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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

2013-04-29阿摩司·奥兹杨振同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本尼

阿摩司·奥兹 杨振同

1

特里兰村是一座拓荒者的村庄,已经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了。村子周围是一片片的农田和一个又一个的果园。葡萄园顺着朝东面的山坡蔓延而下。引道的两旁杏树成行。一座座屋顶掩映在古树浓密的绿叶当中。许多住户在外国劳工的帮助下,依旧耕田种地,这些外国劳工就住在农场场院的小屋子里。不过,有的住户已经把土地租了出去,靠出租房屋、经营画廊或时装店、或者到村外打工为生。村子中央已经开了两家美食店,还有葡萄酒厂和一家出售热带鱼的商店。一个本地的企业家已经开始生产仿制古家具。当然,到了周末,村子里到处都是游客,有来一饱口福的,有来淘便宜货的。然而,每到星期五下午,大街小巷就都空无一人了,居民们就在关闭上的百叶窗帘后面休息了。

村长本尼·阿夫尼是个高高瘦瘦的,衣着不整的汉子,两个肩膀总是耷拉着。他习惯穿一件套衫,而他穿着又太大了,就给人一种傻傻的感觉。他走路总是一种坚定不移的样子,身体向前倾着,好像他要走进大风里了。他总是一脸的和善,高高的眉毛,莫测高深的嘴唇,棕色的眼睛里总是一副专注、好奇的神色,似乎要说:“我喜欢你,关于你的情况,我倒希望你讲得越多越好。”然而,他还有一种本事,拒绝了你的要求,却能拒绝得不露声色。

二月份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一点钟,本尼·阿夫尼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回复本村居民给他的来信。村议会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已经回家了,各部门办公室星期五十二点关门。每到星期五,阿夫尼都呆到很晚,为他收到的信件亲自写回信,这是他的习惯。他只消再写几封信就完了,然后他计划回家,吃午饭,冲个澡,睡个午觉。晚些时候,他和妻子娜娃应邀要去位于泵房岗尽头的达莉亚和亚伯拉罕·莱文夫妇的家,参加一个社区歌唱晚会。

他还在写信,这时候听到有人怯生生地敲了一下门。他占据的是一个临时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和一个档案柜,因为村议会各部门的办公室都在进行重新整修。“进来。”他说着,从信纸上抬起头来。一个名字叫阿德尔的阿拉伯年轻人走了进来。他是一个学生,或者说原来是一个学生,他给拉海尔·弗兰科打工,在她家花园最下面的棚子里住,她家的花园在村子的边上,离那一排标志着公墓分界线的柏树不远。本尼认识他。他冲阿德尔温和地笑了笑,叫他坐下。

阿德尔个头不高,瘦得像皮包骨,戴着眼镜。他仍旧站着,面对着村长的办公桌,离桌子有好几步远。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对在工作时间以外打扰他表示道歉。

“没关系,坐下。”本尼·阿夫尼说。

阿德尔踌躇了一下,在椅子边边上坐了下来。

“是这样的,”他说,“刚才,您妻子看见我朝村中央走来,就让我朝这里面瞧一瞧,把这个给您——是一封信,实际上。”

本尼伸手接过那张便条。

“你在哪儿见到她的?”

“在纪念花园的附近。”

“她在往哪个方向走?”

“她哪儿都没有去。她当时就在一条长凳上坐着。”

阿德尔犹犹豫豫地站起身,问还有没有别的事情村长需要他做的。本尼微微一笑,耸了耸肩,说,他什么都不需要。阿德尔谢谢他,就离开了。直到他走开了,本尼·阿夫尼才把那张折叠着的纸条打开,在从厨房里的便笺簿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上,发现娜娃用她那不慌不忙的圆体字手写的五个字:

别为我担心。

他发现这几个字让人摸不着头脑。娜娃每天都在家等他吃午饭。他一点钟到家,而她呢,十二点钟她那个小学就放学了。结婚十七年后,娜娃和本尼依旧互相爱着对方,只不过他们之间的日常关系有一种标志,即大多数时间相互之间有些许的漠不关心,某种程度上还带着一层克制着的不耐烦。她对他从事政治活动和村议会的工作深感不满,他还把村议会的工作带到了家里,她受不了他不管对谁都不加区分地和蔼可亲,平等相待。而他这方面呢,他不喜欢她对艺术的热爱,不喜欢她用泥巴捏成型,然后在特殊的窑里烧制的小雕塑。他讨厌那股泥巴的焦糊味,有时候她衣服都粘上了这种味道。

本尼·阿夫尼往家里打电话,电话铃响了八九声,他只好暗自承认,娜娃不在家。她居然在吃午饭的时候出去,他发现这件事很蹊跷。更加蹊跷的是她给他送来一张字条,连她去哪儿了,什么时间回来这些话都懒得说。他发现这张字条很是不合情理,她选了个送信人,这件事很是出人意外。不过,他并不心急。他和娜娃如果是不期然要出去了,都是在客厅里那个花瓶下面互相给对方留字条的。

于是他写完了最后两封信,一封是给阿达·德瓦什的,回复邮政所搬迁的问题;一封是给村议会财务主管的,答复有关一个职工津贴权利的问题。然后他把收信托盘里的信件归档,把他所有的复信放到邮出托盘里,查看了窗户和百叶窗帘,穿上他那件绒面革的短大衣,给门上了双把锁。他打算从纪念花园那儿走过去,叫上妻子,跟她一块儿回家吃午饭。她这会儿说不定还在那条长凳上坐着呐。然而,他转过身去,回到办公室,因为他有一种感觉,他可能忘了关电脑了,或者是让厕所里的灯还亮着。不过,电脑关过了,灯也全都关灭了。所以,本尼又一次把门上了双把锁,去找他的妻子了。

2

娜娃并没有在纪念花园旁边的长凳上坐着。事实上在哪儿都见不到她。可是,那个瘦骨嶙峋的学生阿德尔在那儿坐着,就他一个人,一本翻开的书面朝下放在他大腿上。他两眼盯着大街出神,而树上的麻雀在唧唧喳喳叫个不停。本尼·阿夫尼把手放到阿德尔的肩上。

“我老婆来这儿了没有?”他问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害怕会伤害了这孩子似的。阿德尔回答说,她原来在这儿来着,可是现在已经不在这儿了。

“这一点我能看得出来,”本尼·阿夫尼说,“可是我原以为你可能知道她朝着哪条路走了。”

“很对不起啊,”阿德尔说,“我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系的,”本尼·阿夫尼说,“这又不是你的错。”

他就走了,经过会堂大街和以色列部落大街,回家了。他一边走,身子一边朝前倾着,仿佛在和某种看不见的障碍搏斗似的。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冲他笑笑,和他打招呼,因为村长是个颇有人缘的人物。他也笑一笑,向他们问好,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新鲜事,有时候还会加上一句,铺路的石头裂缝的问题正在处理中。不久他们就都回家吃午饭,睡午觉了,因为是星期五嘛。全村的大街小巷不久就空无一人了。

前门没有锁,收音机在厨房轻声播放着。有人在谈铁路网的开发问题以及铁路运输之于公路运输的优越性的问题。本尼·阿夫尼到老地方——客厅里那只花瓶下面——寻找娜娃留下的字条,可是一张字条都没有。然而,他的午餐在等着他,在厨房的餐桌上放着,盘子上盖着另一只盘子,用以保温:四分之一只鸡子、有土豆浓汤、胡萝卜和豌豆。盘子两旁摆放着刀又,刀子下面放着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餐巾。本尼·阿夫尼把盘子放进微波炉,加热了两分钟,因为饭菜虽然是盖着,但已经不很热了。同时,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给自己斟了一杯。他饥肠辘辘地吃完午餐,可是几乎没有注意到都吃了些什么。因为他在听收音机,收音机里这会儿在播放轻音乐,中间常常插播很长的广告。有一次播放广告的间歇,他以为他听见了娜娃在外面花园小径上的脚步声。他朝厨房窗户的外面望去,那里一个人都没有。草丛和垃圾堆里有一根断裂的马车车轴,还有几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

他吃完饭,把那些脏的碗盘放进洗碗池里,顺手关上收音机,就去冲澡了。整个房子笼罩在深沉的静默之中。唯一的声音是墙上挂钟“嘀嗒嘀嗒”的声响。两个十二岁的双胞胎女儿尤瓦尔和因巴尔都不在家,参加学校组织的旅游团去上加加利旅游了。她们卧室的门关着,他从门口经过,开开门,朝里面瞥了一眼。百叶窗窗帘关闭着,有一股香皂味儿和新近熨烫了的亚麻被单的味道。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去了洗澡间。在脱掉衬衣和裤子之后,他突然恢复了神智,就走到电话机旁。他还是不担心,但他想弄明白娜娃消失到哪里去了,她为什么没有像平时那样等他吃午饭。他拨通了吉丽·斯泰内尔的电话,问娜娃是不是有可能跟她在一起。

“没有哇,她没有跟我在一起呀,”吉丽说,“怎么?她对您说过她要来看我吗?”

“问题就在这儿,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杂货店开门一直开到两点,说不定她出去买什么东西了呢。”

“谢谢,吉丽。没事儿,她可能很快就回来了。我并不担心。”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查到了维克托杂货店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才有人接听了。老利贝尔松那鼻音很重的男高音终于开了腔,拖着像礼拜仪式上诵经般单调的腔调:

“维克托杂货店,我是什洛莫·利贝尔松,请问有何贵干?”

本尼·阿夫尼问起娜娃在不在那里,老利贝尔松不无哀痛地回答:

“不在啊,阿夫尼同志,我很抱歉地说,今天在这里就没有见到您可爱的妻子。我们也未能荣幸地陪伴在她身边。我们也没有可能陪伴她了,您看,再过十分钟我们的商店就要打烊了,我们就要回家去欢迎安息日新娘了。”

本尼·阿夫尼回到洗澡间,脱掉内衣内裤,调好水温,冲洗了很长时间。在他擦干身体的时候,他觉得他听见门“吱呀”响了一声,于是他叫了一声“娜娃?”但没有人应声。他穿上干净的内衣裤,穿上一条咔叽料的长裤,像篦子篦一样把厨房仔仔细细搜索了一遍,寻找线索,然后去了客厅,查看放电视机的那个角落。他朝他们的卧室里面看了看,又朝封闭了的阳台上看了看,娜娃把阳台当工作室用。在那里她一工作就是几个钟头,捏泥人,捏想象出来的动物,或者捏拳击运动员,那些拳击运动员都长着四方下巴,鼻子给打断了。她在库棚里的一个窑里烧制这些泥塑。他走到库棚里,开了灯,站在那里眨巴了一阵子眼睛,然而,他所能看到的都是那些七扭八歪的小泥人,还有那座冷冰冰的窑,四周是在那布满尘土的架子上跳荡着的黑影。

本尼·阿夫尼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去躺下来,不等她了。他去厨房,把他的脏碗碟放进洗碗机里,寻找娜娃出去以前是不是吃过饭了的线索,可是,洗碗机差不多满了,他认不出来哪些盘子娜娃曾经用来吃午饭了。

炉子上座着一个炖锅,里面有一些炖好的鸡肉,可是要弄清楚娜娃吃过饭没有却是不可能的。本尼·阿夫尼在电话机旁坐下,拨通了巴特娅·鲁宾的电话号码,看看娜娃是不是跟她在一起,可是电话响了一声又一声,就是没有人接听。“真是的啊。”本尼自言自语,然后就去卧室,躺了下来。娜娃的拖鞋在床边放着。那双拖鞋小小的,色彩明亮,后跟磨得很旧了,看上去就像是一对玩具小船。他仰面躺了十五或二十分钟,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娜娃动不动就发火,经过这么多年他已经学会了,你要是企图让她消消火吧,她火气只会更大;所以,他倒更喜欢什么话都不说,让时间的流逝来抚慰她。她能够克制自己,但她从不会忘记。有一次她的朋友吉丽·斯泰内尔医生提议在村议会的美术馆举办一个娜娃泥塑的小型展览。本尼微笑着承诺,他会考虑这个提议,并且给吉丽一个答复。最后他认为,在村议会的美术馆举办展览是不合适的。娜娃毕竟只是个业余艺术家,她可以在她工作的那所学校的走廊上展览她的作品嘛,这样也可以避免偏袒之类的责难。娜娃倒是什么都没有说,然而她一连几夜都在他们的卧室里站着熨烫衣服,一熨就熨到凌晨三四点钟。她什么东西都熨,连毛巾和被单都熨。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本尼·阿夫尼起床,穿好衣服,下到了地下室,开了电灯开关,“嗡”的一声飞出一群虫子,他朝那些包装箱和行李箱瞅了瞅,用手指摸了摸那把动力钻,拍了拍酒桶,酒桶发出空洞的回声。他关了电灯,拾级而上,回到厨房,踌躇了片刻,把那件绒面革短大衣套在那件没了形的套衫外面,连门都没有锁上,就离开了家。他向前弓着身子,像是跟一阵强劲的顶头风搏斗似的,去寻找妻子了。

3

星期五的下午村子周围从来都是不见一个人影。大家都在家里休息,准各着晚上出去。天气灰蒙蒙、湿漉漉的。屋顶上云块低垂,缕缕薄雾飘荡在街头,街两边家家关门闭户,人人进入梦乡。一片旧报纸飘飘荡荡刮过空旷的大街;本尼弯腰捡起来,扔到一个垃圾桶里。到了拓荒者花园附近,一条硕大的杂种狗朝他走来,并开始跟着他,狂吠着,露出了牙齿。本尼冲狗大吼一声,但那狗发火了,好像是有可能向他扑过来。本尼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在空中挥了挥手臂。狗继续跟着他,和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就这样,人和狗两个都沿着空无一人的大街往前走,相距三十英尺的样子,向左转,上了创建者大街。这里所有的百叶窗窗帘都关闭着,人们都在睡午觉。这些大多是旧的木质百叶窗,涂上的绿色油漆都已经退色了。有的板条不是弯了,就是丢了。

在各处,零星分散地有一些院落,这些院落原来是农场的场院,但现在已经无人照管了。在这些院子里,本尼注意到一个不用了的鸽笼,一个已经改造成仓库的羊圈,一辆在一个锈蚀得起了皱褶的铁皮谷仓附近停放着,杂草丛生的废弃卡车,还有一个不再使用的养狗场。房子前面种着巨大的棕榈树。他们家房前原来也种着两棵老棕榈树,但是在娜娃的要求下,四年前就给砍倒了,因为他们卧室的窗户外面,棕榈树叶在微风中“唰唰”响,夜里闹得她睡不好觉,使她感到很窝火、很难过。

有的花园里种着茉莉花和芦笋,而有的花园里则什么都没有种,只有杂草,高高的松树在风中低吟浅唱。本尼·阿夫尼还是那样子朝前猫着腰,沿着创建者大街和以色列部落大街走,经过纪念花园,在那条长凳旁停了片刻。照阿德尔的说法,娜娃叫他把那张写着“别为我担心”字样的字条拿到本尼的临时办公室,交给他的时候,就在那条长凳上坐着。

那条狗也停了下来,离他约莫三十英尺的样子。它这会儿又在嚎叫,露着牙齿,不过是以智慧、探寻的样子盯着本尼·阿夫尼看。当初他和娜娃两个人都是单身,都在特拉维夫读书,这时候娜娃怀孕了。她训练出来是要当老师的,而他则在学习商务研究。他们立即达成一致意见:这次并不需要的怀孕必须终止;本来和位于雷内斯大街的一家私人诊所约好了时间,但就在约定时间的前两个小时,娜娃变卦了。她把脑袋靠在他胸脯上,哭了起来。

然而他拒绝让步。他求她理智些,没有别的选择,毕竟整个事情并不比取掉一颗智齿更糟糕吧。

他就在那家诊所马路对面的一家咖啡厅等她。他看了两份报纸,连体育增刊都看完了。两个小时后,娜娃出来了,看上去脸色苍白,他们打的回到学生公寓他们住的房间。有六七个叽叽喳喳的同学在等本尼·阿夫尼。他们是来开一个会议的,这次会议早就安排好了。娜娃在房间角落里那张床上钻进被窝,把被子拉过来蒙住头,可是吵闹声、喊叫声、开玩笑的声音,以及吸烟的烟昧,还是渗透过来,传到她身上。她感到虚弱无力,感到恶心。她摸摸索索从这一帮子集会的学生当中穿过去,把身子斜靠在墙上支撑着,直到来到了洗手间。她的脑袋在旋转,麻醉剂的效力消失了,疼痛感回来了。在洗手间,她发现有人恶心,整个地板和座便器上吐得到处都是。她无法控制自己,就也吐了个昏天黑地。她在那儿站了很长时间,哭着,两手扶着墙壁,脑袋靠在手上,直到那些闹哄哄的来访者走了,本尼找到了她,见她在瑟瑟发抖。他抬起胳膊搂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领回到床上。他们两年后结婚,可是娜娃就是怀不上孩子。他们找各色各样的医生,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治疗。又过了五年,那两个双胞胎尤瓦尔和因巴尔才来到这个世上。娜娃和本尼从来没有谈到过在特拉维夫学生宿舍里的那个下午的事。就好像他们一致认为没有必要谈这件事似的。娜娃在学校教书,业余时间用泥巴捏怪物和断了鼻子的拳击运动员,然后在库棚里的一座窑洞里烧制。本尼当选为村长,大多数村民都喜欢他因为他处事低调,不事张扬,还很善于听人讲话,不过,他也有一种本事,在不知不觉中让别人做他想让他们做的事情。

4

在会堂大街的拐角,他站了一会儿,转过身看看那条狗是不是还在跟着他。那条狗站在一个大门旁边,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嘴大张着,怀着耐性十足的好奇心看着本尼。本尼轻声叫那条狗,狗竖起耳朵,让它那条粉红色的舌头耷拉出来。狗似乎对本尼很感兴趣,但更愿意保持距离。周围别的什么人都没有,连一只猫或一只鸟都没有,只有本尼和这条杂种狗,还有那低矮的云层,低得几乎擦到了柏树树梢。

水塔矗立在三根水泥柱子上,紧挨着水塔是一个防空洞。本尼·阿夫尼试着推了推金属门,发现门并没有锁,就走进去,往下走了十二级台阶。他摸索着找电灯开关,一根潮湿污浊的柱子碰到了他的皮肤。没有电。即便如此,他还是走进那片黑黢黢的空间,在那隐约可辨的东西之间摸索着:一摞床垫或者折叠床和某种破旧的五斗橱。他吸了口滞重的空气,穿过黑暗摸索着回去,朝台阶走去,经过电灯开关的时候又试了试。还是没有电。他关上铁门,回到了空旷的大街上。

风小了,但薄雾依旧缭绕,使那些旧房子的轮廓影影绰绰,模糊不清,有的房子确实有一个多世纪那么旧了。墙上那黄色的灰泥裂开了缝,损坏了,留下一片片脏兮兮、光秃秃的裸墙。花园里种着灰蒙蒙的柏树,一家一户以一排排的柏树丛相互隔离开来。杂草丛里,荨麻丛、茅草和旋花丛中,不时地可以看见一台生锈的割草机或者一个碎得七零八落的洗衣盆。

本尼轻轻地吹了声口哨,但那条狗仍旧保持着距离。教会会堂早在二十世纪初,村子成立的时候就建起来了,会堂前有一块公告板,上面钉着一些当地电影院的电影广告,和葡萄酒厂的产品广告,还贴有几份村议会的通知,上面有他本人的签名。本尼停了一会儿,看那些个通知,但说不上为什么,这些通知似乎都是多余的,或者说是完全错误的。他以为他看见街道拐角有一个弯着腰的人影,然而当他走近了,却只看见薄雾中的树丛。会堂的屋顶装有一个金属大烛台,门上雕刻着狮子和大卫六角星②。他爬上五级台阶,试着推了推门,门没有锁。会堂里面几乎是黑的,空气清冷、肮脏。存放《圣经》的约柜前面挂着一道幕帘,长明灯那微弱的光线照亮了“我总是把上帝放在我面前”几个字。本尼·阿夫尼在若明若暗的光线里漫无目的地徘徊在那一排排条凳之间,然后上楼来到妇女画廊。黑色封皮的祈祷书散落在条凳上。他突然闻到一股过去的汗味,还有旧书的气味。他用手抚摸着一条长凳的靠背:看样子仿佛是有人把一条披肩或头巾落下来了。

本尼·阿夫尼离开会堂,发现那条狗就在台阶的下面等着他。他跺了跺脚,说:“嘘。走开。”狗脖子上套着一个项圈,上面挂着一个身份牌。它把脑袋朝一边一歪,张开嘴喘着气,就像是在等着一个说法。可是没有人要给它一个说法。本尼转身继续走他的路,双肩隆起,那件不成形状的套衫从他那件短绒面革大衣下面偷偷地向外张望。他迈开大步,身体前倾,宛若一艘轮船的船首那样破浪前行。那条狗没有抛弃他,但依旧保持着距离。

她会去哪儿了呢?说不定是去找她的一个女友,就弄不清时间了。或许她因为一些急事在学校呆得晚了。兴许她就在诊所。几个星期以前,有一次吵架,她对他说,他的友善只不过是一个面具,而面具后面有一片冰冻的荒地。他没有还嘴,而只是爱怜地笑笑,每当她生气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娜娃勃然大怒。“你什么都不关心,对不对?”她说,“不关心我,也不关心两个女儿。”他依旧是一副爱恋的笑模样,把手放到她肩膀上,可是她使劲把他的手甩开,“嘭”的一声把门一甩,走了。一个小时后,他把一杯加了蜂蜜的花草茶端到她的工作室。他想她或许会着凉的。她没有着凉,但她接过了茶,轻声说了一句:

“谢谢你。你真的没必要端茶来。”

5

或许就在他在薄雾弥漫的大街上游荡的时候,她已经回到家了。他思索了片刻,要不要回家,然而一想到那空荡荡的房子,尤其是那空空的卧室里,她那双彩色的拖鞋像两只玩具船一样放在床脚,一想到这幅画面,他就踌躇不决了,就决定继续往前走。他双肩向前微倾,沿着维内大街和塔尔帕特大街走,一直走到娜娃工作的那所小学。仅仅一个月之前,他本人曾经和他在村议会的反对者,甚至和教育部斗争,终于争来一笔资金,修建了四间新教室和一座宽敞的体育馆。

由于是周末,学校的大铁门锁着。学校的大楼和操场周围围着铁栏杆,铁栏杆上面布满曲里拐弯的铁丝网。本尼·阿夫尼转了两圈,才发现一个地方有可能爬进操场里去。狗在马路对面看着他,他对狗挥挥手,一把抓住铁栏杆,纵身一跳,把铁丝网扒拉到一边,在这个过程中擦破了手,他半是跳,半是滚,进了操场,落地的时候还扭伤了脚踝。他一瘸一拐地穿过操场,鲜血从他那擦伤的左手上滴落下来。

通过一个侧门进了学校大楼,他发现自己来到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廊两侧开着好几个教室的门。有一股汗味、食品味和粉笔味儿。地上散落着碎纸片和桔子皮。他走进一间门开着的教室,在教师的讲桌上,他发现一块脏布,一片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片,纸片上潦潦草草写着几行字。他仔细地查看笔迹:这的确是一个女性写的字,但不是娜娃的。纸片上现在沾上了本尼·阿夫尼的血。他把纸片放回讲桌,转身看了看黑板,上面是同样一个女性写的字:“乡村生活的宁静和城镇生活的喧嚣之比较。最迟请于星期三完成。”这行字下面出现了这些字:“请在家里仔细阅读下面的三章,准备回答问题。”墙上挂着西奥多·赫茨尔、总统和总理的画像,还有几张宣传诸如“热爱大自然的人尊重花草”之类的海报。

凳子放得杂乱无章,仿佛铃声一晌,学生们急急忙忙的,只是把凳子往一边一推,就离开了。窗台上,花盆箱里的天竺葵看上去一副无精打采,遭人冷落的模样。教师的讲桌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以色列地图,上面有玛拿西崇山峻岭中的特里兰村,用绿色圈了起来。一件套衫孤零零地挂在衣帽钩上。本尼·阿夫尼离开教室,步履蹒跚地绕着一条条空荡荡的走廊转起圈来。擦破的手上一滴滴血留下他走路的印记。他走到第一条走廊尽头的厕所那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吸引着他进了女生厕所。他发现女生厕所气味和男生厕所稍有不同。里面有五个分隔间,本尼·阿夫尼查看了每一扇门后面都有什么东西。他甚至还朝清洁柜里看了看。然后他向后退了几步,走了另一条走廊,又走了一条走廊,直到他终于找到了教师公共休息室的门。在这里,他停留了片刻,摸了摸上面写着“教师公共休息室。未经特许,学生不准进入”字样的金属牌。有一阵子他有一种感觉,这紧闭的门后边在召开某种会议,他害怕打搅了会议,然而他也很渴望打搅会议。可是,公共休息室里空空的,黑黑的,关着的窗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

休息室靠着两面墙排放着书架,中间是一张很大的桌子,旁边放着几把椅子。桌子上七零八落地放着几个空茶杯,几个喝了一半的茶杯和咖啡杯,还堆放着书籍、课程表、打印的通知和笔记本。紧挨着远处的一个窗户是一个大橱柜,每一个老师有一个抽屉。他找到了娜娃·阿夫尼的抽屉,拉出来,放到桌子上。里面有一摞练习本,一盒粉笔,一盒喉片和一个旧太阳镜盒子,盒子里面什么都没有。他思索了片刻,还是把抽屉放回了原处。

在一把椅子的靠背上,本尼·阿夫尼注意到一条花格子围巾,看着眼熟。但是光线太暗了,他弄不准是不是娜娃的一条围巾。他还是把围巾拿起来,擦掉手上的血,叠起来,装进了他那件绒面革短大衣衣兜里面。然后他离开公共休息室,沿着一条开着好几扇门的走廊一瘸一拐地走,接着沿着另一条走廊走。他一边走还朝每个教室里瞥上一眼,试着推了推护士的门,门锁着,朝看门人的屋子里看了看,最后通过一个和他进来时不同的门出了大楼。他步履蹒跚地穿过操场,爬上围栏,又一次把铁丝网推开,然后跳下来上了大街,这一次,他的大衣袖子给撕了个口子。

他站着等待着,不知道在等待什么,直到他看见了那条狗,蹲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在离他大约三十英尺的地方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看。他突然想到要试图走近一些,摸一摸那条狗,可是那狗却站起来,伸展了身体,在前面慢慢地走起来,一直保持着既定的距离。

6

大约有十五分钟,他跟在那条狗后头,踉踉跄跄地穿过一条条空旷的街道,他那只流血的手用他从教师公共休息室里拿来的围巾裹着,那条花格子围巾或许是娜娃的,或许仅仅是看着像娜娃的一条围巾。灰蒙蒙的天空很低很低,在树梢上乱作一团,沿着一座座花园轻轻地飘着缕缕轻雾。他觉得他感觉到了细细的雨滴落在他脸上,但他不敢肯定,他也不在乎。他朝一堵矮墙瞥了一眼,他以为看到了一只鸟,可是最后一看,只不过是一只空罐头盒而已。

他顺着一条窄窄的小巷走着,路边是高高的叶子花树篱。他最近曾批准重铺这条小巷,有一天上午甚至还过来查看铺路工作。他们从这条小巷又转到会堂大街上,狗领着路,这一次光线更为灰暗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直接回家。她此刻也许已经回到家了;她也许躺了下来,弄不清楚他去哪儿了,大概也弄不清楚谁知道他去哪儿了,正为他牵肠挂肚呢。可是,一想到那空荡荡的房子,他就心惊肉跳,于是他继续跟在狗后面蹒跚而行,狗在他前面走,连头都不回一下,鼻子垂得低低的,像是在闻着路。说不定过不了多长时间,天不黑就会下起大雨来,把落满灰尘的树木、所有的屋顶和人行道都冲洗得干干净净。他想到本来可能是怎么回事,而现在根本不可能实现了,但他的思绪跑到了别处。娜娃过去常常和两个女儿坐在房后的阳台上,跟她们轻声细语地谈天说地。阳台下面正对着那丛柠檬树。她们都谈了些什么他从来都不知晓,也从来都没有费神去弄清楚。现在,他想弄清楚了,却没有了线索。他觉得他必须做出一个决定,然而,尽管他很习惯于每天做出许多决定,可是这一次,他却举棋不定,犹豫不决,搞得心神不宁;事实上,他搞不清楚别人要求他做什么决定。与此同时,狗停了下来,在离他三十英尺的人行道上蹲了下来,于是他也停了下来,在纪念花园前面停了下来,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很显然这条长凳他妻子在三四个小时之前坐过,当时她请阿德尔到他的临时办公室去看看,给他送她那张字条。就这样,他在长凳的中间坐了下来,他那只流血的手裹在围巾里,把大衣扣子都扣上了,因为一场细雨已经开始下起来了。他就这么坐着,等待他的妻子。

作者简介:阿摩司·奥兹(1939-),以色列最著名的作家,也常常被称作以色列“当代最伟大的作家”。希伯来大学文学与哲学学士,牛津大学硕士和特拉维夫大学名誉博士,本·古里安大学希伯来文学系教授。其主要作品有《何去何从》《我的米海尔》《了解女人》等十余部长篇小说和多种中短篇小说集、杂文随笔集、儿童文学作品等;其中,他于2003年写的回忆录《爱与黑暗的故事》(A Tale ofLove and Dark-ness)使他达到了创作的又一个巅峰。最新作品有2007年出版的《咏叹生死》和2009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乡村生活掠影》。他的作品被翻译成三十余种语言并获多项重大文学奖,包括“费米娜奖”“歌德文化奖”“以色列奖”和2007年度的“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奖”。奥兹不仅是当今以色列最优秀的作家、国际上最有影响的希伯来语作家,也是一位受人敬重的政治评论家。此次刊出的《等待》选自《乡村生活掠影》,该书于2009年出版希伯来文,英文版于2011年10出版,译文出自奥兹多年的译者,英国剑桥大学教授和著名翻译家尼古拉·德·朗之手。他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起就开始翻译奥兹的作品,可以说是奥兹在英语世界的“代言人”。英译本出版后,深受好评,称本书是除《爱与黑暗的故事》之外,“他漫长而辉煌的生涯中一本最优秀的书”。

责任编辑: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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