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小说中都市小人物“别扭”生存的心理探源

张科琪

摘 要：铁凝中短篇小说中的都市小人物多呈现出一种荒诞别扭的生存方式。本文试从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角度来考查他们的悲剧性生存的心理动因，得出人物的心理需求是导致其行为怪诞、选择无奈以及人性受压抑的结论。

关键词：铁凝 都市 小人物 马斯洛 心理需求

铁凝的创作历程大致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20世纪90年代以前，她的创作多偏向对美好乡村的描绘和对女性人物的塑造。90年代中后期以来，作者的目光更集中于都市中下层市民，通过截取他们在城市夹缝中的生存片段，为读者刻画了一系列都市小市民的人物群像。我们可以从作品中看出，都市中下层市民的生存境遇里，贯穿的多是荒诞与滑稽、无奈与尴尬。这一方面有着来自社会环境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与人物内部的心理健康状况密不可分。

人类的心理世界是一个诸多潜意识和无意识活动的总和。“萨特认为，人的存在不是人的身躯的存在，也不是人在现实社会中的存在，人的存在是人的非理性的心理本能活动以及其情感意志。”？譹？訛所以，人类的生存状态很大程度上由其心理活动决定。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构成人类生存的基本链条应该是：需要引起动机，动机诱发行为，行为导向目标。没有哪一个行动背后不蕴含着一个诱发情绪，而这个诱发行为的情绪又必然来自于一种心理需求。所以，需求和行为，便牢牢地构成了人类生存这个链条的始末端。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就是通过对心理需求的归纳分层，来科学地解释人类活动的一般规律。该理论也可以很好地帮助我们从心理动因的角度，来解析铁凝笔下都市小人物的“别扭”生存。

一、基本需要的长期缺失导致人物的行为怪诞

马斯洛将人类的社会需求分为五个层面，这五个层面呈金字塔形依次由下至上排列，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实现需求。人的需要一旦长时期内得不到满足就会引起精神崩溃，诱发心理变异，或是在某种环境的刺激下呈现出非常态的行为。马斯洛认为：“破坏性、虐待狂、残酷、恶毒等等……它们似乎是针对我们内在需要、情绪、智能等受挫后的一种强烈反应。”？譺？訛铁凝《第十二夜》中的大姑、《谁能让我害羞》中的送水小伙子、《安德烈的晚上》中的安德烈皆是如此，他们的失常状态都是源自某种心理需求长期不能得到满足。

《第十二夜》中马老末的大姑，本是奄奄一息、将死之人，当所有人期待她死去将房子出让时，她却奇迹般一天天好起来。可当“我”决心放弃同大姑“争”房子时，她流露出的却是极度的失望与惆怅，紧接着便悲戚地死去。这一场生生死死的怪诞行为当然包含着作者的有意夸张和幽默手法。但作者对大姑死前的描写“好比铆足了劲上阵来的拳击者，却遇到了对手的临阵逃脱”？譻？訛，不得不让人掩卷深思。大姑的一生堪称传奇，经历过美好的爱恋，也遭受过深切的伤害。当别人给她冠以“破鞋”的名号后，强烈的心灵刺痛让她的人生开始变得灰暗失语。自此以往，她绝少获得来自外界的关怀理解、爱与尊重等这些必不可少的生存需要。在身体一天天老去的同时，她的心灵也开始一天天走向病态。“我”的不断出现，对她来说原本应该是一个更加残酷的现实打击——“我”盼望着她死去。可她的变异心灵却将这种期盼与在意，当成了一种貌似颇具“意义”的较量。也正是这份关注，意外地填补了她多年来心理诉求得不到满足的空虚与苦闷，反而加强了她的生存斗志，促使她得以起死回生。可当“我”决定退出这场房屋竞争后，她知道别人对自己所有的关注与期盼都将不复存在。面对再一次生存需求的丧失，她的精神骤然崩塌，只能走向灭亡。

《谁能让我害羞》同样讲述的是一个让人“含泪微笑”的故事。送水的小伙子从乡下来到城市，先进富丽的城市文明让他的心灵不满足于简单的低级需要，他对尊重需求、自我价值的认可等产生了强烈的欲望。特别是他寄居的亲戚家不断地朝他泼洒着人情冷漠，他更想要从自己的工作中寻求他人的认可与尊重。当他费尽心机却仍然换来顾客的无视时，他便彻底地忍无可忍了，一系列过激变态行为开始相继产生。虽然他对自己的顾客持刀相向，但我们并不曾对这个小人物产生憎恶的感情，反而给予他的是更多的同情和悲悼。他在城市里艰辛打拼，一份送水的活并不能让他过得舒心，甚至连温饱水平都不能完全达到。姑姑的淡薄亲情又让他不能享受到一份人类正常的心灵温暖。这种被物质社会强烈挤压的生存状态，让他的内心逐渐荒芜，进而转化为行动上的怪诞滑稽。作为一名送水工人，一定要西装革履，为此还不惜偷盗行窃。大而不当的服饰只能让他辛苦的劳累雪上加霜。可他仍然屡次坚持，认为改头换面或许可以换来一份身份认同。但是送水这件事本身才是顾客关注的重点，他的怪异装扮不仅不会得到他人欣赏，只会让他自己更加丑态毕露、招来嫌恶。在这种付出与收获的极大反差中，他终于爆发了极端的行为。这正说明了基本需求的缺位，足以让人精神崩溃，乃至行为变态，成为都市小人物悲剧生存的一大心理动因。

二、基本需要的越級主导导致人物的无奈选择

需要层次理论的第一重点在于需要，第二重点则是层次。之所以要将需要分层，是因为五种需要类型是按照一定的层级排列不断递升的。只有当低级需要得到满足后，更高级的需要才会成为新的激励力量，就像古人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类的生存需求是分阶段的。我们通常会先满足自我的低级需要，再开始追求高级需要的实现。当然，在同一时期，人们完全有可能有多种需要。在多种需要不能同时满足的情况下，则总有一种需要要占据支配地位，来主导人们的行为。铁凝笔下的诸多小人物之所以造成“别扭”生存的另一心理动因就是，在需要并立的情形下，他们的心灵选择了错误的主导需要，造成一种强行越级，由此，便开始了他们心灵的痛苦煎熬。

《树下》中的中学教师老于，住着没有暖气的房子，看着女儿受冻的手，心里不是滋味。从生存、安全需求的满足来看，他们非常需要换一套有暖气的住房。当曾经的同学当上市长后，他终于有机会找同学帮忙。但他们在聊天过程中却完全背离了老于的初衷。他们谈了一切话题，就是没有谈房子。结果，直到谈话结束他也没有说出房子的事，甚至市长再三询问是否还有事，他也是坚决否认。但他心中始终压着房子的事，他必须说。于是，他只得找了一棵树来倾诉他的请求。很明显，老于的这个生活片段就是一场现实与理想的博弈。他不愿意去求人，因为他想证明自己仍然能够从市长那里获得心理认同与身份尊重。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面子”。“面子”在中国式社交中是一个极富内涵的事物。得了面子，便是自己的人格受到了尊重。失了面子，便是尊严受到了侵犯。这是深植于中国人内心不成文的情感价值观。老于作为知识分子，尊严和认同在他们的心理天平中有着比别人更重的位置。我们权且当这求市长解决房子会让老于“失了面子”。从这个层面来说，“面子”当属于人类生存中高于低级需要的尊重需求。而这份尊重需求又是老于非常渴望获得的。尤其是在一个曾经不如自己的人面前，他觉得自己应当且必须获得这份尊重。从老于最后对树的诉说可以看出，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来意，他是来要求解决自己的房子的。但是在这场激烈的心理较量中，高级需要的满足欲求战胜了低级需求。所以在与市长的交流对话中，他强制性要求自己要保持平等势态，这就不得不牺牲他的低级需要，使得他最终在无比煎熬中失败而归。也正是社交需要和尊重需要的这种错误越级主导，构成了老于悲剧行为的心理根源。

三、对需要的过度强调导致人物的人性受到压抑

对人性的深度挖掘一直是铁凝创作中值得称道的部分。人类的需要结构复杂多样。马斯洛认为，低级需要的满足是相对简单的，高级需要的满足是相对复杂的。在很多时候，人们还不具备完全满足高级需要的能力，但对高级需要的实现又无比苛求，这种矛盾就必然导致人们在追求某一高级需要的过程中，付出了超乎寻常的代价。这种不对等的交换，就会使得原有的人性本能受到无情压抑。

如《省长的日记》中的孟北京。因为哥哥去世，母亲生病，家庭的开销增大，他不得不省吃俭用度日。所以他平时在单位吃饭舍不得买菜，在同事的询问下，他没有道出实情，而是说自己不爱吃菜。这个回答不仅仅是虚荣这么简单。作者自己也提到，不能简单地用虚荣心来概括主人公对菜的“厌恶”，这个回答是一种下意识的心理活动，他还没来得及思考怎样遮蔽窘境，潜意识就告诉他不能成为有特征的异类。他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和谐地融在大众之中，做一个与大家一样的人。这就是一份强烈的尊重需求、平等需求。他为了彰显自己的“诚实”，不得不“恪守规矩”，自此往后的十几年，他就一直主动拒绝吃菜。其实他曾经是非常爱吃菜的，但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也为了保持外界赋予他的尊严，他当真在同事面前再也不吃菜了。以致后来，每当他偷偷在家吃上一两口菜时，都满怀了深切的负罪感，甚至对菜也产生了一种由喜爱到厌恶的情感转弯，他甚至无法容忍视线中有菜的存在。此番内心转变已经完全造就了一种人性压抑，以致长期缺失维持身体机能的必需品，导致他的健康状况也出现了危机。如此沉重的代价只是为了一份毫无意义的“诚实”坚守，这足以让读者对其充满同情。此时的孟北京已然失掉了原本自然健康的人格，他的心灵在对尊重需要的过度强求下已经发生了畸变。所以，人物的结局也必然走向悲剧。

根据马斯洛心理学原理，人的心理健康取决于其基本需要的满足程度，这些基本需要不仅应获得相应满足，多种需要还应该处于和谐共荣的状态下，人才可以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幸福。铁凝笔下都市小人物的“别扭”生存，从人本内心的角度来探源，由于其基本需要的不满足，基本需要的失衡发展，导致了人物做出怪诞行为、无奈选择以及人性受到压抑。通过对他们这种心灵困境的透视，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小人物在都市生存的艰辛不易，也让我们更深层次地感受到了作家铁凝为我们展现的一幅隐藏在行为动机之后的人性画卷。

？譹？訛 罗国详：《二十世纪西方小说美学》，武汉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24页。

？譺？訛 [美]马斯洛：《马斯洛人本哲学》，成明编译，九州出版社2009年版，第91页。

？譻？訛 吴义勤：《铁凝资料研究》，山东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