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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的话语转型

2013-04-29王晓渔

青年作家 2013年6期
关键词:新词公民话语

王晓渔

二○○七年的“散步”“购物”;二○○八年的“打酱油”“俯卧撑”“叉腰肌”以及“雷”“囧”“槑”,二○○八年底、二○○九年初的“草泥马”;二○○九年的“躲猫猫”“被××”(被自杀、被就业等);二○一○年的“感谢国家”“我爸是李刚”;二○一一年的“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二○一二年的“屌丝”——几乎每个重大事件都会产生一个新词。这些新词不同于奥威尔所说的“新话”,恰恰相反,新词有效地拆解了“新话”。在新词的映衬下,“新话”成了老话、套话、废话;尤其是“草泥马”,堪称话语转型的标志,理性地表达反对立场和戏谑性地使用反讽话语,成为网民的主要文化特征。

从二○○七年、二○○八年开始,中国进入加速转型时代。文化转型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思想观念,二是话语方式。两者缺一不可,只有思想观念和话语方式同时更新,才说明文化转型进入纵深阶段。

进入网络时代,一种匿名的民间智慧重新成为可能。可以看到的不再是被改造过的“民间文学”,而是原生的“民间语文”。“民间语文”一直都有,但是“民间语文”如果要被接受,中间需要经过一个筛选程序;而经过筛选之后,“民间语文”是否还是原生的,就值得怀疑了。但现在的网民可以直接在网络上发出自己的声音,不再经过一个为权力所主导的筛选过滤程序。

话语不仅因为网络而分层,也因为不同的网站而分层,比如“乌有之乡”和“凯迪网络”、“强国论坛”和“天涯社区”完全不同;甚至同一种类型的网站也会存在差异,比如“新浪微博”和“推特”。有人认为碎片化的形式会肢解思想,但当年顾炎武的《日知录》,从形式上看和微博也差不多。如果今天的思想缺乏深度,那是思想者的问题,不是网络以及话语的问题。

话语的断裂

二○○八年底、二○○九年初“草泥马”的横空出世,是话语转型的重要标志。当下时代的话语方式的基本特征是断裂,即不同群体的话语方式截然不同,仿佛来自两个星球。

此前,表达反对的语言,往往跟反对对象的语言是一样的,互相打倒,互相推翻。在“草泥马”事件后,生成了一种完整的表达不同意见的话语方式。如果上网,会发现“草泥马”的话语已经变成了主流;而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面,则又不停地出现“雷人雷语”,如“先感谢国家,再感谢父母”,几乎每个月都会出现。双方的话语方式完全不同,于是断裂出现了。

前面有三十年的时间,个体被纳入国家的看视之下,没有自己独立的规则。后来虽然个体话语复苏,但是一直缺少开放的表达平台。进入网络时代后,个体话语终于可以跟标准话语处在并立的位置,不再是隶属关系。个体话语可以用来反抗,也可以用来描述日常生活,也可以是非政治性的、表达文化等其他领域的内容。个体话语是一个独立的多样世界,不像过去一样随着反对对象的存在而存在、消失而消失。

“草泥马”的话语,与那种正襟危坐的标准话语完全不同,更具反讽和戏谑的效果。权力是最怕笑声的,它不怕暴力,因为它掌握了最大的暴力机器,如果你跟它玩点暴力的话,它根本不担心。

这个时代的话语呈现出多样性,但是难以对话,只是断裂。对话的基本条件是不认为自己的话语是垄断真理;如果认为自己可以垄断真理,是排他性的话,那就没法对话。断裂的修补也是这样,前提是不能认为自己是垄断真理的;如果你先默认不用对话,别人只有遵从,那就不是对话,而是训话。

话语的博弈

二○一○年,新词目不暇接。“蒜你狠”“姜你军”“苹什么”“油你涨”“糖高宗”“豆你玩”“棉里针”……物价上涨之处,就有新词应声而出。但最值得关注的不是这些新词,而是各种新的句式、文体。话语转型更加深入,网民从造词发展为造句,不同于标准话语的个体话语变得多样。除了“鸭梨(压力)很大”“神马都是浮云”“感谢国家”和“恨爹不成刚”珠联璧合,成为年度流行语。

在温哥华冬奥会上,中国选手周洋表示,获得金牌可以让爸妈生活得更好一点。国家体育总局副局长于再清声称,在感谢爸妈之前,首先要感谢国家;随后周洋按照要求,感谢国家。但是,“国家必须先于父母”的说法,并未得到网民的认同。“感谢国家”被网友反复使用,这种过度使用恰恰是对“国家必须先于父母”的质疑。这涉及到个人和国家的关系,个人的权益不能以国家的名义来削弱或剥夺,这种观念在“文革”之后已经开始确立,但是先感谢国家、再感谢父母的话语方式,却一直沿袭。直至此次“感谢国家”,这种话语方式终于获得重新审视。

“恨爹不成刚”的原型是“我爸是李刚”,事发于河北大学的一起车祸。虽然司机是在何种情况下说“我爸是李刚”存在争议,但是从事后的处理过程来看,“我爸是李刚”发挥了不可小觑的作用。“恨爹不成刚”的出现,与此前对“×二代”的讨论有关——“富二代”“官二代”的隐形世袭,引发公众不满。

二○○九年的“欺实马”事件,焦点是“富二代”司机;二○一○年的“恨爹不成刚”,焦点是“官二代”司机。两次事件的发生具有偶然性,但是公众的注意力从“富二代”转移为“官二代”,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趋势。福建平南、浙江温州、江西武宁、江苏句容、安徽巢湖、湖南怀化等地的政府机构或事业单位,招聘条件向“官二代”倾斜,甚至为“官二代”度身定做,类似事件在二○一○年频频曝光。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湖南冷水江市人事局局长请求市委、市政府安排儿子的工作,市委书记、市长、常务副市长均作出批示。

在合法的私有财产得到保护的情况下,经济层面的“富二代”不应承担原罪。但权力层面的“官二代”构成原罪,合法的私有财产可以继承,官员的权力却不应是世袭的。“恨爹不成刚”,说明公众不再简单地把“富二代”和“官二代”等同起来,开始明确责任归属。与此类似的是,关于房价上涨,此前公众所批评的焦点是开发商或者经济学家,后来逐渐意识到这与土地财政有关。

许多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内容,在二○一○年简约为三个字“你懂的”,这说明网民之间逐渐形成默契和共识,通过各种“造句”练习,拥有了共同语言。

话语转型一直被视为网民的专利。与话语转型同时出现的是话语断裂,个体话语与标准话语无法对话,一旦对话往往表现为话语冲突。二○一○年,虽然话语冲突不断,比如“感谢国家”,比如江西宜黄官员的“没有强拆就没有‘新中国”,但是也出现话语共享的迹象。

二○一○年十一月十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标题《江苏给力“文化强省”》,“给力”进入标准话语。在此之前,《人民日报》多次给力,曾三次刊发评论批评宜黄强拆导致公民自焚:九月十四日发表《公民主张权利不能总靠自焚》,指出同一事件存在截然不同的表述,“究竟是‘强制拆迁还是‘思想教育,是‘风力作用还是‘悲愤自焚,是‘上前施救还是‘冷眼旁观”;九月二十日发表《围堵上访无助化解矛盾》,引用“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批评“谁影响嘉禾发展一阵子,我就影响他一辈子”“我只懂拆迁法,不知道什么物权法”等“蛮横言语”,这篇评论出现“给力”一词;十月十四日发表《值得警思的“强拆论”》,批评“没有强拆就没有‘新中国”,称之为“强拆发展观”。网络话语和标准话语,开始共享一些“新词”。尽管这种共享仅是个案,但从无到有,有着一定的象征意义。

二○一○年最受欢迎的文体是“凡客体”。“爱网络,爱自由,爱晚起,爱夜间大排档,爱赛车,也爱二十九块的T-SHIRT,我不是什么旗手,不是谁的代言,我是韩寒,我只代表我自己。我和你一样,我是凡客。”——这段广告文案加上韩寒的形象代言,使得“凡客体”迅速被模仿,几乎当下所有的公众人物都成为主角。

对话和共享最终能否取代断裂和冲突,取决于话语空间是否充分开放,取决于网上和线下能否互相呼应。这个问题目前难以给出答案,但可以确定的是,话语转型会以加速度的方式继续进行,不可逆转,也不会停止。

二○一○年,话语转型主要出现两个趋势:从造词到造句,从网上到线下。此外,还有从中文到英文的趋势,比如“给力”被翻译为“Geilivable”,“不给力”则被相应翻译为“Ungeilivable”,但这个趋势目前尚未对文化转型产生影响。

从公共话语到公共行动

自二○一一年以来的公共事件依然处于高发时期,一点也不比往年少。比如“七二三”动车事故、以及掀动红十字会的“郭美美”,都引发广泛的讨论。但是与往年比,新的话语方式并没有产生,“郭美美”的造词法来自二○○八年的“范跑跑”。

“新词”依然不断产生:“五道杠”、故宫博物院的“撼祖国强盛”、铁道部的“这只能说是生命的奇迹”和“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元芳你怎么看”……但是,公民已经不再满足于发明“新词”,而是更多地从公共话语转入了公共行动,他们更关心的问题是:很多事情已经说了很多遍,怎么才能改变现实?

个体话语和标准话语的断裂没有弥合,但个体话语却逐渐形成共识,比如对个人权利、个人尊严的守护。在思想观念具有一定共识之后,公众不再满足单纯语言层面的变革,而是直接参与到行动中去——与汶川大地震之后公众向红十字会慷慨解囊不同,此后的历次灾难,对红十字会的质疑都会非常强烈,很多网友参与到对它的监督上;“七二三”动车事故,更是有大量的网友赶赴现场。很多公民行动,会有志愿者(不是“被志愿者”)进行直播。

公民行动和公民运动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个体的,后者是群体的。但两者没有截然的区分,公民运动化整为零,就成了公民行动;公民行动“零存整取”,就成了公民运动。

自二○一一年以来的公共事件,涉及领域非常广泛,但核心是重新界定社会、市场与国家的边界。比如红十字会、宋庆龄基金会、希望工程,这些更像政府部门而非民间机构的组织,长期处在几乎缺乏质疑的环境中,现在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围观”。

对列车事故,铁道部有一套驾轻就熟的处理方式,但是在网络“围观”之下,这套应急方式千疮百孔。处理事故本来被视为属于政府范围之内,外人不必关心,只要“打酱油”即可,但是在这次事件中,社会进行了充分的介入,最后甚至探讨到铁路运输是否应该由政府交还给市场等深层问题。

与此同时,公民自发地进行社会建设,为欠发达地区的学校建立图书馆、提供免费午餐等行动迅速增加。这些都说明社会在发展,而且不再限于话语层面。虽然围绕公益活动出现争论,其中还有激烈的批评,但所涉及的问题恰恰是社会成长过程中必须认真对待的。

当下中国的话语转型,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大话文化,以及随后的酷索文化、恶搞文化、山寨文化,主要是对一种被视为绝对标准的话语进行拆解、反讽和戏谑。大约从二○○七年、二○○八年以后,在这种拆解、戏谑和反讽之外,公民话语也开始了它的建构过程。但是话语仅仅停留在语言层面,很容易成为一种语言游戏,在反抗标准话语的同时,也消解着反抗的力量。

从二○一○年开始,微博在中国的兴盛使得话语和行动开始拥有转换平台。微博是公共言论平台,同时又是公共交往平台,这种公共平台使得话语不只停留在语言层面,陌生人通过语言的交流可以建立行动的共同体。二○一○年底赶赴乐清的公民独立调查团,二○一一年出现在广西北海等地的律师观察团,都说明了公民话语与公民行动形成一种良性的互动。

相对于公民行动的成长,公民话语显得不是那么引人注目。在这种情况下,再回顾二○○八年的“打酱油”,就会发现这种话语自二○一一年以来不会具有那么重要的作用,比如“屌丝”一词虽然广为使用,但是不再像“草泥马”一样具有话语革命的价值。与其说是话语转型失去了它的速度、节奏以及力量,不如说此前过多地停留在标准话语里,任何新的词语都足以成为一个标志性的事件。相比之下,二○一一年的“普通青年”“文艺青年”“2B青年”这种话语更多地属于一种娱乐,不再承担过多的使命。

“购物”之类的说法曾为公民行动开拓出巨大的空间,那是话语产生行动的阶段,现在则进入行动产生话语的阶段。随着公民行动的成长,未来有望出现更为完整的公民文化,比如各种文化仪式和文化符号以及各种独立的声音和影像。当公民行动和公民文化共同成长的时候,一个不依赖体制、充分自治的社会便会呼之欲出。不过,这一切都取决于公共空间是否足够独立、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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