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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祸

2013-04-29向岛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狗子铁丝网小刚

向岛

小刚站在他们家的大炕上,趴在后窗看汽车。隔着一片麦田,庄子北边十几丈远就是一条高速公路,一天到晚车流成河,不看都不由人。再说了,这么冷的天,不看汽车让小刚干啥?平常,小刚总是会绕到庄子后面去看汽车,那样看得清楚。这阵子下雪了,天寒地冻,他就在屋里看。姐姐小红正趴在柜盖上写她的寒假作业,写几个字就会停下来玩耍,一会儿玩玩圆珠笔,一会儿又玩橡皮。她用铅笔刀把橡皮切成一堆小丁丁玩儿,鼻子里不时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小红比小刚大两岁,上二年级了。她刚哭过,妈打她了。妈跟村里一帮人在隔壁房子里打麻将,冬季里没事干他们成天打麻将。七八个人钻在那边屋子里,打的打看的看,吵吵嚷嚷的,热闹得很。妈刚才过来取钱时看见小红跟小刚在炕上打闹,嫌她不好好写作业,抽她耳光了。妈今天躁得很,她大概是输钱了。每次输了钱她都这样。

小刚回一下头说:“你就耍么小红,小心咱妈过来再收拾你。”小刚把小红不叫姐姐,只叫名字。

“你管我呢!”小红吸溜一下鼻子,捏一撮橡皮丁朝小刚扔。

“看我告咱妈不。”

“告去。告去呀,你咋不告去?”小红抓起一把扫炕笤帚扔向小刚。

小刚头一歪躲开了,“咱爸回来了给我买的遥控汽车,你少动!”

“才不稀罕呢!”小红嘴一撇说,“哼,看你能张狂几天,年一过暑假一过,你也就收进笼子了。”

小红说的“笼子”是学校。小刚六岁,明年也该上学了,这是他们听大人说的。

小刚于是不吭了,趴着窗子继续看他的汽车。他其实是在等着爸爸回来。爸爸打电话说了,他给小刚买了个遥控汽车。爸爸在南方打工,他这几天就要回家过年了。爸爸上次回来就是从公路上下的车,钻过路边的铁网子就到家了。铁网子上有个大洞,是庄子里的人们撕开的,人们从那洞里钻过来钻过去。可是那个大洞却要了狗子的命。狗子是一只大黄狗,小刚眼看着它由一只小黄狗长成了大黄狗的。狗子比小刚长得快。热天那阵狗子追一只野兔,穿过大洞追上了公路,兔子窜过公路逃脱了,狗子却被车碾死了。等到小刚撵过去时,狗子已经压得血肉模糊。小刚站在公路边大哭大叫,汽车们才不理他呢,它们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直到把狗子碾成了一张薄饼。

雪简直是下疯了。麦田里上午还看得见麦苗露出的尖梢儿,现在啥都看不见了,只是一片厚厚的白雪。狗子要在的时候,大概会跑到麦田撒欢,踩出一行行脚印。现在没有狗子了,只有雪。白天白地。那两个相连的坟堆一大一小,也成了雪丘。大坟堆是奶奶的,小刚从小由奶奶带,狗子死前奶奶先死了,变成了那个大坟堆。听大人们说,小坟堆是爷爷的,小刚没见过爷爷。

眼看着天在变暗,亮白的雪变成灰乎乎的了。公路上的汽车们早早地亮起了灯,瞪大眼睛在茫茫雪雾中探路。小刚有些失望,爸爸今天怕是回不来了。小刚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脚底下的炕也不热了,有些冷。妈妈他们只顾打牌,中午就没有做饭,他跟小红吃的开水泡馍,两个人抢着往碗里放白糖,吃完了肚子发酸。小刚一回头看见小红趴在柜盖上睡着了,怪不得半天不见吭声。他凑上去拽小红的小辫,小红一惊醒来了,看到不是妈妈而是小刚,就一巴掌抡过去。

“滚!”

“嘻嘻,你没写作业,等着挨打……”

小刚话音未落,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小刚第一个反应就是用胳膊肘挡住了脸。

“妈呀,咋了?”小红这回没顾上打小刚,只是叫着往外跑。

小刚跳下炕,看到小红已经跑出院门了。他来到大人们打麻将的房子,搅麻将的声音哗哗啦啦。屋里烟得眼都睁不开,几个男人都在抽烟。小刚走到妈妈跟前,扯扯她的衣服说:

“妈,妈,啥响呢?”

“走开!管它呢。”妈妈手一挥把小刚拨开。看样子她还在输着,躁着。

小刚只好出来。他要找小红去。跑出院门,循着小红的一串新脚印,拐到庄子背后,看见小红已到了公路边,站在铁丝网跟前。小刚跑上去,雪花疾速地舔舐着人脸,脚底下却像松软的棉花,一踩把脚都埋进去了。小红口眼都张得老大,她朝小刚招手说: “妈呀!碰车了,快来看快来看。” 一辆大卡车扭翻在公路当中,车轮悬空,车头压倒了隔离带的冬青树。一车纸箱散落一地。更可怕的,还是大卡车后面东倒西歪排了一长溜大车小车,头尾相连,密匝匝挤在一起,有的车灯还在一闪一闪。

小红叫道:“妈呀!一共十一个车。”

小刚也伸出手指,点数儿,“一个,两个……十二个。不对,是十二个。那一个都挤扁了么。”

小红再数一遍,“对着呢,是十二个。”

雪在下,汽车们一动不动。他们碾死狗子时可威风了,这阵子都瘫着不动了。

小刚说:“走,咱钻过去看。”

“别!”小红拉紧小刚的手,嘴上这么说,却跟着小刚一起钻过了铁丝网上的大洞。

公路上没有落住雪,却有一层冰溜子。新雪不断撒在上面,滑得很。他们拉着手,贴着公路边,顺着一溜车往后走。汽车们歪歪扭扭,都失了形。汽车上流出的血一绺一绺的,像是一条条蚯蚓在爬,流到地上的都冻成一滩一滩黑红色。小刚大概还不知道啥叫害怕,小红却分明是有些害怕了。她攥着小刚的手,还把小刚靠得紧紧的。

“快看!”小刚突然叫了起来。

是小刚先发现那个遥控汽车的:一个警车,上面坐着黑猫警长。在一扇宝石蓝色的半开的车门中,遥控警车就放在一个胖男孩的腿上。

小刚先是上去摸摸那个遥控汽车。胖男孩没有反对。胖男孩穿一件鼓胀的红色羽绒衣,头朝方向盘那边歪着。小刚然后就把遥控警车抱在了怀里。胖男孩还是不反对。小刚扔给胖男孩一句话:“我先玩玩。”抱着遥控警车就跑开了。钻过铁丝网,撒腿往家跑。小红跟着他跑回来。

“妈,你看,快看!”

小刚把遥控警车伸到妈妈面前。

“咋,你爸回来了?”妈妈伸手继续摸她的麻将。

小刚喘着气说:“高速路,碰车了,一长溜车。”

“啥?”妈妈把手边麻将哗啦一推,遽地站了起来。

一屋子男男女女比她速度更快冲出屋门。“噢,发横财了……”他们快乐地大叫着,在院子里的白雪上拍出一片泥污的脚印,争先恐后冲出院门。

妈妈的动作快得不能再快。她找出两个大蛇皮袋子团在手里,又往胳肢窝下夹了一盘麻绳,顺手把两个脸盆给小红小刚一人面前扔一个,说:“走!快走!”回头看见小刚手里还拿着遥控警车,一把夺下来说:“傻瓜,拿去小心人家给你要回去。”进屋转一圈藏起来了,“快!快走!迟了人家就抢完了。”疯狂地冲了出去。

小红跟小刚赶到公路边时,庄子上的人们全已冲上公路了。男女老少全都发疯地把大卡车上撒落的东西往自己身边刨。他们看见妈妈跪趴在地上,已经刨了一大堆,手里依然不停。妈妈抬头吼道:

“死女子你不赶紧过来站那儿发啥瓷呢?”

小红跟小刚到了妈妈跟前。妈妈把一大堆东西交他们看管,又扑过去攻占新的领地。

他们看清了大卡车上撒落的东西是洗洁剂。五颜六色的塑料瓶子从摔烂的纸箱里散落出来,瓶子上糊满粘稠的液体。小刚知道妈妈每次洗衣服,只用一点点洗洁剂,这么多,真能把全世界都洗得跟雪一样白净了。清洁剂又不是水,得一大桶一大桶地用。可是妈妈不住手,连爬带跪,只是把东西往自己怀里刨。那么多人都在刨,刨,刨……

撒落一地的洗洁剂很快就哄抢一空。昏暗的雪光中,大家开始往回搬运胜利果实了。有的抱着有的背着,公路和庄子之间的麦田里,穿梭着匆忙奔跑的人们,雪泥翻滚。

妈妈让小刚张开蛇皮袋,她跟小红把抢来的洗洁剂往袋子里塞。妈妈头上冒着热气,汗水和雪水搅在一起往下淌,一个劲催促说:“快,快!一会公路警察来了就拿不回去了……”装满了两大蛇皮袋,还有鼓堆的一脸盆。妈妈把脸盆里的往另一个脸盆分了一些,小红端多的,小刚端少的。两个大蛇皮袋,她自己则是肩膀上扛一个,怀里又抱着一个。妈妈这阵子劲大得很。娘母仨相跟着把得来的成果运回家,妈妈把它们藏在杂物棚里,上面再盖上杂物。妈妈说怕警察一会儿找来了。忙完了这些,妈妈满脸通红,热汗顺着下巴往下滴答,却是掩不住的兴奋,一个下午因为输钱霉青着的脸色早都无影无踪了。她长舒一口气,扯了毛巾先给小刚擦了脸,再给小红擦,然后是自己擦。

妈妈一脸轻松地说:“走,咱这下把门一锁,看热闹去!”

小刚说:“遥控汽车……”小刚其实一直都惦记着的。

妈妈立即变了脸说:“把它放在家里还能飞了?你眼看要上学的娃了,咋越长越不开窍了,咹?”她撸了一下小刚的头说:“快走!”

雪下得没完没了昏天暗地。满庄子的人们此刻都聚在公路边了。他们站在铁丝网这边的麦田里,若无其事地袖手旁观,不时还议论几句,感叹几声。这架势表明他们从来没有越过铁丝网冲上公路,而大卡车上本来就空空如也,即使载有东西,那也是不翼而飞了。谁知道呢。

警车和伸着长臂的吊车陆续赶到了。公路上打亮了探照灯,密密麻麻的雪雾中救援一片混乱。有两个警察朝人群走来,大家不自觉地都往后缩。他们担心警察是过来追查哄抢物品的。警察说:“老乡,跟你们商量个事。”

人群中没人吭声,半天才有人应声说:“噢,说么。”

警察是向村民求援的,希望大家帮忙去把车上的死伤者往外搬。人命关天,警察现在哪里顾得上物品的事。

大家一听又都往前涌,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搬人……行么,给多少钱呢?”

“一人一百。”

“一百谁爱去谁去。跟死人打交道呢么,最少五百。”

“就是就是,大过年的,少五百不干!”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挑十几个精壮男人上,每人二百元。

小红跟小刚站在妈妈身边,他们听妈妈嘀咕了一句:“你爸个死鬼说回来呢还不回来,眼看着把钱都让人家挣去了。”

人们看到从车里抬出来一个个人。挤扁了的汽车中,人抬不出来,切割机嗡嗡地响,火星四射。小刚一眼不眨在盯着那辆宝石蓝汽车,他看到那个穿红色羽绒衣的胖男孩被抬出来了,垂着的手一晃一晃的……

小刚拽了拽妈妈的衣服说:“妈,妈,遥控汽车就是他的。”

妈妈一把捂住了小刚的嘴,左右看了看旁人,揪住小刚就把他拽出了人群,一指头都恨不得把小刚的额头戳透,“你个小东西是咋了,咹?”然后又把小红叫出来,吼道:“死女子,你领娃到一边耍去!”

小红跟小刚于是离开人群,趴在一旁的铁丝网上看。那里挤着一群孩子。他们看到从车里抬下来的人都放在路边,就在铁丝网里面。小刚又看见那个穿红色羽绒衣的胖男孩了,他的头歪向公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因为丢了遥控汽车,他歪着脖子是在生气么?小刚低了头,不敢看他。

几辆救护车喷着蓝光赶到了,跳下来一群穿白大褂的医生。他们挨着检查路边躺着的人,把有的人抬上救护车,有的却还留在路边。有一辆救护车呜哇鸣叫着开走了。他们没有抬走那个穿红色羽绒衣的胖男孩,而是给他身上盖上了一张帆布,连头也盖住了。留在地上没有抬走的人都盖上了帆布。

妈妈走出人群,又在叫他们了:“小红——,小刚——”,他们跑过去,妈妈带着哭腔说:“你爸打电话了,下火车都换上汽车了,汽车在路上翻车了。受伤在医院住着呢。”妈妈接着就哭了:“你看如今这人可怕不,你爸说把行李都让人抢走了。这咋办嘛,一个年都过不成了呀……”

小红呆看着妈。小刚说:“遥控汽车……”

妈妈说:“行李都丢完了,还有啥遥控汽车呢?”

小刚说:“妈,人家的遥控汽车……那个胖哥哥的。”

妈妈这下是听懂小刚的话了,一把扇到小刚的脸上:“你个货今儿有完没完,唼?”

小刚哇地哭了。妈妈平常老是打小红,不打小刚。

妈妈喝道:“走,快都回。我明儿一早还得搭车去看你爸个死鬼呢!”

妈妈在家里准备她明天去看爸爸要带的东西。小红坐在一旁发愣,不敢出声。小刚轻手轻脚在屋里走来走去,他想找那个遥控汽车。可是,大人藏起来的东西,小孩又哪里找得到?

小刚这一次溜出家门谁也没发现。麦田里人们踩出的杂乱脚窝,都变成泥糊糊的冰碴子,再被一层层新雪覆盖上去,走上去滑脚,还嚓嚓发响。只有爷爷奶奶的坟,一大一小,在昏暗中白白净净,像是两个雪白的大馒头。远远地,小刚看见庄子的人们还站在公路边看热闹。他没有看见奶奶从那个大馒头中走出来,奶奶却已经在他身边了。还有狗子,竟然也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奶奶是一双小脚,在雪地上走路一栽一栽的。奶奶也知道遥控汽车的事了,奶奶说:“对着呢,咱不要拿人家东西。”自小奶奶就常跟小刚这样说。小刚跟奶奶,还有狗子,一起来到铁丝网跟前。他看见救护车全都开走了,那个胖男孩却还留在那里,跟他旁边的许多人一样,身上盖着帆布,帆布上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白雪。伸着长臂的吊车正在忙着把那些卧着不动的汽车吊起。小刚跟奶奶说了一句:“奶奶我去跟他说一声,就说遥控汽车是我拿了,我找见了就还给他。”话音未落,狗子已钻过铁丝网跃上公路,奶奶一猫腰也钻过去了。奶奶这会儿动作轻盈得很。小刚撵上去叫着:“狗子!奶奶!”一片混乱的公路上,狗子,还有奶奶,却突然间就没有了影子。小刚扯长声叫,呼呼的风雪揪断他的声音。没有回应。

找不见奶奶和狗子了,小刚先要跟那个穿红色羽绒衣的胖男孩说清遥控汽车,不然,人家该着急了。胖男孩不用找,他躺着的地方小刚一眼就能看见。大人们扬着脖子在看大吊车,没人注意到他这个小人儿。小刚径直走到盖着胖男孩的帆布跟前,一揭开就看见了红色的羽绒衣。他摸摸那件红色的羽绒衣,冰冷。再摸到胖男孩的手,也是冰冷的。他说:“遥控汽车在我家呢。”胖男孩不吭声。他就摇着那只冰冷的手说:“你甭生气了,遥控汽车丢不了。”胖男孩还是不吭声。小刚一歪身就钻进了帆布,他说:“嘿,我睡你跟前,你该放心了吧!”

妈妈把遥控汽车藏起来了,让小刚找不到。小刚这下藏起来,妈妈也别想找到他。

小刚带着这种小小的得意,睡着了。

等到他妈妈撕心裂肺地呼叫小刚时,他已经听不见了。

人们要找到小刚,还要等很长时间。那时候现场清理已进入最后阶段,帆布下躺着的所有人都要拉走。那时候已是后半夜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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