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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故事

2013-04-29文杨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米饭姥姥书包

文杨

我妈说我从小就是个多情的女孩子。她说我三岁时就和一个比我大半岁的邻居家男孩好上了。

那时候我们住的房子格局有些像现在的四室一厅,当然不包括厨房、厕所和浴室。从大门进去就是大厅,那时我们不叫厅,叫堂屋。大厅的两侧各有两扇门。我们这个四室一厅的小单元是四家人合住。堂屋两边各住着两户人家,堂屋里放着各家的灶台、碗柜、水缸。

男孩一家就住在我们对面。

妈说我和那个男孩很要好,两人总是在一起玩。妈说那男孩虽然只有三岁半,却很懂事,从不和我抢东西玩。妈这话说的,好像我就喜欢和那男孩抢东西玩似的。妈说我那时就很善良,说每次我有了零食,都要等那男孩来了一起吃。妈举了一个例子,说有一次我爸出差回来,带回了我最喜欢吃的水果糖。妈给了我一颗,我欢欢喜喜接过糖,打开包在外面的玻璃纸,看了半天却舍不得吃,只是用舌头舔了包糖的那一面玻璃纸,然后又把糖重新包好,去对门人家找那男孩,偏巧男孩不在,跟他妈妈出去了。我回到家里,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了堂屋门口。我就那么坐着,一只手紧捏着水果糖,一心一意等那男孩回来。妈那会儿正在灶台上忙乎,进进出出的。忙完后,见我还是傻乎乎地坐在那儿,心疼我,便开玩笑说那男孩可能去姥姥家了,今天不会回来了。妈叫我把水果糖赶紧吃了,要不然一会儿糖就要化了。我看了妈一眼,噘着嘴,不说话,眼睛仍然巴巴地望着大门口——直到后来,男孩仍然没有回来,我手里的糖化了,糖浆黏糊糊地粘了一手,这时我这才“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我妈对我说这些事时,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正在读大学。我问妈。你说的这些事都是真的吗?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了?妈说当然是真的。那户人家姓严,男孩的爸爸在一家工厂当会计,叫什么名字她不记得了。我又问我爸是否真有这回事?爸笑笑,说,你妈记性好,不会错的。为了证明她的记忆力确实不错,妈又说,那次我爸是去省城出差,回来时不仅给我买了水果糖。还给她买了一双白色凉鞋,是上海产的,式样很新颖。那还是她第一次穿白色凉鞋,可惜白色太不经脏,她穿着那双白凉鞋上了一趟街,回来时凉鞋就变成了土黄色。怎么洗也洗不白了。

尽管我妈把我和那个小男孩要好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还是半信半疑。不过,如果真有此事的话,我倒很想看看我在三岁时就喜欢上了的那个男孩现在长成什么样了,应该不会错吧?不然就显得我那时候太没眼光了。

这里暂且把我是不是在三岁时就和一个小男孩好这件事搁在一边,单就我舍不得吃水果糖,非要等那男孩回来一起吃这件事,我就觉得有些不太靠谱。想想吧,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以我们家的经济条件,能吃上一块水果糖应该还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我一个才三岁的孩子,手里拿着垂涎已久的糖果不吃,还不听妈的劝说,一定要等那男孩回来一起吃,我做得到吗?那时我就有那么强的自制力?这比起孔融让梨,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瓦了。俗话说,三岁看老,就我现在这副贪吃的样子,这事说出来肯定谁也不会相信,尤其是我姐,我不知道妈对我姐说没说起过这些事(但愿妈没说),要是我姐听了,不笑掉大牙才怪。

我今年二十三岁了,虽然自我感觉没有什么大毛病,但小毛病还是有不少,其中之一就是喜欢吃零食。按说这也没什么,女孩子一般都喜欢吃零食。可问题是我不属于那个一般,我是特别地贪吃。这么说吧,上大学时,只要不是在期中期末复习考试期间,每逢周末,我是一定要去食品一条街的,有同学作伴时,我和同学一起去;没有同学去时,我就自己一个人去。大学四年,可以说是风雨无阻。食品一条街离我们学校很远,坐公共汽车要转两趟车才能到。我通常都是中午去,傍晚回来,连吃带逛街,早饭、中饭、晚饭三顿合在一起,都在食品街吃了。

大学毕业时,我谈了一个男朋友,目前我们俩的关系正在继续发展。虽然我去商场买零食时,碰到他喜欢吃的,我也会给他买一份。可他的那一份最后究竟是谁吃了,这就不好说了。‘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没能等到他来就忍不住把他那份吃了。有时候实在觉得不好意思,等他来了,又拉他一起再去商场买。我姐姐就经常嘲笑我的肚子是橡皮做的,伸缩性特强,吃饱了还可以再吃,永远也填不满。她甚至危言耸听地预言,别看我现在身材还算苗条,但是如果我继续像这样毫无节制地吃下去的话,不会等到年满三十。身体就会像充了气的皮球一样鼓起来。

说起来也怪,姐姐只比我大三岁,可她吃东西的那个斯文劲,让我觉得她就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小拇指粗的一块饼干,姐姐会细嚼慢咽吃半天。吃一块钥匙环大小的小花片(我们那里叫猪耳朵片,因为它的形状很像猪耳朵),她会一圈圈细细地咬,吃了外面一圈淡黄色的,再吃里面一圈深棕色的,然后再吃里面一圈淡黄色的,就这样一圈圈咬下去。可想而知,像她那样吃东西,每次是吃不了多少的。

晚上,只要姐姐漱了口,她就拒绝吃任何东西。再好吃的东西她也会等到第二天才吃。可我就不同了,对我来说,只要有吃的东西,漱了口又怎么样,漱了口也照吃不误。不过姐姐晚上漱口后不再吃东西的习惯,有时弄得我很难堪。常常是,妈妈把食品放在了桌上,我的手也已经向食品伸过去了,可姐姐一句话,说她已经漱了口,不吃了,就会让妈立马改变了主意,说,也好,明天再吃吧。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我的手已经拿到了食物,也不得不将食物放回原处。有时候我气恼得真想拿起食物往姐姐的嘴里塞,我还就不信,漱了口后吃东西就会把姐姐的牙齿吃掉了?当然我也只是心里愤愤不平而已,不会真往姐姐的嘴里塞食物,那样做显得我太残忍了,非把我姐姐吓倒不可。

我常常纳闷,我和姐姐是同一个爹妈所生,怎么在吃的方面我们有着如此大的差距?再说我父母吃东西也不像我姐姐那样斯文呀。我想来想去,只能用基因突变来解释。这就是说姐姐体内某个控制吃的基因发生了变异,已不再是我们父母遗传下来的那个祖传基因了,所以她吃东西才变得如此斯文。当然,我也想过是不是当初我妈在医院生我姐姐时,出院时不小心弄错了,把别人家的孩子抱回来了,可姐姐那张酷似我妈的脸让我不得不打消这种怀疑。

虽然关于我是不是在三岁时就和一个男孩好这件事没法进一步考证,但我在小学三年级时和一个同班男生要好却是千真万确的。也许时间还要早一些,说不定我们在二年级时就成了好朋友了。至今,我仍然记得他的容貌。十几年来,他甚至有几次还走进了我的梦中。他叫杨明天,这个名字听起来有意思吧?那时,当我听到有人说明天要做什么什么事时,我总以为人家是在说杨明天。我曾经好奇地问过他,你的父母怎么给你取了明天这个名字,杨明天只是憨厚地摸摸脑袋,说他也不知道。

杨明天是农村人,他家就在我们小学校的后面,不远,大约走十几分钟就到了。我去过杨明天家一次。他家的房子周围种着很多树,房子后面有一排排竹篱笆,上面藤藤蔓蔓地挂着半生不熟的瓜果,再后面就是大片大片的地。上小学二年级时,杨明天就是少先队中队长了,胳膊上戴着有两条红杠的臂章,这使他看上去很神气。他还经常站在队列前面,像乐队指挥那样,像模像样地挥舞着双手,指挥我们唱歌。

杨明天坐在我后面,教室里的最后一排。我和杨明天的确很要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我可以不经过他的许可,就能随心所欲地翻他的书包。我常常把杨明天的书包从里到外翻个遍,还有他课桌下面的抽屉,也经常被我翻得乱七八糟。你可能要问了,书包有什么好翻的,里面不就是几本书,几个练习本,几支铅笔?你错了!杨明天的书包里面不只是有课本和练习本,他的书包里还常常有吃的东西。哈!我这么一说你就明白了,我是在他的书包里找吃的东西。杨明天经常给我带吃的东西,东西就放在他的书包里。在我的眼里,杨明天的书包就像一个聚宝盆,经常装着各种各样我喜欢吃的东西。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杨明天和我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只要他家有了什么吃的东西,能够带到学校里来的,他都会给我带来。那些东西都是当地农村的土产品,像晒干的红薯条、炒五香豆、煮花生、毛栗子,还有枣子、杏干、酸梅干等等,只要是我喜欢吃的东西,杨明天都会给我带来。

有一次杨明天还给我带了一个煮熟的鸡蛋。那个鸡蛋个儿特别大,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大的鸡蛋。当杨明天小心翼翼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鸡蛋给我的时候,我还以为那是个鸭蛋。杨明天告诉我,这是他喂养的那只红冠黑母鸡下的蛋。杨明天给我鸡蛋的那天我高兴得就像过节似的,整个上午都没怎么听老师讲课,心里老想着口袋里的那个鸡蛋,还不时地用手去摸,生帕鸡蛋突然就从口袋里消失了。

中午放学回家时,我叫住了杨明天。我很小心地把鸡蛋壳剥了,又将鸡蛋掰成两半,要给他半个鸡蛋,可是杨明天坚决不肯要。我还记得当我把鸡蛋掰开时,里面有几粒米粒大小的金灿灿的蛋黄掉了出来,落在了脚下的泥土地上,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呀”了一下,四目痛惜地看着掉在地上的那几点蛋黄。

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想过,杨明天给我带的那个鸡蛋一定是他自己没有吃,省下来留给我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杨明天根本不可能在自己吃了一个鸡蛋后,还余下另一个鸡蛋给我。

前面我提到过,我去过杨明天家一次。说起去他家的原因,我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启齿,也许你会猜,我是到他家去吃东西。哈,你猜对了。但说得准确一点,我到杨明天家去,是看他家里有没有我喜欢吃的东西。

有那么一段时间,杨明天没有给我带任何吃的东西。看到我失望的样子,他满脸歉意地说,他家里的那些零食东西全都吃完了。听了他的话,我还有些不相信,问他,你家晒的那么多红薯条也都吃完了?杨明天曾经告诉过我,他家每年晒红薯干都是用两个很大的篾簸箕,面积差不多占了院子的一半。红薯条也吃完了,杨明天说,脸上又是一副对不住我的神情。

世界上的事有时就是这样莫名其妙,本来杨明天给我带吃的东西完全是出于他的好心,他不欠我什么,他也没有义务这样做,可是一旦养成了习惯,杨明天给我带东西这件事就好像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我要他带东西也就成了一件理直气壮的事,而他没有给我带东西倒像是亏了理似的。

第一节课下课时,杨明天对我说,他家里还有一些咸菜酸菜,是他妈做的,问我是不是喜欢吃。我说那要等我吃了才知道我喜不喜欢吃。杨明天想想说.你到我家来,我给你看我妈腌在坛子里的那些成菜、酸菜,你尝尝就知道好不好吃了。杨明天又说。他妈腌的咸菜很好吃,他们一家人都很喜欢吃。我想了一下,点头答应了。我说我今天下午放学后就去他家。我问杨明天,放学后到他家去,他家里会有大人吗?我说如果他家里有大人的话,我就不去。杨明天很肯定地对我说,他家里不会有人,他父母和哥哥们都下地了,要到天黑才会回来,每天他放学回家后都要为他们烧晚饭,烧好了晚饭后等他们回来。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随杨明天去了他家。杨明天的家在县城边上,出了学校门,向左拐,走过学校后面的围墙,再穿过一条街,就能看到杨明天的家了。

从他家到学校,比我从我家到学校近多了,因为学校在县城的西边,我家在县城的东边。

杨明天家的房子坐落在一个小土坡上,房子前面有一个大水塘,水塘周围种着树,池塘边有石板搭的一级级台阶直通到池塘的水里。快到杨明天家时,我看见池塘那边,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胳膊上挎着一个小筐,正沿着石板台阶往下走,看样子是去水塘洗什么东西。我停住脚,有些担心地对杨明天说,你看那边那个女的,是不是你妈?杨明天一个劲地摇头说那不是他妈,是他邻居家的大婶,他叫我不要担心,他妈现在正在地里干活呢。

我们走近时,水池边的女人抬头看见了我们,她和杨明天打过招呼后,眼睛停在了我身上。我看见她在好奇地打量着我。看就看呗,我一点都不在意,我脸上没疤,才不怕她看呢,只要她不是杨明天他妈就行。

杨明天家的房子是那种农村里常见的土砖房,大小和以前我家住过的那种四家合住的单元差不多。大门没上锁,杨明天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就开了。里面的堂屋很宽敞,正对面的墙边放着一张木方桌,旁边有几把椅子,方桌上面挂着一张毛主席的画像。我进来时,毛主席他老人家正在向我微笑。我站在堂屋中央,舒展双臂,踮着脚原地转了一个圈。我对杨明天说。你家的房子真大,是我家的四倍还不止。杨明天笑笑说,乡下的房子都有这么大。他把我带进右边的一间房子。那问房子里面有一张床,还有一个五屉柜,靠墙的角落里摆着八九个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屋里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地上千千净净的,整个房间给人一种很清爽的感觉。进屋第一眼,我就看到了正面墙上挂着的两个镜框,一大一小,大的一张是全家福照片,小的一张是一个军人的半身照片。我指着照片中的军人,问杨明天他是谁。杨明天说是他爸。哦,你爸还当过解放军?我一脸羡慕地说,心里顿时充满了敬意。那当然,我爸爸还参加过抗美援朝呢。杨明天说话时的口气充满了自豪。我端详着照片上的军人,宽宽的肩膀,大大的眼睛,看得出来,杨明天长得像他爸。看完了杨明天他爸的照片,我又去看旁边的那张全家福照片。照片上有六个人,杨明天的父母,杨明天,他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原来杨明天是他们家最小的儿子。我一看照片上的杨明天就大笑起来,他挤在一群大人的中间,显得那么矮小。照片上的杨明天长着一副圆圆的娃娃脸,一点也不像现在的杨明天。照片中的杨明天好像正在为什么事乐着,嘴角都笑得歪在了一边,两只眼睛一只大一只小。我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那张全家福照片,说,杨明天,你这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还是你上小学以前的照片吧?你那时的样子真逗。杨明天被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移视线,指着墙角的那些坛坛罐罐说,你不是想尝我妈腌的成菜吗?都在这些坛子里。

杨明天把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都搬到了屋中央,然后把它们一个个打开。他家腌的成菜真多!有葱头、辣椒、豆角、刀豆、茄子、萝卜、雪里红,还有我叫不出名的绿叶子菜。杨明天从厨房里拿来一双筷子给我,我每样咸菜都尝了尝,发现其中甜甜酸酸白白胖胖的葱头、脆生生带辣味的刀豆最好吃。我还尝了他家腌的红辣椒,小小的、尖尖的,那红辣椒真是辣,把我的眼泪都辣出来了。我被辣得嘴里不住地哈气,连忙找杨明天要水喝。杨明天把我带到厨房里,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给我,我接过水瓢,咕噜咕噜地喝起来,那水很好喝,清凉又带点甜味。我喝完水,把水瓢搁在水缸盖上时,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旁边灶台上的一碗白米饭。

白米饭装在一只粗糙的带有蓝色圈案的瓷碗里。这白米饭可不是我平时在家吃的那种米饭,我敢打赌,打我出生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白这么亮这么饱满的米饭,一粒粒米饭雪白晶莹,珍珠一样。我眼睛瞪得溜圆,问杨明天,这是你们家吃的米饭?是呀,杨明天说,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对一碗米饭如此大惊小怪。我告诉杨明天,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白米饭,我家吃的米饭都是发黄的,松散的,一点粘性也没有。杨明天说,这不奇怪,他们吃的米都是当年收下的新米,新米就是这样的。杨明天说,我们城里人吃的米都是存了好几年的陈米,米当然就变黄了,不粘了。杨明天说他没有吃过陈米,每年收的米就那么多,交了公粮后,剩下的米不够他们家吃一年的,还要添加红薯玉米等杂粮。

那天,我在杨明天家的厨房里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碗白米饭。我吃饭的时候,杨明天要去给我拿坛子里的成菜,我连连摆手说不要,说净米饭就很好吃。加了咸菜就吃不出米饭的香甜了。我说这话时满嘴的米饭还没有咽下去,说话就有些吐词不清。我敢说,那碗米饭是我至今吃过的最香最甜最好吃的米饭。虽然,改革开放以来,我也吃过不少农民挑进城里来卖的当年收割的新稻米,可是这些稻米都比不上我那次在杨明天家吃的米饭。对我来说,那碗米饭简直就是山珍海味,任何其他东西都没法和它相比。

那天我从杨明天家回来后没有吃晚饭。我对姥姥说,我肚子有些不舒服,有点胀气,不想吃晚饭了。晚上,姥姥煮了一碗姜汤水,一定要我喝了。照她老人家的话说,我这是肚子受了凉,喝姜汤能祛寒,顺气。

那时,我和姥姥住在一起。姥姥没事时总喜欢给我说一些我妈小时候的故事。她说得最多的就是我妈妈读书的事。姥姥说我妈妈从小就特别爱学习,那时家里穷,我姥爷又很早就过世了,姥姥靠给人家当保姆,绣花、做鞋,勉强送妈妈读了三年书。那时家里没有钱买书,我妈就借了别的同学的课本,一笔一划地把课本抄下来,还把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扔的铅笔头也捡回来接着用。姥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对我重复着这些故事,听得我耳朵都起了茧子。每次姥姥说起我妈读书的事时,总忘不了提醒我几句,要我像我妈一样,好好念书。我说,姥姥,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您还提读书的事,读书那是封资修的事,无产阶级是不读书的,姥姥,您那是旧思想了,得破旧立新,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才行。姥姥根本不听我的,说小孩子知道啥?书还是要读的,读了有用。至于为什么要读书,读书有什么用,姥姥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我姥姥以前念过书,但她从没有进过学校,她是跟她父亲我老姥爷学的。听姥姥说,我老姥爷做过很多年的乡村私塾先生,从这点来说,我姥姥也算是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的。我常常看见姥姥戴着老花镜,坐在屋门口,拿着我的语文课本,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声。姥姥把每一个字都念得脱泥带水的,尾音拉得老长,像唱小曲儿似的,让人听不出句与句之间的分隔。但是姥姥从来不看我的算术课本。每次,她从我的书包里拿出书来,一看封皮是算术书,翻也不翻就放回了书包。我估计姥姥可能没有跟我老姥爷学过算术,对算术一窍不通。其实,那时我们三年级的算术很简单,就是计算生产队的耕地面积,工厂工人的劳动产量什么的,一点都不难。

临近期末的时候,学校请了四年级一个学生的父亲给我们作了一次忆苦思甜报告。报告会上,同学们义愤填膺,群情激昂,打倒地主,打倒万恶的旧社会的口号此起彼伏。

报告会后,班主任老师布置我们每个学生回去后写一篇作文,除了写听忆苦思甜报告后的感想外,还要求同学们把自己父辈在旧社会所受的苦写出来,进一步揭露万恶的旧社会。我回家写作文时,想起姥姥常说起的我妈解放前读书买不起课本,只好抄同学课本的事,便把这段往事写进了作文。也许因为当时做忆苦思甜报告的人是一位同学的父亲。我写这篇作文时,一时心血来潮,把作文中的主人公改成了我爸,结果就变成了我爸因为家里穷,没有钱买课本,借同学的课本回家抄这样一段情节。我爸在解放前也读过几年书,我便天真地以为,我爸当时读书时的情景也和我妈一样,没钱买书只好抄同学的课本。

作文交上去的第二天。我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一进教师办公室,我就觉察出事情有些不妙。班主任老师站在窗户边,板着脸,神情异常严厉地看着我,那样子就像是看一个坏人一样。我忐忑不安地走到她面前。突然,班主任把手中的作文本啪地一下拍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说,看看你写的作文,你都写了些什么?她讥讽道,小心年纪就学会编了,编得挺不错嘛,可是——班主任的眼睛咄咄逼人地看着我,说,你知不知道你的家庭出身是地主?班主任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把我震得目瞪口呆,我的家庭出身是地主,怎么会是地主呢?我记得清清楚楚,进学校填表时,家庭出身那一栏我填的是革命干部,爸爸告诉我这样填的。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脑袋里嗡嗡的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眼前的大地好像裂了一条缝,我掉进了无底深渊……

很快全班同学都知道了,大家看我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躲躲闪闪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和我平素很要好的几个女同学也不和我说话了,见了我,一个个躲得远远地,好像我是瘟疫,会把疾病传给她们似的。第二节课后做课间操的时候,一个和我玩得最好的女同学来到我面前,她低着头,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说了一句,我妈不让我跟你一起玩。说完这话,她逃跑似地立马转身走了,她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望我一眼。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的眼里渐渐溢满了泪水,我觉得自己好孤独,好可怜——

课间休息时,我坐在座位上一动也不动,两眼直直地盯着课桌上摊开的课本。其实我什么也没有读。教室里闹哄哄的,同学们在周围走动,大声地说笑。我听到有人在后面叫我——是杨明天。我没有回答,我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变得懂事起来。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和杨明天之间的差距有多么大——他是中队长,班里的红人,出身好,根正苗红;而我是什么,我是地、富、反、坏、右的子女,我连加入少先队的资格都没有,我和杨明天根本就属于两类人。杨明天,这个名字取得真好!可我的明天又在哪里呢?

放学了,我装作整理书包,磨磨蹭蹭地留在最后,神色黯然地走出学校大门。我看见杨明天站在那条向右拐的路口等我,那里是我每天上学放学的必经之处。我装作没有看见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杨明天几步跨上来,站在我面前,把一小包东西塞到了我手里。我定睛一看,是油炒面。其实我根本就用不着看,闻到那熟悉的香味,我就知道里面包的是什么。我听见杨明天在说,这油炒面是他今天早晨炒的,火太大,可能炒得有些过头了,但是他保证炒面没有烧煳。我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我的嘴唇在颤抖,我问他为什么还要理我?杨明天愣了一下。挠了挠头,好像在找合适的句子。半晌,他说,他小舅妈家也是地主,可是他觉得他小舅妈是好人。我没有说话,一直含在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决堤般涌了出来……

我是在那年学校放寒假时离开县城的。爸爸来接我和姥姥一起走。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我们走的那天,寒风裹着雪粉,直往脸上扑,像细细的针扎在脸上,很冷,很痛。我们三人默默地向长途公共汽车站走去。路上,我一步三回头地向小学校的方向望去。其实,学校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我就是想和杨明天告别,跟他说一声再见。

十几年过去了,我没有回过那个小县城,我不知道杨明天现在是不是还在那里,也许杨明天和我一样,上了大学,离开了县城。我计划明年春节放假期间去一趟小县城。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杨明天家的土砖屋,还有他家前面的那个水塘。我相信,只要杨明天站在我面前,我肯定一眼就能认出他。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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