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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感悟与白马湖作家群的“人生艺术化”

2013-04-29竺建新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6期

摘 要:白马湖作家群与佛教保持着较为密切的关系,佛教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深刻影响着他们的审美理念和文学创作,尤其对他们倡导的“人生艺术化”的处世方式影响巨大。佛教具有出世精神与入世精神,白马湖作家群的“人生艺术化”审美理念同样兼具出世精神与入世精神。

关键词:白马湖作家群 佛教感悟 人生艺术化

白马湖作家群之近佛,有诸多原因:

其一,地域环境的影响

白马湖作家群的成员多为江浙人,江浙属吴越之地,而吴越之地自古佛教盛行。古代的吴越之地水网密布,吴越先民的交通工具以舟船为主,在与水患斗争中,吴越先民逐渐形成“信巫鬼,重淫祀”(班固《汉书·地理志》)的传统。且从汉至唐代,江南因地理的相对偏远,受儒家影响要比中原晚而弱一些,使吴越之地在文化个性上较中原文化更自由、活跃,故佛教自然更容易盛行。因此,即便在宋代理学昌盛之际,江浙等地依然是“信鬼尚礼,重浮屠之教”(《宋史·地理志》)的地区。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吴越之地兴佛教之风对吴越后人有深刻的影响,白马湖作家群中的吴越人自然也不例外。

除此,白马湖作家群所雅居的上虞白马湖,亦属吴越之地,而吴越之地寺庙林立,禅宗革新于惠能,禅门的几大宗派都在浙江建有寺庙,如杭州的灵隐寺、宁波的景德寺、奉化的雪窦寺等,此为白马湖作家群的近佛多了一种机缘。

其二,近代佛学复兴的影响

20世纪佛教复兴是时代的需要,是社会的需要,“一是由于内忧外患而产生经世致用的需要,二是由于学问饥荒而触发的理论思维的需要。”①晚清及20世纪的前半叶,中国处于危急存亡之秋,人们急需一种精神召感,而佛教无论在治世或理论上都能满足这种需求。于是,中国的佛教学术思潮开始出现了一种复兴的现象。1912年中华佛教学会的成立,更是佛教勃兴的象征。而且,佛教团体中,名僧大德层出辈进。同时,佛教文化教育和出版事业也渐渐兴盛,如1909年,僧人宗仰校刊编印的《频伽精舍大藏经》在上海印出流通,这是中国第一部用铅字印刷的大藏经。另外,佛教刊物也如雨后春笋,一时兴起。这些都标志着近代佛学的复兴。

白马湖作家群虽然不会像梁启超、章太炎辈那样提倡“佛教救国”的理念,但近代佛学复兴的潜移默化的渗透作用,自然不可小觑。

其三,心理自我抚慰的需要

佛教的人生观从“诸法无我”、“诸行无常”出发,揭示了“一切皆苦”的人生真谛,尤其是“苦谛”,对人生诸苦作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彼云何名为苦谛?所谓苦谛者,生苦、老苦、病苦、死苦、忧悲恼苦、怨憎会苦、恩爱别离苦、所欲不得苦,取要言之五盛阴苦,是谓名为苦谛。”(《增一阿含经》)在佛教的基本教义中,人生就是一个无边的苦海。但,佛教又重视解脱,佛教的心性理论是破解人生痛苦的有效手段,如天台宗的“一心三观”,法相宗的“万法唯识”,净土宗的“即心是佛”等,都采用自证的我向思维,强调心力作用。而禅宗更重视顿悟,更重视心力。

20世纪初期,中国苦难极为深重,战乱频仍、社会动荡不安,知识分子的困惑与迷惘、失落与多愤油然而生,他们的心中充满深刻的危机感,这种精神的失衡需要一种新的精神予以调节,佛教的价值观成为他们调节自己心灵机制的“鸦片”。因此,走近佛教成为乱世中的知识分子心灵宣泄、自我抚慰的需要。

白马湖作家群的几位主要人物如夏尊、朱自清、丰子恺等都为了解脱现实生活中的痛苦而走近佛教。

浙一师风波之后,夏尊对教育当局感到深深的失望,苦闷情绪日甚,丰子恺曾说夏尊“看见世间的一切不安、不快、不真、不善、不美的状态,都要皱眉、叹气,他不但忧家、又忧友、忧校、忧店、忧国、忧世。”②因此,夏尊对“世事无常”、“诸受皆苦”的佛学教义产生了感同身受的亲切感。

朱自清在现实生活中也多挫折。为排遣苦闷,他提出了“刹那主义”,以期抓住每一“刹那”的趣味。“刹那”一词源于佛经,意为瞬间(佛家说,一弹指间便有六十五刹那)。佛教认为,任何事物在一定时期内都具有生、住、异、灭四相,即便是“刹那”这么短的时间,因此每一刹那中都包含着丰富的生命历程,应当细细品味。朱自清说:“每一刹那的事有那一刹那底趣味。”③朱自清试图抓住现在,以形而下的日常生活的趣味来摆脱形而上的精神空虚和绝望。故有着较深的佛学背景的“刹那主义”成了朱自清反抗绝望的重要方式。

丰子恺之近佛,除了众所周知的李叔同的影响之外,也是他释放心灵痛苦的一种需求。丰子恺幼年多遭苦痛的袭击,亲人接二连三地死亡:父亲死后,姐弟亦相继死亡;等到他自立成名,母亲又突然病死。经历如此之多的变故,丰子恺“心中充满了对于无常的悲愤和疑惑”④。为了摆脱无常之恸,丰子恺走近佛教。

诚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指出,宗教是“对现实苦难的抗议或逃避。”⑤同样,白马湖作家群之近佛,正是他们心理自我抚慰的需要。

其四,弘一法师的影响

白马湖作家群的精神领袖弘一法师,对于夏尊、朱光潜和丰子恺诸人的近佛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力。

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是一位多才多艺的高僧。他九岁时即能背诵“大悲咒”、“往生咒”等,佛教思想早就植根于幼小的心灵。出家后,他不仅严格按照戒律修持,而且精研佛学,撰著了不少律学著述。

弘一法师出家后屡劝友人皈依佛教。1925年,他受夏尊的邀请到白马湖“春社”小住,后梦晤经亨颐,醒后作《石禅皈佛碑》,居然梦中劝经亨颐皈佛。在现实生活中,他对夏尊等人的督励,自不必说。弘一法师出家前与夏尊既是同事又是好友,出家后依然交往甚密。夏尊回忆说:“弘一和尚是我的畏友。他出家前和我相交者近十年,他的一言一行,随在都给我以启诱。出家后对我督教期望尤殷。屡次来信都劝我勿自放逸,归心向善。”⑥在弘一法师的不时督励之下,夏尊常亲近佛典,甚至动手翻译佛经,夏尊的佛本生故事尽管没有译完,但足见他对佛教文化的浓厚兴趣以及精深的功力。

朱光潜与弘一法师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他依然受到大师的影响,朱光潜认为弘一法师是白马湖作家群中 “一个不常现身而人人都感到他的影响的”⑦的人。丰子恺送了不少弘一法师练字的墨迹给朱光潜,其中一幅是《大方广佛华严经》中的一段偈文,朱光潜特别喜爱,他说:“弘一法师替我写的《华严经》偈对我也是一种启发。佛终生说法,都是为救济众生,他正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的。”⑧或因受此启发,年纪轻轻的朱光潜便弃绝世俗化的利禄功名,认定“出世”为一种“精神”,并为“入世事业”提供心理准备,做到绝我而不绝世。

在白马湖作家群中最具佛缘的人,当属丰子恺。丰子恺是弘一法师的入室弟子,他亲近艺术与宗教与弘一法师的言传身教和潜移默化的影响也是分不开的,丰子恺曾说:“弘一法师是我学艺术的教师,又是我信宗教的导师。我的一生,受法师影响很大。”⑨李叔同出家后,曾多次云游到丰子恺家中,师生二人经常彻夜长谈,弘一法师的佛家思想深深影响了丰子恺。三十虚岁那年,丰子恺终于礼弘一为皈依师,在“缘缘堂”中举行了皈依三宝的仪式,法师为他取名“婴行”,成为一名虔诚的居士。

对佛教的体验与感悟,构成白马湖作家群的精神力量。他们对佛教的态度是“智信”而非功利迷信。夏尊在《中国的实用主义》中指出:“佛教原是无功利的色彩的,一传入中国也蒙上了一层实利的色彩。民众间的求神或为祈福,或为免灾。所谓‘急来抱佛脚都是想‘抛砖引玉,取得较多的报酬。”⑩白马湖作家群对这种“与佛菩萨做交易”的功利性迷信是颇为厌恶的。对此,丰子恺也在《佛无灵》中进行了深刻批判,他认为:“真是信佛,应该理解佛陀四大皆空之义,而屏除私利;应该体会佛陀的物我一体,广大慈悲之心,而护爱群生。”{11}总之,白马湖作家群是以佛家之出世精神,超解世间苦;又以佛家之入世精神,净化人心。

佛教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深刻影响着白马湖作家群的审美理念和文学创作,尤其对他们倡导的“人生艺术化”的处世方式影响巨大。

虽然“人生艺术化”不是白马湖作家群特有的审美理论,甚至白马湖作家群内部也具复杂性,但崇尚艺术,追求趣味人生,成为其主体精神。

关于艺术和宗教的关系,俄国学者雅科伏列夫在其《艺术与世界宗教》中列举了国际美学界的几种说法:

宗教对世界的态度本身带着审美——艺术意识的重要成分。

实质上,几乎没有一种艺术不与严格意义的宗教感相一致。

在神话中,美学——艺术的东西隶属于宗教的东西。{12}

对此,丰子恺也曾有著名的人生“三层楼”说:“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13}在他眼中,宗教成为人生的最高境界。他一再强调“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接近”,因此“艺术的精神,正是宗教的”{14}。

可见,宗教和艺术是互相渗透的,白马湖作家群的“人生艺术化”的审美理念带有宗教的感悟。

1932年,朱光潜的《谈美》发表,正式确立了“人生艺术化”的理论表述,他指出:“所谓人生的艺术化也就是人生的情趣化”{15},“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是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无创造和欣赏的人生便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16}在朱光潜看来,“人生艺术化”的主要目的是“免俗”。而“情趣”成为人生“免俗”的重要手段,它使人的生命意义得以充实和拓展。

朱光潜认为,“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情趣丰富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有趣味,而且到处寻求享受这种趣味。一种是情趣干枯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没有趣味,也不去寻求趣味,只终日拼命和蝇蛆在一块争温饱。后者是俗人,前者就是艺术家。”{17}他在《丰子恺先生的人品与画品》中对于白马湖作家群的诗酒人生有过详细回忆:“……同事夏尊朱佩弦刘薰宇诸人和我都和子恺是吃酒谈天的朋友,常在一起聚会。我们吃饭和吃茶,慢斟细酌,不慌不闹,各人到量尽为止,止则谈的谈,笑的笑,静听的静听。……这样地我们在友谊中领取乐趣,在文艺中领取乐趣。”{18}

就审美理想而言,我们不能否认尼采、克罗齐们对朱光潜的影响,但同样不可否认传统文化对他的影响。朱光潜这种寻求超脱的趣味的方式,和佛禅“净心”、“任性”、“无念”的宗旨其实是一致的。朱光潜虽然自谦对佛典“毫无研究”,但其实颇喜佛经:“在佛典中我很爱读《六祖坛经》和《楞严经》,这也许是文人的积习。”{19}此足见他对佛学的嗜好。对于宗教,朱光潜大致把它看成“善意的谎言”,但这种“善意的谎言”因为“美丽”而具有独特的魅力,具有“把游离不定的感情引到一个安顿的地方”的功能,而成为“一种陶冶感情的工具”{20},朱光潜认为,宗教是通过“观照”(想象)通达“彼岸世界”的:“事实上,世界上几个大宗教没有一个不把观照看成修行的不二法门。”{21}可见,朱光潜从对宗教的感悟中认识到了观照的力量。而艺术的灵魂就是观照;通过观照,可以使人沉浸于审美的光辉之中,得到心灵的慰藉。提倡人生艺术化,与朱光潜重佛教感悟有不可忽视的关系。

丰子恺同样是“人生艺术化”的重要倡导者与积极践履者之一。他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美学家,但他积极探讨了生活与艺术的关系。丰子恺认为“‘生活是大艺术品”,“所谓艺术的生活,就是把创作艺术、鉴赏艺术的态度应用在人生中,即教人在日常生活中看出艺术的情味来”,“在艺术的生活中,可以瞥见生的崇高、不朽,而发见生的意义与价值了”。{22}丰子恺从童心、绝缘、趣味诸方面建构了一个“人生艺术化”的人生范式。

丰子恺的“童心”说推崇的是人的本真,它蕴含着佛教思想的底蕴。在丰子恺的眼光中,尚未被世俗所蒙蔽的儿童,天生就是艺术家;天真烂漫的儿童不仅有一颗天生的艺术心,而且还有一颗天生的宗教心。丰子恺在《告母性——代序》一文中就赞美了儿童的艺术心和宗教心:“他们为游戏而游戏,手段就是目的,即所谓‘自己目的,这着是艺术的!他们不计利害,不分人我,即所谓‘无我,这真是宗教的!”{23}佛家认为,“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大般涅经·如来性品》),“心性本净,客尘随烦恼之所杂染,说为不净”(《异部宗轮论》),可见,人之本性是纯真的,即“童心”是纯真的,只要回到童真即能达到本真人性。丰子恺的观点和佛教重视人的本性,追求“清净心”的处世态度是是相同的。

作为佛教居士,丰子恺认同佛教教义的“苦谛”。他的散文《渐》《陋巷》《无常之恸》等都写到了“无常之恸”。如何宣泄人生苦闷呢?丰子恺的“绝缘”说因此而生。“缘”是佛家用语,指事物之因;所谓绝缘,丰子恺认为,就是隔绝和事物的各种实用功利的关系,以超越功利的审美心态来观照事物,这和佛教破处“我执”的方式是一致的。佛教的“无我观”认为生命之苦的根本在于有“我”,“由我执力,诸烦恼生,三有轮回,无容解脱”(《俱舍论》卷二十九),要消灭罪恶,解除烦恼,就必须破除“我执”,达到任运随缘的处世态度。龙树说:“观一切法从因缘生,从因缘生即无自性,无自性毕竟空。毕竟空者是名般若波罗蜜”(《大智度论》),般若波罗蜜就是虚空之境。可见,绝缘方能自性,方能破处“我执”。丰子恺用“绝缘”这个带有佛家色彩的词语来解释超功利的审美,足见佛教对他的深厚影响。

有了绝缘观,丰子恺借以“艺术的生活”之态度发掘人生之真趣。他说:“人生中无论何事,第一必须有‘趣味,然后能欢喜地从事。这‘趣味就是艺术的。我不相信世间有全无‘趣味的机械似的人。”{24}他是个周身充满艺术趣味的人,不仅以绘画、音乐等体现对艺术的追求,更把这种审美追求渗透进日常生活之中,他布置的“小杨柳屋”的精雅别致,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为了避免生活的苦闷,丰子恺往往“便在读书、作画之余,在院子里种豆,种菜,养鸽,养鹅”{25},尽显生活之雅趣。正是因为对生活情趣的重视,他的作品中不时流露出的传统性灵文人式的审美情趣。丰子恺的“趣味”说是佛教任运随缘的处世态度的生动体现。

李叔同和夏尊虽然没有从理论上倡导“人生艺术化”的主张,但在生活中一直践行着。

弘一法师浸染着佛家飘逸洒脱的人生趣味,在弘一法师眼中,“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小旅馆好,统舱好,挂褡好,破席子好,破旧的手巾好,白菜好,萝卜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26}这是佛家以“虚空”破除“我执”的方法。

夏尊彻底折服于弘一法师这种“无论悲乐,皆能生趣”的处世原则:“宗教上的话且不说,琐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谓生活的艺术化了吗?”{27}受此启诱,夏尊亦以超功利的态度来观照玩味日常生活。在散文《白马湖之冬》一文中,夏尊状写了居住的“平屋”之简陋,这是一个天寒地冻、风声怒吼的单调而寂寞的处境,在常人眼中应该是个苦处,但夏尊却能趣味地看待这种生活,他甚至能“深感到萧瑟的诗趣,常独自拨划炉火,不肯就睡,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邈的遐想”{28}。生活的困苦反而诱发出了夏尊的古典诗趣。这显然是一种以艺术反抗庸俗人生的审美态度。

因佛教的感悟,发现生活的真趣,以艺术的态度面对人生,让白马湖作家群暂时忘却了现世的烦恼,体验到了精神自由和生命永恒的喜悦。

虽然白马湖作家群的“人生艺术化”审美理念带有出世情怀,但我们不能简单地把这种审美理念等同于逃避,他们的“人生艺术化”倾向融审美和启蒙于一体,具有以“超世入世”的处世态度完成真善美的人格建构的特点。

朱光潜希冀“人生艺术化”来求得人心的净化,他说:“我坚信中国社会闹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我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并非几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从‘怡情养性做起,一定要于饱食暖衣、高官厚禄等等之外,别有较高尚、较纯洁的企求。要求人心净化,先要求人生美化。”{29}朱光潜的“人生艺术化”的实施途径是情趣,这是一种高雅的情趣,具有理想化的特征。“所谓艺术化,就是人情化和理想化。”{30}朱光潜认为,世俗化的庸俗人格可以在理想化的状态中改善,以臻完善的人格。因此,“人生艺术化”可以让人超越功利化,从而达到“免俗”的境界,从本质上讲,“人生艺术化”不是逃避人生,而是以新的人生态度,抵抗世俗社会的黑暗现状。

朱光潜这个思路明显带着佛学印记,佛教的出世从根本上说,追求的是一种精神的超越与升华,但它并不绝对地排斥入世。特别是大乘佛教的“生死与涅不二”、“世间与出世间不二”等基本精神实际上沟通了佛教的理想与现实人生的联系。佛教及禅宗所推崇的“真如本性”、“一念净心”让朱光潜产生超世之念,而佛教推崇的“普救众生”又让朱光潜有入世之想。他对弘一法师赞扬的一段话较好阐述了他的观点:“佛终生说法,都是为救济众生,他(指弘一先生)正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的。人世事业在分工制下可以有多种,弘一法师从文化思想这个根本上着眼。他持律那样谨严,一生清风亮节会永远严顽立懦,为民族精神文化树立了丰碑。”{31}朱光潜在《谈美·开场话》中也谈道:“人要有出世的精神才可以做入世的事业……我以为无论是讲学问或是做事业的人都要抱有一副‘无所为而为的精神,把自己所做的学问事业当作一件艺术品看待,只求满足理想的情趣,不斤斤于利害得失,才可以有一番真正的成就。”{32}希望用“精神上的至乐”来“救济众生”,因此,入世与出世并存构成朱光潜人生艺术化审美理念的重要特征。

丰子恺的人生艺术化理念也是出世精神和入世精神并存的。有人曾经批评丰子恺逃避现实,其实不然,丰子恺不仅在艺术和自然之间找到抚慰心灵之所,更是通过艺术来宣扬佛家精义,在对人进行艺术陶冶的同时将佛家的精神理念灌输到人的心灵之中,以此来改善人性。丰子恺十分推崇童心,在他看来,童心没有虚伪残忍的腐蚀、没有名利的羁绊、没有妒忌的压抑,儿童的世界是天真无邪的世界。他认为:“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界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33}而成人的世界,因为受世俗社会的影响,多功利性,多虚伪性,多自私心。他坦言:“我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研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34}丰子恺盛赞儿童世界的纯净,又痛斥成人世界的功利,这是佛菩萨所谓的“显正”与“斥忘”,是丰子恺的文艺的教化途径,其目的是想用艺术和宗教的手段净化世人的道德:“艺术、宗教,就是我想找求来剪破这‘世网的剪刀吧!”{35}或许,在动荡的岁月,这种力量是十分有限的,但至少说明了丰子恺的“人生艺术化”也具有入世的精神。

夏尊在生活中崇尚“人生艺术化”,以审美的超脱的姿态去抵拒无常的侵袭,但佛家的度人救难的“菩萨行”观念则激励他生成济世救人的慈悲胸怀。20世纪30年代初,夏尊主持创刊《中学生》杂志后,面向青年学生,发表了众多评论随笔,帮助他们树立正确的是非观,严肃地对待生活,倾注了师长的热情与关切。诚如谭桂林所言:“他对佛理的精研,是把它当作苦难中的人类在自我拯救方面所创造的一种除却人们贪嗔怨恚无明烦恼的智慧。”{36}

因此,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构成白马湖作家群独特的处世方式。

一言以蔽之,宗教和艺术点燃了白马湖作家群的生活激情,他们醉心于艺术人生,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以宗教和艺术架起了一座脱离苦海到达理想彼岸的“桥”。

{1} 麻天祥:《20世纪中国佛学问题》,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5页。

{2} 丰子恺:《悼夏尊先生》,《丰子恺散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95页。

{3} 朱自清:《信三通》,《我们的七月》,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年版,第197页。

{4} 丰子恺:《陋巷》,《丰子恺散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51页。

{5} 李泽厚:《美的历程(修订插图本)》,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173页。

{6} 夏尊:《我的畏友弘一和尚》,《越风》1936年第9期,第7页。

{7}{18} 朱光潜:《丰子恺先生的人品与画品》,《中学生》1943年第66期,第20页。

{8}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十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525页。

{9} 谭桂林编:《菩提心语 二十世纪中国佛教散文》,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98页。

{10} 夏尊:《夏尊作品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67页。

{11} 丰子恺:《佛无灵》,《抗战文艺》1938年第4期,第59页。

{12} 雅科伏列夫:《艺术与世界宗教》,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4—10页。

{13}{14} 丰子恺:《我与弘一法师》,《京沪周刊》1948年第49期,第10—11页。

{15}{16}{17}{30} 朱光潜:《慢慢走,欣赏啊!——人生的艺术化》,《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一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538页,第533页,第538页,第488页。

{19} 朱光潜:《人文方面几类应读的书》,《朱光潜集》,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265页。

{20} 朱光潜:《消除烦闷与超脱现实》,《朱光潜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88页。

{21}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九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262页。

{22} 丰子恺:《关于学校中的艺术科》,《丰子恺文集(第2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227页。

{23} 丰子恺:《告母性——代序》,《丰子恺文集(第2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77页。

{24} 丰子恺:《关于学校中的艺术科——读教育艺术论》,《丰子恺文集(第2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229页。

{25} 丰子恺:《白鹅》,《丰子恺散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62页。

{26}{27} 谭桂林编:《菩提心语 二十世纪中国佛教散文》,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68页。

{28} 夏尊:《白马湖之冬》,《中学生》1933年第40期,第83页。

{29}{32} 朱光潜:《开场话》,《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2页。

{31} 朱光潜:《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纪念弘一法师》,见陈平原编《佛佛道道》,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18页。

{33}{34} 丰子恺:《丰子恺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9页。

{35} 丰子恺:《剪网》,《丰子恺散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80页。

{36} 谭桂林:《20世纪中国文学与佛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17页。

基金项目:杭州市社科规划课题阶段性成果,课题编号

B11WX04)

作 者:竺建新,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