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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把瘾》与《过把瘾就死》

2013-04-29李刚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3年4期
关键词:过把瘾黑色

李刚

摘 要:王朔小说因其对话生动、情节市井化、人物性格鲜明而广受影视编导的青睐。本文通过分析电视剧《过把瘾》对王朔小说改编的得失,揭示王朔爱情小说在热闹喧哗的表象下隐藏的关于人性和爱情的悲观主题,并对影视剧与原著小说的互文关系做了初步探讨。

关键词:《过把瘾》 纯情 黑色

“过把瘾”在今天已成为人们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语,这在某种程度上应归功于1994年电视剧《过把瘾》的悄然走红。这部由李晓明编剧、赵宝刚导演、改编自王朔《过把瘾就死》《无人喝彩》《永失我爱》等三部小说的电视剧,在一开始并没有得到像《渴望》《编辑部的故事》那样的关注(李晓明是《渴望》的编剧,赵宝刚是《编辑部的故事》的导演)。《过把瘾》在央视远离黄金时间的晚上十一点多播出,每天一集共八集,在放到中间的时候,已经引起越来越多专业人士和普通观众的注意,随后各地方台、各录像厅,合法的非法的场所轮番上阵,放了个不亦乐乎,直接的效果是:主演王志文和江珊成为“都市爱情作品中的经典形象”“青年男女择偶的标准”;《过把瘾》成为“经典都市爱情剧”①。

这部电视剧之所以没有像人们事后回想起来那样应在黄金时间播出,从它剧名的改动上也可窥知一二。由《过把瘾就死》变成《过把瘾》,尽管有剧情超出一部小说的表面原因,然而更深层的原因应该是王朔小说的灰色甚至黑色的非主旋律色彩。去掉“就死”两个字不管能减弱多少这样的阴暗效果,至少听起来不那么刺耳。90年代初大众文化的堂皇登场使很多清醒的业内人士意识到,新的时代到了,人们对那些沉重的东西已经感到疲倦了。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李晓明和赵宝刚就是冲着广大的大众市场去的,这与众所周知的《渴望》的作坊式操作是一脉相承的,尽管《过把瘾》的艺术成就要在《渴望》之上。

然而,如果我们不被王朔对大众文化的竭力鼓吹完全遮蔽的话,我们应该记得王朔在1988年的大红大紫,而那时他是作为先锋作家引人注目的,那四部改编自他的小说的电影,也是作为探索影片登上影坛的。这一背景使《过把瘾就死》的改编成为反观王朔小说的一个合理的材料。

从情节的分配上看,电视剧的前四集是小说《过把瘾就死》的内容,第五集到第七集是《无人喝彩》的内容,最后一集是《永失我爱》的内容。这体现了编导的眼光,《永失我爱》的情节不但不合常理而且煽情的意味过浓,而王朔本人对这部小说也很不满意,用他调侃的话来说,“他对高尚的情感实在是陌生,只得使用最滥的通俗剧手法,让其中一人得不治之症,大家哭一场拉倒”②。而《无人喝彩》由于其剧本性质导致的情节化倾向大于小说的特征,就本文来说,讨论的意义也不大。所以,本文就以小说《过把瘾就死》的改编为主进行分析。

一、小说的主题

王朔作为一个颇有争议的作家,其被称为“纯情”的小说不像《顽主》《一点正经没有》这类以调侃知识分子为乐的小说受人关注。然而这两类小说并非毫无关联,我并不想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这里只想指出两者在“纯情”和“狂欢”的表象下,内在一致的悲观色彩。这种悲观色彩同样渗透在《过把瘾就死》的爱情观中。小说中是杜梅提出结婚的,方言的反应是:

当时我还很年轻,不想太卑鄙,于是答应了她。其实我蛮可以给她讲一番道理的,一个人在餐馆里夸赞一道菜可口并不是说他想留下来当厨师。③

当然方言也并不是持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我想我还是对她发生了感情。算不算爱情我不敢说,起码可以说她使我珍惜,如同我对自己的尊严、权利或者健康一样。

实际上方言从一开始就对婚姻持悲观的看法,然而他并没有完全意识到。离了婚的潘佑军曾一针见血地指出:

你呀,跟我两个月前一样,就是个怀有二心的丫环,一方面怨活累,一方面又贪恋这家给的钱多吃得好。只有两条路,要么老老实实给人家干,要么去他妈的。这老婆我还有一比,好比手里这烟。这烟对身体有害是谁都知道的,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抽?皆因一口成瘾。除非你真有毅力,除非你得了肺癌。说戒也就戒了。

然而方言并不这样认为,夫妻间的争吵就他看来,大都因为一些很小的事,表面上也是心理有些变态的杜梅对爱情要求太高的缘故。他怀着侥幸的心理与杜梅继续着这场婚姻实验。但结果是两败俱伤:

就像童话中两个贪心人挖地下的财宝,结果挖出一个人的骸骨,虽然迅速埋上了,甚至在上面种了树,栽了花,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地知道底下埋的是什么。看见树,看见花,想的却是地下的那具骸骨。

这样的心理描写不由得讓人想到张爱玲对爱情的冰凉感受,同时也很难让人再以为这是一部关于婚姻与爱情的围城式解释的小说。

也许我们会怀疑方言只是不爱杜梅而已,但事实并非如此。从离婚后方言的表现来看,他根本无法忘记杜梅:

我一下把她搂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哭了起来。我发现我还是爱她,那么爱她,这一发现令我心碎。

这样的发现在小说的后半段比比皆是。那么方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呢?婚姻本来就意味着责任和妥协,方言并不是不明白这点,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但他最终发现这并不是个妥协就能解决的问题。在方言被杜梅绑在床上后,他感到了屈辱:

我觉得我太惨了,太倒霉了,简直就是个可怜虫。我的一生都是这么被人捆绑着,任意摆弄。一种悲愤油然而起,我停止了哭泣,心像浸泡在刺骨的冰水中阵阵紧缩。我冷眼睥睨厄运,已不再委屈,自怨自艾。我感到坚定,情感凝固犹如重创之后的厚厚血痂,我将悍然拒绝——对一切!

他不是不能对杜梅、对婚姻妥协,而是对自己不能妥协。当所有的妥协并没有在爱人身上发生作用后,就变成屈辱积聚在自己心里,在这一刻决堤而出。如果爱一个人就要付出全部自我的话,我将悍然拒绝。

总的来说,《过把瘾就死》是一部探讨爱情与自我关系的小说。在作者看来,真正的爱情似乎必然伴随占有欲的膨胀,这与自我是难以调和的,爱得越深只能伤得越深。作者给出的答案是,要么不去爱,要么“过把瘾就死”。但在电视剧中,这种悲观论调被大大淡化了。

二、电视剧主题的纯情化

小说中,杜梅原来是方言的朋友吴林栋的女朋友,而吴林栋是个“毫无羞耻感,有时对女人都使用暴力的人”,小说的开头吴林栋就在游泳池摔死了,为两人的相识蒙上了一层不祥而宿命的色彩。而在电视剧的开头,方言的朋友潘佑军的妻子因为对婚姻失望跳楼自杀,方言和杜梅在她的葬礼上相识。这样的改变至少有三个作用:第一,使杜梅的形象纯洁化了,她在认识方言以前是清白的。方言的形象也在一定程度上更像一个文化馆的职员而不是小说中那样有许多吴林栋这样的朋友;第二,潘佑军妻子的死成为日后两人吵架的一个话由,是杜梅指责方言“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借口,而不是小说中吴林栋成为方言认为大家都不干净、结婚也就那么回事的潜意识;第三,最重要的是,这种改变很自然地将观众的思路引向一个探讨爱情与婚姻关系的主题,潘的妻子的死造成一个悬念,她为什么要自杀呢?编导并没有多做解释,而是将这一问题巧妙地引向因为她的死而认识的方言和杜梅的婚姻上。既有吸引人的戏剧性,又将主题引出,不能不说这个设计是比较成功的。

电视剧中的方言在婚前明确地对杜梅说“我爱你”,这一来编导和观众就都放心了。因为没有更多的像小说中的心理分析那样证明方言在结婚前的“阴暗心理”,他们的爱情是真实的(尽管小说中的爱情也是真实的),他们的问题是另外的问题。主题进一步向传统的爱情婚姻模式靠拢。接下来争吵开始了。电视剧节选了小说中几个有代表性的争吵场面,也是层层递进最终将两人的婚姻送入坟墓。但奇怪的是,本应在屏幕上表现得更好的这种争吵,看起来反而不如小说中“过瘾”。当然,王朔式的语言不可能毫发无损地搬到影视剧中,但我以为更重要的是主题的暗中转化所造成的效果。我们在屏幕上看到的争吵远没有小说中描写得那样伤筋动骨,甚至许多观众会对这种“柴米油盐,磕磕碰碰”的日常家庭生活抱以会心一笑。但在小说中我们恐怕笑不出来,“吵到最后,我们什么都骂出来了,就像一对不共戴天的仇敌。我们互相太熟悉了,因而我们刺向对方的刀刃格外锋利,弹无虚发,沉重地打击了对方”。编导显然无意去将这样的吵架内容具体化。一些“唯恐不恶毒,不能刺伤对方”的话被删掉,一些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在生活中真实存在的对话就更不可能出现了。电视剧主要的情节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努力,那就是方言和杜梅是相爱的,他们的故事远没有结束。而在小说中,其实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那么电视剧的主题是什么呢?方言曾有意无意地说:多清楚的字,离太近了也会花。这样的语句在后四集中就更多了,像“距离产生美,你们俩有了我这个距离,于是就美了”“男人女人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等等。在情节的安排上,从第五集开始,方言与杜梅离婚后,自然产生了距离,于是他们发现,原来他们还是相爱的,他们悟出了爱的真谛,知道了爱是需要空间的,他们也认为他们可以做到这一点,于是就准备复婚了。这显然体现了编导自己对小说的理解,他们认为方言和杜梅走到这一步就是因为爱得太深,想达到“你拥有我,我拥有你”的境界,水至清则无鱼,夫妻俩经过一番死去活来的爱与恨后终于回到了尘世中。

这种探讨“爱情与距离”的主题表面上看来与小说“爱情与自我”的主题并不矛盾,但是在得出的结论上是有很大差别的。电视剧倾向于认为只要能理智地处理爱情与自我的关系,那么二者是可以兼得的;而小说则倾向于这两者是有根本性冲突的,因而只能是一场悲剧,爱得越深死得越惨。不能说电视剧的主题就是肤浅的,因为小说的主题也未见得有多深刻,但这种倾向显然是适合“都市情感剧”的。

三、小说与电视剧主题的互文性

这部电视剧如果只有七集,就是说到方言和杜梅复婚就皆大欢喜地收场,也许我的结论会如上述那样明确。而从一般的情感剧思路来,大团圆的结局也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但在第八集中,方言莫名其妙地得了不治之症,一场好梦就此破灭。编导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呢?仅仅是为了增强戏剧性来吸引观众吗?

编导用一种表面化的,带有宿命色彩的悲剧来代替小说内在的、人性层面上的悲剧,有可能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上文中提到方言在被杜梅绑在床上后的一系列心理活动,是小说中的一个高潮,这个场景在电视剧中是无法表现的。编导也许感到了在这些心理描写不能被完整表现的情况下,电视剧有可能变成一个没有任何悲剧色彩的爱情故事,这在某种程度上会削弱“过把瘾”的主题。既然剧情已经发展到两人不可能再分开的地步,所以方言的死就成为必然的了。

电视剧中的方言和杜梅死去活来的爱真可谓是“过把瘾就死”,编导舍弃了心理陈述完全用形象语言与小说殊途同归,在某种意义上不能不说是忠实于原著。然而还不止于此。

这就要提到电视剧中男主人公方言的塑造。小说中“有一帮狐朋狗友”“说翻脸就翻脸”的“痞子”方言在电视剧中并没有那么多的痞气。王志文的本色演出为这个角色增色不少。电视剧中的方言个性自由独立,对朋友真诚坦率,凭自己的能力吃饭,绝不受嗟来之食;无论对权势还是对朋友,只要对方要求自己想开一点,不要那么执著时,都会断然拒绝,可以说没有一丝奴颜媚骨。如果我们以这个方言形象来反观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时会惊讶地发现,两者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小说中的方言在油嘴滑舌的掩盖下,隐藏着一颗渴望自由、独立、强大、不屈服于任何强权的心灵,只不过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无力抗争,于是便时常觉得屈辱。这种屈辱感找不到发泄的渠道,便被压抑在心里,转变为一种对既成社会秩序的潜在的愤怒。我们可以在小说中清楚地看到这种心理。“从骨子里我是个严肃的人传统的人,可事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严肃地对待。”“我可以容忍别人对我的谩骂、攻击,容忍别人怀疑我的品质,哪怕贬低我的人格,但我绝不容忍别人对我能力的怀疑!此辈我定要穷追至天涯海角,用我一生予以报复。我活着,所作一切的目的就是要把那些曾经小看过我的人逐一踩到脚下!”可以说在小说中,情感经历只是一个外壳,作者借这个壳想要表达的是一个失去信仰而又想保持尊严的小人物的一次人生历险,这是小说内在的隐含主题。这个主题由电视剧中男主人公形象的强化得到阐释。电视剧中的方言对婚姻的不妥协、对领导的蔑视、对大款钱康的戏弄都恰如其分地传达出这个小人物不甘心、不屈服、独立自主的人格魅力。

由此看来,编导并不是简单地将小说当成一堆素材进行再加工的,小说内在的思想情绪对编导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编导在无法用语言进行心理描写的情况下,巧妙地对小说情节进行增删,最大限度上实现了小说意蕴的传达。另一方面,电视剧中方言特立独行的形象使我们得到启发,对小说中的方言有了新的认识,进而对小说的主题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总的来说,电视剧对小说的改编是成功的。改编的成功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上,一是对小说悲观色彩的削弱;二是对一种轰轰烈烈的“过把瘾”式的爱情的渲染。这两个层面看似互相颠覆,实则相辅相成。它们共同造成了这样一种效果,观众既为方言的死遗憾伤感,又对爱情与自我的关系进行了比较深入的思考,使电视剧没有流于一般通俗的情感剧而具有了一定深度。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一点尤其重要。《过把瘾》的“经典都市情感剧”的地位看来不只是填补了当时的一个空白,它也和我国许多其他艺术形式(比如摇滚乐)一样,在一出现的时候就达到了这个领域的高峰。

① 陈榕:《我爱你还是烦死你》,《信息时报》2002年10月

29日。

② 王朔:《我看王朔》,《王朔文集·随笔集》,华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35页。

③ 王朔:《过把瘾就死》,华艺出版社2000年版。以下关于该小说的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作 者:李 刚,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长治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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