.追求写作的自由,“往往下笔不能自休”。王韬的“辞达论”直接针砭现实文弊的虚饰、空疏,他以“辞达而已”为依据,与桐城体、八股文划清了界限,标举出一种新的写作风尚。作为《循环日报》主笔、中国第一报人,王韬的散文多以报纸为载体行世,称为“报章体”。这种新文体,由王韬首创,而在梁启超手中光大成熟。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提出了“新文体”的概念,并指出了“新文体”的风格。“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③梁启超亦是站在桐城派的对立面言说新文体,其对新文体的认识与我们所归纳的王韬“辞达论”并无二致,这正可显示出新文体的实践发展与“辞达论”的密切关系。“辞达而已”在更大的程度上象征的是一种自由。它为近代文人冲破时文、桐城古文教条提供了理论依据,它是近代改革家在新的公共空间(报章)建构的新的写作风尚,是维新人士争取新文体合法性的有效的传统资源。

追求“辞达而已”的新文体,更多地被定位在社会功用的层面而不是纯粹审美的境界,梁启超称为“觉世”。《湖南时务学堂学约》“学文”条规定:“传世之文,或务渊懿古茂,或务沈博绝丽,或务瑰奇奥诡,无之不可。觉世之文,则辞达而已矣。当以条理细备,词笔锐达为上,不必求工也。”④ “觉世”是现代知识分子在中西新旧碰撞的语境中面向民众的“启蒙”行为,其以启发民智、变革社会、解构传统为目标。在古今新旧的裂变中,“辞达论”支持并促进了觉世之文的书写和启蒙思想的传播。

我们再次检视王韬和梁启超的论说,发现他们的文字中都存在一个对立的他者。这个“他者”,在王韬那里是“有识之士”,在梁启超那里是“老辈”,代表了传统士人的形象。这些“老辈”的“有识之士”对“新文体”持否定态度,或“齿冷”,或“痛恨”,这反映出在近代变革中传统旧文学与新兴文学样式之间的博弈。“新文体”攻击旧文学虚饰空疏,而旧文学也目“新文体”为“野狐”,表面的文章体式之争暗含了相悖的价值选择。传统文人愿为“行远之文”“传世之文”,追求不朽;而近代知识分子则为“辞达之文”“觉世之文”,致力于现实的启蒙救亡。不同的价值取向使王韬、梁启超自觉地站在了“老辈”“有识之士”的阵营之外,并达成了对自我新身份的共同认知。梁启超在《三十自述》中提到其为文在于“尽国民责任”,其办报纸、作报章文“冀以为中国国民遒铎之一助”⑤。

进入维新语境中的“辞达”,它所处的学术体系发生了变化,使用这一话语的主体发生了变化,其自身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异。与传统语境中的“辞达”相比,维新语境中的“辞达”最根本的变异在于“辞”从文言系统走向“白话系统”。

“辞达而已矣”在《论语》中本是孤句,并无具体语境,而近代裘廷梁在《论白话为维新之本》一文中为“辞达”设定了一个具有因果关系的话语背景:“《诗》《春秋》《论语》《孝经》皆杂用方言,汉时山东诸大师去古未远,犹各以方音读之,转相授受。老聃楚人也,孔子用楚语,■十二经以示聃,土话译书,始于是矣。故曰‘辞达而已矣。”⑥ 于是“辞”指“楚语”,象征了“土话”“白话”;“辞达而已”,便是指“土话译书”,即以白话翻译经书。

裘廷梁引用的典故出自《庄子·天道篇》,讲述孔子为藏书于周室,前往拜见曾为徵藏史的老聃,“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十二经以说。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对于“■”字,大多数注家根据下文,注为“反覆言之”。而这里裘廷梁以“翻译”解“■”字,恰改写了孔子的形象,他构造出孔子土话译书事件,将孔子塑造为“白话运动先驱”,旨在呼吁以当代白话翻译、阅读、传播古代典籍。裘廷梁指出近代白话译书的目的:“学、庸、论、孟,皆二千年前古书,语简理丰,非卓识高才,未易领悟。译以白话,间附今义,发明精奥,庶人人知圣教之大略。”⑦ 也就是裘廷梁倡导以白话译经文的目的在于教化民众、开化民智,即将经书由卓识高才的知识分子翻译成白话传达给大众。而知识分子与大众之间是有着知识等级差别的,知识分子凭借其持有的知识对大众进行教育,这个教育的过程同时也是知识分子代表的新兴文化阶层以“白话”为媒介,不断冲破经书所隐喻的士大夫垄断文化,并使贵族文化不断流向下层民众。因此,以“辞达而已”表征的“白话译书”,在近代语境中具有了一种知识权力的隐义,这也许是裘廷梁在为“辞达而已”构造背景故事时所未料及的。然裘廷梁说,白话译书的一个重要好处即是可以“保圣教”,即使孔子学说在民间得到不断流传,因此,孔子当时一句“辞达而已”孤立断言在两千年之后却成为保存他思想的一种方式。

1904年《奏定大学堂章程》“中国文学研究法”条目下规定:“修辞立诚、辞达而已二语为文章之本”⑧。“修辞立诚”既关涉写作的伦理维度——真诚,又关涉文章的审美维度——自然,历来被视为最古老而重要的文学观念之一,其作为文章之本出现在学制规定中,似乎也不会引起诧异。而“辞达而已”,正如我们在第一部分所梳理的,古代文人学士基本并未将其抬高至“文学之本”的地位,那么,在近代,“辞达而已”何以能够进入大学堂的学制规章中并作为“文学之本”面目出现呢?这确实是一个值得考究的问题。

“辞达而已”在《章程》中与在《论语》中一样以孤立的状态存在,并没有任何直接的阐释,然而根据《章程》和整个癸卯学制的价值导向,我们还是可以推出“辞达而已”是在哪些层面上迎合了近代对文学的规范。

与《奏定大学堂章程》同属“癸卯学制”的《奏定学务纲要》提到文章写作“但取理明词达而止,以能多引经史为贵,不以雕琢藻丽为工,篇幅亦不取繁冗”⑨。这一规定与整个近代推崇“实用”的氛围基本保持一致。近代有一个共同的认知,即认为是八股文贻误人才妨害世运,故而八股文所象征的雕琢藻饰必须要加以摒弃,而《章程》以具有约束力的行政规定,压制了文学向形式主义方向的发展,不仅仅是对藻丽的语言,对整个以审美为目的的纯文学,《章程》都采取消极的政策。

“辞达而已”,如果我们把“辞”看做文学整体的话,“而已”的限制性语气,则恰好表达出文学在近代学术体系内所处的尴尬境地。文学词章作为历古以来文人的主要课业和经纬国家之大业,一度是我们的荣耀,而在近代文学却备受指责。黄遵宪曾说:“居今日五洲万国尚力竞强攘夺搏噬之世,苟有一国焉,偏重乎文章,国必弱。”⑩ 严复在《救亡决论》中也说道:“中土不幸,其学最尚词章。”这基本是近代学人的共识。这种认识的产生来自于西方中心主义的“科学”标准,在这一标准之下,当时的中国明显是落后的,在与西方的比较中,“文学”代表的传统旧学成为导致中国在进化论的线性发展中处于低级阶段的最大原因,这引起近代学人的极大恐慌。于是,引进西学格致,救弱救亡成为“急务”,而文学则是可以缓图的事业。张之洞《劝学篇》说:“一为文人,便无足观,况在今日,不惟不屑,亦不暇矣。”“急务”一词显示出近代学人深深的焦虑感,而“辞达而已”之“而已”一词的限制性在某种程度上则起到了缓解焦虑的作用,它限制了纯文学在新的学术秩序中扩张的可能性,引导学人不必措意于无用之文学以致劳精损志。《章程》规定“集部日多,必归湮灭,研究文学者,务当于有关今日实用之文学加意考求”,又规定文章练习“不宜太数”,而诗赋则“听学者自为之,学堂勿庸课习”。通过分配课习时间精力,学术布局得以调整,各学科归于致用。

就文学一科的致用观念来讲,“文以载道”显然是一个占据主流地位的观念,那么何以在以“尚用”为宗旨的学制中,是“辞达而已”而不是“文以载道”被规定为文章之本?或许可以推测,近代文学所需要承载传达的思想观念,远非中国传统的“道”所能涵盖。虽然学制依然将保存经义作为文学存在的依据,但经济、法律、进化、国家、自由等观念已深入文学领域,并且学制规定,“其作文之题目,当就各学科所授各项事理及日用必需各项事理出题,务取与各科学贯通发明”,在此情况下,“道”就很难涵盖变动、多元的社会观念,以至于统治阶层的士大夫也不得不承认“古人云:文以载道。今日时势,更兼有文以载政之用。”“文以载道”在近代确实是一个捉襟见肘的观念。而“辞达”之“达”的维度则是一个悬置的宾语,可填入各种观念,辞可达经书之旨,可达报国之志,可达异方之事……这是“辞达而已”在癸卯学制中最具开放性的一面,也是其可以取代“文以载道”而成为文学之本的重要原因。此外,“文以载道”具有浓厚的桐城气息,在晚清桐城派备受诟病的情形下,“文以载道”显然不适合作为向全国推行的文学观念,而未经符号化的“辞达而已”,则更具活力和阐释空间,更符合学堂建制中西会通新旧融合的理念。

就“辞达而已”的阐发和应用而言,王韬和梁启超重在“解放”,裘廷梁重在“重构”,而张之洞则重在“规范”,这也可以看出,随着维新运动从兴起到失败,清政府“求新”的主力复归至洋务派,思想观念上渐趋保守。然而,无论如何,“辞达而已”在近代语境中都处于“新变”的状态,近代“辞达论”是以“辞达”为理论资源而进行超出文学、语言领域的建构,以服务于社会变革的宗旨。这当然与阐释主体的身份有着密切关系,近代“辞达论者”,多是社会改革家、政治家,这决定了他们的视角和论述方式迥异于传统以经学家、文学家为主体的论述。在近代,“辞达而已”与“孔子”一样,是一个被重新塑造的形象。■

①② 王韬:《■园文录外编》,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第8页。

③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5—86页。

④ 陈元晖主编:《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戊戌时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40页,第8页。

⑤ 陈书良编:《梁启超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版,第543页。

⑥⑦ 舒芜等编选:《近代文论选》(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77页,第178页。

⑧⑨ 陈元晖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学制演变》,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63页,第500页,第364、365页,第329页,第500页。

⑩ 黄遵宪:《明治名家诗选序》,见吴振清等编校《黄遵宪集》(下),天津人民出版2003年版,第379页。

{12} 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730页。

作 者:董 娟,暨南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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