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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海无边(下)

2013-04-29自在天

幻火 2013年6期
关键词:木匠

自在天

只见黑黝黝的天空,突然多了两盏巨大的灯笼,一闪一灭,照出其后一对巨大的羽翼来,竟是那穷凶极恶的恶阎,它一声厉啸,猛然俯冲而下,森然利爪扣向夜帝。

阿妮目光落在船楼上,那里凭栏立着个锦衣人。阿妮注意到他的脸,竟有几分眼熟。她想细看,那人却逐渐模糊,而他头顶的天空却慢慢清晰起来。

阿妮心猛地一跳,发现那龙船的上空,突然多了道巨大的阴影,黑沉沉压向龙船。龙船上的人发觉有异,惊恐奔逃起来,惊呼声从渐渐压下的阴影里传出来,凄厉无比……

阿妮悚然惊觉过来,镜子还是镜子,里头景象已经无影无踪,但惊呼声还响在耳边——来自舱外的惊呼。

“怎么回事?”阿妮将镜子丢还给罗木匠,踉跄着往外奔去。罗木匠回过神来,自后拉住她:“阿妮卫长,别出去,危险!”

“废话,不是有危险,我出去干吗?”阿妮甩开罗木匠,奔上甲板,不由得目瞪口呆。就像镜中那幕出现在现实中一般,此刻角声号上空乌云密布,云团翻滚,有道巨大的黑影,正缓缓压下来。

平静的海面狂风骤起,山一般的浪头,摇得角声号团团转,船上众人死死抓住可以抓住的东西,勉强不被甩出去。

黑影逼近,阿妮才看清,那是个庞然怪物,躯体与飞天族无二,却不知大出几百倍,浑身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不要慌,快放箭!”阿妮抓着一块船板,大声叫道。族人见她来了,都是精神倍增,对着怪物一通乱射。但是狂风肆虐,箭簇未到半空便纷纷凋落。

这时,又一个大浪撞来,角声号如枯叶似的打着转,将数族人甩入海中。阿妮也险些摔出去,幸而被人自后拉起。她急忙回头,又喜又急:“神师,你没事吧?那是什么东西?”

神师神色凝重:“你怎么出来了?”阿妮顾不得他目光中的责备,急道:“我当然要出来了,这种时候怎么能少了我!”

“那是飞天族之王——恶阎,他是个贪婪的恶魔,你待着别乱动。”神师紫袍一撩,大步往已撤去金帆的九桅走去。

阿妮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大叫道:“神师,小心些!”神师回头看了她一眼,罕有地露出一丝笑意,又继续往前走。那笑容,让阿妮阵阵发晕,差点忘记身在何处。

“大副!”神师法杖遥指九桅,一道华光飞出,缠绕在其间。九桅突然变得赤红如血。大副早是蓄势待发,闻声立即运起结印驱动圆转盘。

霎时,船身剧烈颤动,九桅射出九道红光,在半空中汇集成一箭,暴射向恶阎,气势雄浑,霸烈至极。

恶阎见状,呼啸一声,折身直冲长空,光箭穿破层层云团,尾追不休。混沌的天空,顿时电闪雷鸣,咔嚓声不绝。光箭终是快一步,转眼便刺入恶阎体内,带得它往高处飞去。

突然间,雷电止息,狂风消失,海面波澜渐平。一切来得快,去也快。

“中了!”大副狠狠晬了一口叫道。

神师看着那渐次聚拢的云层,眉头依旧拧成一线:“小心了!”话落,焦雷再起,恶阎狰狞的身影,再次从乌云中显露出来。

“来吧,这回让你死个透彻!”大副怒骂一声,与神师再次驱动九桅,射出光箭。这回恶阎有备而来,双翅劲扇,扇出道道雷光,与光箭不断交碰。空中犹如彩虹破碎,姹紫嫣红,绚烂异常。

九桅御敌十分耗心力,连番驱动,神师和大副都是亏损巨大,同时口中呕血。

恶阎见状,嗬的一声,凌空扑下,巨翅扫过,船楼当即被削去一角,碎屑打得楼下众人叫苦连天。恶阎威势不减,利爪抓向神师。

“神师!”阿妮焦急地大叫起来,“船长,船长,快出来啊!”

话未落,船底突然传来沉闷的搏动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船而出,一股无匹的压力随之弥漫开来。恶阎若有所觉,折身冲上空中,徘徊在船楼上。

“轰——”船尾那扇通往舱底的小舱房大门突然打开,一股阴风夹杂着无数的凄厉怪吼声,汹涌冲出,缠绕向空中恶阎。

恶阎对这股阴风甚为忌惮,双翅飞扇,铁爪劲抓,与之缠斗。阴风中惨叫声更响,猛地一分为二,分头缠向恶阎,恶阎身影竟渐渐消失在风中,空中只剩云气翻滚。

阿妮等人屏气凝神看着,手心都捏出冷汗来。

云气里震响不断,好会儿,凄号声大作,恶阎身影再次出现,尖嘴中喷着浓浓的雾气。

“夜帝,夜帝也败了。”大副突然叫起来。神师则是扶着法杖,一声不吭。其他人则是莫名其妙。

“恶阎,真要逼人太甚吗?”小舱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冷笑。众人眼前猛地一花,甲板上已多了个青衣人。

神师与大副见状,忙躬身道:“夜帝!”其他人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夜帝?这就是神师说的船长?阿妮本不想跪,但双膝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所压迫,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她悄悄打量着这个从未谋面的船长。

只见他面色惨白,薄薄的嘴唇透着异样的青紫,一双斜而尖的眼中透着阴鸷。让人只看一眼,便不敢多看。

恶阎暴突双眼怒瞪着夜帝,发出怪异的叽里呱啦声。

趁这个节骨眼,阿妮用力挣了挣身子,卸去双膝上的压力,走到神师身边,低声道:“神师,他们在说什么?”神师恍若未闻,只是紧张看着恶阎。

这时,恶阎住嘴了,冷然盯着夜帝。

夜帝面色阴沉,好会儿才道:“好,我答应你,就三十个!”回头喝道,“大副,选三十个精壮的人!”

大副怒道:“夜帝,我们不能任由这畜生勒索!”夜帝冷冷道:“执行命令!”

大副冲恶阎恨恨咒骂一声,从满地族人中挑出三十个人,赶到恶阎面前。

恶阎露出垂涎之色,巨头探下,一条长索般的红信子骤然伸出,卷住两名族人直送入口中。

众人骇然失色,被挑中的族人更是争相后退开来。但是大副拳打脚踢,又把他们赶回去。恶阎趁机长舌连卷,又吞下数名族人。这下整条船彻底炸锅了,族人争相四散逃开。

“浑蛋!”阿妮一愣之下,愤怒挥刀冲向恶阎那席卷而下的舌信。大副自横里截住她:“你干什么?”阿妮愤怒地推开他:“快杀了那个怪物!拿自己同胞喂它算什么?!”

夜帝闻声回头,冷冷道:“尊者,让他们安静下来。”

“啊?是!”神师如梦惊醒般,急忙念起咒语来。那些被选中的族人,突然都不动了。木木地站在原地,任凭恶阎舌信席卷。

阿妮感到脚下一软,吃惊地看着神师,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神师,你……”神师没回答,只是把目光转向别处。

大副冷哼道:“你懂什么,没有人牺牲,是送不走这魔鬼的!”阿妮气得浑身颤抖:“你们,你们都是懦夫!”大副一张脸顿时涨成猪肝色:“放肆,在夜帝面前,你敢说这样的话?”

夜帝回头,冷冷地看着阿妮:“阿妮卫长,看来,你得到的眷顾太多了,多到让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阿妮刚要反驳,双腿忽然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眼前随之一黑,往后倒了下去。在落地瞬间,她依稀看到神师向她投来一瞥,那目光里有着无尽的悲哀。

四、真情与欺骗

“你醒了?”一声问候,如拨云见日,唤醒了阿妮的意识,梦境消失了,神师那关切的目光映入眼帘来。

几乎同时,昏迷前的记忆也一并拥来,狰狞的恶阎、吞吐的舌信,喷溅的鲜血……阿妮不寒而栗,看着神师,不自禁地往后挪了挪:“神师,恶魔呢?”

“走了。”神师涩声道。

阿妮望着他,缓缓道:“神师,你为什么要任它吞噬我们的族人?”神师无奈道:“这是没办法的事……阿妮卫长,你累了,我为你摩顶洗礼吧。”

“摩顶洗礼”是赢族神师为族民消乏祛累,洗去罪业的例常之法。每逢大变故,神师都会用此法来安抚族民心灵。但阿妮此时毫无心思,只把眼默默闭上。

神师指尖拈起洗礼圣光,见她意态索然,又掐灭了,指尖轻轻抚过阿妮满头乌丝:“阿妮卫长,等你伤好了,我再为你洗礼赐福吧!”

这一幕何其熟悉,阿妮心中暖流涌动,忍不住抓着神师的手,说道:“神师,为什么最近你越来越忧虑?这样我真的很担心!”

“阿妮卫长,你说什么?”神师一愣,想抽走手,但是阿妮却抓得更紧了,大眼盯着他,“神师,别人看不出来,但是我知道的,你一定是有心事。刚才我还梦到以前和你说话的情景,原来你的内心里,一直活得很压抑,忧愁也不是最近才有的。神师,你是我最敬重的人,这船上再没有人比我更关心你了,你要是有什么心事,就跟我说,我愿意与你分担……”

此刻她真情流露,不顾一切地把心里话都说了,神师如遭雷噬,噔噔后退开来:“阿妮卫长,你不该对神师说这样的话。”他快步往舱外走去,“我让福叔照顾你,你只管好好休养,外面有我和大副就行。”

阿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头犹如被什么狠狠割了一下,想不到自己的一片情,换来的却是惊慌失措。

这时,福叔自门外进来,躬身道:“阿妮卫长,您有什么吩咐?”阿妮茫然了好会儿,才道:“那恶魔害死我们多少人?”福叔一愣:“什么恶魔?”

阿妮焦躁起来:“当然是恶阎了!”福叔依旧茫然:“什么,什么恶阎?”

阿妮急了起来,又问了两遍,福叔依旧不知“恶阎”为何物。阿妮见他如此老糊涂,便懒得再问。福叔自个儿歪在舱壁上打起盹儿来。

舱内安静下来,外面却传来阵阵欢笑。笑声让阿妮分外恼火,那么多族人死伤,还有谁笑得这么开心?

她爬起来想出去教训那些大笑之人,但走到门槛边时,一只脚却是怎么也踏不出去。阿妮莫名其妙,伸手向前一推,眼前明明是虚空,却又像立着堵墙,将她的手反弹开来。

阿妮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动声色地推醒福叔:“福叔,你去给我叫个人进来。”

福叔迷迷糊糊地站起来,颤巍巍出去了,很快就带了一名族人进来。

阿妮心中吃惊不小,这舱门竟是设了只限制她出入的术法禁锁。怎么会这样?她不敢再想,冲那族人冷笑道:“恶阎吃了我们那么多兄弟,你们看起来倒是开心得很呢。”

那族人一脸茫然:“阿妮卫长,您说什么?”阿妮心一沉,又问了几句,那族人与福叔都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阿妮召唤其他人进来,也都是相同反应。

阿妮突然被一种不真实感攫住,她急切想找神师问个清楚。

此时,圣识神师正站在船头,看着大副指挥族人修缮破损的船楼。海天辽阔,片云皆无,但白亮的阳光却暖不了他心底的悲凉。

“啪!”一记嘹亮声响传来,神师忙回头,只见大副揪着罗木匠,左右开弓赏他耳刮子:“你这贪生怕死的狗东西,老子叫你偷懒!”

神师眉头一拧,上前拉开大副,又劝诫那罗木匠几句,这才转身走向船尾那座小舱房。

“尊者,你选的这条航线,大海贼、飞天族、恶阎,可是让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夜帝依旧在舱底那座鼎炉前接见神师,他口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神师躬身道:“夜帝,要找到契点,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夜帝哼了一声:“这回,你又有几成把握?”

神师道:“至少有八成。”

夜帝来兴趣了:“说出你信心的理由。”

神师点点头:“是!之前我们虽然屡屡失败,但也不是全无用处。我推算过了,乐原与苦海之间的位置并非固定不变,而是一直在相对移动。也就是说,两者之间的空间契合点也会随之变化,这跟一般空间契点保持不变大相径庭。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几次我明明推算到它的存在,却都在关键时刻失去它的踪迹。好在,它也不是没有规律的尾巴——我算出来了,它将移动到西北偏北的雷穹。只要我们及时赶到,就可以借助雷穹的力量,重回故土。”

“雷穹?”夜帝沉吟道,“那可是苦海的死亡之地。”

“雷穹不分四时皆有雷暴,进去确实比较危险。如果夜帝觉得没把握,我们就等下一次契点探明再行动!”

“箭都离弦了,岂能回头。”夜帝沉默片刻,道,“按计划行事吧。”

“是!”

“那个胆大的丫头呢?”夜帝突然想起什么来。

“她身体尚虚,不宜洗礼,我先把她禁闭在舱内了……”

夜帝哼了一声:“好生注意她。最近船上有股不寻常的气氛,只怕是与那些人的心思波动有关,切莫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

烦闷了一天,眼见天色渐黑,阿妮更加焦躁了,不知为什么竟想起罗木匠以及他那面神奇的镜子。

念头刚起,门外便冒出一颗圆脑袋,左顾右盼,赫然是罗木匠。

阿妮大喜,叫道:“你这鼠辈,快给我滚进来。”罗木匠忙进来,笑嘻嘻地拿出那面镜子:“阿妮卫长,还要不要解闷?”

“要,当然要了!”阿妮一把夺过镜子。

镜中迷雾散去,熟悉的一幕慢慢再现:蓝天、沧海、龙船、孩子。船楼上,一个穿宝蓝衫的小男孩吸引了阿妮的注意力,只见他蹑手蹑脚地跑到一个穿绮绿衣的小女孩身后,伸手蒙住她的眼睛。小女孩气鼓鼓地掰开他的手,回头刚要责骂,眼睛突然直了。

只见两人头顶的天空,突然出现一团巨大的黑影,缓缓当头压下。看那黑影,赫然就是艘阿妮极为熟悉的九桅巨船。

犹如雷霆天降,九桅黑船与龙船重合一体,无边的黑暗便弥漫满镜。镜子似乎不堪重负,剧烈颤抖着,好会儿画面才又清晰起来。只见龙船上的孩童,此时都到九桅船上了,黑压压挤满甲板。

一人慢慢向他们走来。他面目俊朗,手拿法杖,紫袍迎风飘动。

“是……圣识神师!”阿妮吃了一惊,镜子上的景象随之模糊起来。

罗木匠沉声道:“别激动!注意他们两个。”他指着那穿蓝衣的男孩和穿绿衣的女孩。

阿妮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那两个男孩女孩身上,只见他们紧紧靠在一起,男孩握着女孩的手,正轻声安慰着她,女孩紧抿嘴唇,低声抽泣着。

从他们简短的交谈,阿妮知道男孩叫阿奇,女孩子叫绾儿。

圣识神师面无表情地从孩子中间走过,他指尖拈着点红光,在孩子们额头轻轻点一下,惊惧不安的孩子立即平静下来,面目呆滞。

“这……这是摩顶洗礼?”阿妮冷汗直冒,只觉这神圣的法礼,忽然变得狰狞万分。

这时,阿奇突然拉着绾儿便跑。但是横里蹿出个人来,将他提起来,狠狠甩了数个巴掌,阿奇头耷拉下去。绾儿尖叫一声,冲上去对那人又捶又咬。

阿妮终于看清,打阿奇之人竟是大副。他不耐烦地一推,绾儿便噔噔跌了出去,倒地大哭。

这时,神师来到两个孩子面前,看了他们一眼,指头轻点下去。

哭声慢慢地稀落下来,神师离开后,阿奇和绾儿都变得呆若木鸡。

大副冷冷地扫了那些失魂般的孩童一眼,喝道:“都给我听好了!以后,你们就是赢族的子民!你们的生命、灵魂、精力,都必须奉献给伟大的赢族,明白不?”

“明白!”孩童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画面迅速变化着,快得让人目不暇接。那些摩顶洗礼过的孩子,不断茁壮成长着,慢慢变成角声号上的护卫、杂役、木匠。而原来龙船上的大人们则不断老去、消失。他们的容貌变化飞快。那叫阿奇的小男孩,慢慢长成罗木匠的样子,而绾儿,最后则出落成阿妮熟悉的模样。

“这……怎么可能!我不是她!”阿妮抚着脸,猛地将镜子丢给罗木匠,“你在搞什么鬼?”

罗木匠指着旁边昏睡的福叔道:“阿妮卫长,难道你不奇怪,为什么福叔他们忘记了白天发生的事?”

阿妮一怔:“你记得?”罗木匠点点头:“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的这些记忆都被抹去,只留下一些被认为该剩下的。包括你也一样,不该有的记忆,都不会被留下的……”

阿妮越发迷糊了:“抹去记忆,这怎么可能?”

罗木匠冷笑起来:“阿妮卫长,不要自欺欺人了,难道你看不出,摩顶洗礼根本就是一种盗窃记忆、剥夺过往的妖法?”

阿妮眼前阵阵发晕,心头有什么在轰然倒塌:“神师……他、他为什么要这样?”

罗木匠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们被弄上这条鬼船后,就失去了原有的记忆,被装上了他们弄好的记忆。可笑的是,我们以为跟他们是同族同根,为他们卖命流血,不知道他们视我们为狗刍,随意拿我们去喂那魔鬼……”

阿妮呆了好片刻,忽然冷冷一笑:“臭小子,你还想撒谎到几时?如果真有这么回事,你怎么能记得那么多?”她紧盯着罗木匠,见他不答,又笑道,“我说得没错吧?这一切根本就是假的,都是你编出来的,一点都不好笑。”

罗木匠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模样,叹了口气,指着镜子道:“你说得没错,我本该和大家一样,沦陷在这船上成为他们的工具——天幸我身上有这面‘回光返照镜,它不但能将发生的事自动记下来,还与神师的摩顶洗礼术相克,所以我的记忆一直都没被侵蚀。”

阿妮的笑容僵住了:“你撒谎!为什么就你身上有这种东西呢?”

“看来你还是不愿意相信!”罗木匠挠了挠头,看着沉睡的福叔说,“世事莫测,真让人始料不及。”

阿妮急躁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她那眉头紧蹙,嘴角微撇的模样,勾起罗木匠的回忆来,不禁柔声道:“绾儿,这么多年,你的性子一点也没丢。”

这声“绾儿”,如绵里之针,轻柔地刺穿阿妮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往事似有似无,从那里泄漏出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包围住她。她看着罗木匠,忽然间愣是说不出话来。

“反正时过境迁,我就实话实说。其实,我并非一般的孩童,而是受皇上委派,前来监视徐大人的方士。”罗木匠指着福叔道,“福叔就是徐大人,他原本是皇帝跟前的大官。后来奉皇帝之命,率五百童男童女,出海寻仙山,求不死药。”

阿妮讶然道:“方士,又是什么?”

“方士又称方术士,特指人世中独得幽明之道,修得术法力量,拥有独特法器的一类人。因为具有常人所没有的能力,甚至能沟通天人,是以又有人称我们为方仙道。那时候我虽然才十岁,外表也与普通孩童无异,但我已修道多年,是当时世上最年轻的方士。”

“那你为什么要监视福叔……徐大人?”阿妮听得头脑迷糊了。

“因为皇帝不信任任何人,包括在他面前大红大紫的徐大人也一样。”

罗木匠怕阿妮不明白,又道:“当时,皇帝扫平了六合,一统天下。但还是有许多人暗地里不服,因此皇帝以酷法严刑治世,无论身份地位多高的人,都有朝不保夕之感,许多人为此想逃出帝国。皇帝心知肚明,因此严防臣民外逃,他准许徐大人出海给自己寻长生仙药,但又担心徐大人不服王化,借机潜逃出海。因此就让我带着这回光返照境混在童男童女中,时刻监视徐大人的一举一动。如有图谋不轨之举,便人赃俱获捉拿归案。只是谁也没想到,会在出海不久,突然遇到这条鬼船。”

烛火在舱内不易觉察地动了动,光影变换不定,透出几分阴森来。

阿妮看着福叔,又看着罗木匠,努力理着头绪:“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神师他们抓我们,到底想干什么?”

罗木匠摇摇头:“我不知道,经过这么多年的暗中观察,我发现这船上,除了神师、大副、还有白天露面的夜帝外,其他人都是被掳掠来的可怜虫。”

他看着阿妮,缓缓道:“我觉得,现在,我们必须弄明白他们的目的,才能寻找机会逃出这里。”

“怎么查?”阿妮马上明白过来,“难道你是要……”

“不错,秘密一定就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也就是舱底。你可想过,夜帝为什么一直在舱底不出来?为什么通往舱底的那座房子被列为禁地?”罗木匠顿了下,道,“之前我有想过去里头查探,但一则不知道虚实,二则里面戾气强烈,进去必定有去无回……”

他深深地看着阿妮,突然道:“绾儿,你相信我吗?这么久以来,我装作卑微胆小,独自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看你也和其他人一样,懵懂不知事,心中不知道有多着急……”

“现在说相信你还言之过早,不过我确实想弄个明白。”阿妮打断罗木匠的话,“说吧,我们该怎么去查探?”

罗木匠微感失落,马上又道:“我总结过了,每一百天,舱底的戾气会降至最低,这个时候最适宜进去,不过,现在才知道里面还藏着个夜帝,风险依旧很大。”

阿妮道:“一百天……那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罗木匠看了外面的一眼:“就在今晚!不过你别急,我先治好你身上的伤,再带你离开这个结界。”

五、舱底与雷穹

夜风呼啸,寒意阵阵。走上久违的甲板,阿妮舒展了一下筋骨,和罗木匠悄悄来到船尾小舱房外。两人望着上面的各色符箓,都有种口干舌燥的感觉。

“怎么进去?”阿妮低声道。

“只是普通的结界封锁,进去倒不难。”罗木匠看着阿妮,说道,“你确定进去吗?”

“当然了!”阿妮一愣,怒道,“废话什么?我还想弄个清楚呢!”

罗木匠不由得笑了,轻拈法诀,疾点门上。门上异彩闪烁,随即缓缓开了,一股阴冷的气息自内吹来。

罗木匠拦住就要闪进去的阿妮:“还是我先来吧!”说完指尖轻点,一点油亮光芒出现在半空,照亮了两人脚下。

舱底阴暗潮湿,隐隐似乎传来心跳的搏动声,渐渐地,又变成悲惨的呻吟声,萦绕在两人耳边。好像有看不见的厉鬼,就徘徊在身侧。

两人走得小心翼翼,罗木匠伸手想去扶阿妮,却被她一把打开:“我自己走得了!”

鼎炉的火光一直在前头指路,当罗木匠看清鼎炉的模样时,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原来如此!”阿妮左右而顾:“什么?”

罗木匠沉声道:“你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大副凭借一个圆转盘,就能驱动这么庞大的角声号?还有白天从舱底卷出来的那股阴风,为什么能让恶阎为之害怕?”

阿妮茫然地看着那鼎炉:“难道是因为它?”

罗木匠点点头:“在方士之间,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人世之外,有种叫‘集灵台的鼎炉。这种玩意儿并非真的铜铁所铸,而是由异门邪术所构建出来的术法之鼎。它可大可小,以人之阳火为炉火,人之元魂为柴,通过阳火炼元魂,驱动元魂不断蹿动,激发它们的威能,从而凝聚出阴阳合一的力量……”

他忽然咬牙切齿道:“是了!我明白了!那些被赶进舱底后再没出去的人、那些战死之人,以及我们身上的阳火,还有灵魂,最终都会被送到这鼎里来。所以他们根本不管我们死活,因为我们就算是死了,他们也还有利用价值……”

“阳火,是什么?”阿妮听得云里雾里。

“阳火就是生命之源,是人活着的根本,失去它,人便会衰竭死亡……”

阿妮明白过来,又道:“这鼎炉又是怎么吸收阳火的?”

罗木匠道:“很简单,只要把人的血液涂在鼎上,就相当于人与鼎炉立约,此后一生鼎炉就会源源不断地吸取该人阳火。人的阳火虽然可以不断生成,但长久被吸取,就会加快衰老。而且就算死亡了,鼎炉仍可把人残余的阳火吸个干干净净。”

罗木匠越是解释,阿妮越是心惊,如非亲眼所见,她实不敢相信自己为之浴血奋战的甲板下,隐藏着如此丑恶与阴谋。

她猛地抽出刀,怒道:“我去捣毁这个鬼炉……”罗木匠却一把按住她,悄悄向头顶指了指。阿妮这才发现,鼎炉之上悬空飘着条人影,双手与鼎炉上两个伸出的龙头相接,隐隐有淡黄光芒在人与鼎之间游走,映出那人的面目,赫然便是夜帝。

“他在干什么?”

罗木匠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他在行龙吸术,吸集灵台的灵力——天助我们!”

他左手突然多了把木制小弓,遥指夜帝;同时右手指尖拈起,四周惨淡红光搅动,纷纷汇集其上,凝聚成一道红赤如血的光箭。

小弓与光箭,瞬间便又化成庞然巨弓。

罗木匠手一松,“木弓光箭”带着强风破弦而出,如电般射向夜帝。

但凡术士,全神施法时都是防备最松懈的时候。夜帝警觉起已然来不及了。红光爆射里,他惨叫一声,直坠落地。

“成了!”罗木匠欢呼一声。几乎同时,四周光线突然扭曲,炽热红光膨胀开来,点亮了黑暗,迅速向两人淹来。同时船板猛烈颤动起来,夜帝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红光里,挟着鬼哭狼嚎声,向两人走来。

“不好!”罗木匠拖着阿妮想跑,但被红光裹挟住,哪里挪动得分毫?

“是你们!嘿嘿,怪不得我觉得船上有股危险的气息,原来真藏有奸细!”夜帝声音如金铁砥砺,喑哑难闻,“说,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血样红光刺痛了阿妮和罗木匠的眼睛。罗木匠嘴角哆嗦着,猛地将阿妮往后一推:“走!”同时双手合拢,掌中多了把巨斧,兜头砍向夜帝。

“木流神工——你是木系方士?”夜帝冷笑一声,戒指光芒耀动,大风骤然生出,呼啸着撞向两人。咔嚓声里,巨斧居中折断,幻影消退,罗木匠手中只剩一把断柄的小木斧,他与阿妮也同时被风卷起,重重摔在地上。

阿妮怒吼一声,一跃而起,挥刀狠狠地砍向夜帝。夜帝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剑,轻描淡写地架住刀锋,微感诧异道:“咦,你不是方士?”

“我呸!”阿妮怒喝一声,横刀再斩,团团电光围绕着夜帝。罗木匠见状,双袖分合,手中多了把长枪,自旁夹击夜帝。

夜帝冷冷一笑,全身红光爆发,轰然声里罗木匠与阿妮同时被震飞出去。阿妮以刀撑地,强自挣扎着坐起,见罗木匠口吐鲜血,面色灰白,不由得大急:“阿奇,你怎么样?”

罗木匠浑身一颤,定定地看着她,突然露出一丝欣然笑容来:“你叫我阿奇!绾儿,你是相信我了?”阿妮点点头,道:“嗯,早相信你了!”

四周红光收缩,夜帝冷然逼上来。罗木匠看着阿妮,忽然露出一丝笑容来:“绾儿,一直在你面前,我都装作很胆小,其实,我挺恨自己的……快走!”他猛地用力在阿妮身上一推,阿妮腾云驾雾般往上飞起来。

几乎同时,夜帝飞指探下,一缕细微的幽影从罗木匠身上被抽出,直弹入集灵台内。炉内火光刹那间明亮几分,撕心裂肺的哀号声自内传来。阿妮知道那是罗木匠痛苦的魂魄,一时心如刀割,仍不由自主地向舱房门飞去。

嘎吱一声,舱房的门突然开启了,阿妮撞在一人身上。她鼻端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急忙抬起头来,看到那双熟悉的、略显暗淡的眼睛。

“神师,是你!”阿妮站定后,立即后退开来。

“你怎么在这里?”神师提着灯笼,诧异地看着阿妮。

阿妮冷冷地瞪着他:“我来看你,要欺骗我多久!”她心头悲凉,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神师骤然上前,指尖流光飞舞,一把点在阿妮额头上,柔声道:“你累了,该休息了。”

摩顶洗礼过后,阿妮眼中的桀骜与悲愤渐渐消失,唯余空洞茫然,她眼珠慢慢转到神师身上:“神师,你怎么了?”

神师揉了揉眼:“我没事,你先回舱休息吧。”

目送阿妮离开后,神师才迈步走下舱底。

“圣识尊者,你来得正好,我需要你一个解释,船上混进一个方士,为什么你都没发觉?”夜帝坐在鼎炉前,见到神师劈头盖脸就问。

神师一愣:“方士?怎么可能,就算混进来,也难逃摩顶洗礼的。”

夜帝哼了一声:“事实就是发生了。不过,那方士已经被我夺了元魂,用来补充集灵台的魂力。你要查,就从那丫头身上去找前因后果吧。”神师忙躬身称是。

“咔嚓——”一声轰然巨响蓦然在头顶炸开,旋即密雷如豆,层层敲打在舱顶。

舱内两人讶然相顾,神师突然喜道:“夜帝,雷穹到了!”夜帝霍地起身:“去看看!”

两人迅速上了甲板。只见夜空如墨,海上迷雾蒸腾,巨大的雷电从天而降,出没在云雾之间,映出甲板上一张张呆滞惊恐的脸。

阿妮正指挥族人坚守岗位,见到神师立即跑来:“神师,这里好大的雷啊!”

神师望着密集的雷电,眉关紧锁:“没想到,我们赶上雷暴最强的时候。夜帝,你看要不要进去?”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副,全速前进!”夜帝决然道。船头的大副立即大吼一声,飞速催动圆转盘,角声号劈波斩浪,在狂电雷声里疾行。

“啪!”一道闪电飞击在船楼之上,漫空破碎木屑纷飞,船上众人慌忙散开来。

“都趴下!”神师大声提醒,但一道闪电劈下,还是有数名族人给烧成焦骨。一时间,恐惧攫住所有人,没人敢再动弹分毫。

“夜帝,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劈碎的!”大副面色煞白回头道。

“继续前进,有我在,怕什么!”夜帝掌心向上,戒指发出半圆形光罩,罩住角声号。密集的雷电击在光罩上面,激起一串金属摩擦声,光罩内却是风平浪静。

夜帝支撑着光罩,冲大副喝道:“大副,加快速度!”

“是!”大副精神劲头也上来了,圆转盘被他转成一个高速运转的光圈,角声号几乎要飞起来。

越往雷穹深处,雷电威力更强,每一记击在光罩上,都飞起无数碎芒。光罩不断变薄,角声号颤抖得厉害,已是不堪重负。夜帝同样面色苍白,高擎的手丝丝颤抖,犹自支撑住。

更糟糕的是,这时候前方海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旋涡状黑洞来,狂暴的雷电在洞口交织出一张电网,似乎在等待可怜的生灵飞蛾扑火,在上面化为灰烬。

“雷暴之眼——契点就在那里!”神师望着那个雷电旋涡,声嘶力竭地吼起来。

夜帝已是满脸大汗,见此目露炽光,戒指一翻,角声号猛地一跳,冲天而起。一道刺眼的强光随后从船底缓缓升起,裹着角声号,弹丸般射向雷电之网。

在密集的雷电之下,它就像无足轻重的叶子,被巨大的力量反弹着,磕磕绊绊穿行于棉花团里,东颠西歪。裹着船身的光罩被惊雷怒电绞击,不断淡去,时儿有利电穿透光罩,在甲板上炸出一个个大坑,连带着声声惨叫。纷乱中不知有多少人或飞出船去,化为一溜火光,或被雷电击中,旋为枯骨。

短短片刻,对船上众人而言,似乎天长地久。

许久,耳边乍然一静,外头虽然依旧雷电狂作,但雷暴之眼里却是异常的宁静。千疮百孔的角声号,此刻就停在镜子般的海面上,犹如垂死病人,只剩细微的呻吟。

四周晦暗渐明,可见甲板破碎不堪,到处都是狼藉杂物,偶然有那么一段臂肢,半个身躯,零落在满地的破烂物事中。

除了夜帝与神师,满船之人,非死便是被震晕,压在甲板杂物之下。

夜帝收去指间淡不可见的光华,迫不及待地看着四周。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猛然从船头奔到船尾,又从甲板跑到船楼上,焦急地看着四周,眉角渐渐被愤怒所染,随后一抹嘴角的鲜血,咆哮道:“尊者,你又失败了!”

神师定定地对着满地伤残,枯寂的脸上满是沮丧,对夜帝的质问置若罔闻。

“砰砰砰——”

“呜呜呜——”

“吱吱吱——”

甲板下突然传来诡异、嘈杂、喑哑、惨厉的怪叫声,夹杂着欢啸,纷乱不堪。

神师精神一振,眉头缓缓地舒展开了,他回头冲愤怒的夜帝嘘了一声:“听,自由在发声,不要打扰他们。”

六、毁灭与救赎

夜帝见他行迹古怪,已是心头疑惑,此时听到甲板下的声音,更是惊惧莫名:“尊者,你在搞什么鬼?”

神师定定地看着他:“夜帝,我在完成自己的天命。”

夜帝勃然大怒:“你的天命是带赢族找到契点,回到乐原去!”

神师摇摇头,沮丧道:“尤族将契点藏得太隐密了,几次我都以为触摸到它,但每次都只是假象。所以,我决定,放弃这个事,只完成我力所能及的。”

“你要干什么?”夜帝目中闪着骇人冷光。

神师无视他的威逼,缓缓道:“我不能再让那些被我们劫掠的无辜之人,死后灵魂依旧被禁锢,受着无尽的磨难;我也不想再为了我们达不到的目标,到人世间去掳掠无辜的人来当我们的奴隶了。”

“你、你身为神师,竟敢说这种话,背叛自己的民族?”暴怒声里,夜帝手上的戒指寒光暴射向神师。神师挥动法杖,化出一堵光墙来抵御。

“不是背叛,是救赎——唯有毁灭,方能赎我们赢族之罪。”

淡然的话里,两股力量交击,轰然气劲震得双方各自后退开来。夜帝怒视着神师:“原来,我赐予你的力量,被你暗藏了不少!想不到,这船上最危险的人,竟然是你,赢族的神师,我的尊者!你把角声号引入雷穹,就是想通过雷暴耗尽我的藏龙真力,是吧?”

神师点点头道:“这是其一。最主要的是,我要借雷穹独特的真空环境,让集灵台内的力量高压向外溢散,这样才能自内向外摧毁它。”

夜帝脸色骤变,突然感到脚底传来一阵阵震荡感,先是细微不可觉察,但很快就变成轰然巨响,角声号随之震颤不止,似乎有颗巨大的心狂跳欲出。

冷汗刹那间密布夜帝额头。他怒喝一声,周身红光暴涨,雄浑伟力从戒指内席卷向神师。神师施展法杖,奋力抵挡。巨大的红光卷起甲板上昏迷的人及物什,狠狠地摔砸出去,惨叫声迭起,转眼又寂然无声。

神师难挡夜帝疯狂的攻击,噔噔倒跌出去。但他马上又支杖跃起,横挡住夜帝去路。

“让开!”夜帝怒吼连连。

神师指着船尾那小舱房道:“今天,谁也不能阻拦他们的自由。”

“你疯了!集灵台里的怨魂积怨太久了,一旦他们被放出来,会不由分说地撕了你的!”

“戾因罪恶而生,唯有罪恶本体,才能净化戾气,这是我的觉悟。夜帝,你和大副快走吧!”神师静如渊岳,话中不带一丝感情。

夜帝嘴角缓缓渗出血来,他双颊抽动着,不解地看着眼前完全变了模样的神师,猛地怒吼一声,戒指扬起,腾腾杀气弥漫开来。神师咳嗽连连,安然举杖蓄势待发。

舱底震动愈演愈烈,一波又一波撞击着甲板,激扬起无数沙尘来。突然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妈的,这是怎么回事?”大副灰头土脸地从一堆破桶之中钻了出来,鼻青脸肿地看着四周,忽然大叫起来,“这是到哪里了?夜帝,我们到了乐原了?神师……你怎么了?”

“给我杀了这个赢族叛贼!”夜帝指着神师大喝一声,同时身子掠动,往船尾奔去。

大副一愣,依言举刀扑向神师。他刀猛力沉,威如巨灵开山。神师灵力严重受创,勉强以法杖抵挡,眨眼袍袖便碎片飞扬,如紫色蝴蝶舞翩跹。

震动持续不断,每一声呜啸都紧揪着夜帝的心。集灵台内的众多怨魂,曾有的生命短如朝露,做鬼的苦难却漫长无期,如果让他们逃逸出来,将置施法者于万劫不复。

“还来得及的,只要封住集灵台通气口,鼎炉内阳火没有生气相助,便会慢慢熄灭。到时候阴魂受苦减少,冲击力下降,炉内‘力量高压自可瓦解,从而与外界的力量真空取得平衡……”夜帝安慰着自己,人已冲到小舱房门外。

却在这时候,门内突然扑出一人来,手中利光吞吐,直刺夜帝胸口。夜帝猝不及防,左胸已是血肉飞溅。他仓促侧身让过,见偷袭之人竟是阿妮,不由得吃了一惊:“你……”

“很奇怪,为什么我还记得报仇是吧?”阿妮怒吼着,跃身再上,剑锋又狠又厉。夜帝哪里知道,罗木匠临死前将阿妮往舱房外面推时,悄悄地将回光返照镜放在了她的身上。因此神师给阿妮做摩顶洗礼,并没有洗掉阿妮的记忆。

阿妮为了复仇,就故作痴迷模样,混过险关,并借混乱躲入舱房门内,这样不但免于颠簸震荡,还可以寻隙杀夜帝个措手不及。

血光飞溅里,夜帝左肩又吃了一刀,同时脚底甲板猛地一跳,几乎让他变成滚地葫芦,那是集灵台破裂在即的征兆。夜帝急怒之下,身上炽焰再次暴涨,戒指中射出一蓬刀光,迎向阿妮短剑。

两强相争,强者为先。短剑碎裂,阿妮也闷哼一声摔了出去。她甚为强悍,一个挺身跃起,再次扑向冲入舱房门内的夜帝。夜帝心急火燎,厌烦地怒哼一声,指上红光再现,一股大力横冲直撞,阿妮至半途便又被撞得远远地摔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股夹杂着凄厉哀号的阴风自舱底呼啸而出,紧紧缠住夜帝,将他带出舱房,抛上空中。夜帝周身犹如千万蚂蚁在咬啮,他情知这仅是集灵台泄漏出来的小部分怨气,真正可怕的还在后面。当下不敢迟疑,猛地咬破舌头,一团腥风血雨喷溅开来,化为浓浓血雾在他周身弥漫开来。

附着在他身上的怨魂惊恐哀叫起来,阴风不断地抽搐着,渐渐地从夜帝身体上剥离开,夜帝扑通一声摔落于地,只觉耳目眩晕,几乎立足不稳。他踉跄着爬起,往小舱房内冲去,猛然感到脊背间生出莫名的寒意,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呼哧呼哧地喷着气。

夜帝凝住脚步,猛地回头,心在那一刻沉到底。

只见黑黝黝的天空,突然多了两盏巨大的灯笼,一闪一灭,照出其后一对巨大的羽翼来,竟是那穷凶极恶的恶阎,在雷暴渐渐消歇之际,突然闯进雷暴之眼。

为了摆脱恶阎纠缠,夜帝以三十个人为条件,让它离开。但尝到人肉鲜味的恶阎,一直惦记着角声号上还有众多美味,一直悄悄地跟在船后。夜帝以“血元驱魂法”行险驱去怨气的纠缠,却激起了这个恶魔的嗜血性子,它一声厉啸,猛然俯冲而下,森然利爪扣向夜帝脑门。

夜帝急声呼叫起来,想再次达成城下之盟。但恶阎置若罔闻,眼中寒光凛然,嘴角涎水淋漓。

夜帝深知再也不能幸免,急把戒指中最后一分力量使出。但听龙啸如怒,一条红龙冲天而起,扑向恶阎。恶阎来势不止,铁爪飞抓,攫住那道红龙用力一撕,咔嚓声里,漫天红光激射,恶阎黑色身躯穿过光点,一刻不停地俯冲而下,长长的信子将呆若木鸡的夜帝卷住。

“夜帝!”大副已将神师砍翻在地,回头见恶阎将夜帝放入嘴中咀嚼,当即眼前阵阵发黑,悲鸣一声,飞扑过来,大刀飞斩在恶阎爪上。一溜火光蹿起,恶阎吃痛,另一爪疾探,狠狠地抓住大副。让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里,大副扭了两下,便被恶阎送入嘴里。

此际,舱底猛烈的震动突然停了下来,四周静悄悄的,大副的阔沉大刀自半空落下,铿然砸在摔得头昏脑涨的阿妮身边,清脆异常。

阿妮吃力地睁开眼,入眼便见恶阎低飞在角声号上空,贪婪地在废墟内搜寻着昏死的人,每找到一个,它便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送入嘴里。

“畜生!”阿妮低骂一声,手底摸索着,握住那阔沉大刀,只待恶阎到来,便狠狠地砍它个不备。却在此时,一个呻吟声传来:“阿妮,快躲起来。”

“神师!”阿妮愣了下,手足并用地爬了过去。神师血肉模糊地伏倒在不远处的一片碎木头之间,喉头无力地抽动着,看阿妮的双眼流露出愧疚、焦急、不安之色。

阿妮小心地扶起他,对着这个曾经心头时常想起,却又害过她的男人,竟不知该是喜是悲,是恨是痛。她低声道:“刚才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别再说了,我带你躲起来!”

“不,我不行了,你自己躲起来!”神师扶着她的手臂,喘息着说道。

阿妮哪里肯?两人低声絮语,早是惊动了恶阎,它怪脸一仰,向两人说话的方向探至,血红的长涎犹如细小的瀑布,瞬时在甲板上汇集成一摊。

阿妮怒不可遏地抄刀跳起来,大骂道:“滚开,你这丑陋的东西。”白亮的刀光叫恶阎吃了一惊,它两只绿油油的眼睛好奇地眨了眨,一时竟忘记了攻击。

一人一怪就这样冷冷地对峙着,空气似乎凝固了,安静笼罩住了一切。好一会儿,恶阎尖嘴一颤,铁爪挟动风雷,猛地探向阿妮。

“快走!”神师急喝一声,脱手一甩,法杖化作锐利黑箭,迎向恶阎铁爪。他这法杖虽然已失去术法力量,但一击仍带着开碑裂石之力。刺耳的交击声里,法杖直透入恶阎爪中,恶阎吃痛,哀鸣一声冲天而起,猛地又俯冲而下。

“快走!”神师冲阿妮声嘶力竭地叫着,阿妮凄然看了他一眼,凝立不动,握紧刀锋,便要做最后一搏。不料,脚底甲板突然一跳,咔嚓声里,木板破裂,将她震得滚了出去,恶阎凌空抓下的铁爪顿时扑了个空。

未等它回过神来,兀立的那座小舱房轰然破碎,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黑烟,以席卷一切的势头破船而出,直冲而起。

风中那冷冽透骨的寒意,让恶阎为之胆寒,它猛地振翅飞起,想远远躲开这种森寒的压力。但是阴风何其快,震耳欲聋的惨叫声浪里,瞬间恶阎便被它卷住。

恶阎怪鸣不已,用力扇着翅膀,只求逃得越远越好。但这股载满怨戾之气的阴风,见到活物立时如影随形,紧紧绞住不放。双方在半空中纠缠着,带起猛恶的烈风,扫得船头九根大桅纷纷倾折,大半船楼化为齑粉,无数碎木屑纷纷扬扬,砸落而下。

阿妮抱住神师,紧紧地攀住甲板,任那恶风如刀刮在手脸上,木屑兜头盖下,咬牙不松手。

好片刻,恶阎见摆脱不了那阴风,惨叫一声,往水里冲下,疯一般逃了。巨大浪山涌起,漫天水花打上甲板,冲击着一切。随后浪头一层层向远处迭起,恶风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残破的角声号漂荡在海面上。

“神师,恶魔走了!”阿妮松了口气,拨开盖在头顶的湿漉漉的木头碎片,扶起气息奄奄的神师。神师无力地睁开眼睛,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容:“终于,我终于让他们解脱了!都过去了!哈哈!”

“咔嚓——”崩裂声忽然自脚底连绵传来,角声号泥塑般瓦解着,歪歪斜斜地沉入苦海。四面海水漫来,阿妮束手无措,前所未有的绝望蚀骨而来。

神师痴痴地看着这毁灭过后的残骸,泪水忽然止不住地涌了出来,长叹一声:“阿妮卫长,是我,是我亲手毁灭了赢族和希望……”

见他痛哭如小孩,阿妮心头柔肠百结,软语说道:“神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你告诉我好吗?”在她的恳求下,神师止住了哭泣,目光悠然望远,不堪往事如潮而至。

赢族生活的乐原空间富饶无比,不但孕育了赢族,而且给了赢族子民生生不息的力量。赢族在这里生活平淡而富足,与世无争。但夜帝当权后,却把赢族一步步拖上对外扩张之路。

他强迫年轻的圣识神师,寻找空间契点,将战火烧到别的空间去。但最终赢族玩火自焚,误闯入强大的尤族空间。在那里,合族被覆灭,只有夜帝、神师、大副等十来人被赶上角声号,流放在苦海空间里。

苦海中没有丝毫陆地,布满各种可怕的危险,更让赢族绝望的是,通往乐原的契点被尤族做了手脚,无论神师如何计算,也找不到它的下落。不知道多少年后,族人不断死去,牵引角声号行动的“集灵台”力量也面临枯竭。

最后只剩夜帝、大副与神师三人,神师终于成功地找到一个固定的契点。但穿过它后众人大失所望,那只是通往一个普通人世空间的契点。

虽然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夜帝却在那里劫掠到一条大船。他将船上的人带上角声号,让他们当劳力,并以他们的阴魂和阳火来重新发动集灵台的力量。从此,每隔一段时间,夜帝就会带角声号到那个契点,从人世间劫掠新的船只来增补船上的人员。阿妮等人便是最近一次劫掠上船来的。

“……从第一批人被带上船,罪恶便缠上我,我屈从于夜帝的意志,根本不敢对他说不,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生命,死得悲惨,做鬼更是悲惨……”神师看着阿妮,喘息着说道。

“你已经用自己的双手,结束这茫茫无期的寻觅,以及怨魂无穷无尽的痛苦,可以赎罪了。”阿妮抱着这个垂死的男人,百感交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哗啦一声,角声号船板架不住,终是四散开来,阿妮与神师一起掉入水中,冰冷的海水淹漫过来。阿妮紧紧地抓住神师的手,无论如何,这个男人的手,都是她至死不愿放开的。

咸涩的海水包围住阿妮,带来苦不堪言的窒息,她呛着水,感觉自己快死了,拼命地用力一挣,水声哗啦,海水似乎突然迅速远去。

她的神识慢慢模糊,感觉身子在发轻,灵台里说不出的清明。然后脸上突然暖烘烘的,有种阳光的味道,耳边竟传来了清脆的鸟鸣声,透着春的气息。

“我是不是死了?”阿妮心头念转,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却见自己和神师,正躺在一片芳草萋萋的大地上,头顶湛蓝的天空,飘动着绒毛条云,徐徐风自远山吹来,撩起她湿乱的长发,惬意且凉快。

“这是哪里?”阿妮游目四顾,用力地摇着神师,“神师,神师,你醒醒!”但神师浑身冰冷,一动也不动,那苍白的脸,让阿妮灵魂几乎被抽空。她扑在他身上,痛心疾首地抽泣起来。珠泪滴答,坠入沙滩里,消弭无痕迹。

“喀喀——”神师身子动了动,喷出一口海水来,缓缓地睁开眼来。阿妮破涕为笑,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宝物失而复得:“神师,你没事!你没事!我还以为你……”

神师苍白的脸上多了抹潮红,他吃力地撑起身子,讶然看着四周:“这是乐原的伊甸园。”阿妮一愣,按住他的肩头道:“你受伤很厉害,别动。”

神师依言躺下,直视着天空,喃喃道:“我没事,只要到了乐原,大地母亲就不会让我死去的。但是,我们怎么回来了?”

他眼中一亮,忽然醒悟过来:“是了,是了!”

阿妮见他神色古怪,吓了一跳:“神师,你怎么了?”

神师自言自语道:“我明白了,为什么我经常能感受到通往乐原的契点的存在,却从没抓住过它……原来尤族把它封印在角声号里,除非我们打破角声号,否则永远也找不到它。真不愧是接近神的族!唉,枉我费尽心机,哪儿想到空间契点会在眼皮之下。”

他长叹一声,沮丧无以复加。

阿妮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无声地安慰着他,半晌又问道:“尤族为什么要这样做?”

“尤族有独特的信仰,他们相信天命,也相信人力,注重个人的精神探索。当初他们没屠灭赢族,是要给赢族一个思考的余地,重获新生的机会。把契点嵌入角声号,可能是他们的一种考验或游戏。试想,如非大智慧,大勇敢,漂荡在茫茫苦海,谁能相信,又有谁敢相信毁灭座船,就可以返回另一个空间?这场精神游戏,不破不立,赢族还是输了。”

阿妮怕他再度伤心,举目四望:“这里静悄悄的,怎么不见人?”

“当年夜帝好大喜功,举族出征,乐原已经是空无一人。这些年来,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即便只剩一人也要重返乐原,只是没想到……”想起往事种种,神师不忍再说下去。

阿妮用力地握住他的手:“神师,至少你回来了,还有……还有我呢!”

她脸上腾起两片红云,直直地看着神师,灼热的眼光让神师不敢应对:“阿妮……你的苦难都因为我,你应该恨我终生才对……”

阿妮悠悠道:“曾经我也以为是该这样的,但是后来我算明白了,你如此身不由己,我也没有理由再恨你。再说,这里已经只剩我们两个了,难道,难道你要赶我走?”

神师默然了,眼中渐渐多了分温柔,他轻轻地拿起阿妮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

阳光平铺直下,洒满大地,草原上繁花迎风招展,一派欣欣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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