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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鹏之神

2013-04-29漆雕醒

幻火 2013年6期
关键词:鹏城阿罗大鹏

漆雕醒

阿罗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他低下头,看见阿羽手中的匕首已经没入了他的身体,鲜血沿着刀锋边缘挤出来。泪流满面的阿羽不停地后退:“对不起……我真的是想放你走的,你为什么要说话……”

1

“快去看新皮人啦!”

一个男孩尖厉的声音如飞刀一般穿过清晨的雾霭,成功地将大鹏城的城民从梦中惊醒。

雾气刚好散开了,城门外的沼泽池里浮着一个男人的尸体,士兵手法娴熟地抛出带钩子的绳索把尸体拖到了岸边。

阿罗认出那正是大鹏十四!

大鹏十四是阿罗最好的朋友,他们都住在大鹏城东的抽屉街——所谓抽屉街就是堆满了抽屉的街道,但这些不是普通的抽屉,它们刚好放得下一具人体,很像是太平间里用来放死人的抽屉,不过在大鹏城,这些抽屉是用来装活人的——比如,阿罗这样的穷人。

和棺材差不多大小的抽屉就是穷人们的住处,晚上睡觉的时候沿着抽屉大厦旁的梯子爬进去,头外脚里,把脚用力蹬在尾墙上,双手抓住两边的抓杆,这样背部稍一用力,抽屉板就可以在轨道上滑动了,不用担心透气问题,抽屉头的板子上有十来个拇指大小的孔洞,这些孔洞可以引入足够多的空气。

大鹏十四和阿罗的抽屉是挨着的,大鹏十四不止一次隔着薄薄的板壁对阿罗说起他的梦想。

“人不应该像死人一样活着!”每次大鹏十四这么说的时候就会用力地挥拳砸在木板上,“我一定能想到办法出去的!”

大鹏十四微微有点跛,相貌俊美,所以阿罗也真心认为他如果真的能离开大鹏城,完全有能力在正常人的世界里生活得很好的,更何况大鹏十四是阿罗所认识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

大鹏十四有着大鹏的雄心。

大鹏是大鹏城的保护神,无与伦比的神鸟,传说它的翅膀张开来就像密布的金色云彩,可以遮住整个大鹏城的天空。它的脊背绵延上千里,完全可以在上面建造一座比大鹏城还要庞大的城市,它可以在一个呼吸之间就飞到九万里的高空……它是王者中的王者,人人巴不得把自己也叫做大鹏——仅是抽屉街就住了四十二个大鹏,为了便于区分,大鹏们只好把自己编了号。他们用比武的方式决定排名,由于输了的人总是不甘心,所以大鹏们的编号总是不断变化,比如大鹏十四就曾经叫大鹏十和大鹏二十二,但在他的尸体浮在沼泽上的时候,他叫大鹏十四。

大鹏十四并不是第一个想要离开大鹏城的人,但是大鹏城并不是一个想离开便能离开的地方。

任何擅自离开大鹏城的人都会被处以火刑,但火刑很少真的被执行——因为逃跑的人通常在那之前就已经被大鹏城外环绕着的一大圈沼泽所吞噬——绝大部分的逃者都无法越过这第一道屏障,而被沼泽吞噬掉的身体会在次日清晨浮起,就像此刻的大鹏十四一样。

阿罗恍惚地回忆起前一天夜里,他似乎听到大鹏十四在板壁上轻轻敲了两下:一长一短。

那是他们之间的语言,意思是:再见。

可惜那时候的阿罗正睡得迷迷糊糊,他实在太困了,所以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个再见背后的意思。

皮人商队的统领阿卡隆一面念着谁也听不清的咒语一面用烧得通红的烙棍在大鹏十四的眉心烙出了一个“皮”字。

皮肤焦臭的味道瞬间弥散开来,大鹏十四睁开了眼。

他的眼里没有痛苦,没有懊悔,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洞。

阿罗哭了起来。

用城里唯一的说书人老核桃的话来说:他空了,只剩下一具皮囊。

他少了一个朋友,唯一的一个,而阿卡隆则多了一个皮人,不多也没关系的一个。

皮人们不需要吃饭,不需要睡觉,他们是永生的肉体,没有成本的奴隶。

阿卡隆是大鹏城的代理城主——大祭司胡萨的师弟,两人都精通巫术,他有一支红色的玉笛,据说笛子原本是白玉的,阿卡隆用自己的血将其整整浸泡了一百年,白玉就变成了血玉,而他自己的身体从此以后便连一滴血都没有了——换句话说,阿卡隆是另一种类型的皮囊,他的笛子才是他的灵魂。

阿卡隆拥有全城独一无二的商队——皮人商队,每年雾季,便是商队出行的日子,届时阿卡隆便吹起他的红笛子,皮人便背负着大鹏城独有的特产——栖鹏山上石化成玉的树枝和大鹏城寒冰潭水深处的冰胶乳,跟随他的笛音,浩浩荡荡地,就像是音乐一般从阴暗腐臭的沼泽上飘过,之后又穿越危机四伏的兽人森林……或许会因此损失掉一部分的皮人和货物,但总的来说还算是成功的,至少每一次阿卡隆都回来了,并且成功地带回了一车又一车药品、武器、机械等大鹏城人无法生产的物品和资源。

尽管下场凄凉,但皮人的数量却一直在增多,以至于阿卡隆不得不花掉一大笔钱在抽屉街租下一整栋抽屉屋。

2

阿罗在雾色中跟踪着那脚步声。

满城都弥漫着浓雾。

“嗒——嗒——嗒——”

轻轻的,缓缓的,慵懒得像一只老猫,又警惕得像一只老鼠。

脚步声的主人叫阿羽,独一无二的脚步声。

阿羽是全城最美的女子。

其实她最多只算得上是清秀,如果她不是生活在大鹏城,最美这个桂冠是肯定不会落到她头上的——大鹏城里的美女并不多,而且多数女子都或多或少身带残疾,美丽都是相对的,众多不美甚至丑陋的参照物成就了大鹏城第一美人阿羽。

大鹏城有很多好色之徒都对阿羽垂涎三尺——但是没有人敢打她的主意。

因为阿羽同时也是大鹏城地位最高的女人,没有之一。她是从成千上万的女子中选出来侍奉大鹏之神的圣女,她的保护者是大祭司胡萨,没有人敢冒险同时得罪两个神。

在阿羽被胡萨选为圣女之前她是大鹏城里一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小乞丐,在另外两个比她好不了多少的小乞丐的照顾下苟延残喘地活到七岁。

阿羽最喜欢在雾季出门散步,尤其是这样的浓雾天,她从不会迷路,传言说她的眼神可以穿透雾霭。

当确定周围没有人之后,阿罗拍了拍阿羽的肩膀。

其实阿羽也早就听出了阿罗的脚步声,不止如此,她还猜到了阿罗的来意。

“你想要离开大鹏城?”

是的,阿罗要离开大鹏城,不只是他,还有大鹏十四。

前一天夜里,他看见了大鹏十四,不管如何敲击木板他都没有回应,当大鹏十四像木头人一样攀爬在抽屉屋的梯子上时,有人往大鹏十四的身上扔了一块石头。

阿卡隆会出租多余的皮人,租金相当于一个正常工人三分之一的薪水,而且不需要吃饭,所以多一个皮人也就意味着正常人少了一个工作机会,少了一顿吃饱的机会,所以因逃跑而变成皮人是很多人无法容忍的罪过。

阿罗和扔石头的家伙扭打成了一团,他被阿罗揍得号啕大哭:“你不是和我们一起的!你不是和我们一起的!”

这是句很严重的话,还没有钻进抽屉的非皮人们都冷冷地看着阿罗,于是阿罗像个输家一样逃回自己的抽屉,抽泣。

他不明白为什么人可以如此凉薄,就在几天前,那个被他揍哭的家伙因为没有找到活干而在街边乞食,还是大鹏十四省下自己的一顿饭施舍给了他,可是现在他却把那一切都忘了……

不只是他忘了,很多人都忘了,忘记了那些皮人曾经都是他们的亲人、朋友、邻居……他们冷眼看着皮人们像牲畜一样负荷着远远超出人类承受范围的货物,潜入可以将人的头发都冻成冰柱的寒潭里采集冰胶……

是的,皮人不会感到痛苦,也不会再死一次,可是皮囊也是消耗品,也会破,会碎——他们会被一直虐待到粉身碎骨……

“你已经决定了吗?”阿羽问,“你可能会死的。”

阿罗点点头,然后想起大雾中阿羽看不见他点头,于是他跺了两下脚。

——阿罗是个哑巴。

不但是个哑巴,而且还是个驼子。

虽然他长了一张异常俊秀的脸,但还是没有办法抵消掉他的异常不幸。

也许他一生唯一的幸运便是和圣女阿羽的友谊,这个在飞黄腾达之后也没有忘记童年伙伴的女子,偶尔也会来看看他们,但不论是他还是大鹏十四,都从没有以她的恩人和朋友自居,更未主动向她提出过任何要求。

阿罗知道阿羽并不会巫术,她只是大祭司手里的一枚棋子,他也不想让阿羽为难,但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是为了大鹏十四。

阿罗摊开手,在他的手心里赫然握着一颗蓝色的果实,果实在雾色中发出幽蓝的光。

“死神冰崖的大海之眼?!”阿羽的眼睛被点亮了,死神冰崖位于大鹏城的北面,相当于大鹏城的天然城门,是比沼泽池更有效的屏障,没有任何人能够穿越死神冰崖,连阿卡隆和大祭司也不行。

在死神冰崖与地面近乎九十度垂直的冰崖上长着一种会在雾季前结出蓝色果实的植物,这种果实被称为大海之眼,传说吃下这颗果实就可以隐身,而当它和其他东西搭配的时候还会产生更多的功能,总之,这是稀世之宝。

大约在一个月以前,阿罗和大鹏十四为了躲避一只莫名其妙发了狂的棕熊而跳进了一棵老槐树的树洞,树洞里有一条直行的秘道,而秘道的另一个开口正好在死神冰崖的悬崖上,挨着洞口就长着几十颗大海之眼。

阿罗猜测大鹏十四正是吃下了大海之眼,所以才能成功地隐身避开了城门口的士兵,可是大海之眼并不能让他越过致命的沼泽,当隐身失效之后,他的尸体便从沼泽上浮了起来……

阿罗比画了几下,然后发现这个复杂的过程根本没办法用肢体语言能够讲解清楚,所以只好抱歉地耸了耸肩。

阿羽没有追问,沉吟了片刻:“你是想让我用这个去交换大鹏十四?”

只要价格合适,阿卡隆是巴不得出租甚至卖出皮人的,但是这个人绝不能是阿罗自己,阿罗听老核桃讲过怀璧其罪的故事,他就属于永远不该怀璧的那一种人,他不该拥有除了贫穷和劳碌之外的任何东西,他可以想象得到所有人怀疑的眼神和阿卡隆的贪婪,他们会想尽办法让他承认自己不是这颗果实的主人,而阿卡隆则会把他变成一个专门为他采摘大海之眼的机器——就像那些皮人一样。

而阿羽不同,阿羽是圣女,她有地位,虔诚的信徒尊敬她,她可以对阿卡隆说这是一个不知名的信徒送来的礼物,或者索性就说是大鹏神的礼物……就算明知道是谎言,只要阿羽和他都不承认,阿卡隆也是没办法的。

“如果你没有计划,就只会是下一个大鹏十四。到时候谁来救你呢?”阿羽把大海之眼接了过去,“我们可以用它做更多的事。”

阿羽的热心大大出乎阿罗的预料,他甚至一度担心阿羽因为怕受到连累而拒绝他。

“大祭司计划要修建一座塔来举行召唤大鹏神的仪式,”阿羽对阿罗说,“我会想办法争取到挑选皮人的机会,这样我们就可以省下一大笔钱了。”

3

皮人们把装满了冰胶乳和玉树枝的铁箱子搬上货车,四轮的货车和各种硕大的木箱子占去了大半条街,阿卡隆的笛声则占据了整条街。

阿罗焦虑地看着那个在皮人队里跛行的身影——商队就快离城了,虽然皮人安然回到大鹏城的概率是百分之八十,但是阿罗总是忍不住担心大鹏十四的运气不够好,万一他们在穿越兽人森林的时候出了事……据说那些兽人连皮人也吃。一想到这儿阿罗便心如刀绞,不管怎么样,人还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比较妥当。

可是大祭司偏偏在这个时候为了租赁皮人的价格问题和阿卡隆谈崩了,大祭司一怒之下决定征召大鹏城的正常人为劳力,近半数的城民都踊跃报名,只等雾季结束便立刻开工。

“现在的时机很不好,他们两个人都在气头上,要是我这个时候把大鹏十四留下来,不但大祭司会生气,认为我跟他对着干,就连阿卡隆也一定会起疑心的……你不是还有几颗大海之眼吗?我们把这一颗交给阿卡隆,让他想办法让大鹏十四复活,如果不行,就让他把大鹏十四安然带回来,他做到了,就再给他一颗,顺便再向他要一些出城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阿羽朝着远处正守着皮人们干活的阿卡隆走了过去,后者用食指挠着太阳穴,这是阿卡隆的标志性动作,他对一个人感到厌恶的时候就会这么做——自从和大祭司闹翻之后,阿卡隆几乎被全城的人孤立了,一直被皮人们抢夺工作机会的苦力们万众一心地要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打击阿卡隆和他的皮人,而有了大祭司撑腰,就连以前租赁皮人的一干老客户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个过河拆桥的浑蛋!貌似赌气,实际上是给他施压,索要更多的控制权——控制了皮人商队,也就等于控制了整座城市的经济命脉。阿卡隆在心里骂着,要不是自己这些年辛苦经营皮人商队,大鹏城能有今天?!当初说好了大鹏城一人一半,现在又眼红反悔,想要独揽大权,天下岂有这种好事?!

阿羽是大祭司的人,所以阿卡隆在厌恶之外又增添了警惕,他瞪着她。

“能不能借一步说话?”阿羽的礼敬让阿卡隆微微一愣,不过阿卡隆敏锐的嗅觉很快就闻出了阿羽紧张神情背后的企图,于是他也微笑了,生意上门,他是从不拒绝的。

阿罗看着那两人在雾色中一前一后地离开了他的视野,刚刚松了口气,背上便被人猛地一拍:“抓到你了!”

阿罗吓得几乎要跌倒在地,但转头一看却发现拍他的人竟是老核桃。

老核桃像个老顽童一般捧腹大笑,长长的胡子和眉毛跟着他的笑声一起抖动不停,阿罗本来气得想扭头走掉,但是他发现老核桃的左臂被白布包得像个木乃伊,脸上到处都是擦伤,于是他担忧地站住了。

老核桃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我知道怎么对付那个沼泽池啦!”

4

老核桃其实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大鹏城人,他是二十年前被卫兵们抓进城来的——他正在大鹏城附近的栖鹏山里寻找着传说中的大鹏城,他听说这是一个神秘而美丽的地方,满城都是黄金玉石,是人间的仙境,是桃花源,他为它着了迷,最后终于得偿夙愿,可惜就像那位好龙的叶公一样,这场痴迷注定将变成噩梦般的悔恨和恐惧。

大鹏城最初其实叫弃城。

那个时候,城外没有沼泽,也没有兽人森林,只有一城废墟,残垣断壁下没有半间可以遮风避雨之处,唯一完整的只是一座巨大无比的大鹏鸟雕像。

第一批来到废墟的是几个被正常社会所厌弃的畸形人,他们在这片同样被人遗忘的土地上开垦出了耕地,自给自足相依为命,后来便不断有人抱着或残疾或畸形或是得了重病的孩子找来。他们偷偷地把孩子放在城外,又偷偷地溜走,弃城里的人从不拒绝这样的弃婴,那个时候的弃城人还没有发现玉树枝和冰胶乳,他们只是老老实实地劳动,虽然所得不多,但足够生存,而战争、天灾、饥荒、瘟疫也从未踏足过弃城,于是,弃城的城民便相信这都是因为这座城市的保护神——大鹏之神在保佑着他们。

于是弃城有了第二个名字:大鹏城。

可怜的人终于有了保护神,但悲剧的是,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因或多或少的缺陷和绝对的贫穷而继续被城外的人嫌弃,于是他们只能在一起长大的同伴中寻求结婚对象,而他们有缺陷的基因也毫无悬念地遗传给了后代。

虽然外来的弃婴和城里不断出生的孩子最后使得大鹏城也成了一座拥有相当人口规模的城市,但没有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国家的政府官员愿意成为这座城的管理者,所以大鹏城也就成了一座没有执政官、没有警察军队也不受任何外来法律控制的特殊城市,它也就吸引了除了残病人之外的另一个群体:罪犯。

很多通缉犯慕名而来,他们躲进大鹏城里,而追兵们则往往在这座奇怪的城市大门外止步——这后来成了一个规则,只要罪犯们不离开大鹏城,就不会有人来抓他们。

于是越来越多的罪犯想方设法地逃进大鹏城,最后健全彪悍凶恶的他们很自然代替原来的主人成为大鹏城的最上层,他们制定了法律,罪犯成了执法者,他们对这样的角色变换感到满意,甚至于比真正的执法者还要像执法者。

大祭司和阿卡隆的到来改变了这一格局,正所谓良民怕罪犯,罪犯怕巫术,一物降一物。

老核桃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离开这个自愿放逐在文明社会之外的,充满了畸形、怪胎、罪恶与怨气的巨大监狱,当然,他不会公然展示出这个意图,为了掩人耳目,他把自己变成一个说书人,后来连胡萨也经常把老核桃招进宫里去讲故事。

“胡萨造了一个盒子,那个盒子会吹风,人会被吹出一百米远!”老核桃捂着嘴直笑,“他威胁我,说再惹他生气,就让那盒子把我吹上天去……我就偏偏故意惹他生气,他就真的打开盒子了……嘻嘻嘻,沼泽池只有三十五米啊……我记住他念的咒语了!”

5

阿罗跳下围墙,跳上窗栏,蹲下,挪动,攀爬……轻盈得像一只野猫。

守卫城堡的侍卫们没有听到这些比树叶飘落大不了多少的异响,就算听到了,他们还是什么也看不见——阿罗吞下了一颗大海之眼,可以轻易到手的东西也就不再是珍宝了,尤其是和他今夜的目标相比。

有了大海之眼,有了会吹风的盒子,一切都变得简单了:吞下大海之眼,隐身,走出城门,打开盒子,然后所有人就在沼泽对岸了,他们可以顺利地穿越兽人森林——因为那些可怕的怪物根本就看不见他们……他可以离开,大鹏十四可以离开,老核桃也可以离开,当然,还有阿羽,现在她必须跟他们走了——否则阿卡隆一定会怀疑到她的头上,他不能让她去承担这一切的后果,所以,就算阿羽不愿意,他也会把她打晕了带走……其实他还可以带走更多的人,只是老核桃坚决反对,他对阿罗龇牙:“他们会把你的骨头渣子都吃掉!”

大祭司的房门和其他人的房门也没什么两样,他并没有设置机关或是使用巫术,因为他和士兵一样,不相信有什么人竟敢闯进他的地盘——大祭司近乎于神,但毕竟还不是神,而在自己的地盘上,人总是希望活得轻松一些的。

而阿罗却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小偷。

这项职业技能无数次帮助他和大鹏十四度过饥荒时节。

大祭司不在房间里——老核桃正竭尽所能把他留在笑话世界里,连阿罗都能听见从楼下书房里传出的大笑声,事实上,大部分的侍卫也都躲在门口偷听。

老核桃要真心讨好的时候,还是很有能力的,这为阿罗提供了充分的时间,他钻进了大祭司的床下,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大祭司回到了房间,把盒子放到桌上。

和寻常的盒子不同,这个盒子是人头形的,而且被绘成了一个小丑的模样,小丑的大嘴处便是盒子的开合处——阿罗心想其实大祭司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

胡萨脱掉外套,嘴里嘟哝着:“这个老东西,唉,我倒宁可他说些气人的话……”他笑得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阿罗很紧张,大祭司毕竟不是寻常人,据说巫师的鼻子比狗还灵敏……幸运的是,大祭司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几个奴隶抬着一个大木桶走进了大祭司的房间,开始往木桶里加热水。

偷看一个大男人尤其是一个胖胖的大男人的裸体并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事,于是阿罗闭上了眼,大祭司刚把自己脱光,他的房门便开了。

“谁?!”大祭司生气地问。

但是进来的只是一道风,风进来之后,门又自动关上了。

大祭司惨叫着倒在了地上,一把匕首插在了大祭司的胸口,血喷涌而出,整个过程极快,胡萨只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只有匕首,没有刺客。

接着,更加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阿罗看见大祭司迅速地消失了,头颅、身体、四肢,然后是地上的血液……房间里空空荡荡,如果不是仍在弥散着的血腥味,阿罗简直要怀疑刚才是他花了眼……

他趴在床下打量四周,屏住呼吸倾听:没有看见任何异样,没有听见任何异声。

只有那个盒子在桌上与他对视,阿罗感到一阵恐惧,是什么人在一瞬间就刺杀了大祭司?!

已经有人在撞门了,等到发现大祭司失踪的时候,所有人一定会惊慌失措,他们会封锁城堡——而大海之眼的药效明显是有期限的,他不可能一直隐身到天亮。

阿罗没有选择,他飞快地爬出来,他的手刚刚抱起小丑盒子,就感到一阵怪风扑面而来,风里面似乎夹着无数根小针,纷纷扎入他的身体,阿罗痛得失手把盒子掉在了地上。

接着,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显现,他看见了自己的手,自己的腿,自己的腹部……他抬起头来,发现一双眼睛正和他对视着,那是大祭司的眼睛,大祭司的脸,大祭司的身体——穿着衣服的身体。

“哈!抓到你了,小贼!居然敢到这里来偷东西!”

阿罗绝望地捂住了脸,毫无疑问,刚才那一幕是大祭司的圈套,他像猫耍老鼠一样耍弄了他。阿罗觉得自己真是个笨蛋——竟然以为可以瞒过神一样的存在。

6

阿罗生平第一次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有了一张真正的床,床上有棉絮有床单,竟然还有被子和枕头。

当吃下狱卒送来的饭菜之后,阿罗不由得深深懊悔,早知如此,他就应该早点来这里。

大祭司胡萨走进牢房的时候,阿罗很不巧地打了个嗝儿。

胡萨皱起眉头,用食指在太阳穴上挠了挠。

这个动作使得阿罗不由得一愣。

胡萨命人关上了门,牢房里只剩下了他和阿罗两个。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胡萨在阿罗的床上坐了下来,他居然在微笑,“偷窃罪和叛国罪,你会选哪一个?”

阿罗打了个寒战,他震惊地望着胡萨。

“你有了大海之眼,然后又来偷我的盒子,傻子都知道你想做什么了。”胡萨摸了摸他鼻子下方的人中,这让阿罗的心又跳了一下——大祭司是没有胡子的,阿卡隆倒是长了两撇八字胡。

阿罗想起那个胸口扎着匕首消失掉的尸体,手心渐渐出了汗,难道……

“……不过因为我是大祭司,”胡萨自嘲般地笑了笑,“如果我说你犯的只是偷窃罪,就没有人敢说你犯的是叛国罪。不过,你总得给我一个这么做的理由吧?”

7

空荡荡的洞口只剩下一堆烧焦的枯枝。

风把黑色的残骸一点点地刮到悬崖下边去,如落无底地狱。

阿罗跌坐到地上,很明显,有人赶在他和胡萨到来前烧掉了这些珍贵的植物。

“还有什么人知道?”胡萨问道。

是啊,是谁呢?只有他和大鹏十四知道这个地方,而大棚十四已经成了一个无知无觉的皮人。

自从那次和大鹏十四发现这个地方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因此也就排除了被人跟踪的可能性,至于阿羽,他压根没有对她说过密道在哪儿——她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难道偏就这么巧,就在他要依靠这些大海之眼保住性命的时候,这个秘密被别的人发现了——可他们为什么要烧掉如此珍贵的植物?

难道这就是他的命运?一个卑微生命注定了的卑微结局?

他感到一阵腹痛,像是一根铁棍正在绞动着他的肠子,阿罗面如土色地捂住肚子。

胡萨叹了口气,眼里闪烁着阴狠的光芒。

“放心,你还有一个机会赎罪……再过几天就要开工建塔了,我正好缺一个人来做祭品……”

8

被牢牢绑在大铜柱上的阿罗觉得很痛。

两种痛,一种痛最初源自于他的腹部,仿佛是一株迅速长成的藤蔓,现在已经抵住他的咽喉处,无数尖刺扎入,就连咽一口唾沫下去都是酷刑;而另一种痛则来自于他的背部,仿佛是背着一团火,火苗越蹿越高,火势越来越旺,皮肉的惨叫从每一个毛孔里跳出来——它们更像是他悲剧命运的预演——再过几分钟,这种疼痛就会彻底吞噬掉他。

士兵们已经在他周围堆满了木柴,泼上了油,阿罗看见了阿羽,她穿着雪白的圣女服,胡萨要将手里的火把交给她,她双眼含泪,拼命地摇着头,嘴里小声地说着什么,他听不清,不过可以猜到她是在为他求情,为他做最后的努力,他真希望她能赢,可是胡萨的态度显然异常强硬,他几乎是把火把强行塞进了阿羽的手里,火把差点从她的手里落下来,只是差一点——她最终还是握住了它,慢慢地朝着他走去。

他知道她也是不得已,如果自己能够开口说话也会劝她这么做,可是当她真的做出这样的选择时,他还是感到很难受。

阿罗在人群中寻找着大鹏十四——他知道这是一个妄想,皮人没有感情,自然不会来看热闹,他们如果出现也只会是因为阿卡隆要他们出现,但是阿卡隆不可能来给胡萨捧场,他一定在家里生闷气,而那些皮人也只可能躺在抽屉里……

他只是想在死之前看到一个想要看见的人,如此而已。他已经向大鹏之神许过愿了,可是它似乎根本不在乎他这卑微人的卑微愿望。

阿罗看见了老核桃,老头子哭得双眼也成了核桃。

也好,总算有一个人真心地为他流了眼泪。

他闭上眼,一切都结束了。

“着火了!着火了!”

人群忽然骚乱起来,当阿罗意识到这“着火了”与他无关的时候,他睁开了眼。

“抽屉街着火了!”终于有人把话说全了。

大鹏十四!

望着浓烟滚滚的远处,阿罗泪流满面,他最好的朋友也将被烧死了——虽然他已经死过一次了,难道这就是大鹏之神实现愿望的方式——让他们结伴离开这个丑恶肮脏的世界?

阿罗真想笑,于是他大笑了起来,抖动的身体让他的疼痛更加疼痛。

“愣着做什么?!快去救火啊!”胡萨急得直跳脚,领着一队士兵就往抽屉街的方向冲了过去。

阿罗看着胡萨的背影,他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阿卡隆没有吹笛子。

阿卡隆用笛声操纵皮人的行动——他为什么不吹笛子让皮人离开抽屉?抽屉街是胡萨从不曾在意的贫民窟,离他的城堡还有很远的距离,即便着火也构不成威胁,为什么他如此紧张?

阿罗再一次想起了那个他曾以为是幻象的场面——他只不过是个小角色,高高在上的大祭司为什么要费苦心来引自己上钩?还有那个本该只属于阿卡隆的标志性动作,他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胡萨那么做……纵然是没有阴谋细胞的阿罗也猜到了真相。

阿羽快步走到了阿罗的面前,她拔出匕首作势要割掉阿罗身上的绳子:“趁着现在乱,赶快跑,躲起来!”她压低声音说道,她的另一只手里攥着一颗大海之眼。

“那你呢?”阿罗张了张嘴,居然说出了三个字。

阿罗愣住了——那本是他心里想的话,他没想到它们会从他的嘴里跳出来。

阿罗生平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而且他发现,喉咙已经不痛了。

“我说话了?”他又说了四个字,恍惚如做梦。

“你说话了。”阿羽重复着。

“阿羽,大祭司他不是真的……”阿罗很担心自己说话的能力只是昙花一现,他急着把他的发现告诉阿羽——如果阿卡隆真的杀死大祭司并且冒充了后者,那就意味着阿羽也很危险……

阿罗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他低下头,看见阿羽手中的匕首已经没入了他的身体,鲜血沿着刀锋边缘挤出来。

泪流满面的阿羽不停地后退:“对不起……我真的是想放你走的,你为什么要说话……”

阿罗明白过来了——阿羽早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这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所以她不能留他的活口。

阿罗第一次开口说话,就把自己卖给了死神。

“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要去城堡?你为什么不乖乖地等我的消息?”她喃喃着,“我不想这样的!对不起!”

她的确不想这样,她只是拿着阿罗的大海之眼去找了阿卡隆——她只是要和阿卡隆合作,杀死大祭司,因为大祭司打算在塔建成之后,把她当做祭品献给大鹏之神——这便是圣女的职责,一只人形的羔羊。

大祭司当然不会傻到要把这件事提前告诉她,只是没有人知道阿羽其实有一种十分特别的能力——她能听到人心里的话。

所以,即便阿罗没有说出来,她也知道如何找到那条密道,正是她亲手烧掉了那些植物——为了让她采集到的十几颗大海之眼成为她最有力的筹码,她才有把握说服阿卡隆与她合作,而阿卡隆是一个厉害的巫师,大海之眼在他手中的威力要远远大于阿罗,他不但利用它隐藏了自己的身体,而且把它炼成了毒药,使得大祭司彻底人间蒸发……她只是没想到,阿罗居然会冒险进宫去偷东西,而且偏偏选了他们动手的那一天……

终于有士兵发现了这边的异样,他们奔过来,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他要逃跑!”阿羽流着泪指着阿罗,“杀了他!”

于是一个深信不疑的士兵举起刀去砍杀已经被杀了一次的阿罗。

阿罗悲愤地望着阿羽——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他感到被刺中的心脏正在裂开,而里面一直压抑着的某些东西也支离破碎地喷溅了出来。

其实他一直是喜欢她的,只是因为明白他们之间存在着一条永远不可跨越的鸿沟,所以他把这种喜欢藏到了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地方——现在,随着他对她的怨气,统统都爆发了出来。

“阿羽!”他用尽力气叫着她的名字。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出她的名字。

士兵的刀停在了阿罗脖子的上方——被另一把刀架住了。

阿罗不敢相信般看着那个救他的人——大鹏十四!

“阿罗!”大鹏十四哭着叫着朋友的名字。

皮人是不会哭的,也不会在没有笛声的情况下自由行动。

所以,大鹏十四并不是皮人。

阿罗想要对大鹏十四露出一个微笑,现在他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为什么大棚十四会变回人类,致命的疼痛终于抵达了阿罗的大脑,像是无数条看不见的虫子在吸食着他的脑髓,他甚至能听到那种“刺刺——刺刺——刺刺”的声音。

大鹏十四不是士兵的对手,他被两把长剑刺了个对穿。

他倒在地上,抽搐着,眼睛却是望向阿罗的。

“对不起,阿罗……”

大鹏十四喷出了一口血,代替了他没有说完的话,他眼里的光亮消失了。

但阿罗不知道大鹏十四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他只觉得好痛,痛得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没有一处不痛,没有一处的疼痛比得上他的驼背,两块畸形的肩胛骨在剧烈地耸动着,那里的火团似乎马上就要炸开了!

阿罗仰望天,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像一只硕大的眼。

“啊——”

他长啸一声。

很久以后,这一幕成了另一个传说:

阿罗的驼背炸开了,一双硕大无朋的黑色翅膀从他的背部伸展出来,像是瞬间破土而出的参天大树,又像是两条朝着相反方向急速游走的大鱼,它们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几乎遮住了大鹏城的上空。

老核桃是第一个跪下来的人。

“大鹏!大鹏!”他激动地挥舞着双手,朝着长出翅膀的阿罗磕头。

全城的人都跪了下来,朝着阿罗磕头。

巨翅张开时的巨大力量使得阿罗挣脱了身上的绳子,他被巨翅带到了天上,他的身体与他的翅膀相比,就像一片粘在羽毛上的草芥。

伤口的血液不再往下流了——事实上,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逆行,以一种飞快的,令人惊恐的速度灌入他新长出来的翅膀里。

脑子里的东西似乎也在随着那些血液流失,他恍恍惚惚地看着下方。

阿羽坐在地上,呆呆地仰望着他。

她离他越来越远了,她变得越来越小了……小得他快认不出来,每往上升一些,他便觉得他又似乎忘掉了一些什么……

一支箭从那些小点之中冲了上来,它准确无误地射进了他的肩膀,很痛,但是没有流血。

他愤怒地叫了一声,扇动着翅膀,这反而让他飞得更高,而当他完全停下来的时候,他就会往下跌落——他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学会控制翅膀,于是他尝试着飞低了一些,然后他便听到了笛声,阿卡隆在吹着笛子——但是他找不到阿卡隆,只看见一大群皮人将弓箭都对准了他,箭尾载着火!

上百支箭齐齐射出!

“他是大鹏神啊!”老核桃歇斯底里地大叫,“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他才不是什么大鹏之神!”阿羽指着阿罗喊道,“他的翅膀是黑色的!他是妖!他是带给大鹏城灾难的妖孽!放箭!”

圣女是大鹏神最忠诚的奴仆,人们不愿意相信却又不得不心生疑惑。

原本跪着的一部分人站了起来。

“是阿罗,不是大鹏神!”

“是阿罗变成的妖怪!”

大家越来越相信这个答案,之前他们有多敬畏现在便有多愤怒——他们中最卑贱的人居然想要冒充他们的神!

阿罗狼狈地躲闪着雨点般的火箭和石块,可是他的翅膀太大了,根本躲不开,那些火星狰狞地吞噬着他的羽毛,他痛得只好用力扇动翅膀,那些浇满了油的柴火像纸片一样地飞了起来,飞到了街面上、房顶上、甚至是别人的院子里……而四处散落的火星让它们在瞬间便燃了起来。

人们在地上打着滚儿,惊叫着,哭泣着,四处躲闪。

“不!”阿罗比人群更加惊慌失措地大叫,他看着阿羽变成的火人倒在了地上,渐渐就成为无数火星中的一个,更像是他眼里跳动着的一点泪光。

“不要!”阿罗在泪光中寻找着他已经无法辨识的阿羽,“大鹏之神,帮帮我!”

天空在他的头顶上方发出了一声轰鸣。

一道蓝色的闪电贴着他的头颅劈了过去,紧接着,瓢泼大雨砸了下来,它们如千军万马般杀向那些跳跃着的红色,瞬间便让敌人们全军覆没。

阿罗又看见阿羽了,她还没有死,捂着脸在地上的污水里打着滚儿——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烧光,裸露在外的皮肤惨不忍睹。

“这便是背叛者的下场。”

一个胖子的阴影覆盖在了她的痛苦之上,阿罗看见了另一个胡萨,他背着手站在阿羽的身边,狞笑着。

他念出了一个咒语。

一个透明的圆形的大泡泡将阿羽包裹了起来,阿羽在气泡里惨叫得更加撕心裂肺。

“这个女人背叛了大鹏之神,”这一个胡萨说道,“所以她必须受到这样的惩罚,我不会让她死,她将生生世世承受此刻的痛苦,而你们,和你们的子孙,将生生世世地看着这一刻!”

惊魂未定的人们面面相觑。

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两个胡萨。

“我是真的,他是假的。”这一个说。

“我才是真的!”那一个也说。

人们的头像拨浪鼓一样摇晃着,但不管他们如何观察鉴别,也没有办法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大祭司。

胡萨瞪着胡萨。

“我一直都在等一个最好的时间,现在终于等到了!”其中一个胡萨从怀里掏出一只蓝色的水晶球,他把手放在水晶球上,一道蓝色的光从水晶球里直射向另一个胡萨,“自以为是的家伙,你忘了,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

被攻击的另一个胡萨轻轻一跃,那道蓝光射中了不远处的尖角屋顶,屋顶立刻结了冰,接着无数的冰刀飞溅开来,几个恰巧站在附近的人很不幸地被冰刀钉在了地上。

避开蓝光的胡萨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之后便爬起来半跪在地上,伸出双手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圆,一滴火焰从圆心处探出头来,发出了一声近似野兽的咆哮,接着一道火线从圆心飙了出去,它们围绕拿着水晶球的胡萨打转,很快就把后者裹成了一个火茧,接着数十把冰刀从火茧里刺出来,但是它们很快就变成了水蒸气,数十道白色的蒸气如拔地而起的龙卷风,气势磅礴地直插天腹,它们不断地扩大着,最后连成了一片,整座城市陷入了一片铺天盖地的白色……

天空之中的阿罗只能看见那一个不断旋转的火茧。

阿羽还在惨叫。

阿罗飞了下来,他试图借助挥舞翅膀所产生的风力将这些阻碍他视线的白色驱散,然而它们反而更加混乱地缠绕上来,他的羽毛上黏满了黏黏糊糊的白丝,越是挣扎越是交缠不堪,于是他的翅膀变得越来越重,最后终于无法继续支撑他留在空中,阿罗跌落了下来。

和他一起跌在地上的是全城的人,他们都被包裹得像木乃伊,他们的挣扎和呼喊都被密封在内,只发出“扑扑”的闷响。

在阿羽的惨叫声和扑扑的闷响声中,优美的笛声忽然响了起来。

“阿卡隆。”阿罗喃喃地道。

阿卡隆终于出现了。

他的笛声里掺杂着奇怪而诡异的声音,像毒蛇吐出的信,阿罗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翅膀有一点发烫,接着他隐约看见了数点红光,它们在他的羽毛上闪闪烁烁着——像是很多年以前,他站在栖鹏山上俯视大鹏城时看见的万家灯火……

它们的确是火,但绝不温馨。

火星瞬间便蹿了起来,白丝被烧成了灰烬,连同被它缠住的羽毛。

阿罗痛得发出了一声咆哮,他挣扎着一飞而起,两只翅膀上火光闪耀,而下面的城市已经是一片火海。

“大鹏,大鹏!救我!阿罗,救我!”

阿罗听见了老核桃的声音从火海中冒出来。

阿罗跌跌撞撞地扑向沼泽池,和巨大的翅膀一起砸入池中,翅膀上的火焰熄灭了,无数的污泥被拍上了天空,一部分火焰被飞入的污泥砸灭了——阿罗因此找到了办法,他带着裹满了污泥的翅膀飞到大鹏城的上空,污泥如雨点一般地落入城内,红色的城市立刻变成黑色的城市,人们身上的火焰熄灭了,他们在臭气熏天的污泥下蠕动着,咳嗽着,呕吐着,但他们得救了。

包围胡萨的火茧也被污泥砸成了肉饼。

“大鹏神万岁!”胡萨将水晶球朝已经现出原形的阿卡隆砸去,阿卡隆却在那水晶球即将触到的一刻忽然消失了。

“你个胆小鬼!缩头乌龟!”胡萨一面破口大骂一面将水晶球砸碎在地上,“你以为这样我就找不到你了吗?”

成千上万的水晶碎片从地上跳了起来,它们重组为一支巨大的水晶箭,箭头直指向南方,直直地射了出去。

“啊——”

阿卡隆随着他的惨叫声再次现形在了人们的眼前。

先是腿,然后是双手,箭尖从心脏处冒出一截,然后是他的脖子,他的头,他的脸,瞪大的双眼……

“死了!”胡萨站在他的身边,俯下身,看了半晌,最后平静地说。

从污泥里爬出的人们伸出手准备拍掌,他们一直等着胡萨大笑,但是胡萨没有笑。

所以掌声也就迟迟没有响起来。

阿罗筋疲力尽地走向封住阿羽的泡泡。

阿羽已经不再叫了。

她用紧闭的眼睛望着天——那双眼已经瞎了。

她的双手在半空乱抓,她的指甲刮在泡泡上,发出刺耳的刺刺声。

“杀了我!”她对靠近的阿罗说,“杀了我。”

她很丑陋。

甚至不像是人,只是一种正在腐烂的生物。

阿罗的眼泪落下来。

他的眼泪落在泡泡上,泡泡消失了。

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胳膊上。

刺的一声。

那一处的皮肤立刻变成了黑色。

阿羽惨叫起来,但她只叫出了半声——剩下的半声卡在喉咙里,被她的抽搐吸食了。

她狂乱地挥舞着手,她的手指抓到了阿罗胸口的匕首,她把它拔了出来。

阿罗抽搐了一下。

他觉得很痛,但是他的身体并没有流血。

他看着这个拔刀的女人,他忽然间忘记了她是谁,他也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走向她。

他只是觉得她很熟悉。

像一个他认识了很久的人。

“你是谁?”他问。

“我是死亡。”阿羽大笑着把匕首刺进自己的心脏。

“万能的大鹏之神,欢迎您回到大鹏之城!”

大祭司胡萨朝着发呆的阿罗跪了下来,他吻着阿罗的脚。

“我是您的奴仆,您的儿子,感谢您拯救了大鹏城!”

人们跟着大祭司跪了下来。

阿罗呆呆地站起身来,他茫然地看着这座臭气熏天的城市,屋顶和地面上全是污泥,也许再过一百年这些气味都不会消失。

他慢慢地往城门处走去。

城门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被打开了,沼泽池里的沼泽只剩下了浅浅的一层,人们只需要卷着裤脚就可以轻松走到对岸。

胡萨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着。

“大鹏之神是不会离开大鹏城的!”他站了起来,指着阿罗的翅膀——翅膀上的羽毛被火烧得稀稀拉拉,丑陋不堪,“大鹏之神是不会受伤的!他骗了我吗!他不是真的大鹏之神!”

但是没有人听他说话。

人们着了魔一般地跟在阿罗的身后朝城门走去,着了魔似的望着沼泽池的对岸——他们的眼里只剩下这个。

“关上城门!”胡萨对着守城的士兵们喊道。

回过神来的士兵七手八脚地关着城门,但是城门直接从门轴上脱落了下来,两扇黑色的巨门轰然砸在地上,像两个寿终正寝的老人。

人们开始奔跑。

他们从阿罗的身边跑过去,扑向近在咫尺的自由。

“谁都不准走!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离开大鹏城!”

胡萨念起了咒语,没有了城门的城门洞里忽然涌出了水——水柱在瞬间便凝结成了一根根的冰柱,几乎每一根冰柱里都有一个还没有来得及跑出去的人。

阿罗回过头看着站在祭台上的大祭司,一道红光正从他的胸口钻出来。

大祭司四分五裂地炸开了。

“师兄,你输在太得意,”红光化作的阿卡隆对着满地血肉说道,“你忘了,我的肉体只是一具皮囊。”

阿卡隆把笛子放到嘴边,他与阿罗对视着

在他的身后站着五排皮人,每一个皮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把弓,一支燃烧着的箭。

“大鹏城的城民!你们听我说,根本没有什么大鹏之神,能够拯救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成千上万的火箭被射入了冰柱之上,冰柱开始融化,冰水如河流一般洗刷着大鹏城的地面,其中一支箭射中了阿罗的翅膀。

“灾难都是你带来的,你走吧!这里不需要你!怪胎!”

阿卡隆与阿罗对视着。

火箭纷纷射向阿罗,阿罗愤怒地嘶吼了一声——他忘记了阿卡隆是谁,他只知道自己很愤怒——而这愤怒的源头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大鹏城的人都捂住了耳朵,痛苦地缩到了地上。

阿罗挥舞着翅膀,火箭掉转了方向,中箭的皮人们燃烧了起来,但燃烧着的皮人还在射箭——因为阿卡隆还在吹着笛子。

阿罗飞到高空,朝着阿卡隆俯冲了下去。

他成功地抓到了阿卡隆的红笛子,阿卡隆不肯放开他的笛子,于是他和笛子一起被阿罗带往高空。

失去了笛音的皮人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挨着一个地倒了下来。

那些没有来得及射出的火箭也跌落在了他们自己的身上——皮人们像浇了油的柴火一样燃了起来,很快就成了一团灰烬。

阿罗的巨翅扇起的大风使得这些灰烬都飞了起来,在半空打着卷儿。

老核桃后来在他的书里这样形容:就像是黑色纸钱落了满城。

阿罗不断地往上飞着,一直飞到大鹏城都缩成了一只蝼蚁的大小。

他松开了手。

阿卡隆和他的笛子往下坠落,阿罗追着他的坠落。

“哈哈哈!”阿卡隆忽然大笑了起来——与此同时,他化成了一道红光,掠过参天大树的树梢,消失在了兽人森林的方向。

阿罗追着那道红光而去。

尾声

阿罗飞到了兽人森林的上空。

他在一片林中空地的上方盘旋着,因为他的翅膀太大了,无论是收还是放,都没有办法让他降落。

他只能一直浮在半空。

空地上聚集了很多人。

他们长着人类的身体,野兽的头颅。

狼的头,虎的头,豹的头,狮子的头颅……

他们下跪,朝阿罗叩拜。

阿罗忍不住转头看了看自己的翅膀——他想也许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他们的同类。

然而在跪拜的同时这些人取下了自己的头颅,露出了一个个人类的头。

“你们是谁?”阿罗失望地问。

那些人看起来有些面熟,但是他想不起来他在哪儿见过他们,而且有更多的东西正在迅速地从他的脑子里流失。

他的悲伤与愤怒都已经消失了,只剩下空空的脑袋和无穷无尽的迷惘。

阿卡隆气喘吁吁地推开护住他的人群,他脸色苍白。

“你有什么资格来杀我?!是我一直在拯救你的城民!是我把他们带出大鹏之城的!如果不是我,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办法离开大鹏城,开始新的生活……他们会像尸体一样在那个可怕的城市里腐烂,你又做了什么?”

阿罗听不懂阿卡隆的话。

他不知道大鹏十四在很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大鹏城的人其实是可以离开的,只要有足够多的钱——阿卡隆会给买路者一粒药,吃下这粒药丸,人的身体就会变轻,可以浮在沼泽之上,接着,他就可以假装把这个人变成了皮人,等到商队出城的时候,将假皮人混在真皮人里带出城去,再念咒语把假皮人变回真人……于是,便有了那些每年都会发生在兽人森林里的“损失”。

兽人森林的所谓兽人,其实都是大鹏城的逃人——他们离开了大鹏城,但是其中一部分总是无法融入外面的世界,所以他们留在了兽人森林里,成为另一个和大鹏城一样真实的谎言。

大鹏十四不敢直接用大海之眼去交换,他将大海之眼卖给了老核桃,但是没有告知关于阿卡隆的秘密,老核桃因此而重燃了逃生的希望,他也没有把交易的故事告诉阿罗……

那个晚上,当大鹏十四流着泪在板壁上敲出“再见”的暗号时,其实也是在向两人的友谊说再见。

大鹏十四以为自己会一直坚持到离开的那一天,可是没想到阿罗偏偏在这个时候上了刑台。于是大鹏十四放火烧掉了抽屉街,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这么做,即便肉体离开了,灵魂也会留在大鹏城——结果他把肉体也留下了。

真相是一张巨大的拼图,大多数人拥有的都是不完整的残片。

但即便拥有所有的残片,对阿罗来说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现在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阿卡隆这个名字听上去也很耳熟——可他已经想不起来他是谁。

大鹏之神?那是自己的名字吗?阿罗狐疑地想。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他的头有些痛,翅膀带着他回到了看什么都是蝼蚁的高度,这种头疼就立刻消失了。

那些蝼蚁又在对着他磕头了。

只有阿卡隆眼神复杂地向他伸出双手。

“别再回来了!”他大叫,“大鹏城不需要大鹏之神!”

阿罗飞走了。

其实他已经把大鹏之神这个名字也忘掉了。

他飞了很久很久。

因为很难找到一个可以容纳得下他翅膀的地方,所以他大多数时候在天上飞着,连睡觉的时候也不例外。

幸运的是他从不觉得饥饿。

身下的每一个景色都是陌生的,美丽的,变幻无穷的。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幸福,他的记忆越来越差,所以他的幸福感也就一直没有消失过。

后来有一天,他栖落在了一片荒凉的海岛上,它位于大海的正中,岛上有大片的空地,岛上的居民正在造一艘大船。

他们围住阿罗七嘴八舌地问:“你从哪里来?你是大鹏吗?”

“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大鹏城的地方?”

“听说那里的人都很有钱,到处都是宝贝。”

“听说那里有最美丽的房子和最美丽的女人。”

“听说只要进了城,就不会再挨饿了。”

“听说那里的人可以长生不老。”

“我从来没有见过大鹏。”阿罗看着远处正在下沉的夕阳,微笑着说,“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大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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