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主》:以游戏的方式反叛社会
2013-04-29叶骆冰
叶骆冰
摘 要:王朔在小说《顽主》中塑造了多个顽主形象,他们给大款作家颁奖、帮有急诊外出的医生陪女友、替对妻子冷淡的丈夫挨骂等等。总之,这些顽主们采用了各种游戏的方式对社会进行反叛,但自己内心却没有一个可以建立的目标。这是作家王朔对那个时期社会中部分年轻人心理状态的准确把握,记录呈现了一个特殊时期部分年轻人的生活状态。
关键词:王朔 《顽主》 游戏
《顽主》中的顽主们以一种游戏的方式反叛社会。主人公于观和朋友创办的“3T公司”在性质上就是一个进行各种游戏的基地。他们的宗旨是替人排忧、替人解难、替人受过,这个宗旨本身就充满游戏意味,继而就有了一件件游戏性质的事件。小说中用较多笔墨进行叙述的有于观在办公室里帮一个郁闷的大汉排忧解难。这个工作有点类似于心理咨询师,但到了顽主们手里,就变得非正统,甚至充满了游戏意味。请看一组对话:
“活着没劲。”
一个粗粗壮壮的汉子坐在于观办公桌对面沮丧地说。
“活着没劲。”于观心不在焉地附和说。
“那怎么办呀?”
“有什么办法?没劲也得活着呀。”于观抬起头。
“我不想活了。”汉子盯着于观说。
“别别,别不想活。”于观嘟囔着劝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那好,你让活那我就活。你给我找点事儿干,我烦了。”
“会玩牌吗?咱俩玩牌吧?”于观提议。
“没劲。”汉子摇摇头。
“那下象棋?”
“更没劲。”
“去公园?划船?看电影?”
“越说越没劲。”汉子来了气,“你也就是这些俗套儿。”
“那你说干什么?干什么我都陪着你。”
“跳楼你也陪着——我要你陪干吗?你也不是女的。”
“哦,我们这儿不给人拉皮条。有专门干这事的地方——婚姻介绍所。你要空闲时间太多,可以练练书法,欣赏欣赏音乐或者义务劳动。”
于观的“心理咨询师”身份扮演得很不够格,虽然名为帮助大汉扫除心理上的阴霾,但他本人在实际咨询过程中却也没有半点正经,有的只是和“病人”游戏般的对话。他丝毫不懂得如何调节他们的情绪,从某种意义上说,于观对能否真的调节好大汉的情绪并不关心,看起来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可有可无的游戏。
结果由于于观无法帮大汉摆脱苦恼,而被“大汉揪着脖领子在办公室里拖来拖去”,这样一个场景更是充满喜剧色彩。紧接着有这样几句对话:
“你别这样,放开我,让人看见不体面。”(3T公司经理于观)
“你就成全我吧,就扇两个嘴巴,就两个。”(来解忧的大汉)
“不行,我吃不住,我体质弱。”(3T公司经理于观)
“你就让我干一件想干的事吧,我长这么大还没自个做过回主呢。”(来解忧的大汉)
“别的事情可以商量,这件事坚决不行。我正告你,如果你动我一个手指头,我就和你拼了。”(3T公司经理于观)
“都这么自私,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什么替人解难替人解闷儿,一触到自己就不干了。”汉子松开于观,哭了起来,“我真不幸,真不自由。”
在这段对话当中,于观全然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公司经理形象,他阻止大汉打他的理由不是站在一个有身份、有尊严的经理的位置上,而是有些讨饶般地希望不要被人看到以及自己的“体质弱”这样一种哀求。因为在于观内心当中,并不把自己在做的工作当成是正事,而只是一种游戏。那他既然是把自己定位在游戏当中,自然就说出了这一种游戏似的话语。
在另外一个贯穿整部小说的事件中,“3T”公司答应帮助大款作家宝康颁“3T”文学奖。这一事件更是顽主们游戏方式的呈现。
于观几人答应宝康为他举行一个盛大的颁奖仪式之后,请了许多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女前来礼堂观礼。但于观的下属马青为宝康等作家准备的奖杯却是胡同口副食品店用的咸菜坛子。马青笑嘻嘻地说:“这坛子沉着呐。您不给钱让我弄坛子,弄来这咸菜坛子就不错了,什么坛子不是坛子。”
在马青心里,对于用咸菜坛子做奖杯丝毫不以为不妥,他甚至是“笑嘻嘻的”对经理于观说话。在他眼里,他们为宝康颁奖可不是什么正事,更像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游戏。在这场游戏当中,他们是策划者与参与者,更不需要由他人来判定好坏优劣。他们任由自己的性子行事,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包括用咸菜坛子来当奖杯。
由于“3T”公司所邀请的知名作家们都没有来,于是于观只能决定让幕后所有工作人员假扮知名作家上台领奖,于观本人也上台冒充。
于观站到条幕边,脚往台上一迈,立刻做出满面春风的样子,就坡下驴地轻轻鼓着掌,迎着满场哄声亮了相。随着他身后,丁小鲁、林蓓、杨重和其他不三不四的人也硬着头皮登了场,最后一个扭捏地不肯上场的人几乎是被马青推出来的。
乐曲停了,台下的人声更大了,掌声、叫声波涛般一浪一浪涌上台,也分不清是欢迎还是起哄,伪作家们像在照相馆的灯光下一样“自然”地笑着,鱼贯入座,坐下后都低着头。
本身给一个不入流的大款作家颁奖而邀请其他真正的知名作家已经荒唐至极,结果知名作家全体不接受邀请,无可奈何的经理于观只能“游戏”到底——用工作人员冒充其他知名作家领奖。
在颁奖过程中,为了防止礼堂无人鼓掌而出现冷场现象,经理于观自作聪明地设计播放事先录制的掌声:
会场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接着戛然而止,一个人声:“呀呀呀。”旋即再度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于观坐在座位上闭上了眼,他听出那个“呀呀呀”是自己的声音,那是试听录好的掌声时不小心按了录音键录上的。
如果说为了颁奖典礼顺利去花心思无可厚非,那么于观却不去寻找常规正统的方式,而偏偏往“小聪明”上靠拢就更偏离了正常轨道。这并不是偶然,是他内心从始至终的游戏态度导致的。他对待这场颁奖典礼从一开始就当是一场游戏,于是才会采用录音掌声的方式来维持会场气氛,但这种方式的结果却是让人啼笑皆非的。
小说中主人公在用这样一种游戏的方式对社会进行反叛。从时间上划分,又可以细分为对传统的反叛与对现代的反叛。
由于肛门科大夫王明水早上有急诊外出,所以他便雇“3T”业务员杨重替他赴百货公司手绢柜台组长刘美萍的约,帮自己陪女友一天,照料她一天。于是两个初次见面的男女在冷饮室里探讨人生,由于杨重的能说会道,刘美萍对他有了许多好感。
这样一种做法是彻底颠覆了传统的文化观念的。一个人可以帮别人代跑腿、代送货等等,却绝不会有代替男友约会这种事情。对于传统文化而言,这是荒谬的,是败坏社会道德的,是不能被允许存在的,而在顽主们这里,这竟然变成了一项工作,这正是他们对社会的反叛!
有些类似的是,由于一位少妇的丈夫整日在外胡“砍”,回家对她冷淡无比,于是少妇便雇了业务员马青前往自己公寓代替自己丈夫挨骂。
一个年轻的少妇在自己的公寓里横眉立目地臭骂马青。
“别回家了,和老婆在一起多枯燥,你就整宿地和哥们儿神‘砍没准还能‘砍晕个把眼睛水汪汪的女学生就像当初‘砍晕我一样卑鄙的东西!你说你是什么鸟变的?人家有酒瘾棋瘾大烟瘾,什么瘾都说得过去,没听说像你这样有‘砍瘾的,往哪儿一坐就屁股发沉眼儿发光,抽水马桶似的一拉就哗哗喷水,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听没听过,早知道有这特长,中苏谈判请你去得了。外头跟个八哥似的,回家见我就没词儿,跟你多说一句话就烦。”
“我改。”
“改屁!你这辈子改过什么?除了尿炕改了生来什么模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少妇哭闹起来,“不过了,坚决不过了,没法过了,结婚前还见得着面,结婚后整个成了小寡妇。”
少妇一抬手把桌上的杯子扫到地上,接着把一托盘茶杯挨个摔在地上。马青也抓起烟灰缸摔在地上,接着端起电视机:“不过就不过!”
夫妻吵架是很正常的事情,更是自己家里的事情,是夫妻俩自己可以解决的问题,是轮不到“3T”公司所谓的“帮其受罪”的。但同样“替人挨骂”这种事情竟然变成了“3T”公司的业务,成了顽主们的日常工作。这一做法在社会看来也是不可理喻的。但在顽主们的工作当中,社会中的文化观念与约束已经全然被打破。他们可以任由自己的性子去做任何曾经不被社会规范允许的事情,也包括到陌生人家里去扮演丈夫的形象挨骂,社会建立的人与人之间的礼仪规范全然不存在了。
小说的主体事件,也是王朔花笔墨最多的一件事,帮大款作家颁“3T”文学奖,同样也是反叛社会的。如果说以上两件事还是属于荒唐一类的,那么这一件就是价值观念上的对立了。大款作家宝康来找“3T”公司帮他颁奖:
“您的意思是说哪怕是个‘三T奖?”于观试探地问。
宝康紧张地笑起来:“真不好意思,真难为情,我是不是太露骨了?”
“不不,您恰到好处。您当然是希望规模大一点喽?”
“规模大小无所谓,但要隆重,奖品丰厚,租最豪华的剧场,请些民主党派的副主席——我有的是钱。”
宝康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大款作家,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虚荣心来请求“3T”公司为自己颁奖。这完完全全是一个虚假的奖项,是一件弄虚作假的事情,但总经理于观却对此毫不推辞。他并没有向宝康要求金钱上额外的酬劳,甚至都没有提,可见于观等人目的并不在金钱。他们为宝康出谋划策,帮他租赁剧场、召集捧场的青年男女、颁名不副实的“3T”文学奖,这全然是他们自己内心的意愿,而这一意愿的实质就是对社会原来价值观的反叛与颠覆。因为按照原来的社会价值观,这种弄虚作假的事情是不被认可的。
除了针对传统的反叛,顽主们对社会的反叛同样针对现代。在上文中提到过于观在办公室以“心理咨询师”的身份帮助一个大汉排解内心的苦恼,但事实上于观充当的绝不是一个合格的、规范的心理咨询师,与大汉之间有的只是“唠嗑式”的聊天,这本身就是对现代社会心理咨询师的调侃与反叛。
此外,在小说中顽主杨重在陪手绢柜台组长刘美萍约会的交谈过程中,对现代哲学进行调侃,表面上对现代社会中的事物如大学、博士、辩证法了解颇多,实质上内心却对之不屑与反叛。在杨重看来,这些现代的事物与人之间是有隔阂的,而他将其用来与客户胡侃。例如他陪顾客刘美萍在冷饮室约会时,就以此来作为唬人的谈资:
“唉,人生”,杨重吐着烟圈,眼望冷饮室的天花板,比划着说,“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就是踢足球,一大帮人跑来跑去,可能整场都踢不进去一个球,但还得玩命踢,因为观众在玩命地喝彩,打气。人生就是跑来跑去,听别人叫好。”
“我发觉你特深沉。”刘美萍手托腮着迷地盯着杨重,连酸奶都忘了喝,“你是不是平时特爱思考?”
“是。”杨重眼神儿空洞地说,“我平时特爱思考,特深沉。”
“你是不是上过大学?”
“唔,上过吧。”
“怪不得,上过大学的人都心事重重,若有所思。”
此外,顽主们将尼采、弗洛伊德等西方现代哲学家的论述同样看作是纯粹的谈资。他们记忆外国人名来点缀与顾客之间的交谈,用尼采、弗洛伊德的学说来和顾客胡侃人生、打发时间。他们往往对这些哲学家的论述进行个人发挥,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结论。
要说顽主们对现代进行反叛的典型,还当属对于赵尧舜的排斥与敌对。大款作家的老师赵尧舜可以
说走在现代社会的前列,用原文的话说是“有名有地位,令人羡慕”,他想为于观等顽主指明出路,希望能通过社会帮助他们摆脱生活窘境。赵尧舜对于观诚恳地说:“这不公平,社会应该为你们再创造更好的条件。我要大声疾呼,让全社会都来关心你们。我已经不是青年了,但我身上仍流动着热血,仍爱激动。这些天,我一想到你、马青、杨重这些可爱的青年,我就不能自己,就睡不着觉。”
他衣冠楚楚,并有些居高临下,试图帮助于观等人摆脱当下的尴尬处境。但当他向他们伸出援手的时候,于观等人却对其异常反感,认为他是在挖苦讽刺自己。他们宁可维持原有的状态也不愿接受这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于是他们当面对赵尧舜表达自己的不满与不屑,让赵尧舜悻悻而归。在赵尧舜离开后,于观三人跑到大街上,“三个人肆意冲撞着那些头发整齐、裤线笔挺、郁郁寡欢的中年人,撞过去便一齐回头盯着对方,只等对方稍一抱怨便预备围上去朝脸打”。
小说中的几位顽主对社会的反叛表现得十分明显,但尽管他们用游戏的方式对社会进行了反叛,心中却并没有一个想要建立的目标。
在“3T”公司用游戏的方式反叛之余,他们有的是通宵彻夜地在丁小鲁家玩牌,或是在“大柱簇立的古式大殿里”参加舞会。当于观、马青与杨重玩通宵之后,于观想回公司,马青却劝说“权当今儿全公司学习”,作为不去公司睡觉的理由。尽管他们反叛,但在他们心里却并没有一个可以建立的目标。
顽主这一形象有其一定的现实意义。20世纪八九十年代,国内的改革开放政策导致了以经济为中心的思想蔓延扩散直至深入人心,随之也解构了原有的思想文化价值观。但有那么一群人却并不能立即适应这样的改变,于是他们在社会当中呈现出了一种反叛的形象。《顽主》就反映了那个特定时期的部分年轻人的一种生活状态与心理状态。对于小说中顽主形象的来源,以及他们运用的游戏方式,我们可以从作者王朔的成长背景去探究。王朔的成长环境是部队大院,儿时优越的生长背景让他同样无法立即适应时代的变化,自己的内心情感正可以作为小说中人物的心理。另外,王朔没有当过正式的红卫兵,但曾是准红卫兵,曾经目睹过各种强势的暴力,并且自己心里是渴望宣泄这种欲望的,但在当时却没有机会。当他撰写自己的小说时,这种情绪就自然地释放在文学创作当中,演化成各种各样的游戏方式,这就是小说中用游戏的方式反叛社会的现实来源。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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