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台诗案前苏轼诗歌中的归隐心态分析
2013-04-29桂天寅
摘 要:苏轼在乌台诗案前的诗歌创作中,不断提及归隐,却从未向归隐迈出实质性步伐。本文通过分析苏轼的诗歌创作认为,在他涉及归隐的诗歌中,也往往涉及对时政的失望,以及对虚度生命却不能有所作为的忧愤。他所谓的向往归隐、决心归隐,其实只是对仕途不满的一种发泄方式。在他心目中,建功立业的价值远高于归隐。其诗歌中的归隐表述,本质都是抒情。在行动上,他不可能将归隐真正付诸实施。
关键词:苏轼 归隐 抒情
苏轼自嘉六年正式进入仕途至元丰二年罹祸“乌台诗案”,期间先后经历签判凤翔府、直史馆判官告院、开封府推官、杭州通判、密州知府、徐州知府、湖州知府等职,虽然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担任地方官,但总的来说仕途还算平顺。但在他此期的诗歌创作中却常常出现意欲归隐的诗句。他是如何在诗歌中表达归隐意愿的?他真的想要归隐吗?在他心目中,归隐和仕宦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本文拟从他的诗歌作品中找到线索或答案。
一、签判凤翔府期间的归隐心态分析
嘉七年,在签判凤翔府期间,苏轼作《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有“著书多暇真良计,从宦无功谩去乡。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的诗句,感慨仕宦无功的苦闷及对隐逸生活的向往。不久,这种对隐逸的向往就逐渐转变为对归隐田园的向往。《二十七日自阳平至斜谷宿于南山中蟠龙寺》说“何时归耕江上田,一夜心逐南飞鹄”,《自仙游回至黑水见居民姚氏山亭高绝可爱复憩其上》也说“何年谢簪绂,丹砂留迅晷”,都表达了对归隐的向往,但反映的不过是苏轼对仕途的不满和失落。毕竟,他以大理评事签判凤翔府时年仅二十七岁,已经受政坛前辈欧阳修等人关注,前途不可限量,无缘无故不可能真心想要归隐。在《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二首》中,苏轼“未成报国惭书剑,岂不怀归畏友朋”的感慨,重点也并不在“怀归”,而在“惭”与“畏”。所谓“惭”,是不能为国效力、伸张抱负的“惭”;所谓“畏”,是如果归隐会让友朋失望的“畏”。这充其量只是仕途不顺的赌气话。诗中所谓“怀归”,也只是苏轼心情郁闷时对归隐生活的朦胧向往,或者是表明一种精神姿态。所以他一面说动了归隐的念头,一面又说未能报国,无法面对友朋,故不能贸然归隐。同样的话他还说过很多回。比如在《自仙游回至黑水见居民姚氏山亭高绝可爱复憩其上》中,他说自己是“国恩久未报,念此惭且”。可见在他内心深处,想成就一番事业是真,而向往归隐是假。在《将往终南和子由见寄》一诗中,他甚至还直接分析了两者之间的矛盾及最终的选择,“下视官爵如泥淤,嗟我何为久踟蹰。岁月岂肯为汝居,仆夫起餐秣吾驹”。这几句诗说他一直徘徊在官场的原因其实不是为了名利,而是担心时光易逝,担心自己不能有所作为,故随时做好出征建功的准备。这和《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二首》中所说的“近买貂裘堪出塞,忽思乘传问西琛”一样,都反映了诗人渴望建功立业的焦急心态。
二、通判杭州期间的归隐心态分析
熙宁四年,苏轼因与变法派产生矛盾,被迫由开封府推官外任杭州通判。到杭后,他在诗歌中开始明确说自己决意想要归隐。熙宁四年冬,他作《游金山寺》一诗,面对江神发誓说:“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在他看来,没有田产是他不能归隐的现实障碍,所以才会发誓说自己如果有了田产必定归隐。次日,他再作《自金山放船至焦山》一诗,用“山林饥卧古亦有,无田不退宁非贪”解释了必须有田才能归隐的原因,并在此基础上提出“行当投劾谢簪组,为我佳处留茅庵”的主张,不仅表达了归隐的意愿,还透露出他要为归隐作物质准备的想法。熙宁五年秋,苏轼作《答任师中次韵》一诗,说自己“已成归蜀计”,而且归隐的目的地确定为家乡四川。这表明,苏轼的归隐意愿已经从泛泛的情绪化表述逐渐明晰和现实起来。但此后一直没有下文,直到熙宁六年作《法惠寺横翠阁》时还说:“春来故国归无期,人言悲秋春更悲”,似乎归隐故乡一事已经搁置。熙宁七年冬,苏轼离开杭州前往密州途中时作《次韵陈海州乘槎亭》一诗时,就不再提归隐故乡的事,而只发誓说“逝将归钓汉江槎”,归隐地似乎再次变得朦胧、虚无起来。但无论如何,通判杭州期间,苏轼提及归隐的语言和心态,确然已与签判凤翔府时单纯对归隐的向往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仅从这一时期苏轼的诗句中经常出现归隐的誓言来看,他归隐的决心似乎真的很大。
但他对归隐果真抱有如此坚定的态度吗?我们细读《游金山寺》《自金山放船至焦山》两诗时,可以看到苏轼此时虽然明确展示归隐决心,但同时也强调还不具备归隐的物质条件。也就是说,誓言是有前提的。因无田可归,故无需真的归隐。这就为归隐预设了一个缓冲,可以把归隐向后无限推移。只要没田,就永远不用归隐。到了《答任师中次韵》一诗,情况又有所变化。此时,归隐的障碍从无田转变为无钱。正所谓“已成归蜀计,谁借买山资?”虽然归隐的决心下了,目的地也都定了,但因没钱,买不了田,还是没法归隐。不仅如此,在他同期的诗歌中,甚至还有大量相反证据,表明他其实并不像所说的那样渴望归隐,至少在追求归隐和追求仕途之间存在矛盾时,他总是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姿态选择仕途而放弃归隐。比如《次韵陈海州乘槎亭》一诗,“逝将归钓汉江槎”的誓言,是在“人事无涯生有涯”的感慨后发出的。时局的复杂性和自我生命的有限性,令诗人在无尽的党争中坐对流逝不止的生命,却看不到自己的未来,这让他很恼火,所以才说要归隐。可见他的归隐,有负气的成分,有被动的成分,也有无奈的成分,与陶渊明那种人生价值的主动选择有极大不同。因此陈腾飞认为,归隐对陶渊明来说是一经决定绝不动摇的人生信念,而对苏轼来说,却不是生命价值的终极选择。{1}又比如,在《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绝》中,苏轼用“眼看时事力难胜,贪恋君恩退未能”的话抒发了对时事的失望,同时也展现了意欲归隐但又不甘归隐的矛盾心态。说自己未能退隐江湖是因为“贪恋君恩”的话,显然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在《盐官部役戏呈同事兼寄述》一诗中,苏轼又提出新的借口,所谓“千夫在野口如麻,岂不怀归畏嘲弄”,再次证明他的归隐之心并不决绝。真要归隐的人,又怎会在乎他人嘲弄?《汤村开运盐河雨中督役》一诗也为我们分析他的这种心态提供了佐证。在这首诗中,苏轼说“居官不任事,萧散羡长卿”,表达因在政治上不能有所作为而羡慕田园生活。这就不由得令人疑问,如果他能居官任事能有所作为,是否还会想要归隐?另外,这首诗中“归田虽贱辱,岂识泥中行”的话也颇有意味。用“贱辱”评价“归田”生活,反映出在苏轼看来,农民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都很低贱,归田生活既不唯美,也不崇高。在《风水洞二首和李节推》一诗中,诗人虽然用“世事渐艰吾欲去,永随二子脱讥谗”的诗句抒发对仕途的失望和不满并欲去官归隐,但细读此诗可知,苏轼想要辞官的原因,是对仕宦生涯与政治斗争的消极逃避,并非基于对田园生活的热爱。可以想见,一旦政治局势发生转变,他的归田想法就会立刻被政治雄心所取代。而且,考虑到此时他在《自普照游二庵》一诗中曾说自己是“本不避人那避世”,并于熙宁五年作《吴中田妇叹》《山村五绝》等一系列反映民间疾苦、议论朝政得失的作品,又于熙宁六年在《和刘道原见寄》一诗中展现了“敢向清时怨不容”的斗争精神,抒发了“独鹤不须惊夜旦,群乌未可辨雌雄”的孤愤。这些行为都表明此时的苏轼依然心怀天下,他说自己真心想要归隐,当然只是说说而已,既没有实质性,也没有可信性。
三、知密州、徐州、湖州期间的归隐心态分析
熙宁七年末,苏轼移知密州。担任密州知府期间,苏轼拥有管辖一州的实权,与之前签判凤翔府、通判杭州时的“冷官”处境完全不同。在密州,他曾说自己“贪禄,未能便挂冠而去”{2}。这一时期,苏轼言及归隐的诗句急剧减少,主要有《除夜病中赠段屯田》和《过云龙山人张天骥》两首。在《除夜病中赠段屯田》中,诗人所谓“龙钟三十九,劳生已强半”、“此生何所似,暗尽灰中炭”的感慨,无非是说自己在无尽的等待中,生命和希望都像炭火般逐渐熄灭在灰烬中。这番话反映出苏轼对仕途的绝望,正是这种绝望导致他在诗的结尾发出“归田计已决,此邦聊假馆”的表白,可见他所说的归隐有被迫无奈的成分,并非基于内心渴望。如他对仕途没有绝望,甚至施展抱负的机会突然降临,他的归田之计又会怎样呢?在分析这首诗时,还可以发现苏轼这次只是又一次空泛地表达了归隐的决心,却没提及在哪归隐或何时归隐,之前所说要归隐故乡的话,以及筹措资金的话,都没再提。在《过云龙山人张天骥》一诗中,他在总结人生时说出“吾生如寄耳,归计失不早”的话,可见这时的归隐心与通判杭州时又有不同。如果一个人真心想要归隐,任何时候做准备都不晚,又何来“失不早”的感慨?可见所谓后悔的话没有什么说服力。另外,这首诗还反映出另一个事实,那就是自熙宁五年秋他在《答任师中次韵》一诗中说自己“已成归蜀计”之后,数年间一直没有实际行动,因此现在才会说“归计失不早”的话,这就从反面证明了当年所谓的“已成归蜀计”,其实并没有任何实际行动。
熙宁十年,苏轼移知徐州,后又于元丰二年移知湖州,直至“乌台诗案”爆发。这段时间里,他提及归隐的诗句又有所增多,而且归隐的愿望似乎更加迫切。比如在《次韵张十七九日赠子由》一诗中,就有“官事无穷何日了,菊花有信不吾欺”的感慨,表明苏轼对仕宦生活的极度厌倦,以及对田园生活的无限向往。又比如《赠写御容妙善师》一诗也说:“不须览镜坐自了,明年乞身归故乡。”《春菜》一诗说:“明年投劾径须归,莫待齿摇并发脱。”这两首诗不仅都表达了弃官归隐的愿望,而且都设定了具体的弃官时间,并把归隐地点设定在故乡四川。但是到了元丰二年春,苏轼自徐州赴湖州的路上写下《罢徐州往南京马上走笔寄子由五首》,其中第四首说:“归耕何时决,田舍我已卜。”第五首说:“卜田向何许,石佛山南路。”看来,这时的苏轼已经寻找到了合适的归隐地点,但只说问卜,并未说已经购买,而且归隐的时间仿佛又变得模糊起来。值得注意的是,此前一直说“已成归蜀计”、“乞身归故乡”、“投劾径须归”,归隐的目的地都是在故乡四川,现在突然发生了改变。对此,苏轼的解释是“故山岂不怀,废宅生蒿”。可见,此时的苏轼经济条件有所好转,已经不再是熙宁五年那种缺少“买山资”的状况。不久,他又在《过淮三首赠景山兼寄子由》一诗中说:“功名真已矣,归计亦悠哉”,再次提到归隐,而且语调非常轻松。到了湖州任后,苏轼又作《仆去杭五年吴中仍岁大饥疫故人往往逝去闻湖上僧舍不复往日繁丽独净慈本长老学者益盛作此诗寄之》一诗,诗中说:“赵叟近闻还印绶,竺翁先已返林泉。何时杖策相随去,任性逍遥不学禅。”可见他的归隐时间还是没有最终确定。因此在《次韵答孙侔》一诗中,他虽然明确说自己“卜筑江淮计已成”,但并未说自己即将归隐。随后,“乌台诗案”爆发。
若细度《罢徐州往南京马上走笔寄子由五首》可知,当苏轼说“归耕何时决,田舍我已卜”时,强调了“岁月如宿夕,人事几反覆”的政治背景。看来在坎坷多变的仕途中始终不能有所作为是他抒发归隐之情的原因。在《送吕希道知和州》中也有“我生本自便江海,忍耻未去犹彷徨”的表述,能看出他对弃官其实下不了决心。在徐州时他作《荐诚禅院五百罗汉记》说:“士以功名为贵,然论事易,作事难,作事易,成事难。使天下士皆如言,论必作,作必成者,其功名岂少哉!”可见在他心里,儒家的进取精神还是占据核心地位,所谓退隐,只是仕途不顺时的抒情。因此,在《送杭州杜戚陈三掾罢官归乡》中,他自嘲说:“老夫平生齐得丧,尚恋微官失轻矫”,承认自己在仕途上看不开。甚至到了元丰六年,苏轼在贬居黄州期间还写下了“世事饱谙思缩手,主恩未报耻归田”(《喜王定国北归第五桥》)的诗句,说自己有心退隐,但因未能报效君王,故耻于归隐。所谓意欲报效君王的说法,恰恰反映出他对君王和自己的前途还都抱有希望。连“乌台诗案”的打击都未能让他真心归隐,更何况在乌台诗案前相对较为平顺的仕途中,他又怎会真的因绝望而归隐?
四、结论
李泽厚先生认为,苏轼把中晚唐以后士大夫中流行的进取与退隐的双重矛盾心理发展到了一个新的质变点。{3}苏轼在诗歌创作中常说退隐,但说到底,他对仕途还是不死心,对自己能有所作为还是抱有希望。正是因为有希望,所以才会对自己的政治处境抱有失望、不满、委屈和抱怨。比如《龟山》一诗说“我生飘荡去何求”,《和蔡准郎中见邀游西湖三首》一诗说“惟有人生飘若浮”,都是如此。另外如《过广爱寺见三学演师观杨惠之塑宝山朱瑶画文殊普贤三首》的“寓世身如梦”、《和子由送将官梁左藏仲通》的“觉来身世都是梦”,也都抒写了他对自己政治生涯的失望和对未来前途的迷茫。而此种情绪正是诗人内心深处对现状不满的反映。这种不满又常以自嘲为“闲官”、“冷官”的方式出现,如《次韵王诲夜坐》“爱君东阁能延客,顾我闲官不计员”、《次韵杨褒早春》“细雨郊园聊种菜,冷官门户可张罗”等。在《和子由木山引水二首》中又有“材大古来无适用,不须郁郁慕山苗”之句,虽自我安慰,但难掩内心不平。在《送安秀才失解西归》中以“狂谋谬算百不遂,惟有霜鬓来如期”,在《送刘道原归觐南康》中以“青衫白发不自叹,富贵在天那得忙”的诗句,发出对无法扭转命运的悲叹。在《和柳子玉过陈绝粮二首》中以“早岁便怀齐物意,微官敢有济时心”之句抒发对仕途不顺的激愤。在《泗州僧伽塔》中用“我今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抒写无奈和悲凉。这些诗句反映出来的心态,虽然五味杂陈,但核心是政治上不如意。正所谓“年来世事如波浪”(《景纯复以二篇,一言其亡兄与伯父同年之契,一言今者唱酬之意,仍次其韵》)、“年来事事与心违”(《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五首》)、“嗟余老矣百事废”(《游径山》)、“病马已无千里志”(《和晁同年九日见寄》),“耳冷心灰百不闻”(《赠莘老七绝》),统统都在抒发此种愤懑。正因为心中不平,苏轼才会刻意去寺庙听琴,希望借梵音“散我不平气,洗我不和心”(《听僧昭素琴》)。换一个角度来看,苏轼之所以会有这么多愤懑不平、迷茫绝望,也恰恰说明在他心里还有施展抱负的雄心,对未来,他还抱有希望,而这也正是他总是提出退隐但从未真正退隐的原因。
曹志平在《论苏轼的归隐情结及其文化形态》一文中认为,苏轼的归隐情结是归心、壮心、忧心相交织的矛盾心态,并认为他的归隐是以功成而后身退为逻辑起点的。{4}他的这一看法显然与事实不符。在“乌台诗案”之前的诗歌创作中,苏轼无论是抒发对归隐的向往之情,还是抒发想要归隐的意愿或决心,其实都是对仕途不满的一种独特的发泄方式。至于他始终未能退隐的原因,也不是为了等待功成之后再身退。对苏轼而言,建功立业的价值远高于归隐的价值,无论他如何说自己想要归隐,只要他还对政治前途抱有希望,就不可能真正下定归隐的决心。
{1} 陈腾飞:《陶渊明与苏轼归隐情结之比较》,《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9期,第31—34页。
{2} 王文龙:《东坡诗话全编笺释·附录三》,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3} 李泽厚:《美的历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261—262页。
{4} 曹志平:《论苏轼的归隐情结及其文化形态》,《齐鲁学刊》2006年第1期,第135—139页。
项目基金:本文系北京市市属高等学校人才强教深化计划“中青年骨干人才培养计划”项目的研究成果之一,项目编号为:PHR201108315)
作 者:桂天寅,北京物资学院外国语言与文化学院副院长,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