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狂魔
2013-04-29东海龙女
东海龙女
作者的话：有天去朋友开的花店去玩。听她头头是道地向一对情侣解释花语，什么红玫瑰是热烈，粉玫瑰是感动，香水百合是高贵纯洁，鸢尾是想念你……忽然想，如果每一朵花都有思想，也许它们并不会认同我们人类强加的意义。比如曼珠沙华。
就因为有毒而艳红，其有益于人的医疗用途却被忽略了，还被冠以如此妖异的花语。不公平啊！
所以……所以我想写个不一样的花语故事。还有个小八卦就是：我有个好基友，就是这么一个蔓珠沙华般妖艳又纯洁的女孩子，“坏”得让我牙痒痒，又可爱得让我无可奈何，她的名字真的叫小雨（谐音）……
一只妖兽从虚空中跳跃而出，蹲踞在我们面前。它身似狸猫，却有小牛大小，前爪撑地，后爪弓起，保持一种随时要扑上前来的姿势。最令人恐惧的是，这怪物长了一个硕大的龙头！
“旁边小区出人命啦，有个年轻男人被剌了六刀，然后女友失踪了呢，情杀啧啧！”
“有个拾荒的人也失踪啦，只留下好大一摊血……”
“八婆！”我白了“她”们一眼——窗外安谧的雨声，全被这些八婆给破坏了。
“女夷娘娘，你知道我们喇叭花就爱传话嘛……是城西的喇叭花们讲的！”
一大簇淡紫色的喇叭花爬在红砖墙头那块“女夷花坊”的铁艺招牌上，叽叽喳喳：“因爱生恨吗……”
“人类总说自己有情感，我看他们的恨比爱多……”
“丁零零——”门铃声响起，喇叭花们闭了嘴。雨声潮气，连同来客的身影，一起拥进来。
“打扰了，尹小姐。”
穿条纹衬衫的男子多了，但未必有这位来客穿得熨贴。随风轻动的雨丝似一幅浅灰细纹的绉纱，是他最美好的背景。
“郑先生客气了。”我隐约记得他叫郑旭，就住在附近小区。
他向我点头：“尹小姐还是一个人照看花坊？怎么不请个人？”
“没有合适的……我一个人也习惯了。”我微笑着回答他，心里寻思，是不是真的该找个人来？不然叫人起疑。可是……嗯，我这仙不仙人不人的身份，跟凡人相处，只怕露出马脚。找个妖怪吧？算了，非我族类，是嫌自己麻烦不多吗？
“这是您要的三色堇。”
淡紫明黄雪白，三色娇嫩的花朵，圆嘟嘟地挤满一只陶盆。每一朵花心处有深紫的斑，像敛翅的蝴蝶，又像微笑的脸。瓣上滚动着几滴水珠，鲜明生动——越衬出他如墨眉尖，晶然双瞳。
花，不过是幸福的载体。人，才是幸福的享用者。不由得羡慕那收花的女子——是怎样的福分，才会拥有这样的男子、这样的等待和深情呢？
“三色堇的花语，是等待啊！”
“对啊对啊，多美！”
爬在门前铁栏上的喇叭花们，用人类听不到的声音，继续叽叽喳喳。
人类喜欢借花朵来传情，花语应此而生。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花语，最受欢迎的是红玫瑰，它的花语代表热烈的爱情。
但人类并不知道，花语不仅是他们用来表达情感的载体，不仅是轻飘飘的一个词语，更是那种花所独特具有的灵魂，往往代表着花的天性、习气、意义甚至某种不可逆转的神秘命运。
“你们忘了吗？”一个冷冷的声音插进来，那是一朵最孤僻的喇叭花，她的颜色也是妖艳的紫红，“曼沙珠华的花语，也是等待呢。”
曼沙珠华……
所有的花都沉默下来，这四个字，仿佛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噤住了一切。
“卡片怎样写？”我转身举起红色心形祝福卡，问他。
犹豫了一下，他喃喃道：“小雨，我想你。”
“不……”他摇了摇头，“小雨，我梦到你……”眉宇间浮起一层湿重的雨雾，“小雨，你还好吗？”从不管不顾的思念，到隐约缠绵的情思，再到缓长悠深的爱——小雨是他的女朋友吧，真幸福。
“先生，到底要写哪一句……”
“就写：小雨，我们都想念你。”女子的声音清脆响起。一把碎花桃红小伞，在门口轻盈地放下，收拢一地的水雾。
“风儿，你来了？”他惊喜地回头看她，那些忧愁的雾霭，化作春风般的笑容。
“我的女友，金风儿。”他向我介绍。
风儿？那么……小雨？我望着那名“女子”，眉头蹙起。
金风儿留齐耳短发，细长眉眼，果然漂亮。她细心地将卡放在花束中：“真漂亮的花，小雨一定会喜欢吧。”
“那么……二位最好不要联名……”我委婉地提醒他。小雨——若是知道他有了金风儿，一定会难过的吧？
他垂下眼帘：“不要紧，小雨……其实小雨，她……”很艰难地，一字一顿，“她……在一年前就过世了。”
“……”
“一年前，一辆失控的卡车冲过来，她……她推开了我，自己却……”
“对不起……”
三色堇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听说，人世间的花香，可以下达幽冥。我希望三色堇能将我的思念传递给她……因为，我快要跟风儿结婚了。”
金风儿柔声安慰：“你送三色堇，花语和心情……小雨应该是懂的。”
花期短暂，等待悠长，一如爱情。
可他身边已有新人，所谓等待的诺言，不过都是空话。
“女夷花坊。”风儿一字一句念道，似乎很好奇，“女夷……”
“女夷，主春夏长养之神，也就是花神。”我微笑着跟她解释，“我的名字也叫尹女夷……二位，欢迎常来哦。”
送他们出门，我抬头看天，心中浮起一丝疑惑。
“清明时节雨纷纷”，下雨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今天的雨，竟不是细雨，反而越下越大，如粗白的索子，在空中扯个不停。
还有一团微红的云霞，低低沉在淡灰的半空中，缓缓移动。
郑旭二人已出了花坊大门，走向青藤掩映的街道拐角。
“呀，那里……”一朵喇叭花突然叫起来。
其实我已看见了，就在拐角的红墙边，盛开了一朵殷红的花，有茎无叶，妖异夺目。
我拉开门，冲出去叫道：“郑先生！等等！”
雨长如索，深一道，浅一道，打在他们合撑的伞面上。伞上描画的桃红花影，透过天光里映照在他们的脸上，呈淡淡的粉色，安谧柔和。
空中那团云忽然急速移动起来，仿佛是云生出了脚，向拐角处急速掠去！
“啊！”云消失了，青藤丛后有尖厉的叫声响起！那是金风儿的声音！扭曲尖锐，似乎受到了极度的惧骇。
我左手食指早已伸出，在面前空中虚虚几画，口中默念：“国色耀日月，清气满乾坤——疾！”
“砰！”空中隐约显出一个淡淡的金字——华！
字形旋转，发出细碎的金光，如雨点般溅洒开去。一道浓重的红雾向天空扶摇直上，遁入雨幕之中，瞬间无影无踪！
扯索般的雨，顿时化作细微的雨丝！
我转过街角，向前扑去。
雨丝雾帘中，郑旭怀抱着昏迷不醒的金风儿，连声呼唤。
凝神之际，我感受到了周围青藤所散发的神识，正是方才发生的一幕——
那朵红云以很快的速度追上了他们，云中蓦然射出柱状红雾，仿佛一只待啮的妖兽巨口，盘旋着向郑旭当头罩下！
临危之际，金风儿一把推开了郑旭，将伞尖狠狠剌向那雾柱！雾柱猝不及防，在空中陡然缩回，反扫向了金风儿！她尖叫一声，整个身体受到那股大力的撞击，凌空飞出，摔落在地！
雾柱疾降而下，向郑旭当头罩去！
我恰在这时赶到，以草木春华的纯元之力，逼得那云团不得不遁走，才救了他们性命。
我伸手拂向金风儿的脸庞——苍白中隐隐透出青黑，但口鼻间生息未绝，尚有微暖。
“应无大碍。”我安慰他，掌心已暗度真气，从她的鼻端游走入内，将妖气的阴寒之毒，从各处关窍中渐渐驱除。
“嗯——”金风儿脸上的青黑渐渐退去，唇中徐徐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来，“旭……你还……还好吗？”
“我很好！很好！”郑旭惊喜过望，将她抱得更紧，眼圈顿时红了，“风儿……我害怕，我害怕你也……”
“我不会的……”金风儿微弱地应道，“这一切，本是……本是因我而生……不……不要紧，她不开心……我们……我们就慢慢地……让她接受……”
他们二人的对话非常怪异。对于凡人来说，好端端走在路上，竟然受到一团云的袭击，早就惊惶欲死了。他们二人却视若寻常，难道早就明白这团云的来历？
郑旭感激地望着我：“多亏尹小姐及时赶来帮忙……”
金风儿微微一笑，道：“原来您还是高人……”
“不敢称高人……我在家乡学过一些祝由科的医术。”我看了看天，“今天是清明节，清明者，‘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春夏之交，主生发之气，易遇邪灵，二位还是待在屋里的好。”
想了想，我又道：“不如请城南的黄半仙，求些符咒回来，总有些效果。”
城南那只黄鼠狼，虽然是兽类，修行却是正宗道家心法，后又被正一道收归门下，对于符录之术，比起大部分人类道士，还要精通得多。但他所谓的测算前途，在我看来是胡说八道，在本城竟颇有声名，不少达官贵人趋之如鹜。
“黄半仙请过了……”郑旭对着那满地的残蕊落瓣，怔怔道，“尹小姐，麻烦你再帮我送一束花过来，行吗？我家在青藤花园301室。”
“没问题。”
墙角那殷红的花朵，早已消失了。我俯下身，对着地面一块水洼，轻轻吹了一口气。
水纹层层，漾圈开去。一抹血红，渐渐从水色中显现出来！
果然是它！
“青藤花园”。
铁艺拱门，原木门牌，与这座爬满青藤，遍地绿茵的小楼很是相配。
按下门铃，有个瘦小的老太太从电梯旁的小屋出来，麻利地打开大门。这些小区管理员做事敏捷、负责任、警惕性还高，只是未免八卦了些。
“您找哪家啊？”她眯起眼睛看我。
“阿婶，我是街那边的女夷花坊，给301室送花来的。”
她笑了：“是小郑订的吗？送他新女朋友的吧？”
“男人真是薄情。”旁边一个等电梯的年轻女孩撇了撇嘴，向同伴道，“这才多久，就弃旧迎新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你们年轻，知道什么……梁山伯和祝英台双双化蝶，那是戏上的词儿，这真实的人哪，不管失去了怎么亲近的人，自己也得好好活下去。其实再有新人，也抹不去心底的旧人……”
301室布置得洁净温馨，碎花布艺沙发，小茶几一尘不染。唯一不协调的，是墙上有个浅色的方印，像是挂过相框的痕迹。
郑旭去煮咖啡，金风儿细心地把花束用水瓶盛好，放在窗台上。
我搭讪道：“您家的花草，种得可真多。”
金风儿苦笑道：“这都是小雨种的。她过世后，差点枯死了，现在都是我在照顾……”
窗外是个不到十平方米的露台，却种有二三十种花草，姹紫嫣红，生机蓬勃。
郑旭爱上金风儿，或许是有道理的。她对小雨留下的花草尚如此细心照料，何况是安抚他那颗失去爱人后痛苦的心？
“尹小姐，今天的事，真的非常感谢你。”金风儿道。
我答道：“这是我们的业务范围，何必多谢呢。”
她凝视着我，神情古怪，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来！
趁郑旭未察觉，我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低声喝道：“你搞什么鬼？”
金风儿反手紧紧抓住我的袖口，低声道：“尹小姐，我求你救救我们！”
“救？”我淡淡一笑，“倒是你这小小的风之精灵，招惹凡人，意图何在？”
她被我揭穿身份，却无暇顾及，只是抓紧我不放，哀哀道：“我听我干爹提起过你……”
“你干爹是……”
“黄半仙。”
“它说了什么？”这只死黄鼠狼！它不过是曾在花神宫门下，服过一次杂役，所以认得我。再这样多嘴多舌，我非拔光它全身的毛，做出一两百支狼毫笔不可！
金风儿见我脸色微变，忙道：“干爹说尹小姐道行深厚，开花店专为积累功德。而我和旭遇那妖云时，我分明看见空中飞来一片金光，击碎妖云，救了我们性命。那金光中还带有隐约的香气……”
她偷偷瞄了瞄我，见我神色镇定下来，才继续说下去：“您的身上，也有那股特别的花香！我们风之精灵的鼻子是最灵的……”
我无奈地拉开她的手：“我不过凭运气罢了。”
自被谪贬以来，我身为花神的法力，已去了十之八九。那妖云不过是一团灵识罢了，若是妖魔亲身前来，我也无万全把握。
“你们怎么会惹上那样的妖魔？”既然话已挑开，我也索性问个清楚。
金风儿左手捏个法诀，张口一吹，本来平静的虚空，犹如水面浮起一层淡淡的波纹，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尹小姐，你往楼下看！”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我还是呆住了：先前还是一片翠绿的小区，那些草坪里、路径旁、树荫下，此时竟多出了许多殷红的花朵，它们有茎无叶，花瓣细长，色泽凄艳夺目，仿佛凌乱的足迹，又如巨大的血点，一路洒落到了电梯门口！
幸好有一道隐约的金光屏障，浮于半空之中，护住了这幢楼房。所以那花朵只开到了屏障的旁边，便齐刷刷地停了下来。
“彼岸花！”
先前在他们遇袭的街角，那朵殷红的花苞，也是它！
曼珠沙华！这种花，肉眼是难以看见的，因为它是开在冥界三途河边、忘川彼岸的接引之花。它一千年长出叶子，叶落一千年后开花，花叶永不相见，象征生死的离别。
据说，当灵魂渡过忘川，忘却生前的种种，往生者即踏着花路通向幽冥之狱，将曾经的一切都留在了彼岸。所以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
如果说三色堇是带有希望的等待，那么曼珠沙华就是绝望的等待。它的花语是：分离、妖异和死亡。
人间不同冥界，出现在人间的它花期极短，开放之时，便是将凋之刻。但，在这最华美，也是最接近生命尽头的时候，却会迸发出巨大的力量。
金风儿幽幽道：“要多大的执念，才会开出这样多的曼珠沙华？要多深的爱和不甘，才会有这样大的执念？”
我瞬间明白：“是……小雨吗？”
“那个春暮，我在回终南山顶风穴的途中，遇见了他俩。两个人的手，紧紧地牵着，两个人的眼光，紧紧连着，一时一刻，都好像不舍得分开。”
“从未见过这样甜蜜的爱呀，我忍不住悄悄地跟上去，跟出了很远很远……旭搭在臂上的衣衫，险些被吹到了空中，而小雨那些乌黑的发丝，也时不时飘到了旭的脸上……”
“他们互相取笑对方的狼狈，却不知那吹动了衣衫和发丝的风儿，那满怀着忌妒和羡慕的风儿，就是我呀……”
寥寥几句，却蕴含了无限的纠结和爱意。
“她不幸离去，旭一撅不振，我装作是小雨在美国留学的好朋友，每天陪着他……我跟了他们那么久，当然了解他们的爱情，我就天天陪他回忆……后来……旭爱上了我。”
她又苦笑了一声：“很狗血是不是？以前我看人世间的情爱故事，也觉得狗血，谁知会轮到自己。”
“你觉得因为这个，小雨不会原谅你们，是不是？”
“我想是的。”她迟疑地顿了一下，“哪个女孩子不希望爱人的心中，只有自己的影子呢？爱情本身便是自私地占有啊。凡人的爱恋比我们更强烈，更执着吧……我和旭定情后，有天我突然发现，在青藤花园的墙角，长出了一朵曼珠沙华。可是旭……旭他居然也看得见！他还欣喜地指给我看，说‘多漂亮的花啊！那一刻，我真的害怕了。因为我知道，凡人如果看得见彼岸花，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这朵彼岸花，原本就是因他而开放，因思念他而显现。就在那天夜里，不知为什么，一只杯子好端端地，从柜子上摔了下来。”
她不易察觉地哆嗦了一下：“旭起来看，发现那是小雨生前最喜欢的杯子，我们没有碰它，屋里又没有‘人……我们都感觉到屋子里影影绰绰，似乎是谁在轻轻走动。”
“我们风之精灵，法力低微，不懂得怎样赶走亡灵。我只好去找干爹，他用符咒将那曼珠沙华隔绝在楼下，让它无法登堂入室。我又用法术隐去了那些花，让旭再也看不见它。我们还听从干爹的指点，把他们的合影取了下来。”金风儿指了指墙上那处空印，“干爹说画像和相片之中，可以凝聚人的精魂，也许正是这幅合影，让小雨的灵魂恋恋不去。”
“今早起来时，我去露台浇花，突然看到……看到了那些曼珠沙华，它们穿透我的隐形术，全部显形出来……有一朵竟然开在了二楼的露台上，仿佛人的足迹，在一步一步地逼近……我知道，是她……她回来了……我将干爹给我的所有符咒，全部贴在了露台上！借助符咒的阳刚之力，慢慢灼伤那花的阴气，眼看着那朵花慢慢枯萎、消失了……”
“我劝说旭，买束三色堇去献在小雨的墓前，坦诚地告诉她，我们在一起了，我们会深爱彼此，也不会忘记她，请她祝福我们。谁知……谁知刚从花店出来，就受到了小雨执念所化的红云的袭击……尹小姐，请你帮助我！我保护不了旭，可我离不开他，我真的离不开他啊……”
“我……”
“喝咖啡了！”郑旭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咖啡的香味飘在空气里。
“喏，你这儿……”他随意拿起一张纸巾，要帮金风儿擦去手上溅出来的咖啡渍。
她娇羞地推他：“有人……”
他微笑着，端着她的那杯咖啡，站在一边，心满意足地、静静地等着她。
咖啡的浓香，如此温暖，雨丝的寂寞，越衬出相守的幸福。
这样的温暖幸福，忽然觉出自己的寂寞来，竟有几分对他们的爱惜。
“我会尽力的，请放心。”告别时，我附在金风儿耳边，轻轻说道。
然后我刻意提高了声音：“郑先生能送我下楼吗？”
驱逐作祟的亡灵，是道门一脉符咒的法术，我并不懂。但曼珠沙华终归是属于花木，身为花神，我自然懂得如何去制伏。
太阳最后一抹光辉，消失在远山的怀抱中。然而它的力量仍透过天边厚厚的云层，映成了金红如缎的灿烂晚霞。这是阳气下降、阴气上升的一瞬间，阴与阳的界限开始模糊，天地间一片混沌，人鬼神魔妖，杂相并存。三界中所有畏阴或畏阳的生灵，都可以在这一刻大胆地出没。
这一刻，被称为逢魔时刻。
运足目力，便可看清那些楼边生长的曼珠沙华。
郑旭立住脚，轻声叹道：“多美的花啊……只是，看上去，有些凋残了呢。”
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后来开出的花朵，花瓣边沿已经有了些微的萎缩。这样肆意地开放，本身就需要耗费亡灵大量的阴幽之气，何况还要对抗风族的隐术和黄半仙的符咒力量？
阴幽之气，如同我们的元气般，一旦耗尽，亡灵便会消散，再无轮回之可能了。
值得吗？彼岸花如此疯狂地开放，是思念在肆意地蔓延。然而再广阔的思念，终会有倦怠的一天，再盛放的花朵，也会有凋落的一天吧。而他，认不出她。
“您不能再看到这些花，它们不祥。”我简短地道，开门见山。因为我施行这样的法术，一定要取得他的配合。大不了过后作法洗去他的记忆，便不担心会泄露我的身份。
他静静地看着我。
这男子有着修长的眉，和细狭的凤目，的确能令女子为之心动。平日偶见，只是赞叹他的清秀逸致，却没有留心发现，最打动人的地方，并不在于他的美，而是他那两束目光。
清澈平和的目光，细看时，仿佛蕴有无限的忧愁。此时那目光就凝注在我的脸上，没有惊诧和不安：“是吗？”
“您最近遇上了麻烦，金小姐听说我会一些法术，所以要我帮助您。我……”
“尹小姐指的，是袭击我的那团云，还是眼前的这些花？”
“啊！是……”
“或者说，是小雨吧……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
晚风吹来，那样轻柔。这阵风的精灵，正是金风儿，她终究放不下心，化成原形，还是追出来了。她柔情无限，轻轻地拂过他的脸，又柔柔地擦过他的肩……不过他看不见。
“第一次见到小雨，是在秋天的傍晚。道旁的枫树，鲜红似火，我躺在树下的落叶里，午睡刚醒，就见她拿着几本书，从树下走过。乌黑的长发，洁白的裙子，衬着枫叶的红，一下子就打动了我的心。”郑旭突然转移了话题。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追到她，她甚至为了我，放弃了出国念书。我们说好了，要结为夫妻，一生一世。后来……她为了救我，失去了生命，我却跟金风儿在一起，我想她一定是恨我违背了诺言。”
“你看，我的诺言，就像曼珠沙华一样，是光有花，没有叶，也没有果……”
他俯下身来，目光投到最近的那朵曼珠沙华上。
我大惊：“你认得曼珠沙华？”
他淡淡一笑：“一夜之时，这些花到处都是。我想风儿也是看得见的，不过她竭力地在遮掩这个事实，我不明白是为什么。可是我并不觉得可怕，对这种花，还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看到眼前的花朵，仿佛幻化成小雨的面容……有时候，我还会有一种荒谬的念头，我希望那些花是小雨……她是回来找我的！”
金风儿的障眼法术，仍然无法阻拦住他的目力，虽然他只是一个凡人。
是因为他和石小雨，曾有过心灵相契的亲密吧。所以她的执念，他怎样都能看清。
“在风儿去找她干爹之前，我把这朵花画下来，托一个朋友，带到龙虎山的天师那里去问。他回来后，我便知道了，什么是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的血色光影里，仿佛有什么，在缓缓流动。
“我……”看着他提到石小雨时，那目中不惧反喜的光芒，我如何能告诉他，需采用他的血作法，才能消弭彼岸花的形体，让石小雨不得不回到幽冥界去？
天色渐渐昏暗，逢魔时刻，只有短短的一个时辰，我不能再跟他废话下去。
“幽冥与世间，本就是陌路。小雨她的执念如此之深，总是会对你造成不利……我需要你配合我，把她赶回幽冥界去。”
“不要！”他失声道，惊惧地退后一步，伸开双手，拦住了我，仿佛这样便能护住身后那片血红的花朵，“小雨不会的！我想她在我身边，不管她是人，还是……还是别的什么……”
“你希望小雨在你身边，那我怎么办？”
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在暮色里。
轻柔的晚风，不知在何时停止了。空气似乎凝固成了整体，令人感到窒息。霍然回头，是金风儿站在那里，明媚的眼睛，此时却闪出灼灼的光。
“风儿……”
金风儿不理他，只是急切地看着我：“尹小姐，赶紧动手吧，赶走这些该死的花！这些不属于人世的魔物！”
“你说什么？”郑旭似乎是有些吃惊，望着咬牙切齿的她。
不知何时，天边已出现了暗黑的云层，将天光遮掩得更加暗淡。然而，即使在这样暗淡的光线下，曼珠沙华的猩红，仍然是那样惊心怵目。在某一瞬间，真令人有种错觉，仿佛是走在彼岸的幽冥路上，隔绝了所有尘世的牵挂和眷念，只见路的两边，花海如血。
我再不迟疑，左手捏诀，念咒道：“缚灵附木，唯青为本……去！”一道青光，自中指的指尖，喷薄而出，顿时照亮了四周景物。
那些曼珠沙华，仿佛感受到了这种至阳的青木之气，痛苦地颤动起来，花瓣摇动，发出细碎的声音。
金风儿咬咬牙，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现在城里的女孩子，又开始流行这样古意的银簪，簪头锐利，闪动着雪亮的光。
“旭，你忍忍，只需你指头一滴血，一滴就行了……”
郑旭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了起来：“住手！你们想干什么？”
他连连后退，露出绝望和悲伤的神情，直直地看着我：“不要赶走小雨！不要！”
金风儿一把将簪子掷在地上，眼泪滚了出来：“这些花是石小雨的亡灵所化，她想要害死你！难道一定要死在她的手里，你才会甘心吗？我……”
她哽咽着一把拉住郑旭，突然尖叫一声：“她！她来了！她来了！”
她的手指，指向郑旭所居住的301室。
一枝血色花朵，兀立在露台上的那片青翠的兰草间，花茎细长，托起巴掌大小的花盘，那颜色殷红，尤为触目惊心。
是曼珠沙华！
“它居然冲破了干爹的符咒！难道……它就不怕魂魄受损，最终甚至会烟消云散吗？”
金风儿从怀中摸出一把什么东西，转身向楼上冲去。
“你要做什么？”郑旭一把拉住她，用力扯回来，厉声道。
金凤儿站立不稳，手掌松开，东西啪的一声掉下来，在地上滚了两滚，散落开去。
那是黄纸包住的，一把细细的桃木钉。
“你不是说，只要我将彼岸花逼回地府就可以了吗？为什么你还想用桃木钉扎入曼珠沙华，让她的灵魂被禁锢在内？”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是这样子的话，她就永远只能留在幽冥的彼岸花中，连投胎都不能去了啊。”
“我不管！”金风儿终于叫了起来，“谁让她不肯放过旭？她已经死了，她不该再回来！她早不是人了，她是魔物，她是曼珠沙华……”
“变成什么样子，她也是小雨。何况风儿你，也不是平常人啊……”
郑旭放开她，突然说道。
这次我倒真的吃了一惊，金风儿更是退后几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个凡人啊！
他还是那么忧伤，勉强笑了笑：“开始是不知道的，不过，朝夕相处，总会看出一点点的异常。比如你总是借口在外面吃过饭，除了水果外，不肯当着我的面，进任何熟食……偶尔吃几口，过后我却在无意中，在垃圾桶里看到了那些食物，还保持原状。”
风之精灵，虽然能凝聚成人形，甚至带给人真实的触感，但仍然不是实体。经过火烹煮的食物，有火精藏于内，风又怎能将它化解呢？
“那么你……”
“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介意。为什么你会介意小雨呢？”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传了过来。听那声音，似乎离这里并不远。
沿着声音的方向冲过去，是电梯边的小房间。隔着墙上的小气窗，我们向内看去，不禁呆住了：是开电梯的老太太，倒在那间小屋里，满地鲜血，破开的头颅空空荡荡，脑浆脑髓全部不见了！场景煞是惨烈，屋内充满了亡灵惊惧痛苦的残余气息。
我闭上眼睛，默默地念诵超度的经文。
“她居然开了杀戒！”金风儿转身，紧紧地抱住了震惊的郑旭，“她已经成了魔物，你还不相信我！”
她的泪水掉下来：“旭，她不会放过你的……”
不知何时，曼珠沙华的血红，那样凄艳的颜色，悄无声息地，从花朵间，悄悄地蒸腾起来，渐渐弥漫成一片血色的薄雾。
“如果她真的想要我的性命，就拿去吧。”淡淡的血红，在郑旭脸上投下若有若无的阴影，“小雨，我有时，也很愧疚……如果后来没有风儿，我也是过不下去的。但是……如果你不喜欢我和风儿在一起，你又何必去伤害无辜的人，我可以来陪你……”
忽然，凝固的空间，如同春意破开了寒冻的冰河，渐渐融化。暗郁的香气在血雾中缓缓漾起。那是曼珠沙华的花苞，终于盛放。
那暗郁的香，代表了冥界的亡灵，不可割舍的思念和忧伤。
视野昏暗，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影都已远去，无数画面，都鲜活地显现出来，在淡淡的血色，缥缈的暗香中。
洁白的大理石墓碑前，修长俊美的男子，哭倒在地，面孔扭曲，双手紧紧地抓住碑前的泥土：“小雨，我会永远爱你。”
暮色下的树荫里，车水马龙仿佛都已静止，只有他孤独的身影，在都市的背景里，踽踽穿行。
“我要你心中只有我。”齐耳短发的女子，明艳动人，站在阳光里，跳跃着，娇嗔地拉住他的手。
“我爱你，我会忘了她。”他拥着那短发女子，喃喃地说道。一滴眼泪，滑下他的脸颊，落入了她浓密的发间。
狼藉一片的屋子，他匆忙地将一摞摞的照片、信件丢到火盆里。火焰腾起，迅速炭化的照片上，隐约是长发白裙的女子。
午夜的微光中，床上的两人相拥而卧。一道淡白色的人影，在半空中飘行，且行且停，伴随着轻微的啜泣。“啪！”一只杯子掉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黄鼠狼化作的算命先生站在屋里，拈着那几根稀落的胡子，忧虑地说：“是亡灵作祟。”
他跪在墓碑前，喃喃地说：“小雨，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以后不会再来了，我怕我想起你。”
曼珠沙华，用固执的思念，记住了每一个画面，并在这样的逢魔时刻，显现在我们的面前。那一瞬间，我仿佛明白了石小雨的心情。
天人分离，他又拥有了新的爱情，并不足以让她愤怒。
愤怒的，是他那样的决绝背弃吧？就算是分开了，难道不应该对曾经的爱情，曾经的爱人，保留一点点的回忆吗？为什么要抹去她的所有痕迹？
是这样强烈的执念，才使得小雨化作的曼珠沙华，拼着元神受损，也要前来复仇吗？
郑旭突然身体一软，倒在了地上。
周围所有的生灵，一切生命活动的迹象，都停止了。我心中暗叫不妙，知道那是曼珠沙华的香气，在发挥它神秘的力量。它可以让一切人间的生物昏睡过去。
我挥指划出，一道青气顿时浮现在周围，
“旭！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金风儿突然冲了过来，那把桃木钉已被她俯身抄在了手中。她猛地抬起手，对准了最近的那几朵曼珠沙华，“我知道你的灵魂，就寄托在这些花中，桃木钉一样可以伤害到你！”
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忽然响起来：“带上旭，快跑！”
“砰！”
一道黑雾从天而降！那样浓重的红雾，顿时被冲得七零八散，甚至连我设下的青气屏障，也被撕开一条口子，强烈的腥膻气息，扑面而来，令人欲呕。
“啊！”巨大的力量呼啸扑来，我受到了重重一击！本来凝聚在胸口的那团青光，也在刹那间散开！周身剧痛欲碎！
自从来到人间界，我尚未受过如此的重伤，即使是遇到过妖魔，也不至于连我的本元木气都能击碎——难道……
一只妖兽从虚空中跳跃而出，蹲踞在我们面前。它身似狸猫，却有小牛大小，前爪撑地，后爪弓起，保持一种随时要扑上前来的姿势。最令人恐惧的是，这怪物长了一个硕大的龙头！巨齿奋鬣，目如弹铃，放出贪婪残忍的光芒。血盆大口中，露出一排闪亮的牙，上面还挂有几丝涎水。
“是窫窳！”
这东西是一种上古的天神，据说是被另一名叫做危的天神杀死后所化。残忍好食人脑，但一直被封印在冥府之中，怎会在这里露出踪迹？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闪开！”那妖兽刺刺道，“让我吃了这个男人！唔，还有一个女人，咦，这女人……”它用打量食物的那种眼光，贪馋地看着我和郑旭，只是看向我的眼光中，多了一丝疑惑。
“不！你答应过我，你说只要我帮你出来，你会去寻找别的食物，不会伤害旭的！”
金风儿冲上去，张开双臂，挡住了它。娇小的身形，在妖兽面前显得那样瘦弱。
“风儿，你胆子真大！你竟敢把窫窳放出来？冥王知道了不会放过你的！”我听说窫窳前不久在冥府，受冥王之命杀死了黄泉中的恶龙，冥王便将它放在清明的地眼中，享受灵气的滋养。窫窳属火性，地眼灵气属水性，既能滋养它，也能克制它。除非是……除非是风精灵能暂时以风聚沙，才能填平地眼里的水性，放出窫窳来。
我蓦然一惊：地眼！当初我选在这附近开花坊，就是看中了这里是地眼之一，灵气充沛，有益花草繁茂生长。难道窫窳恰恰就在这处地眼里伏着？
“为什么不吃他？”妖兽咧开大嘴，露出尖利的牙，仿佛在嘲弄地笑，“我出来两天啦，吃了四个人，但味道太糟了。那对情侣还马虎，拾荒的那个却太脏，不够肥嫩，今儿这老太太又太老啦。眼前这男人长得好，身上没有浊味儿，看上去就比别的人类要好吃得多。如果选择食物的话，为什么不选择味道更好一点的？况且，我也不是完全没领你的情，我答应帮你除掉那朵鬼花就行了嘛！”
它垂涎的目光看向了郑旭，滴答，轻微的声音，是口水滴落下来。
“不行！你不能伤害他！不然我就让你再回到地眼里去！”
“是你自己跑来地眼召唤我，想尽办法弄我出来，现在你想我回去，哪有那么容易？你忘了我是窫窳啊，当初冥王降伏我，都大费周章，何况你一个小小的风精灵？”
“我……我只是希望你来我们家，吓吓石小雨的亡灵，她的执念太强大，强大到连法师都禁止不住的地步……”
窫窳发出一声类人的“哈”，它根本不愿再费口舌，一爪就拍开金风儿，在后者的惊叫声中，身子一纵，向昏迷的郑旭扑了过去！
“妖孽！”我奋力一跃而起，双指捏诀，一道青光从指尖射出，准确地击中了它的左眼！
“嗷！”窫窳的左眼里流下一道红稠的血水，吼声震得整幢大厦都嗡嗡作响！
我倒吸一口冷气，果然不愧曾是上古天神！我这道青光为真元所化，相当于修仙人的三昧真火，能穿透铁石精钢，寻常妖邪一触便会化为青烟，竟然却只伤了窫窳的眼睛！
恐怕就算当初我还是神仙时，也不能轻易降伏这只窫窳！
青光再次在指尖闪现，刹那间纵横交错，在虚空中织就一张光网，护住了我们三人，将窫窳隔在网外。
“嗷嗷！”窫窳伸出前爪，只是用力一抓，光网顿时扭曲在一起，被它紧紧抓在了手里！“刺啦！”网破了！青光全部消失了！窫窳狞笑着穿跃而过，那庞大的身躯竟然真像狸猫一样灵活敏捷，只是一爪就把我拍得像断线的风筝，猛地飞了出去！它终是不敢对我下手。
“你乱杀无辜！冥王不会放过你的！”我强忍住上涌喉头的血，手缓缓地摸向头上的银簪，拔了下来！当空一晃，银簪化为三尺长刃，闪着凛冽的微光！
“寒冰仙剑！”窫窳只是一惊，很快又狞笑起来，“它能剌穿任何天神妖邪的法身，可是以你现在的实力，剌得到我吗？”
寒冰仙剑的寒光蓦地一涨！但丹田陡空，那寒光又弱下来！
可恨！如果我还有当初的功力，如果我没被妖兽打成重伤……我咬咬牙，再运元气，只觉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
狂妄的妖兽根本不再看我一眼，一把提起了郑旭，一只爪子已按在他的头顶上，那滚烫的鲜美的浆血……窫窳舔了舔嘴唇，腥膻的涎水落在昏睡不醒的男子脸上。
“不要！”金风儿锐声大叫。然而整个空间，却开始有了柔和的波动，仿佛空间中原本就是一泓春水，此时泛开了层层细致的涟漪。
金风儿再次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却被窫窳的后爪漫不经心地一抬，将她就踩在脚下：“区区一个风精灵，连鬼都打不过，还敢跟我斗？”
有莫名的旋风乍起，呼啸着，贴近地面，席卷而来。
风势如此激烈，我看见楼下、道边，甚至是阳台上兰草丛中的那朵曼珠沙华，它们一株株被拔离了地面，向这边飞过来，消失在旋风之中。
已弥散轻薄的红雾，忽然重又聚拢，随着越来越多的曼珠沙华消失，那雾气越来越浓重，到最后竟仿佛是一股巨大的红雾旋风。
“咦！不过一个鬼灵而已……”窫窳话还没有说完，那团红雾已向它扑过去，顿时将它硕大的龙头淹没其中！从曼沙珠华中挣脱出亡灵，迸发出强大的力量……这是要以魂飞魄散为代价的呀！
“砰！”窫窳爪中的郑旭跌在地上。
“你是要保护郑旭是不是？”我突然明白过来，向着那片红雾叫道，“我们都错怪你了，你是早就发现了窫窳的踪迹，因为怕郑旭受到伤害，所以这些天来才会一反常态，出现频繁，甚至不惜要冲破结界！你化为红云要劫走郑旭，也是为了要保护他吧！”
“小雨，对不起……”金风儿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抱住郑旭，将他拖到一边，泪水已经流了满脸，“我错怪你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爱他！”
她含泪转向我：“我知道只有你的冥气能抵挡窫窳，求你救旭，只有你能了！”双手缓缓举起，捏指成诀，金风儿的神情，竟然异常的肃穆。
我惊异地发现，她原本只有齐耳的短发，竟然此时已长到肩头，甚至还在以一种难以察觉却又极快的速度，继续延伸了长度，只在眨眼工夫便已长至了腰间。
长发的她，少了明快，多了柔弱，神情眉目之中，竟有几分熟悉的影子。
熟悉的样子……石小雨！
想必，是因为她像石小雨，郑旭才这样快就爱上了她吧？而金风儿自己也明白的，所以她固执地保留了短发的形象，只是希望在爱人的心中，自己是最独特的，也是唯一的那一个——不是石小雨，而是金风儿。
她的长发，在柔光中轻轻飘动……不！她的根根发丝，无异就是那一缕缕的柔光，而一颗淡白色的珠子，正从她的头顶冉冉升起。
“风灵珠！你是风族的公主？”
“吞下风灵珠吧，”金风儿在柔光中向我微笑，“我知道尹小姐一定能行的。”
“可是……”风族公主虽然没有精湛的法术，却拥有风的力量啊。对于曾为神仙的我来说，完全可以将这样的力量，转化为我的元气。可是如果风灵珠离体，金风儿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嗷嗷嗷！”
在妖兽的狂吼声和隐约的女子痛哼声中，利爪和龙头露了出来，红雾刹那间被撕得四分五裂，在空中飘散开去！
石小雨一定已到了强弩之末！顾不上多想，我头顶射出一道青光，刹那间化作莲花，那颗淡白色的珠子凌空飞来，恰好落在莲蕊之处。莲瓣闭合，整朵莲花顿时消失了。
“嗡——”
寒冰仙剑发出一声清吟，若有灵识一般，竟然蓦地长出了数尺，清冽的寒光蓦然大涨！
执剑的一瞬间，强大的力量从丹田中喷薄而出，我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仿佛我还是那个尹女夷，执剑驾云，傲睨天地间。
“妖兽！看剑！”剑光破空而起，织成银白的巨大雪瀑，向那只张牙舞爪的窫窳倾泻而去！
“噗！”万千剑光瀑点都消失了，只有透明冰条般的剑身，穿透了窫窳的腹和背，腥臭的血水，泼墨般地流淌开去。
窫窳发出低闷的嘶吼，庞大的身体砰的一声，跌倒在地上。
身边白影一闪，是金风儿咬牙扑上前去，手中的桃木钉高高举起，噗噗数声，全部都插入了这妖兽的身体！
数道腥膻的白色雾气，从桃木钉插入的地方，徐徐逸出。窫窳的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了。
结界遮挡了一切，任何人都不能进来，当然他们也绝不会知道，在这里发生了怎样的一切。
我转身，看见墙角处，半倚半躺着一个女子。我走过去，轻轻地扶起她。
此时曼珠沙华已经全部消失，她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灵体。因为是不存在的幻形，所以越显得透明单薄，依托着我的扶力，虚浮地飘在空中，依稀还是长发白裙的秀美模样。
是石小雨。
“我……可以去301室……看一看吗？”她声音微弱，恳求地看着我。
金风儿背起郑旭，飞跃而起，竟从露台直接跃了进去。我携起石小雨，也飞身上楼，将她放在客厅的沙发上。
“你赢了。”金风儿的面色变得苍白，站在昏睡的郑旭面前，低声道。
“是我，是我化作风的精灵出去，在地眼里遇到了窫窳。它请求我用聚风成沙的法术，填平地眼放它出来，它说自己法力精深，一定能帮到我的忙，我忽然就想到了你，我想让它帮我赶走你。”
“我承认我错了。我为了得到他，为了让他不要想到你……可是……”她的眼睛一直红着，眼泪还是掉下来，“你也有错，你为什么还要出现？你已经死了，如果没有你，我会跟旭好好地生活……”
“我本来只打算回来看看他，就去投胎转世的。我一直想着他，我只是没想到，他那么快就有了你！”石小雨仰头看着那墙上的空印子，若有所失，“我忌妒又伤心，原本打算马上离开的，谁知你们……把我们的合影也取了下来。是那一年，我们去红霞山看枫叶……那晚，我真的很伤心，我本来已经回到了黄泉，却意外地遇见了三个新鬼，就是那对情侣，还有那个拾荒人，他们说窫窳出现了！”
原来是这样！
化为曼珠沙华的小雨，在彼岸的黄泉路边听到了这样骇人的事情。她担心郑旭的安危，所以她一定要跑回来，却发现黄半仙已设下了驱鬼阵。她一点一点忍受符咒灼烧的痛苦，靠近郑旭。而到了最后，还不得不耗尽真气，只为了冲破我设下的结界。
那一瞬间，我恨不得狠狠地敲自己的脑袋。
“在花店门口，我化作红云迷昏了旭，就是想要把他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等到三日后窫窳离开。可是却被尹小姐你……”
我脸上发烧：“石小雨！对不起，那时我不知道你……不是想要夺走他的命……”
“夺走他的命，怎么会呢？”石小雨还是那样羞涩地笑着，她的脸庞和身影，不知不觉中，越来越淡，“爱他，不过是希望他幸福。如果我给不了这个幸福，那么，就让金风儿来给他，也算是了却了我的心愿啊。”
“在彼岸的时候，那些化为花的亡灵，他们告诉我，就像花朵总会开放和凋谢，人类也总会有相遇和离别。离别也没有关系，花朵的凋谢，是为第二年的开放积蓄力量，而每一次的离别，都是在等待下次的相遇。”
她望着昏睡中的郑旭，眸光中的柔情，想必与三年前，枫树下相遇时一样：“我爱他，当然会守护他的幸福。至于我自己的幸福，我只学会了等待。”
“旭，他总有寿终正寝的那一天，我本来想，我不去投胎了，我就在彼岸等待他，一直一直，等下去。曼沙珠华的花语，不仅只有妖异和死亡，它还有一层含义，叫做‘彼岸的等待。”
“等等！”我终于忍不住拦住了她，“那个……你此时魂魄已将消散，根本回不去冥界。如果我任由你离开，恐怕你不会再存在于这个世上，又怎会有下次的相遇？”
她微微一笑：“只要旭是好好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如果我有办法，让你的魂魄存在下来呢？”
“你是说……”
“你曾化身为曼珠沙华，这说明人与花的魂魄，亦有共通之处。你的肉身已损，但我有一种叫做‘凝魂胶的宝贝，如果跟风族的‘风灵珠结合起来，可以将你的魂魄寄托在我花坊的某一株花木之中。地眼灵气也在此处，正能令你受益，魂魄便不至于消散。”
我从口中吐出那颗淡白色的珠子，瞥了一眼呆呆立着的金风儿：“吐出风灵珠后，就不能再回到你的本体，或许你的修行要重新开始了……不过，或许我可以找熟人去跟冥王说说情，减轻一些放出窫窳的罪责呢。”
金风儿微微苦笑。
“梦想成真！”我笑嘻嘻地坐在花房里的吊椅上，手把着藤编扶手，摇摇晃晃，“花间读书，悠哉乐哉！谢谢老天让我终于找了个可以剥削的包身工……”
长发白裙的女子蹲在一株天竺葵下，不紧不慢地修着杂草。
“谢谢你收留了我，我乐意当包身工。”她抬头向我微笑。阳光很好，照得她乌发闪亮，脸泛红云，是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美女。
“你虽然不能离开花坊，但假以时日，或许能修成正道，或者再过一年，你便会修复元气，投胎转世……”
“我这样子挺好的，跟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不能离开花坊罢了。”
“我虽然托人说了情，但金风儿还是被押回风族的‘风穴里关了起来。恐怕百年内是出不来了。你又让我抹去了郑旭所有关于你和金风儿的记忆，即使相逢，他也认不出你。而郑旭的阳寿，至少还有四十年呢……”
“人间百年，不过弹指间。何况只是区区的四十年？”她修草的手微微一顿，继续做下去，“他认不出我，有什么关系，我认得他就行了。何况在花坊，我还可以常常看到他。”
一群喇叭花又叽叽喳喳讲起来：“曼珠沙华的花语，是等待……”
“等待，无论在此岸还是彼岸，都是一样的呀……”
“丁零零。”
花坊外的铃声响了，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传进来：“老板，买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