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域传统角度看《青楼梦》的文化价值
2013-04-29张袁月
摘 要:俞达的《青楼梦》向来被视为晚清狭邪小说“溢美”型的代表作,但如果将其视为苏州人写苏州事的地域小说,就能发现小说通过典型意象“画舫”在结构、内容、风格等方面的应用,巧妙地将苏州的奢华传统、游乐传统、才情传统等地域文化传统交织在文本里,从而体现出独特的文化价值。
关键词:《青楼梦》 晚清 狭邪 苏州 地域文化
俞达的《青楼梦》向来被视为晚清狭邪小说中“溢美”型的代表,或是列入《红楼梦》的仿书中。从狭邪小说的角度来看,《青楼梦》的文学价值或许不算高,但如果把它视为苏州人写苏州事的地域小说,《青楼梦》则有着自己独特的文化价值。
《青楼梦》中最显著的一个意象是“画舫”,即一种以彩绸或彩灯装饰的游船,在被称为“东方威尼斯”的苏州尤其繁盛。“画舫”不仅反映了苏州水乡的地域特质,它所具有的华美、热闹、风雅等属性,还承载着苏州的奢华传统、游乐传统、才情传统等地域传统。
一、结构上,用画舫推动情节发展和转换
《青楼梦》在第一回即提到,小说的主要内容是写金挹香“游花国,护美人,采芹香,掇巍科,任政事,报亲恩,全友谊,敦琴瑟,抚子女,睦亲邻,谢繁华,求道德”的一生,“画舫”几乎一直伴随着整个情节的起伏,我们甚至可以用“画舫”将小说划分为几个情节单元:
第二至五回写金挹香的访艳经历,也就是“游花国,护美人”的人生旅程。到第六、七回中,金挹香雇下灯舫,邀二十四美集虎阜闹红会。小说到这里发展为一个小高潮,而“画舫”在其中承载了重要的功能。是画舫与众美一起,营造出一种繁华的氛围,推动着金挹香的人生继续向完满前进。
第八至二十四回继续展开金挹香的访艳历程,同时与女主角钮爱卿的恋情逐步开展、加深,直至互定终身。不过,作者没有立即写闹红会,因为到二十四回止,还只是完成了“游花国,护美人”的圆满,是“情”的需求得到了满足。第二十五回到第二十九回又推波助澜,写金挹香赴县试和迎娶纽爱卿,中间还不忘再插叙一次金挹香在灯舫上与四美饮酒游玩的欢乐聚会。这几回实际是写金挹香在事业与家庭方面得到成功,也就是“采芹香”“敦琴瑟”。
在这种万事如意的氛围中,再写第三十回重集闹红会,就更凸显这次画舫出行是一次“极盛之游”。由于画舫多达十五只,诸美已无法按人献艺,而是分配到各船,而金挹香在各船穿梭,更成为焦点中的焦点。可以说,正是这次画舫之游将金挹香的志满意得推向了顶点。“掇巍科”“抚子女”出现在这次极盛之游之后,盖因这两项代表事业与家庭的完满,也造就了人生的圆满,而“亢龙有悔”,到极盛时就走向衰落了。“采芹香”“敦琴瑟”与“掇巍科”“抚子女”,一个是上行接近人生顶点,一个是人生顶点之后开始下行,分布在画舫游乐“顶点”的两边,这也说明“画舫”与繁华、与人生享乐是同构的。
三十回以后,就陆续写众花凋零。闹红会刚过,即“一美杳然”,接下来 “死的死,从良的从良”,第四十五回挹香再游虎阜,看到“游人毕集,往来画舫雪聚花浓”,想起“昔日两次闹红,何等欢乐!如今在會的人去了一半了”,惆怅欲哭。丽姬名姝的纷纷离去,让画舫之“闹”成为冷清的回忆。然而,作者并未让“画舫”退位,因为金挹香“任政事,报亲恩,全友谊,睦亲邻”的人生理想还没完成,故小说在写金挹香为众花消逝而感伤的同时,又写了一次他与正画舫出行的几位美人之欢聚。直到第五十七回,金挹香一边“归故里扬名显姓”,完成“睦亲邻”的最后圆满,一边是“访旧美云散风流”,繁华尽逝,终于以“求道德”——悟道仙游画上了人生的句点。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画舫”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金挹香人生境况的投射与人生理想的代言。过去比较《青楼梦》与《红楼梦》,只从情节入手,不脱鲁迅“用了《红楼梦》的笔调,去写优伶和妓女之事情”的窠臼。其实,《青楼梦》与《红楼梦》还有诸多可比性。如《红楼梦》写家族盛衰,不是像《金瓶梅》那样全盛之家突然急转直下,而是在写家业渐衰时,还泛起欢乐与繁华的微澜。《青楼梦》也一样,它写繁华极盛后的凋零,又在凋零的悲凉中不时描写欢聚场景,这种理想中带着常态人情的效果,正是依靠“画舫”的功能实现的。画舫聚会的场面大小,人物多少,角色性质(主导、参与、旁观)等,都对应着不同的情境。比如,第一次闹红会是二十四美,第二次是三十六美,后来清明遇画舫是十二美。这几个数字在中国传统里都是全数,暗示着《青楼梦》全篇的理想氛围;而数字又是从少到多再到少,又反映了人生境遇的趋盛而后衰。
二、内容上,用画舫打造“苏州繁华梦”
首先,画舫是繁华城市的产物。只有在城市繁华、人民安乐的氛围中,船主才会挖空心思装饰画舫,人们才有闲情逸致纵享欢乐。《青楼梦》反复描写画舫游乐,正是想呈现出作者心中的“苏州繁华梦”。在整个小说中起到枢纽作用的两次闹红会,第一次佳丽们各擅所能,纷纷献艺,营造出一种热闹、欢乐的氛围。素芝应景演唱的灯舫曲尤其值得注意,曲中将人生的理想境界归为泛舟赏月、游山玩水、访艳护花等,而“蓑笠烟波,箫鼓画船”则是造境不可或缺的构件。第二次在端午,龙舟竞渡本已热闹,闹红会在闹中闹,更显出节日的欢腾。金挹香的画舫多达十五只,形成了“船头与船头相接”“舵尾与舵尾相连”的壮丽景观;又都是灯舫,极尽华丽;此外,每只灯舫上演的“节目”各不相同,这些都将端午节嘉年华的狂欢氛围推向高潮。到夜晚,画舫点起各种花灯,“一霎时灯光映水,水色涵灯,俯视河滨,有熠耀星球之势”。可以说,城市的夜景烘托了画舫的胜景,画舫的游动点缀了城市的繁华。
其次,画舫是奢华风气的载体。早在明代,苏州就以奢华闻名,即使是经历战乱后的晚清,苏州依然浮华如故。个中生在《吴门画舫续录纪事》里统计端午前后画舫游乐所耗之资“一日不下数十万”,这样庞大的消费数字,显然不是一两个富人能创造的。在《青楼梦》里,苏州人借端午赛舟“夸奢争华”,而金挹香的画舫还能达到“往来游人,尽皆驻足争观”这样的效果,可见华奢至极。作者带着一种地域自豪感说道:“吴中的画舫与他处不同,石家的灯舫又比众不同。”接下来详细描画了灯舫的华美装饰和雅致陈设。结合著名晚清报人包天笑回忆录中对灯船“里面的陈设,也是极考究的”的记录,以及时人笔记中对苏州奢华之风的描述,可知小说描写不虚,并非仅仅是理想化的意淫之作。
再次,画舫是游乐精神的写照。苏州的城市繁华让人们有能力游乐,苏州的山水清嘉让人们有动力游乐。正如《青楼梦》中秀英《如意曲》所唱:“游也么遨。况园林最好,水竹更清寥……且喜长途无盗,柔橹风平如镜,波澄画舫轻桡。”苏州有最好的园林,最好的山水,美好的风俗,美好的天气,才能将“恁般快活,果然如愿,也不枉红尘走一遭”的游乐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山塘虎丘是苏州的标志性地域景观,也是苏州人游乐最集中的去处。《青楼梦》两次闹红会都选在虎丘,用画舫和虎丘的结合,将其与南京的秦淮、杭州的西湖区分开来,成为苏州的独特地域文化。
三、风格上,用画舫将狭邪雅化为才子佳人
与晚清其他狭邪小说相比,标明“青楼梦”的《青楼梦》可说写得最不像青楼,才子妓女被幻化为才子佳人,这也是小说颇受诟病的一点。然而,这种“文人白日梦”的理想化处理,却恰恰是苏州地域传统中典型的风月书写。苏州号称“状元之乡”,发达的科举文化造就了无数才子;苏州有众多文化世族,教育出大批才女佳人;甚至妓女也有良好的文化修养。从明末清初涌现的一批才子佳人小说中来看,多以苏州为故事场景,而作者也多为苏州人。据统计,在可考的28位才子佳人小说作家中,江苏籍的有8位,居于首位;而对明清时期69部才子佳人小说中才子佳人籍贯的统计显示,来自苏州的有41位,亦位居第一,且远远高出排于第二的南京的16位。才子佳人小说属意苏州,正是苏州才情传统渗透在小说创作中的结果。
这样的地域文化传统,使苏州作家的创作自然流露出雅化的倾向。《青楼梦》中两次画舫闹红会,名为“闹”,却绝非市井俗民之闹,强调的是文人风流之“雅”。第一次闹红会分为才子品花与佳丽献艺两部分。品花是将二十四美按《诗品》形式逐一论赞,体现男性的才情,佳丽献艺则有填词、奏琴、绘画、题咏诸种,表现女性的才情。这次画舫游乐也因此被视为“可谓雅极矣”的风流韵事。第二次闹红会由于画舫和名姝的数量大大增加,竟采取了一船分派一种雅事的作法:品箫吹笛、鼓琴弹词、度曲唱戏、吟诗作赋、按谱评棋、角艺投壶、双陆斗彩、彩衣扮戏、射覆藏钩……古代文人风雅生活的各种形式,竟在一次画舫游乐中几乎将其全部囊括,以此来看,《青楼梦》也可谓晚清小说中描写文人风流的极致之作了。
参考文献:
[1] 俞达.青楼梦[M].南昌: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
[2] 王稼句编.苏州文献丛钞初编[M]. 苏州: 古吴轩出版社,2005.
[3] 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
[4] 胡海义.科举文化与明清小说研究[D].广州:暨南大学,2009.
作 者:张袁月,文学博士,中国石油大学(华东)国际教育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