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文林馆”馆臣的诗歌创作及其诗史意义
2013-04-29卢有泉
摘 要:文林馆设立于北齐武平三年(571),是后主高纬时期以修御览为由而设立的一个文学侍从机构。文林馆的设立,标志着北齐文学已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具有了“文学的自觉”因子。在此,南北各方诗人云集,相互品评、唱和,汲汲于文事活动,极大地活跃了创作,也极大地促进了南北文学的交流和南北文风的融合。正因为文林馆中集中了南北各地的优秀文学人才,北齐诗坛硕果累累才有了可能;也正是这批来自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和不同阶层的创作团队的存在,才使得北齐诗坛流派纷呈、风格多样,开创了具有独特时代精神的一代诗歌的新局面。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一些年轻文士在此感受南北诗艺,迅速成长,之后由齐入周、入隋,为隋代甚至唐代诗歌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关键词:文林馆臣 南北交流 诗艺传播 颜之推
一、引言
据《北齐书·文苑传》载:“后主虽溺于群小,然颇好讽咏,幼稚时,曾读诗赋,语人云:‘终有解作此理不?及长亦少留意。……三年,祖奏立文林馆,于是更召引文学士,谓之待诏文林馆焉。”①“文林馆”的设立,不独是北朝文坛的大事,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大事,可以看作是北朝文学成熟并达到高峰的一个标志。北中国自晋末大乱后,文化南移,文坛凋零,而经过百余年的经营,终于出现了一个专门的文学机构,这不能不说是一大进步。据《北齐书·文苑传》载,“文林馆”广招天下文士,将“当时操笔之徒,搜求略尽”,一个地区的文学事业就以此为标识,表明一种良性的文学创作环境业已形成,一支颇具规模的足以与其他地区抗衡的作家队伍业已建立。而有这样一支主创队伍,北齐文学的辉煌首先就有了人力的保障。
就“文林馆”的人员构成看,五十五名馆臣中,有大批是来自南方的。当时正值南方梁陈代变,社会板荡,众多的梁萧宗室和文士来投奔相对稳定的高齐,他们中如萧放、萧悫、颜之推诸辈,皆有较高的文学素养,入文林馆,成为诗坛的一支重要力量。同时,在馆中还有一部分本土成长起来的青年诗人,如卢思道、薛道衡、邢邵、魏收等,他们生活在高氏重视文治的年代,也得到了良好的汉文化熏陶,是当时诗坛的中坚,著名的“北地三才”中的二才就出自他们中间。在馆臣中,也有几位来自上层统治集团,他们致力于文学活动,有成果存世。
就诗歌创作而言,因为这是一支结构复杂、具有不同文学经验的诗人团队,所以,其诗作的表现形态也不尽相同。出自鲜卑军人及上层贵族之手的诗作偏向北地民歌,粗犷豪迈,具有浓郁的民歌色彩。而北齐诗歌的主流却是出自南来诗人和本土诗人之手的整合南北诗风之作,这样的诗技艺娴熟,代表了当时诗坛的最高水平,所谓北朝诗的第一座高峰也正是借此达成的。
一、文林馆臣诗歌——南北交流的艺术结晶
谈到东魏、北齐诗坛,论者总爱引当时两位诗坛领袖邢邵、魏收互相揭短的史实说事。《北齐书》魏收本传载:“收每议陋邢邵文,邵又云:‘江南任,文体本疏,魏收非直模拟,亦大偷窃。收闻乃曰:‘伊常于沈约集中做贼,何意道我偷任!任、沈俱有重名,邢、魏各有所好。”以为当时诗人只一味模仿南朝诗,盲目向齐梁诗风看齐,过分讲究形式的唯美,已失去了本土诗豪放、粗朴、雄厚之本色,脱离了北方的文化土壤,是一种步趋齐梁、东施效颦的产物,全无可取之处。事实上,就北齐现存的八十余首文人诗看,虽不少具有明显的学习南朝诗的痕迹,但绝非简单的因袭模仿。他们在吸收南方诗艺术技巧的同时,并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传统,而是以一种艺术自觉的态度有目的地吸收,基本保持了自己作品的独创精神和地域风格。这在“文林馆”诗人群中表现得更加明显。可以说,北方诗人因钦慕而主动向南方学习始于北魏后期,到北齐设“文林馆”,大批南方优秀诗人入馆,更引起了当地诗人的瞩目,向南方诗人学习,成为当时诗坛的风气。但这种学习从来都是双方互有的,各自以自己的创作经验为根本,互相学习、取对方所长补自己之短,其最终的结果就是:南方诗人入北后,一改以往“浮艳”的诗风,具有了北方诗的“气骨”;而北方本土诗人在保持固有诗风、诗质的同时,更注重诗的外在修饰之美了,诗艺也更加纯熟了。因而,本土诗人学习、模仿南方诗人诗作,抑或南方诗人入北后主动向本土诗人诗作靠近,以修正自己的原有诗风,这种相互之间的融汇本是无可厚非的,对北方诗坛的发展还是一股巨大的推力,因为交流、引进向来都是事物发展的最佳途径和模式。
由于北齐诗坛的文人诗歌是承北魏洛阳时代之韵而唱响的,二者一脉相承、只有高下而难分彼此。所以,洛阳时代本土诗人倾心师法南方诗歌的情形在文林馆臣中也普遍地存在着,正如魏收、邢邵互相指斥的那样。不过,也正像我们前面分析的,这只是文学交流过程中正常的艺术借鉴,尤其对于落后的一方来说,这种借鉴可能持续时间更长、更深刻而已,所以,其痕迹也更明显。以裴让之的《有所思》为例:
梦中虽暂见,及觉始知非。辗转不能寐,徙倚独披衣。
凄凄晓风急,月光微。空室常达旦,所思终不归。
裴诗写闺情,思妇内心哀怨、情思婉转,颇有南朝宫怨诗的味道。全诗着力刻画了一位思妇怨妇的形象,她对远行亲人刻骨铭心的思念,由梦中短暂相聚,到觉后苦苦追思,竟至徹夜难眠。结句“空室常达旦,所思终不归”,极写思妇独守空室,日夜思念之痛苦生活和心境。夜夜日日,愁怨积郁,这份重压,何以堪当?而所思之人,又终不能归,这样的境遇,对一个弱女子来说,真是前路茫茫,结局难料,或许就在这生活和情感的双重重压下,某一天突然崩溃,陷入更大的悲剧中。但诗中并不点明“不归”之人的身份,也无暗示不归之缘由,仅以思妇的形象出现,使整首诗更有张力,更能激发读者的再创造。从诗风看,虽似南方之闺怨诗,尤其思妇的形象、口吻等,颇类南方同题材诗,但绝无南诗的艳词丽句,仍保留了北诗的朴素与疏淡。足见他们学习、借鉴南方诗,只可谓之深,而绝非“偷”。
裴让之是北齐重要诗人,史载“让之少好学,有文情,清明俊辩,早得声誉。魏天平中,举秀才,对策高第。累迁屯田、主客郎中。省中语曰:‘能赋诗,裴让之。”②他的诗在当时学习南方诗风的本土诗人中是有一定的代表性的。
朴素、粗放一直是北诗固有的地域性诗风,但这时不少诗人的诗却变得讲究修饰了,有了南方诗的些许轻巧、典雅、明丽。但明丽却不浮艳,典雅而不凝重,南朝诗流行的对女性服饰、情态、容姿乃至肤色等的描写,在他们的诗中是绝难见到的。他们的学习借鉴,是从来不以牺牲自己的诗歌立场和文学审美为代价的。这一点在卢思道等后起之秀的创作中,表现得更突出。
卢思道是北齐时成长起来的青年一代诗人的代表,史载其“尝于蓟北怅然感慨,为五言诗以见意,人以为工。……周武帝平齐,授仪同三司,追赴长安,与同辈阳休之等数人作《听蝉鸣》篇。思道所为,词意清切,为时人所重”③。卢思道现存诗二十余首,就其代表作《从军行》《听蝉鸣篇》诸诗看,确有“词义清切”、“怅然感慨”的特点。
卢思道在北齐时,“自恃才地,多所陵轹,由是官途沦滞”④。长期的官场失意,北地高寒的自然环境,使他的诗也自觉养成了一种怅然悲慨之气。再加上他擅长乐府古题,像《从军行》这类“军旅苦辛之辞”,诗体的书写传统以及北地固有的诗歌风气,导致了他前期诗的总体风格是悲凉、慷慨,充满现实感。而初唐诗境扩大,走向“江山塞漠”,应该就是卢思道等一批北齐青年诗人开风气之先的。其《从军行》从艰苦的边地生活、激烈的战争场面写到思妇别情和怨恨,或想象或写实,批评战争的残酷,抒写征人思妇的苦痛,视域阔大,很有力度。其气韵、风格直逼唐诗,难怪明人胡应麟谓其“音响格调,咸自停匀,体气丰神,尤为焕发”,“可入初唐”。⑤
卢思道的另一首诗《赠刘仪同西聘》也很能见出北齐诗的独立品格。该诗写于北齐后主天统四年(568),虽无《从军行》的悲慨神气,但“极野云峰合,遥嶂日轮低。尘暗前旌没,风长后骑嘶”这样具有唐诗气象的诗句,在南朝诗中是根本无法找到的。卢思道的诗不仅以怅然悲慨之气、朴实而又不失典雅之致自成一体,也讲究形式之美,对仗、音韵皆从南诗脱胎而出,又能卓然自立,体现了北齐成长起来的一代年轻诗人的诗歌风范。
二、本土馆臣诗之魅力
在“文林馆”馆臣中,本土诗人之作最能超越南诗、彰显自身本色之处的,是丰富的题材和反映社会生活面之宽广。举凡战争风云、北地风光、男女恋情及宴饮酬答、友朋送别,等等,皆为诗的题材范围。并且,由于学南诗的缘故,这些题材的诗在风格上也有一定的偏向。有的较重诗艺技巧,受齐梁诗风的影响颇大,风格偏向“绮丽”;有的则重视内蕴的充实,受南朝诗影响较小,如边塞题材之作及军旅武人或上层贵族的醉饮之作,风格偏于粗放,有“贞刚”之气。前者如写男女恋情及专以女性为描写对象的一些诗,写得婉转细腻,风格偏于绮丽,学齐梁诗比较到位,几可乱真。像刘逖的《对雨》就颇有这种功夫,而阳休之的《春日》和卢询祖的《中妇织流黄》更为典型。如《春日》:
迟迟暮春日,霭霭春光上。柔露洗金盘,轻丝缀蛛网。
渐看阶蔓,稍觉池莲长。蝴蝶映花飞,楚雀缘条响。
这实际是首写景诗,在融融春光中,“蛛网”、“池莲”、“蝴蝶”、“楚雀”……一连串特定的物象显示出一派萌动的生机。而浸透其中的诗人情思又是柔弱、婉约的,极具女性化的韵味,就如同卢询祖《中妇织流黄》中的那位“织女”一样,情思绵绵,时断时续,亦幻亦真。描写又是十分细腻的,很注重景物的细枝末节,充斥着一种小情小调。其实,这类完全效法齐梁的情诗,抒情主人公不论是男女,都是诗人按齐梁诗的套路设计的,并非诗人真情实感的流露。
基于北齐诗人的生活环境和诗歌的题材性质,那些偏离本土诗主题而取法齐梁诗风者毕竟属少数,既不合时宜也没有前途。所以,在北齐诗丰富的表现领域中,无论什么题材,无论怎样借鉴齐梁诗,总能不失本色,更多地抒写出北地的人文精神和气质来。就是写景怀人、宴饮酬别这样柔性的题材也不例外。如同样是写景诗,祖的《望海》一诗气势雄阔,大起大落,充溢着大海般的浩气。
登高临巨壑,不知千万里。云岛相连接,风潮无极已。
时看远鸿度,乍见驚鸥起。无待送将归,自然伤客子。
祖人称“四不像”宰相,一生政治生涯跌宕起伏,颇有传奇色彩。本诗当是目未盲时所作,很能见出其诗情诗才。登临远望,辽阔的大海无边无际。天际处,海天相接,岛在海上,如在云中,若隐若现。在海风的劲吹中,海潮汹涌,其壮无比。就在这吓人潮声中,大雁、海鸥翱翔云天,披风穿浪,勇猛搏击……全诗写大海的壮景,境界开阔,气势恢弘,充分体现了一个政治家诗人的胸襟和气度。在艺术技巧上,该诗对仗、音韵讲究,修剪、转合适度,从南诗得益不少,但气势豪迈,语言朴素,全诗显出北诗的本色,颇有初唐诗的韵味。再如郑公超的《送庾羽骑抱》一诗:
旧宅青山远,归路白云深。迟暮难为别,摇落更伤心。
空城落日影,迥地浮云阴。送君自有泪,不假听猿吟。
这是首送别诗,情思凝重,一派凄悲。尤其是“青山”、“白云”、“空城”、“落日”、“浮云”这些意象,使诗的境界高远,饱含悲情。也正是在这一连串富有悲剧意义的意象组合中,突现了诗人彼时彼地送别的独有心境。虽然泪眼相别,悲则悲矣,但绝无南诗凄戚、缠绵的儿女情长,而是充满了一种丈夫之气,是典型的北方式的豪别。最能体现这一风格的,还有那些抒写边地风光和战争豪情的边塞诗及上层武人的仿民歌之作。如裴让之和祖的同题《从北征》,二人之作一样风格豪放、深沉,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边地苦寒,军旅生活充满危情,但军人们威武勇猛,一往无前,一种英雄主义和乐观向上的精神跃然纸上。
三、南来馆臣诗之贡献
北齐时长期活跃于晋阳诗坛的南来诗人主要有颜之推、萧悫、萧放、萧祗、萧毂诸人,他们入居“文林馆”,以其最艺术化、最接近纯文学标准的诗作,为北齐诗的成熟及艺术飞跃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毋庸置疑,他们的诗艺水平要略胜于本土诗人,诗风也葆有更多的南方元素,故多被后人目为齐梁遗音。但就他们现存的少许诗篇看,与“齐梁诗风”还是有较大的差距,基本是一种南北诗风汇通而偏于南风、具有新的精神气质的诗。这从萧悫的《秋思》和萧放的《冬夜咏妓》二诗即可见出这批诗人入北后的诗风变异。如《秋思》:
清波收潦日,华林鸣籁初。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
燕帏缃绮被,赵带流黄裾。相思阻音息,结梦感离居。
这些萧梁宗室虽遭逢亡国乱离,客居异地,但他们安于现状。在其作品中,我们仅能看到对过去贵族生活留有的一丝情怀,而绝无家国之痛。《秋思》借秋景、怀人,抒写出一种悲凉的情怀和绵绵不绝的愁情离绪。在诗意中,仍能解读出一个亡国贵族独特的心境:虽无复国之激情、亡国之痛苦,但一种难以排遣的愁绪和个人身世之感还是非常明显的。在艺术表现上,全诗具有明显的齐梁诗的特征,如对仗工巧,造境纤小细腻。尤其“芙蓉”一联,写景之自然、精细,广被后人称道。时人颜之推就谓其“萧散,宛然在目”⑥,清人沈德潜也赞其“不从雕饰而得,自是佳句”⑦。《冬夜咏妓》一诗则揭示了他们心态的另一面,即既然国已不国,家也无家,留居北方,就只能随遇而安、得过且过,本着享乐自适的生活追求和人生态度,去面对生活。于是,在诗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沉湎于歌舞享乐生活,狎妓夜宴、醉生梦死,一副优游于人生舞台的落魄文人形象。不过,在他们的诗中,不论是感叹个人的身世,还是书写歌儿舞女的醉态生活,因现实的生活环境和文化环境已非过去的江南温柔之乡,正如萧悫的精细造境不为北方诗人激赏一样,所以,他们的艺术习惯也必然要契合北方的审美要求。这就使他们的作品不至像过去那样过分地玩弄文字游戏,内容上脂粉气也明显减弱,更没有齐梁宫体诗的色情成分,而是多了一层北地的生活气息,风格上也一扫过去的浮艳而变为清丽、雅洁。
在诗艺习惯适应北方环境这些方面,颜之推、荀仲举诸人的表现尤其突出。如颜之推《从周入齐夜渡砥柱》:
侠客重艰辛,夜出小平津。马色迷关吏,鸡鸣起戍人。
露鲜华剑彩,月照宝刀新。问我将何去?北海就孙膑。
《北齐书》本传称颜之推诗“辞情典丽”。而他则自称“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⑧,似乎齐梁诗的艳辞丽句他并不喜欢,“典正”、质朴才是其家学文风,也是他一贯的追求。我们看他现存诗文,确有这一特质。就前期诗作看,他虽不做“艳诗”,但也并未像他说的“不从流俗”,辞彩还是比较讲究的,也确有诗风“典丽”的一面。但入北后,受北方文化和诗风的濡染,其诗一反“典丽”而归于沉郁、苍劲,尤其历经多次的改朝换代和人生风浪之后,愈显得平静、厚重,虽不失家国之痛和世态炎凉之感,但总体呈典正、平和之态。《从周入齐夜渡砥柱》是颜之推的代表作,叙诗人于江陵之役被迫入关后,听说北齐常遣送南朝文人返国之事,便趁机夜渡黄河,投奔北齐。砥柱山,在今河南三门峡市东北,原黄河包山而过,山在河中,宛若砥柱,故名。此处水急浪高,行舟往往覆入水中。诗人冒险月夜涉河,足见归心似箭。结句“问我将何去,北海就孙膑”,亦正好表明了这种心迹。此诗写得较轻松,也颇见侠者风范,但“侠客重艰辛,夜出小平津”还是写出了一个异乡游宦者的艰难的生存状态。诗中虽用典,但并不生涩,谭献以为“南人入北,颜氏之文朴而畅”⑨。若以“朴而畅”来总结颜诗风格,也是比较恰当的。但这是颜之推于国亡家破后,在经历了亡命异域的大灾大难后,其文学生命得以升华后的一种新变。若审视其江陵时代的作品,就不全是这个样子了。如其《神仙》一诗,反映他当年的生活,年轻有为的颜之推,不仅生活优裕,也充满着人生的理想。他激情飞扬,放纵想象,把自己看作神能无比、超乎一切的超人。这首诗不仅体现了其诗辞彩富赡、颇为“典丽”的一面,也是一首浪漫主义的杰作,虽然不求对仗之工整及韵律、节奏之和美,但辞宏思博,也见出了颜之推这位江南才子的才情。
四、“文林馆”馆臣之诗史意义
“文林馆”之诸馆臣,不论是出于本土,还是来自南方,他们作为北齐诗坛的一支中坚力量,共同将当地的文人诗推向了高潮,其成就可圈可点。
(一)“文林馆”汇聚了南北两地的文人,日常事务编撰类书、总集,相互唱和,极大地促进了南北诗歌的交流。
据史载,“文林馆”设立后,馆臣日常的主要事务是编撰《修文殿御览》和《文林馆诗府》。毫无疑问,南北诗人共聚一处,难免会谈诗说文,进行诗艺的切磋和交流。这对各自取长补短、相互学习提高肯定有益,而南北诗艺的融会就在他们彼此的交流中迅速完成。尤其是编撰《文林馆诗府》这样的大型诗歌总集,虽说因失传我们已难知其辑录内容,但应是馆臣们各自创作的合集,在编辑中可以想见他们的分工合作。包括对确立编辑方针的相互协商,对入选作品的欣赏、评定,对入选体例和标准的约定,等等。可以说,这部诗歌总集本身就是以颜之推、李德林为首的南北诗人交流、合作的结晶。
此外,南北诗人在日常的馆务活动中彼此之间还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相互唱和,彼此欣赏,共同构建了一道壮丽的诗歌美景。如《北齐书·文苑传》载:“仲举与赵郡李概交款,概死,仲举因至其宅,为五言诗十六韵以伤之,词甚悲切,世称其美。”荀仲举是由南入北的馆臣,李概是北方士人,以诗痛悼亡友,足见二人平日交往之深。
(二)“文林馆”馆臣们在做诗时汇通南北诗风,终使北朝诗坛出现了第一座高峰,并成就了像“北地三才”之魏收、邢邵这样的足以彪炳诗史的杰出诗人。
自孝文帝“太和改制”以来,南北文学之交流、汇通一直在加速地进行着,到北齐时,经过汇聚南北的“文林馆”馆臣们的努力,这种交流渐臻完成,并结出硕果,从中走出了魏收、邢邵、颜之推等这样的文学大家。作为实证,在他们的诗作中,既保留了北诗劲健、贞刚之气,又体现了南诗的修辞和装饰之美。对北诗一贯的随意、不重技巧和艺术上的粗糙,他们通过学习南诗,从中汲取经验而逐渐克服掉;而对南诗的浮艳诗风,诸如一些不健康的内容和形式上的过分虚饰,他们也并未盲从。就是那些已养成了一定的艺术定势的南来诗人,也积极地吸收北诗的艺术元素,很快以北方诗风为基调,完成了一次艺术生命的跨越。因此,南北文学的交流,南北诗艺的汇通,是“文林馆”馆臣们文学做工的最大贡献,是北朝文人诗成熟并发展到高峰的文本内在的动因。而世人一贯称道的“盛唐气象”实际上正是以此为源头的。
(三)由于“文林馆”馆臣们来自不同的地域,视野开阔、经历曲折,所以,其诗的取材范围扩大,题材丰富,意境雄阔,确立了北诗成熟后特有的审美标准和追求。
“文林馆”馆臣们不论来自何处,基本都经历过战争和亡国的乱离,出入塞漠,奔走于南北,使他们具有了丰富的人生体验和广博的闻见。而这些见之于诗,取材范围无疑会大大拓展,诗歌真正走向江山塞漠实际也正是由此开始的。
再者,这些诗人长期生存于并非安逸的环境,高寒的气候、艰苦的地理条件,加上高氏王朝与南朝及西部宇文氏政权经常性的战争,使他们始终处于一种崇尚勇气和武力的社会氛围中,久而久之,他们自身也会沾染上一份豪气、一种北地汉子的精神气概。加上他们开阔的眼界和北地特有的自然、社会风物,就促成了他们的诗以壮为美、以意境的阔大为盛的主流审美取向。所以,我们欣赏他们的诗,会领略到一种大海样的胸怀,高山、大漠般的气魄。“吴师破九龙,秦兵割千里。”(颜之推《古意》)“向浦低行雁,排空转噪鸟。”(刘逖《秋朝野望》)这样的气势,这样的境界,正是北齐诗独特的审美标准和价值追求。
① 《北齐书》卷四十五《文苑传》,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416页。
② 《北史》卷三十八《裴佗传》,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914页。
③ 《隋书》卷五十七《卢思道传》,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935页。
④ 《隋书》卷五十七《卢思道传》,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400页。
⑤ 《诗薮》内编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7页。
⑥⑧ 《颜氏家训·文章》,齐鲁书社2004年版,第147页,第139页。
⑦ 《古诗源》卷十四,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43页。
⑨ 《复堂日记》,清光绪十三年刻本。
作 者:卢有泉,文学博士,广西师范学院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汉魏六朝文学和新闻传播学研究。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