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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下

2013-04-29赵文辉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胜利小明局长

赵文辉

关永强在沙窑做了八年副乡长,不惑了才调进城里。沙窑是一个三千多口人的山区小乡,经济不发达的明显标志就是一乡的烂路,全部是石头蛋铺成,凸凹不平,偏偏乡里的车是一辆几乎没了减震的破吉普,每次回家都颠得蛋子疼。回到家等急了的媳妇饿狼一样扑上来,吓得关永强连连告饶,高低不成事。“八年抗战”把关永强折腾得筋疲力尽,也把他身上的锐气折腾得精光。回城几年了,有时候端起碗还往地上圪蹴,把个媳妇心疼得直掉泪,发誓下辈子再不让关永强当这破官了。关永强也很迷恋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心说熬到五十一二,从副局长位置上退下来,这一辈子就算画上句号了。把当官看淡之后,关永强轻松了许多,也幽默了许多。关永强最大的幽默就是讲段子,最经典的段子是一个卖豆腐的老汉想做官的事。说,某村有一个卖豆腐的老汉,因家里祖辈没出过当官的,连个生产队的保管员都没出过,就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生老大前,每次跟媳妇同房,他都在自己的那个东西上用记豆腐账的圆珠笔工工整整写上“村长”二字。生老二时写的是“乡长”,到了老三变成了“县长”。这个段子每次都让人笑得喷饭。关永强还根据在场者的不同身份随时改变豆腐老汉的书写内容,什么“派出所长”“工商局长”搞得不亦乐乎。可是最近关永强突然严肃了许多,一连几个饭局,大家都期待着,关永强却讲起了别的段子。

关永强的变化,源自一个消息,一个来自局长老宋的消息。

那天一上班,关永强被宋局长叫到办公室。宋局长以前当过关永强的小学语文老师,几年前又把在下面当副乡长的关永强要到文化局做了第一副局长,对关永强可说有知遇之恩。关永强在宋局长面前永远是一副小学生模样,俩人出差,别说拎包倒水,就是宋局长脱下的袜子也替他洗。这可不是装的,关永强从内心把宋局长当长辈看待,见了宋局长的爱人他可是叫婶的,自觉低了一辈。这在单位里是不多见的,正副职之间一般以弟兄相称,不是贴心贴肺的关系,很少这样的。一进门,未等宋局长正式谈话,关永强就麻利地给他泡上一杯龙井,又调试了一下空调,然后才在宋局长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宋局长端起茶杯,一边噗噗吹去杯口的浮茶,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最近没有闻到什么味?”

关永强一怔,宋局长说的是行话,这个味就是指县里在调配干部方面的动静。关永强轻轻摇摇头,他确实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宋局长“哎”一声,有些不满关永强的迟钝,“永强啊,不是我说你,在这方面的敏感性太差了,人家都开始行动了你还……我可告诉你,这次是大动,按年龄划分,一刀切,正局五十二,副局四十八。到年龄的都得像黄瓜把一样,咔嚓——”说着,宋局长举起他胖胖的拳头,以掌代刀在空中重重地切了一下。关永强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以往都是正局五十四,副局五十二,今年怎么变了?四十八切下来是不是太年轻了,这么早就去小山上打太极拳,要打到何年何月呀!仿佛吃东西被卡住了,关永强被这个消息弄得心里极不舒服。

“你今年多大了?”

“四十六,属鼠的。”

“这就严肃了,这就严肃了。”宋局长抿下两口茶,有些替关永强着急。关永强起身要去续水,宋局长摆手制止他,“不过,组织部门还给你们留了一线希望,副局可以升正局嘛,这样就能再干上几年。日他个哥,就是几率太小了。到时候我可以往上推荐你,拿下拿不下,全在你自己的活动能力啦。我的年龄早到限了,县里一直拖着不换,我算白捡了一届,早就心满意足了。我放心不下的,是你呵。”

关永强使劲地点了点头,宋局长说的话他信,他知道宋局长是实心实意想把位子传给他的。几年来的淡泊被这个消息一下子扫光了,关永强压低声音问:“那您说,我该拿下哪些人?”

“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副局长和副乡长的任用,每个常委都有发言权,各乡镇各局委一把手的任用,可得由县长书记说了算,人大主任也行,他要破开老脸保举一二个,还是不成问题的。这些人,你真要拿下一个,事就能成八九。同时——”宋局长忽然提高了嗓门,举起他胖胖的拳头在空中一挥,“官场如战场,还要把你的对手全部拿下!”

关永强马上想起一个人,心里不由一喜。他正要往下问一些枝节,门帘一响,财务科副科长赵飞飞袅袅婷婷闪了进来,“宋局长,您找我?”

宋局长原本灰沙沙的眼睛顿然明亮起来,示意赵飞飞坐下来。赵飞飞不肯坐,端起宋局长的茶杯去续水,又给关永强接了一杯。赵飞飞用的香料过重了,咯哒咯哒来回走动带起一股子香风,关永强是过敏性鼻炎,马上咳嗽起来。这时赵飞飞眼尖,发现宋局长肩上落了两根白发,伸出纤纤细手捏起让宋局长瞧,那样子好像在地上捡到了两根银针,宝贝得不得了。宋局长一双小眼眯眯笑起来,“老了老了,头发都白完喽。”

见宋局长对“一刀切”失了兴趣,关永强适时退了出来。

关永强的仕途,是从去县委宣传部帮忙开始的。之前他和媳妇付小燕都在县六中教书,过着那种熙熙攘攘、晨昏难分的校园生活,并无任何奢想,做好了一辈子跟黑板擦打交道的准备。

“帮忙”这个字眼,在当地是有一定特殊含义的。通常是县委县政府哪个口缺人了,就到下边物色新生力量,物色好却不一下子调进来,先借来用着。名日“帮忙”,实际上就是调动的前奏。类似于现在的试婚,合适了领结婚证,不合适拉倒。不过也有真正帮忙的,比如县里来了阶段性任务,成立什么“扶贫办公室”、“双创指挥部”,会从下边抽一批人来帮忙。这种帮忙是毫无意义的,热劲一过,办公室一撤,他们就从哪里来再回哪里去。这是真正的“一夜情”,没有牵挂的那种。物色“帮忙”的对象,一般是从德才出发,要模样有模样,要口才有口才,要笔杆有笔杆,所谓人尖中的人尖。这就需要去认真筛选,跟粮站收购花生一样,过一道筛子又一道筛子,小仁瘪仁自然漏下去,留下的是大仁饱仁,能卖个好价钱。但很多时候却不是这样,关系和人情到了,一切都变了昧。因此县委县政府每天上班的人潮中,总是不乏歪瓜裂枣,要模样没模样,布置个工作落实个任务嘟嘟囔囔,别说精干,简直就是草包加笨蛋。但因为有关系撑着,这些歪瓜裂枣却在县委大院扎根发芽,顽强地生长起来。

关永强是在教育系统的一次演讲会上被宣传部长梁实发现,并当作人才借到宣传部理论科帮忙的。关永强可不是那种歪瓜裂枣。当年的关永强俊美异常,像一棵杨树一样挺拔。又多才多艺,会吹笛子弹吉他,还是市摄影家协会会员。工作起来也是有板有眼,口齿伶俐,思路清晰,对基层不拿腔拿调,颇具亲和力。关永强的到来,使县委大院的同龄女孩们眼前一亮,紧接着进入了集体失眠阶段,不少人开始退亲,纷纷跟男友提出分手。关永强英气逼人,让这些女孩子胆怯,她们见了关永强腿就发软。统战部那个小闫,在楼梯口跟关永强走了个头碰头,关永强出于礼貌主动跟她打招呼,小闫却一下子脸红脖粗,像吃鱼被卡住了一样。关永强走远了,她想上楼却怎么也迈不动步,而她的裤角却在往下滴水,脚下湿了一大片。还有一次,机关组织上山植树,组织部管档案的小宋走在关永强前面,因为前天下雨山路很滑,小宋忽然一个踉跄,眼看就要倒下来时一双手臂扶住了她。小宋睁眼一看,自己竟然躺在关永强怀里,她一激动,“噢”地一声,当场就昏过去了。

这些女孩大都是有来头的,要么爹是副县长,要么舅是局长,找她们做老婆关永强的仕途就不用自己考虑了,一切都会有人替他打点的。但是关永强并没有为之心动,当时他正跟付小燕处在热恋阶段,棒子都打不开的那种。“真正的爱情比金石坚……”俩人读着普希金的爱情诗一路走来,曾经山盟海誓,追求的是海枯石烂般的浪漫,金钱、官运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值。

有时付小燕也来宣传部找他,付小燕离开的时候,并不知道身后有那么多眼睛从不同的窗户里面射过来,对她充满了嫉妒、敌意和不屑。付小燕要是看见那些眼睛,她一准会吓得跌几个跟头,夜里也会做噩梦的。

三年之后,领导开始研究关永强几个人的去留问题。梁实就是在这个时候跟关永强谈话的。人到中年的梁实拾掇得干净利落,经常是一身西装套裙,经常是发髻高挽,走路如行云流水,很有韵味。气质非凡的梁实非常注重学养和提高,同时读了两个硕士。梁实是绝对不同于县里那些风风火火的女干部们,她温文尔雅,含而不露,处理问题却钉是钉,卯是卯,很有卓见。县长书记都不敢小觑她。梁实直截了当提出让关永强做她的侄女女婿,她的婆家侄女就是组织部的小宋。梁实声音不高,却很有穿透力,“我的侄女给你写了满满一抽屉信,我都带来了。小姑娘寻死觅活的。”梁实把一摞信摊在办公桌上,又说:“得不到你,我真担心她的精神会出问题。”作为宣传部长的梁实可以说是苦口婆心。

关永强很不安,但在个人问题上他却一点也没有动摇。他说,他要是抛弃付小燕,付小燕肯定会割腕自杀。付小燕是个浪漫入骨的人,不止一次跟他提起,她很欣赏《百年孤独》里克雷庇斯的死法,将两只手腕割破插入一盆安息的香水中……在感情方面她是说得出做得到的,这点关永强深信不疑。

梁实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关永强提出告别。等关永强快走出门的时候,梁实叫住了他,“宣传部这次进人只有一个名额,你和办公室的小曹表现都不错,我很为难。你再考虑考虑吧。”

关永强心里一震,他听出了话外之音,但是他没有回头。

那天,从宋局长办公室出来,关永强回到自己办公室。通讯员小明一闪身跟了进来。关永强本想梳理梳理自己的思绪,谁知思绪还没展开却被打断了,又一想这也不是在局里思考的事,就问小明有啥事。

小明倒很直接,也有些激动,脸上沁出一层汗,红彤彤的,说话结结巴巴,有点像驴啃树皮,“关……关局长,宋局长退二线后是不是你当一把手?到时候能不能甭换通讯员,还让我……侍候你?”

嘿,这小子说话也太胆大了。关永强有点生气,又一想,一个农村娃,初中都没毕业,还能要求他有多涵养?不过,下属这样跟自己说话,实在是无礼。关永强的口气还是有点生硬,问小明:“你咋知道宋局长要退二线?组织部你有亲戚,还是你爹是县长?”

小明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嘿嘿笑,“你没看,宋局长这两天开始坐小车上班,他都不怕影响了。”

宋局长又名宋胖子,身上的肉乱七八糟地疯长,属于那种喝凉水也生膘的人。一到夏天,两腿窝两胳肢窝都被汗水渍烂了,天天清洗天天扑粉,苦不堪言。宋局长的家离局里也就一里多路,可这一里多路走个来回,宋局长的大腿窝就能被磨烂。于是宋局长便坐小车上下班,小车里有空调好多了。谁知局里却有人写信到处告状,列举了宋局长十大罪状,其中一条就是搞特权:几步远的路也要坐小车,这是人民的什么狗屁公仆!弄得宋局长心里很窝火,一咬牙,干脆一年四季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省得再让人磨牙。

现在宋局长居然不怕影响,又开始坐小车上下班,连局里的临时工小明都看出来了。关永强觉得宋局长批评得对,自己的敏感性太差了。自己真的放下一切了吗?四十八岁真被切下来,自己能干点啥呢?自己又会干啥呢?到时候女儿大学正好毕业,她上的是“三本”,找工作肯定麻烦,自己无职无权又无钱,怎么帮女儿?这时,小明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的回话。关永强心说这承诺可不敢随便给小明,小明还是个小孩,一转身就会到处嚷嚷,全局的人马上都会知道他关永强惦念着局长的位子。那样的话,就等于自己把自己卖了。到这时关永强已经彻底否定了自己的淡泊,他要争一争,转成正局,五十二退下来,女儿的事还能办不彻底?四十八退下来又怎样,谁还能表扬你一番再给你发一笔奖金!退也是白退!

小明见关永强不吭声,就找机会表白自己,“关局长,你也见了,我咋侍候宋局长的。俺爹交代我了,对局长要比亲爹还亲!”

小明确实勤快,也有眼色,宋局长的办公室和卧室让小明拾掇得一尘不染,大理石茶几干净得能照见人影。去会议室开会,几个局领导屁股刚挨座,每人面前就多了一杯热气袅袅的茶水。宋局长从外面回来,一下车,小明早就挑开门帘等着他了。一次宋局长住院,小明端屎端尿,比宋局长的儿子还儿子。宋局长有个毛病,大便拉不干净,裤头上老沾一些东西,老婆都讨厌他。那次住院之后,他就毫不客气地把洗裤头这项光荣任务交给了小明。第一回,小明恶心得直吐,可他还是坚持了下来。小明确实有他的优点。

想起这些,关永强不由笑了,“小明呵,你的表现我还不清楚?我要是能当县长,也准带你去。关键是,当成当不成局长,可不是咱俩说了算呵。”

小明一颗心放进了肚里,开始酝酿如何在未来的局长跟前表现自己。他压低了声音,嘴巴快拱到关永强的耳朵上,“朱局长已经开始跟你争了,我听见他给市里组织部一个战友打电话,说的就是这档子事。”关永强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小明有口臭,他不由屏住了呼吸。小明却把嘴巴拱得更近了,声音小得像蚊子,“朱局长不是个正道东西,我见他跟一个女的在屋里亲嘴……”

关永强强忍住呼吸,有人说越是有口臭的人跟人说话越喜欢往别人脸上拱,这话还真不假。

副局长朱明生跟宋局长尿不到一个壶里,全局上下都知道。

朱明生是个粗人,喝了酒敢吆喝着“宋胖子”拍桌扔板凳,宋局长对他就憷了几分。但朱明生脑子简单,给了宋局长和关永强很多赢他的机会。俩人往往略施小计,就能让朱明生顺着杆子往上爬,爬得高高的最后叭叽一声掉下来。比如分工方面,财务和办公室归一把手,关永强分管业务,就是文艺科和下面几个二级机构,朱明生分管纪检、宣传,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孰轻孰重。朱明生有意见也不好说,人家关永强本科毕业,还从市摄影家协会会员转成了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县拔尖人才,自己大老粗一个,拿啥跟人家争?明知宋局长偏着关永强也没办法。朱明生却因此产生了一个错觉,认为只要是给关永强的事肯定是好事,自己挤破头也要争。宋局长看出来了,心里暗笑。县里再有临时任务,什么扶贫奔小康,到乡村发展沼气工程,植树修渠,还有一些概念模糊的工作,宋局长就在班子会上强调工作的重要性,十分十分的重要,然后点名让关永强带队去。这时朱明生一准会站出来争,宋局长却咬着不松口,坚持认为关永强最合适。越这样,朱明生越急,不惜拍桌扔板凳,瞪着猩红的眼睛叫喊着“宋胖子”,最后终于争下来。谁知下去一落实,才连呼上当。

朱明生当过几年兵,复员后在县委宣传部开车,仗着老子当过县委副书记,谁都不尿。当时宋局长刚从学校抽到新闻科帮忙,还是宣传部一个临时人员,朱明生便不把他放在眼里。有一回,宋局长的母亲生病住院,出院的时候他跟副部长请示一下,用部里的车送母亲回老家。部里也就两辆车,部长一部专车,其他副部长和各科室伙用一辆,就是朱明生开的那部。部里的事一大堆,一直挨到天黑车才回到部里。宋局长赔着笑找到朱明生,“朱师傅,辛苦您了。”谁知朱明生哼一声,把白手套扔进车里,关上门走了。硬生生给宋局长撂下了。

宋局长的胖拳头攥得嘎巴嘎巴响,从此两人就结下了梁子。

这次换届,朱明生四十七岁,升不成正局一年之后就得像黄瓜把一样切下来回家等着抱孙子,他比关永强还急。他知道宋局长肯定给关永强用劲,自己不豁出去是不中了。朱明生把准备给儿子结婚用的五万块钱从银行取出来用报纸裹了,塞进一个大牛皮袋里,然后就火急火燎地上市里找他那个战友。

战友在市委组织部干部科当科长,是一个说话很有分量的人。他念及战友之间那份情谊,没有收朱明生的大牛皮袋,却把事揽了下来。他说你们县长是从我们组织部出来的,当年俺俩一个办公室,交情不错,我推荐的人他会考虑的。朱明生听得两眼放光,“那你可得多给他说叨说叨。”

过了几天,战友打电话让他到市里去一趟。朱明生屁颠屁颠去了,还抱着那个牛皮袋子,对战友说,“你不收下来,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战友笑了,说我已经跟你们县长说过了,估计有戏,下一步就看你的了。他指着那个牛皮袋子说,“这回它派上用场了,你把它用到该用的地方吧。”最后分手,战友又关照他一件事,这一段时间一定要注意影响,特别是班子之间的团结问题。

朱明生去找县长,抱着那个牛皮袋子。县长笑笑,在牛皮袋子上写下朱明生的名字,随手扔到了一边,动作娴熟之极。朱明生见了就在心里骂,当县长就是好,换届一回,狗日的就成百万富翁了。他知道县长的脾气,答应人家的事钻天拱地也要办成,办不成也不让人家破费。他在牛皮袋子上写下朱明生的名字,是打算日后办不成事退还朱明生的。县长的信誉使朱明生格外激动,心说但愿不要给我退回来。临走的时候,朱明生忍不住啪地给县长敬了一个军礼,“请首长多费心。”一紧张,竟把县长家当成团部了。

望着憨态可掬的朱明生,县长笑了。他喜欢跟这些没有心计的人打交道,尤其是从部队下来的大老粗。跟他们打交道放心,即使出了事他们也很少往外咬人。

朱明生知道自己离大功告成不远了,就有点春风得意。一得意,每天都想整两口喝喝。喝了酒也不闹事,对宋局长和关永强毕恭毕敬,班子会上再不跟宋局长红脸。宋局长快不干了,就想把积攒的事一个个解决了。首先是进了两个人,手续直接办了进来。要搁平时,朱明生非给他闹一番,最低也得捎带给朱明生办一个指标。这回朱明生却一点牢骚都没有,还亲自跑人事局给这俩人办手续。朱明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宋局长心里反而很不踏实,琢磨来琢磨去也不知道啥原因,心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直到有一天县长找他谈话,谈到他的接班人问题,他才如梦方醒。

回来说给关永强,关永强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和梁实谈话之后,关永强做好了离开宣传部的准备。

果然,他们的去留问题很快决定了,小曹的调动手续已经开始办了。关永强收拾抽屉里的东西,是公家的放在一起,是自己的都装进旅行包。他养了一盆文竹,已是枝叶茂密,几乎遮住了半个窗户。这盆文竹的去留让他犯了难,带走吧人家肯定要笑话他小气,不带走实在放心不下,恐怕他们慢待了它。文竹受不得一点委屈,心情不好马上就会绝食,变得形销骨立。最后他决定把文竹留下,他觉得自己和文竹很相似,都应该多经历一些风风雨雨才能坚强起来。一切收拾妥当,单等领导找他谈话。领导谈话肯定是免不了的,无非就是一些安慰,就像小时候大人打了你再给你揉揉不让你哭一样。

一听说关永强可能再回六中教书,付小燕高兴得像个少女一样又蹦又跳。两人很快举办了婚礼。“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付小燕见关永强没有留在宣传部非但不沮丧,还天天一大早起来就摇头晃脑地背吟《论语》里的篇章,知道关永强心里有自己,于是就拼命奉献自己。俩人常常天不黑就关上门,一个燕语呢喃,一个狂风骤雨,把一个个黄昏折腾得憔悴不堪。隔壁那个单身女教师终于忍受不住,顾不上再挑三拣四,匆匆把自己嫁了出去。

那一段时间,宣传部他也不常去。人家都不要自己了,自己还傻呵呵地卖力,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太贱了。况且,科长也同意他先回家等着,科长还私下里透露给他,不会让他在宣传部白出三年力流三年汗,回六中以后肯定不用再教书。关永强知道,这就是打了你不光给你揉揉,还给你一块饼干。组织上是大人,他是小孩,小孩挨了打,大人总要哄的。

赋闲在家的那段日子,关永强除了在付小燕身上折腾,另一件事就是在厨艺上下功夫,他的厨艺因此大长。那天快晌午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配菜,刚摘的新鲜丝瓜,他打算做一桌丝瓜宴。这时门卫来叫他接电话。关永强扔了围裙来到门岗,是教育局人事科打来的,“关乡长,恭喜你了!”

“开什么玩笑,还关县长呢?”在宣传部帮忙这几年,跟人事科几个人打得烂熟,说话也就不分个里外反正。

对方郑重通知他,明天八点让他去政府礼堂参加任职宣布大会,到时候就都知道了。

就这样,关永强当上了沙窑乡副乡长。关永强去理论科取自己的东西,科长告诉他,为了这个副乡长,梁部长在常委会上跟组织部长红了脸才给他争下来。报到的前一天,关永强去梁实办公室告别,关永强感激的话刚说了一半,梁实摆手制止了他,“你的思想成熟,有才干,适合早日走上领导岗位。好好干吧,到基层和在宣传部不一样,一定要务实。”关永强还想说什么,又有人来找梁实,梁实已经站了起来,冲他伸出手,“关乡长,你是咱宣传部走出的人,一定要给宣传部争光啊!”

梁实的手伸得很有气势,声音和脸上的表情一片阳光。关永强心里一热,眼睛猛然潮湿了:这是一个心胸多么宽广的女人啊。

关永强上任后一直心存感激,想着如何报答梁实。送钱吧,自己囊中羞涩,仨核桃俩枣的,还不够丢人。请吃吧,人家宣传部长啥没吃过。他还想过送梁实一副字画,又一想,自己搞到的字画无非是市里县里这些自命不凡的书画家的作品,谁稀罕呢?正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传来一个消息,梁实要调走了,到邻县当县长。关永强那几日急得茶饭不思,嘴上都起泡了,这时付小燕给他出了个主意,“要不,买一身时装送她,梁部长身子架好,很衬衣裳的?”

再想不出其他法子,关永强只好和付小燕专门往市里跑了一趟,花一千多块买了一身三件套。

正是这身三件套,让关永强认识了一个崭新的梁实。

朱明生又找了一次县长,用县上的一句土话说,就是多烧烧底火。朱明生没有空手去,将一只首饰盒子放在茶几上。县长的眼睛盯着电视,对那只首饰盒子视而不见。县长话不多,临走时紧紧握住他的手:‘明生啊,组织上会考虑你的,会给你压担子的,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啊。”

朱明生精神倍增,仿佛喝了兴奋剂一样。一高兴就又喝多了,喝多了就把小明叫到办公室给他服务。一会儿上街给他买一个西瓜,一会儿又给他找关于这次换届的红头文件,把小明支得跟个兔一样跑来跑去。最后,他让小明站在跟前听他训话,无非是一些年轻人多出点力,回家孝顺老人什么的。朱明生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他真把自己当成未来的局长了。训完话,他问小明:“你觉得我这个人咋样?”

朱明生想听一听自己在下属心目中的印象,群众基础咋样,小孩嘴里掏实话嘛。小明歪起脑袋想了半天才张嘴说话,朱明生赶紧支起耳朵。小明很认真地说:“朱局长你喝了酒一个眼大一个眼小。”

嘿嘿,朱明生这个气,抬起脚就踹了小明一下,让小明滚蛋。朱明生也是喝糊涂了,这一脚踢得不是地方,正好踢在小明蛋子上,小明疼得龇牙咧嘴,咝咝直抽冷气,他捂着下身挪了出去,眼睛里泪花闪闪。

小明来找关永强,委屈得噼里啪啦直掉泪珠子,“X他妈,哪不好踢,偏偏踢老子的蛋子,我还没谈女朋友呢,踢坏了,俺家不绝后了?”

望着小明的样子,关永强忍不住想笑。小明就埋怨他:“关局长你还笑哩?你还不快点当局长,替我撑腰。”关永强还是忍不住,一边笑一边对小明说:“到时候说不定人家朱局长就成一把手了,听说县长都点了头。”

小明一听,不捂蛋子了,又要往关永强脸上拱,关永强用指头顶住他的胸,让他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小明屁股搭着沙发,身子尽力倾过来,“关局长,你想不想整他,我有他的证据,整倒他。当局长?当王八去吧!看他还敢踢我的蛋子!”

关永强不相信小明手里会有朱明生啥证据,无非是偷听他打电话,或是见啥人进过他屋。谁知小明说出来,关永强竟大吃一惊。这个朱明生,看是个大老粗,粗黑拙笨的,却也敢弄出这等事来。关永强不由心里一阵窃喜,脸上却很平静,叮嘱小明,“这事只限于你我知道,不要再对任何人讲。”

小明不解:“咋,你还想替他保密?我都想贴他的大字报。”

关永强笑笑,说你懂个屁,你那样做,只会打草惊蛇。小明站起身要走,眼巴巴看着关永强,“关局长,你可不能手弱,他要当了局长,说不定也敢踢你的蛋子。”

关永强忍不住笑起来,笑了一半他忽然不笑了。小明的话像一块石头一样砸到了他心口上。

关永强沉思了很久。一直到办公桌上烟灰缸里的烟头满得直往外掉,太阳也从窗口撤退出去,关永强才把最后一颗烟头使劲捺进烟灰缸,“拿下,拿下这个草包!”关永强的脸色灰沙沙的,很难看。

他拿起话机,拨通了后河镇党委书记曹大辉的手机。

第二天,关永强驱车前往后河镇,他没有用局里的车,而是一个亲戚的私车。

曹大辉就是当年和他一起在宣传部帮忙的小曹。当时两个人好得恨不得割头换颈,用曹大辉的话说,除了老婆,啥东西都伙着用。当时决定曹大辉留在部里,关永强一点妒意都没有。那时组织部也有几个年轻人在帮忙,为了留下来争得头破血流,打小报告、写匿名信,甚至不惜出钱找黑社会把对方打成脑震荡。关永强和曹大辉却坦然相处,曹大辉还主动找梁实,提出自己回去让关永强留下来。两个人的心胸和友情在县委大院一时传为美谈。关永强望着窗外黑压压的玉米地,心里淡然一笑:那份纯真再也回不来了,一切都到了真枪实弹的时候了。

曹大辉留在部里又锻炼几年后才下后河镇当副镇长,比自己任职晚却比自己进步快,人家这个党委书记都干了整整一届。关永强心里不由轻叹一声,如果梁实还在县里,那么自己……他又想起了梁实,想起了那个他从未经历过的近乎淫荡和疯狂的夜晚。

……三件套打好包,关永强拎着去找梁实,“千里送鹅毛,礼轻情谊重”,他想起了这句古老的格言。

梁实的调令还没下,她仍在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那天她接待了一个检查组,从早上七点一直到晚上十点才结束。梁实太累了,她决定洗个澡就住在县委宾馆,不回家了。司机和秘书都走了,梁实拿了服务员给她的钥匙准备上楼,一天的疲惫加上晚饭时喝了几杯干红,头有些发晕,开电梯门的时候她不由趔趄了一下。这时,一双手扶住了她,梁实扭头一看,“小关,你怎么来了?”

电梯开了,俩人踏了进去。关永强告诉梁实,说等她一天了。梁实很感动,到屋里再说,到屋里再说。

三件套抖露出来,上身是一件碎花蓝底的七分袖淑女装,下身一条及膝长裙,还有一件纯棉紧身内衣。梁实见了,像个小女孩一样欢喜起来,在身上一件件比划起来,问关永强,“这么新潮的款式,我能穿出去吗?”不等关永强回答又说,“一个男人家,亏了你这么有心。不行,我今天非得试试。”她拎着三件套进了套间,步履紧凑,难以掩饰心中前所未有的激动。

再从套间出来,梁实已经不是白天的宣传部长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出现了。关永强首先看到了一截丰满白净的脖子,一句古诗不由冒上心头,“鬓垂香颈云遮藕”。接着他就看到了那双水汪汪掩藏着风与火的眼睛,那双眼睛继而变得迷离和多情起来。关永强心头不由一惊,付小燕每次和他做爱前发射的都是这种信号。关永强站了起来,嗫嚅着:“梁部长……我走了——你早点歇吧——忙一天了……”

梁实扑哧笑了,拽住了关永强的手,“嫌我老是不是?”梁实一只手牵着关永强,一只手缓缓解开了上衣的扣子。关永强眼前一亮,他又想起一句诗,“粉着兰胸雪压梅”。他很惊讶,梁实近五十岁的人了却拥有如此细白光滑的皮肤。关永强清楚,自己再拿着夹着就是不懂事了。

那一夜,关永强别开生面。那一夜,关永强一直被动着,他第一次知道,进攻不仅仅属于男人,女人也可以担负起主攻任务。刚开始的时候他还纳闷,女人是赤手空拳的啊。但他马上惊讶起来,他看到了属于女人的武器。女人的武器那么独特和新鲜,他的魂魄被那件武器吸走了,忍不住呻吟起来。他的呻吟反而使女人的武器更加犀利。那一夜,时而花香弥漫风和日丽,时而风折莲蓬电闪雷鸣。卫生间的声控灯一会儿被唤醒,一会儿被唤醒,明灭多次,最后不堪重负,居然啪一下爆了。那一夜,关永强如一叶小舟被放进一片幽湖之中,温润潮湿的湖水包围了他,他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来自湖水深处的声音……他万万没有想到,梁实竟这么“色”。

关永强第二天醒来,见梁实已经穿戴整齐,一个气质优雅、稳重大方的宣传部长又出现了。昨夜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秋梦。梁实竖起手指像在主席台上作报告一样,郑重地告诉关永强,以后不要再找她了。“你要学会遗忘!”梁实丢下这句话就忙着应付检查去了。

梁实调离前的最后一件事,把付小燕从六中调进了县人大。她根本没有跟关永强打招呼。

关永强的车一进后河镇政府,曹大辉就从办公室跑了出来。俩人的见面礼不是握手寒喧,而是用拳头说话。曹大辉照关永强左肋一拳,“不在城里搂你的花滴滴,跑我这茅草窝来干啥?”

关永强疼得龇牙咧嘴,也回了一拳,打在曹大辉肩上,“狗东西,听说你在占城乡当了布花施者,抬头望一望,村村都有丈母娘,乐不思蜀了!”说着,关永强右手搭在额头上,假装眺望起来。

“哈哈哈……”曹大辉抱了关永强的肩往办公室走,低声说,“咋样?给你找个村姑,绝对的绿色食品,环保型的,换换口味?”他又扭头冲一边站着的办公室主任吼,“去叫伙房炖一锅狗蛋,再来几碗狗鞭,中午不把关局长整趴下誓不罢休!”肉狗养殖是后河镇一大产业,县里的头头脑脑们都喜欢这里的狗蛋狗鞭,隔三差五就来一伙,曹大辉也因此落下个好人缘。

落座后,关永强撵着曹大辉刚才的话往下说:“这次来,还真是让你帮我找一位村姑的。”

“哦,关局长也食人间烟火了。有没有目标?”

“后河有个三小营村?”

“哦,不错。”

“三小营学校有个女教师叫冯爱琴……”

“这就是你要找的小村姑?”

关永强不置可否,却问曹大辉,“你能不能把她调到乡教委?”

“呵,是不是急着上床,人家提啥你应啥?老弟呀老弟,我以为只有我曹大辉管不住自己,没想到你也——”话头说到这,关永强和曹大辉不约而同想起了那件事,俩人又大笑起来。曹大辉提成乡长后,隔三差五都要去市里潇洒潇洒。有一回被一个小姐卖了,小姐是派出所养的鹰。曹大辉进了派出所,不承认也不行了。最后派出所问他,是想拘留呢还是接受罚款?曹大辉手头钱不够,就打电话让关永强给他送钱。关永强到了派出所,见曹大辉蓬头垢面仿佛刚被人揍了一顿,他刚一张口,“大——”曹大辉却急得冲他直眨巴眼。关永强的嗓子里急堵了一下,“大辉”就变成了“大——大哥”。原来曹大辉录口供时报的是假名,官场多年,这些家伙都学会自我保护了。那件事之后,俩人的关系更深了一层。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关永强站起身,走过门口把门关上,声音低了许多,“是我们局朱明生管不住自己的鸡巴,在三小营驻队时把这个冯爱琴那个了。”

“那跟你有啥关系?”

“你慢慢听我说。朱明生答应把人家调到县里教书,人家才让他那个的。他朱明生那点斤两,你还不知道?也是急着上床昏了头,教育系统调个人费事呢,他哪有这个本事?”

“这个老朱,也是个专拱头不顾尾的家伙!后来呢?”

“人家不依,到局里去找他好几次了。”

“你想当雷锋,给老朱解这个围?”

“屁!朱明生不是在跟我争局长吗?确切消息,他通过市委组织部一个战友已经把县长放倒了,这家伙把给他儿子结婚用的钱都取出来送了,他儿子的婚事从‘五一推到了‘十一。狗东西得意着呢,天天小酒灌着,还踢了通讯员的蛋子。通讯员说他当上了局长连我的蛋子都敢踢,你说,他朱明生敢不敢?”

“这个二百五,还真不敢说。你和老宋一派,跟他对立了这么多年,他要当了一把手,肯定要给你小鞋穿。”

“所以说,这个局长不能让他当成。”

关永强说完就盯着曹大辉,曹大辉愣了片刻,突然一拍大腿,“懂了,我懂了。日他个哥,咱让老朱跌死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绊子。这事你就交给我吧,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没有我摆不平的。”

这时办公室主任推门进来,“曹书记,狗蛋汤放不放辣椒?”

“一半放,一半不放,不知道关局长不喜欢吃辣椒?”见办公室主任要走,曹大辉叫住了他,“三小营村有个教师冯爱琴,她的情况你了解不了解?”

办公室主任回答:“冯爱琴就是咱伙房冯老头的三闺女呵,冯老头干了一辈子临时工才转成了合同制,整天念叨不能忘记曹书记的大恩呢。”

曹大辉和关永强相视一笑,曹大辉冲办公室主任吩咐:“弄高度全兴,我和关局长得放开量喝一壶。日他个哥!”

组织部找朱明生谈话,朱明生窃喜,心说这么快就有动静了。谁知找他的不是干部科,却是纪检科。朱明生蒙了,自己只图一时痛快没想到惹下了滔天大祸。朱明生镇静了一下,拒不承认和冯爱琴有那层关系。纪检科的人态度很和善,跟他语重心长,“朱局长呵,你就不要再欺骗组织了,组织上找你谈话,是出于治病救人的目的。你知道不知道,人家来上访把证据都带来了,说你要不承认可以拿到公安局做DNA。你还想把事情扩大不成?你要不要知道是啥证据呢?”

朱明生垂下头,这几样证据足以追究他的刑事责任。原来冯爱琴完整地保存了留有朱明生精斑的床单和内裤,还有一件被拽断了带子的小背心,冯爱琴以此可以告他个强奸罪。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在冯爱琴的家里。其实当时冯爱琴半推半就,他一时性急拽断了小背心,并非强迫。还有小明送来的一袋卫生纸,那是冯爱琴来局里找他催问工作调动的事,他忍不住就在办公室快乐了一回,小明给他打扫卫生的时候就悄悄把那些用过的卫生纸用塑料袋装了起来,悄悄放进了关永强家里的冰箱里。朱明生傻了,他万万没想到,和一个村姑的偷欢竟会断送自己的前程,为此而买单,太不值得了。

组织上决定,朱明生暂时停止工作,深刻反省并写出书面检查。

朱明生找到县长,可怜巴巴地求县长救他逃过这一劫。县长也没有过多地批评他,把他的牛皮袋和首饰盒子还给他,要他听从组织决定,最后说:“再进步是不可能了,我给他们打一下招呼,争取一个党内处分,把你现有的职务保住吧。我也是力所能及了。”

朱明生栽了,从高高的云层中一头栽了下来,就像一架被敌军击中的战斗机。他喝得酩酊大醉,坐在文化局的大院里号啕大哭,鼻一把,泪一把的。大家见了,躲瘟疫一样躲得远远的,没有一个人理他。

关永强叫了几个人,把他扶起来往屋里走。到了屋里,他一把拽住关永强的手,“关局长,我亏呀,你说说,现在哪个干部鸡巴上没有问题?他们找小姐,养二奶,包小三,睡下级,咋都没事呢?你就说咱局的这个宋胖子——”

关永强从洗脸盆架上随手拽下一条毛巾,捂住了朱明生的嘴,“朱局长,擦擦汗,醒醒酒。人一辈还能没几个坎,跌倒了再爬起来呀。”

朱明生一把将毛巾拽下来摔在地上,“爬个屁,再有一年我就得被一刀砍下来!”

朱明生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涕一把泪一把嚎起来,关永强冲那几个人招招手,一齐走了出来。朱明生的哭号声突然大起来,狼丢了崽一样,怪疹人的。

关永强心里不由一震。

拿下朱明生,关永强一下子自信了不少。他非常欣赏自己的睿智和果敢,治服朱明生,竟在举盏笑谈之中。他知道,拿下一个朱明生,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出现。宣传部两个副部长,下面想进城的乡长书记中间,不定谁在盯着这个位子。关永强清楚,往下的战斗会更残酷和激烈。他作好了一切准备,任何一个对手出现他都会迎头痛击,半辈子的乡局级生活,已经让关永强的心一点点硬起来。宋局长第一次找他谈话他就想到了一个人,县长书记够不着,他只有把目标锁定在这个人身上。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话一点不假。付小燕在人大教文卫工作委员会工作,接触人大主任吴胜利的机会很多。吴胜利以前是县长,很干板直正一个人,出差到市里省里,或下乡回到县里,从不下酒店七荤八素地搞,经常一碗烩面一瓶啤酒,人称“烩面县长”。在单位,吴胜利有一个邪脾气,不喜欢花里胡哨的女下级,谁穿的鞋跟高了,衣裳露了,妆化得浓了,他都要管。付小燕天生丽质不爱施粉用脂,最喜欢素面朝天,衣服也从不出格。吴胜利很欣赏她,多次冲人夸奖,“睢人家小付,规规矩矩,大大方方的,这才像咱人大的干部!”

吴胜利待见付小燕,下乡的时候经常点名让付小燕随行。付小燕就有了进一步接触吴胜利的机会。有一回,他们下乡带回来一包山韭菜。下车的时候,付小燕把韭菜分成三份,吴胜利、司机和她一人一份。吴胜利一见韭菜很不耐烦地扔回来说他不要。付小燕说:“吴主任,这可是纯粹的绿色食品,包饺子、蒸包子、榨菜角都中,味鲜着呢!”

吴胜利摆摆手,叹一口气:“老伴瘫痪以后,我就再没吃过这些。”

“家里不是有保姆吗?”

“是我一个远门孙女,才十七岁,锅碗上的功夫还不行,包一回饺子,擀出的片又大又厚,包出来的饺子一个个又蠢又呆,味也不是那个味。”

“哦,要不这样,我星期天去你家好好教教这个保姆,姑娘家天生的灶火命,学不了几回就中了。”

付小燕的提议让吴胜利惊喜不已,“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六十岁的人,还是县人大主任,居然吃不上可口的饭菜,也真难为他了。

星期天付小燕就去了,手把手教保姆。一样一样给保姆示范,面和好后要饧一饧,这样有筋骨;肉馅千万不能用绞肉机绞,要用刀剁,这样包出的饺子才有味:韭菜洗净后要把水淋干,调馅的时候打一个鸡蛋,馅就不散了……一锅排小巧玲珑的饺子包好后,吴胜利迫不及待先给瘫在床上的老伴儿下了一碗。下好后盛过去,老伴咬了一口就露出笑,然后像个饿急的小孩一样狼吞虎咽起来。一碗饺子一会儿就见了底,老伴敲着碗说还要吃,把个吴胜利吓得直啧啧:“老东西,你不要命了。”

付小燕和保姆在一边忍不住笑了。吴胜利扭头对她俩说:“我这老伴上辈子是个饿死鬼,你睢瞧她馋的。”说着,忽然叹一口气,“她一辈最爱吃饺子和煎饼,还是那种烧麦秸火用地锅摊出来的煎饼,可现在,去哪儿给她做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下一个星期天,付小燕、关永强又来到了吴胜利家。后面还跟了两个泥瓦工,用斗车拉了一车砖头、水泥和大沙。吴胜利很惊讶,指着斗车问:“小付,你们这是干啥?”

“盘锅台呀,你家这么大的院子,盘一个锅台也不占地方。婶子不是能吃上她喜爱的地锅煎饼了?”

那一天,吴胜利的老伴噙着泪水说:“没想到我快死的人了,还能吃上地锅煎饼。”

吴胜利感动了。

吴胜利就把付小燕这一段情记下了,一直想找机会回报一下。一回,付小燕所在的教卫文委员会要提拔一个副主任。吴胜利打算让付小燕当这个副主任,谁知跟付小燕谈话,付小燕却说她还年轻,把机会让给比她年纪大的人吧。吴胜利对付小燕不得不刮目相看,也越发待见她了。

因此,当付小燕为关永强的事找到吴胜利时,吴胜利想都没想一口应了下来,“年轻人想进步是好事,我一定尽力。不过,人家听不听我老头子的话就不好说了。”

付小燕多精的人,说:“吴主任您太谦虚了,谁不知道只要你认准的人想提拔,常委会上拍桌扔板凳也要办成!”

付小燕这一夸,吴胜利一张核桃皮一样布满皱纹的脸舒展开来,“那可不是,建设局的范玉海就是我披着血布衫在常委会上争成的,多了不敢说,每次换届推荐一二个人,我老头子说的话还是管用的。”吴胜利不把付小燕当外人,索性把自己的打算也说了,“这次换届,我只保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女婿,在环保局当副局长,按说资格不到,可我也是最后一届了,不保他上去以后就没机会了。另一个,就是你家关永强!”

付小燕一迭声说着感谢话,她当然没空手去,家里搜干刮净凑了两万块,用报纸包了,从包里掏出来放在吴胜利家的茶几上。吴胜利见了,坚决不收,让付小燕拿回去,“我要收了,常委会给你家小关说话就直不起腰杆来。我是从工作的角度为小关说话的。”

十一

换届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县里的考察组已经来过。考察组走后,宋局长知道自己任职的时间不长了,他得抓紧把自己想办的事都办了。前一段时间进了两个人,现在又进了几个,塞到二级机构去了。接着他和关永强商量,临退前还要办点实事,说穿了,就是提拔几个人。宋局长要办的这些事关永强没一件赞成的,宋局长进满了人他上任后还咋办自己的关系户,宋局长把人都提拔了,没了岗位,他上任后总得提几个亲信啊。关永强可不傻,心里不满却一点没有表示出来,对宋局长说:“您指到哪,我打到哪,全听您的。”宋局长情绪很好,说自己没有看错人。

忽然有一天,宋局长气急败坏地找到他,要给他讲一个“人走茶凉”的故事。关永强心里一惊,开始检点自己,不知道哪一点得罪了老头子。

宋局长打算提拔的几个人中间,赵飞飞算一个。赵飞飞是财务科副科长,科长退休两年了,一直由她主持工作。一个女同志,既要照顾家里的事,又要安排全局的财务事宜,却样样做得出色。另外赵飞飞还很会来事,经常询问宋局长的身体状况,高血压药按时吃了没有,睡眠足不足。她给宋局长说了一个治高血压的偏方,用银杏叶泡水喝,每年秋天还专门跑到沙窑乡的白云寺摘银杏叶,然后蒸了又晒干装成包送给宋局长。在宋局长看来,这是很难得的好同志。其实她的职务转正问题也早该办了,宋局长一直压着未办,自有一点原因。宋局长在宣传部当副部长的时候,赵飞飞是县剧团的一个小旦,经常找宋局长给她指导戏。宋局长到文化局当局长时,剧团已经散了,赵飞飞就被调到局里当了出纳。后来又提拔她当了副科长。到副科长之后,宋局长没再往上提她,让她一直蹲在那里。宋局长的想法是,势不可占尽,福不可享完,弄得过火了,说不定就出事了。朱明生那个王八蛋,天天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呢。现在好了,一切都成熟了。朱明生蔫了,自己也要退了,提拔几个人,还不是情理之中的事。

还没找赵飞飞谈话,赵飞飞却主动找上门来。这几天找他谈心的人还真不少,都是平时关系不错的部下,多年的相处,感情也出来了,一齐替他不平,说宋局长这么棒的身体再干一届准没问题,上边就是官本位搞什么一刀切!有的甚至还红了眼圈,着实令宋局长感动。赵飞飞一进来,宋局长就知道她准是来安慰自己的,毕竟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得力干将。平时赵飞飞来办公室,从进门到离开,总要替宋局长往杯里添几次水,并不是宋局长喝水怎么快,是赵飞飞眼色快,宋局长刚喝两口,她就加一次。

今天赵飞飞却有些特别,坐下来半天不说话,宋局长一杯水喝剩下一半,她也没给宋局长添一次水。而那样子,却分明有话要说。宋局长心想:坏了,到底是女同志,感情脆弱,一定是为自己的调离伤心,都走了神。宋局长继而又担心:千万不敢掉眼泪,让别人见到,又该胡说八道了。于是他决定打破这种沉寂,制造一点轻松气氛。谁知他还没开口,赵飞飞却开了口:“宋局长我想求你一事。”他点点头。赵飞飞说:“我有几张报销单,是我个人的开支,你签了吧?”宋局长想了想,很爽快地给赵飞飞签了字。赵飞飞脸露喜色,拿着签好字的报销单对宋局长说;“我走了。”说完就一声不吭地走了。宋局长意外极了,半天回不过神来。停了好大会儿,他下意识地端起那半杯茶水,想润一下喉咙,却发现水早已凉了。宋局长两只胖手开始颤抖起来。

于是宋局长就站起来把水杯摔了。于是宋局长就给关永强讲了这个故事。于是宋局长就命令关永强,“人没走茶就凉了,我算看清这种人的灵魂了。开个党委会研究一下,把她的财务科长指了,调宣传科去,到时候你找个理由提出来。”他要让关永强唱这个红脸。

在这个关口,关永强是不想得罪人的。赵飞飞前两天还到他的办公室放骚,把他的T恤衫上的一根线头捏了去,站他身边让他签字的时候,两只硕乳好几次有意无意地蹭他的胳膊肘。弄得他心猿意马,心说要搁朱明生那个家伙,早一跃而起把赵飞飞扑倒了。关永强心里笑,赵飞飞已经闻到什么味,开始向自己靠拢了。这个时候,自己出面把她撸下来,不是结下一个死敌吗?可宋局长他更不敢得罪,宋局长向考察组推荐了自己,这个作用虽说只占成功的百分之三十。但是,如果宋局长代表局党委反对自己,那可就一棍子把自己打闷了。做糖不甜做醋酸,宋局长的作用很明显摆在那里。于是,关永强也跟着宋局长气愤起来:“这个赵飞飞,太不像话了。一定按你的指示,把她撸下来。”

几天后,赵飞飞找到宋局长,眼睛红红的,说:“宋局长,我太幼稚了。”接着泪水扑扑嗒嗒掉了下来。宋局长见不得女人落泪,心立马软了。赵飞飞又说:“宋局长,您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吧。”说罢,还抠了一下他的手心,将一把钥匙交给他,“晚上我家里没人,他出差了,儿子住校。”宋局长的脸由微怒而喜笑颜开,胖乎乎地乐成了一堆。

关永强却还记挂着那桩事,几次来找宋局长,“什么时候开党委会,研究赵飞飞的问题?”

宋局长说等等再说。关永强又来催问,宋局长胖手一摆,算了算了,做人还是厚道一些好。

关永强偷偷乐了。

这件事之后,赵飞飞对关永强感恩戴德,急着要把自己献了,关永强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我要拒绝你,你肯定该伤心,以为在我眼中你的魅力不够。我实话告诉你,你的杀伤力很强,任何一个男人见了你都会浮想联翩。只是在换届这个关口,有多少眼睛盯着我,我要答应你,说不定我的仕途也就走到头了。我还想等扶正之后,赶紧把你的职务问题解决了哩。

赵飞飞又是感谢又是兴奋,说:“关局长,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上刀山下火海,都跟定你了。”这女人发起痴来也很可爱的。

十二

付小燕带回一个消息,宣传部一个副部长盯上了这个职位。这个副部长从省里托来的关系,找的也是吴胜利。

关永强空前紧张起来,和付小燕思想着该怎么办。靠票子说话吧。这年头光凭感情投资到时候怕靠不住呵。俩人商量半天,又把上一次那两万块钱从银行取了出来。关永强在沙窑乡和文化局一直是副职,油水很薄,逢年过节文化馆图书馆几个二级机构多少打点一下,也不过一只猪后腿两壶油什么的。他们的女儿在郑州读大学,老家还有父母需要照顾,因此手头一直很紧张。家里搜干刮净才凑了这个数。关永强问这个数少不少?付小燕想了想回答:不是少不少的问题,是他收不收的问题?

付小燕是在吴胜利的办公室给他的,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晟安全的地方。另外,办公室不可能长时间谈话,付小燕想借机脱身,别跟上次一样又给窝回来。当年浪漫入骨的付小燕几经历练,早已从爱情的天堂回归,成了一个摆弄人情世故的行家里手。付小燕从包里取出来轻轻搁在吴胜利的老板桌上,吴胜利打量着两只鼓鼓囊囊的信封,问是啥东西。

付小燕有点脸红,还有点口吃,“关永强的一点心意,请吴主任收下。”

说完抽身就走。吴胜利一下子明白了,他敏捷地跳起来抓起那两只信封。付小燕已经拉开门了又被吴胜利拽了回来,“嘭”的一下,吴胜利又把门关上了。“小付,你怎么可以这样?快拿走!”说着,就把两只信封往付小燕胸前的包里塞。

付小燕紧紧护着包口,不让吴胜利塞进去,她急得面红耳赤,“吴主任,一点心意,你收下吧。要不我回去跟永强没法交代。”

吴胜利坚决不收。俩人推搡着,吴胜利一双大手就走了空,实实在在捺在了付小燕的胸上。正是夏秋之际,付小燕穿了一件低领女式T恤,该鼓的地方自然鼓了出来。别看付小燕四十多岁的人,乳房却一直很瓷实,保持着良好的弹性。她两只乳房好像两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猛颤了一下。吴胜利的手赶紧抽了回去,俩人都怔在那里。

吴胜利虽然六十岁的人,当过兵体格壮,加上保养得好,看上去不过五十岁。老伴瘫痪多年,他一直没有过过性生活,几乎将那事忘了。吴胜利直勾勾地盯着付小燕,那眼睛像着了火一样。付小燕身材适中,皮肤光滑,头发染得半红半黄,像个小姑娘一样羞答答地站在那里。她的乳房突出,她的屁股微翘,她的大腿紧绷绷的,周身洋溢着一个成熟女人的魅力。吴胜利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日他个哥,真想把她放倒啊。

最终,吴胜利还是战胜了自己。趁付小燕慌乱的时候,他又成功地把那只信封塞进了付小燕的包里。

付小燕两腮通红,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几天后,吴胜利值夜班,付小燕也值夜班,正是防讯时期,县里一直高度警惕着。下午临下班时,付小燕走进吴胜利办公室,把一张纸条留下来,什么话也不说就走了。吴胜利拿起纸条一看,上面一行字,“晚上十点我在值班室等你,不开灯”。吴胜利眼睛里回味着付小燕刚刚离去时圆鼓鼓的屁股,腾一下被点着了。“日他个哥,这是老天叫我犯错误呵。日他个哥,顾不得了……”他像只困兽一样在办公室里来回转圈,喃喃自语。

晚上十点钟,吴胜利来到了值班室门口,里面黑乎乎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吴胜利犹豫了,想退却了。这时,门一下子开了,一双小手伸了出来,一下子将他拽了进去。接着门被反锁上了。黑暗中,吴胜利摸到了一个光光的身子,从上到下竟什么也没穿。吴胜利知道自己完了,彻底完了,他向自己的本能投降了。吴胜利抱起了那个光光的身子,光光的身子立即呻吟起来。吴胜利被一个女人的体香牵引着进入了小巷的深处,他一时间不能自己,像头老牛一样哞哞闷吼起来。

完事之后打开灯,这个女人竟然不是付小燕!吴胜利如坠雾里,不免有点吃惊:“你是谁?付小燕哪里去了?”

女人冲他妩媚一笑,一边穿衣裳一边告诉他:“我是文化局的赵飞飞,燕姐的好朋友,燕姐的功夫不行,我替她来侍候你。要不要我告诉你手机号,以后随叫随到,为领导服务,是我的荣幸。”

吴胜利有些发傻。赵飞飞说完像个小女孩一样仰起脸,又问:“怎么样?滋味不错吧。”吴胜利点点头又摇摇头,赵飞飞扑哧一下笑了,“要不要再来一回?”

吴胜利摆摆手,心里直翻腾。两人说着话,赵飞飞双手背到后面,胸罩扣了几次没扣上,她抬腿照吴胜利屁股踢了一脚,招呼他,“哎,一点眼色都没有,来帮我扣上。”弄得吴胜利哭笑不得,想紧脸也紧不成了。

不久后,付小燕从吴胜利家的保姆嘴里得知,宣传部那个副部长又去吴胜利家,被吴胜利拒之门外。

十三

拿下吴胜利,付小燕松了口气,心说可以吃一颗定心丸了。关永强心里却很不踏实,他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果然,就在常委会快要召开的前夕,突然杀出一匹黑马,据说是下边一个乡的党委书记,又盯上了这个位子。

据说,吴胜利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开始吃礼了。

所有的消息都不是空穴来风,所有的据说都使关永强心惊肉跳,血压直线上升。关永强让付小燕去打探打探,这座朝自己压过来的大山是哪方神仙搬来的。

付小燕去吴胜利办公室,吴胜利却故意回避她,一个电话居然打了半个小时,一直到有人进来才放下电话。晚上去他家,保姆支支吾吾,说吴主任不在家。付小燕往屋里瞅,刚才客厅的灯光还亮着,这会儿却关了,漆黑一团。她知道,吴胜利心里有鬼了。

关永强一听,空前紧张起来。他和付小燕商量,“咱也准备用票子砸他吧!什么干板直正不收礼,装的!没有猫不吃腥的!”

付小燕认为吴胜利这样做一定事出有因,她也不好多分辨什么。最后她同意关永强的意见,问:“送多少?”

“人家送五万,咱得压住他,六万吧。”关永强狠狠心说。

“好吧,我去找俺兄弟借二万,加上咱原来的二万就四万,剩下的二万你想办法吧。”

关永强找了两个朋友,这两个朋友平时见了面总爱问:“有事没有?有事你可张嘴呵!”特别是喝了酒,嘭嘭嘭把胸脯拍得山响,“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关永强提出借钱,一人一万,俩人一下子愣了,先是说手头不现成,缓两天再说,等了两天再找他们,却一个个没了影。后来连手机也不接了,再打竟关了机。关永强冷笑,他听人说过,这年头要想跟一个人断交就找他借钱,保准管用。这话真是一点不假。

如果两万块钱把关永强难倒,那这大半辈子还不是白混了。他只是不想太声张罢了。这时候借钱谁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呀。

凑齐钱,付小燕找了一个机会在吴胜利家里逮住了他。付小燕摊开报纸,六捆硬扎扎的钞票赫然入目。吴胜利羞愧满面:“唉,我这一世清名保不住了……”原来他的孙子在新加坡读中学,一年就得15万学费生活费,儿子儿媳来逼他要钱,说没有钱给房产证也中,去搞个抵押贷款。孙子也从新加坡给他打来电话,说爷爷我去饭馆洗碗被扎烂了手都化浓感染了……一狠心,吴胜利才决定利用这次换届搞一点收入,他要用自己的晚节来换取孙子在新加坡的舒坦。吴胜利摇摇头叹口气,“小付啊,我已经答应人家了,一个闺女咋好许两个婆家?”

付小燕何等伶俐的人,话就放在嘴边,“吴主任,买东西还有个先来后到呢,你可是先答应俺家永强的啊,是不是?”

吴胜利一怔,点点头:是呀,是呀,自己已经答应了人家付小燕,只是当初没收人家的礼罢了。吴胜利不好再说什么,就对付小燕说:“好吧,我把那一家回绝算了。”

谁知竞争者听说后,又加了五万,整整十万。吴胜利不好再回绝了,孙子在新加坡留学的费用缺口大着呢,他不想让孙子再去洗盘子。

这简直成了拍卖会,竞争者跟关永强玩开了游戏。关永强和付小燕傻了,加码也得有资本呀,他能是人家乡党委书记的对手吗?两人一时陷入了困境。

这一天,关永强从外边领来一个中年人,中年人手里拎一只密码箱。中年人一进门就四处打量起来,客厅、卧室、阳台、卫生间,好像到了自己家一样。付小燕很生气,她还没有见过这么不懂礼貌的客人呢。这时,中年人曲起指头敲了敲卧室的门,一副财大气粗的口气,“肯定是刨花板,我还要重新装修,一律用实木板。”接着又踢了踢地板砖,“掘了铺木地板,现在谁还用这个?”

付小燕一下子明白了中年人的来意,他吃惊地看着关永强。关永强说你听我解释,把她拉进了卧室。等中年人打开密码箱,关永强一摞一摞数钱的时候,卧室里传来了付小燕抽抽泣泣的哭声。付小燕的哭声很闷,她是个要强的女人,一定是嫌败兴,用被子捂住了头。关永强心里七上八下的,嘴上却光明一片,来安慰付小燕。说不要紧,不就是一个单元房嘛,等他做了局长,就把文化馆那片空地开发了,盖商品楼,到时候想住几楼住几楼。

付小燕又给吴胜利送去六万,加上上次的,十二万,总算压住了那个乡党委书记。面对那一摞摞钞票,吴胜利的情绪突然急躁起来,像一只困兽一样在客厅转着圈。他突然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一下子老泪纵横,“我也是没法啊——”孙子一次次给他打电话,威胁他再不寄钱就准备去新加坡的大街上做乞丐。

吴胜利最后表了态,那一家给他加一百万他也不会变卦了。要不,他就真不是个人啦。

付小燕和关永强总算吃了一颗定心丸,开始张罗着租房搬家。中年人只给了他们一个星期的期限,房子还没顾上去租哩。

搬过家,关永强刚喘了一口气,一个消息又让他不安起来。那个竞争者在吴胜利跟前碰壁后改变了进攻方向,转向了县长,出手就是二十万。还从乡里拉来一汽车狗蛋狗鞭,给组织部和办公室的人挨门挨户送到家,四处联络感情。

关永强坐不住了,他决定找这个竞争者谈一谈。与其两败俱伤,不如一方提前退出来。真不行,自己就放弃了,关永强已经做好了撤退的思想准备。

十四

电话里,关永强一腔怒气,“犹抱琵琶半遮面,你该出来了。”

曹大辉像只青蛙一样呱呱笑个不停,“出来怕你扁我。”

“公平竞争,我扁你干啥?见个面,咱俩好好谈谈。”

“中,你指地点吧。”

“豫北乡下大酒店。”

“一言为定。”

关永强赶到豫北乡下大酒店时,曹大辉已经戴着墨镜像地下党接头似的等在门口了。关永强环顾一下,问:“哦,单枪匹马,不怕我暗算你?”

“就是鸿门宴,我也要闯一闯。为了说话方便没让司机来,我骑你嫂子的摩托来的——”说着,曹大辉拍了一下他骑来的摩托,是一辆溢光流彩的女式踏板车。

俩人抱着肩往里面走,关永强第一次感到曹大辉的手那么潮湿有力,自己的肩头仿佛踏上了一只马蹄。他心里叹一口气,自己哪是曹大辉的对手啊,人家是一方诸侯,腰包早填瓷实了。关永强撤退的主意已经拿定了。进了雅间,曹大辉从包里取出两瓶剑南春,“今天不醉不归。”

关永强笑笑,很遗憾的样子,“唉,没有狗蛋狗鞭,茅台喝起来都不香啊。”

曹大辉一怔,马上又呱呱笑起来。他一边吩咐服务员先上两个凉菜垫着,一边拧开盖往碗里咕嘟咕嘟倒酒。关永强擎起酒碗,逼视着曹大辉,“那么多局委空着,为啥非要跟我一个槽里抢食?”

“好的局委轮不上咱,烂的不想去,我是宣传部下去的,到文化局来,天经地义呵。这是高人指点我的。”曹大辉吱一口,酒下了一半,他噘起嘴,接着往下说,“再说,咱俩这关系,谁当一把手还不一样?让你当,我心甘情愿给你当副手。老弟,你该清楚,我不跟你竞争,照样有人跟你争呵,这叫肉烂烂在一个锅里。懂不懂?”

“哼,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知道不知道,为了活动,我把房子都卖了。要不是你的狗蛋狗鞭冒出来,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再争下去,说不定我就得卖老婆了。”

“该罚,该罚,我喝了——”曹大辉以酒作掩饰,打着哈哈,“老弟,不就是十万八万块钱嘛,当不成局长我给你补,中不中呵?”关永强心里不舒服,又问:“你就不怕我把那事给你翻出来,鸡巴上的事组织上可不会放过你的!”“你以为我恁傻,留着小辫叫人抓。告诉你吧,我早托人去派出所把笔录销毁了。当时罚款也没收据,谁敢说我那个了?”关永强听了心里不由叹一口气,人家啥都想到了,是志在必得啊。

俩人都夹着气,酒下得很快,一瓶很快就见底了。开第二瓶的时候,关永强出来解手。走到大厅,通过玻璃窗他一眼就看见了曹大辉骑来的摩托,转身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他不由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他先去了卫生间,一边解手身子还一边抖着。关永强原来打算退出了,现在突然改变了主意。“老子把房子都卖了!老子把房子都卖了!”他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他对着镜子洗手的时候,手一个劲地抖。他低下头,在自己右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两只手才一起停止了颤抖。他知道自己进入了一场杀戮之中,再想收手已是不可能了。

从卫生间出来他走出了酒店,他抽出一支烟,对火的时候烟却掉了下来,落在了那辆摩托车后面。关永强蹲下身拾烟,手却握住了摩托车的刹车片,三下五除二,他很快就把螺丝松到了最大限度。也就是说,那辆摩托车从他站起身开始,已经是零刹车了。

关永强回到雅间,脸通红通红。曹大辉瞥他一眼,问:“瞧你脸红得猴屁股一样,这点酒就顶不住了,上次在后河,咱一人吹了一瓶高度全兴。”他举起刚开口的那瓶剑南春,“敢喝不敢喝了,不敢喝你就投降。”

“狗才不敢喝哩。”关永强把空酒碗往曹大辉跟前一搁,“倒酒!”

俩人较上了劲,谁也不肯说软话。等第二瓶酒见底,俩人的醉态就出来了。相互搀扶着往外走,曹大辉问:“谁结账?”

“当然是你!一把手,你有签字权。”

曹大辉嘿嘿笑,就把账结了。人家找他零钱,他摆摆手,不要了。出了酒店,关永强问:“你行不行呵?要不行就打的走,把摩托车先放他们这儿。”

“屁话!这点酒能把我放倒,别忘了我可是在乡里锻炼出来的,当了乡镇长,一斤七八两,知道不知道?”曹大辉的酒量确实可以,目前为止脚步都没有打弯,他把钥匙插进去,一下就打着了火,摩托车往前拱了拱,又停下来。他扭头问关永强,“你咋走,我带你走?”

关永强摆摆手,“不一个方向,你先走吧。我打的。”

“那我可先走一步了。”曹大辉稍一加油,摩托就冲了出去。他是个急性子,起步后不停地轰油门,摩托车像一只离弦的箭一样朝着前方冲去,一眨眼就不见了影子。

关永强霎时出了一身冷汗,浑身都湿透了。

十五

关永强提了一堆营养品来到县医院住院部,曹大辉的媳妇见了,赶紧迎上来:“关局长你又来了,老曹住院这几天,你天天来,让我说啥好呢?”

关永强摆摆手说:“自己人,别见外。”说着走向病床上的曹大辉。曹大辉的媳妇放下关永强提的东西,叹一口气:“老曹以前在乡里害个感冒,乡里和村里的干部就成群结队来看他,还往家里丢红包,说是让他买营养品。这回出这么大的事,乡里只来了一回,代表组织的……”

说着,她抹开了泪。

关永强一边劝她,一边掀开了盖在曹大辉脸上的纱布。曹大辉像个孩子似的冲他笑着,一脸无邪。关永强轻轻叹一口气。

曹大辉成了植物人,回到了他的童年时光。

关于换届的常委会终于如期召开,是在一个晚上。组织部长汇报了考察情况提出了干部的初步配置方案,接着就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确定新班子。很多乡局级干部都开着手机,翘首以盼。常委们出来解手的空隙就把消息传了过来,谁谁谁去物价局,谁谁谁去交通局……消息像长了翅膀,在这个县城的上空飞来飞去,有人欢喜,有人丧气。

说到环保局时,书记提了一个局长候选人,县长也提了一个,这时吴胜利站了出来,他提了自己的女婿。组织部长马上提出异议,说吴胜利的女婿担任干部时间太短,说足了才一届,也没有突出的政绩。吴胜利火了,脱了外衣摔在沙发上,点着组织部长的鼻子骂,“我当县长的时候你还是办公室一个小干事,提你当副秘书长,多少人反对,说你乳臭未干,要不是老子保你,你能有今天!”

组织部长还想说什么,书记和县长拦住了他,书记劝吴胜利消消气,然后对大家说:“吴主任干了一辈子,做了一辈子贡献,也快到限了,想在子女中培养一个接班人,继续为党的事业做贡献,我们应该理解他,支持他。我同意吴主任的提议——”

书记一表态,其他人都不好说什么了。负责做记录的市委秘书长刷刷刷记下了这个决议。

常委会开到一半,吴胜利出来小解。吴胜利情绪非常激动,他知道自己上半场胜了一个球,下半场还得胜一个球。下半场那个球就是为关永强胜的。吴胜利抖落完系上腰带,调整了一下情绪往回返。出厕所的时候他忽然一阵口干,心慌得要命,支撑着走到会议室门口,突然倒了下去。通讯员听见动静跑出来,一干人马上乱了起来。

等120赶到时,吴胜利已经僵硬了。医生翻翻眼听听心跳,初步诊断为心肌梗塞。

常委会暂停召开,但吴胜利的第一个提议却已生效。

尾声

吴胜利这一去,关永强的卖房款就打了水漂!在这个小县,打个喷嚏都能惹来一场关于秋雨的话题,何况这么大的事!嘲笑铺天盖地而来,仿佛海啸一样。

关永强天天在租住的小屋喝闷酒,付小燕很贤淑,一句埋怨的话没有还天天给他温酒做菜,想方设法安慰他。这天,正做菜的付小燕突然发开了癔怔,炒锅烧红了噬噬响着也不放油,搂着个铲子嘿嘿笑,一边笑一边嘟哝:“房呢,房呢,咱连个窝都没有了?”关永强扔了酒杯,上前夺她的铲子,她死不松手,说这是她那三室一厅的钥匙,谁跟她要她就跟谁拼命。说着还当真在关永强头上狠狠敲了一下。

关永强双眼含泪,长长叹一口气。他知道,折腾来折腾去,自己却是把自己拿下了。命啊。

谁知县委的任免文件下发后一个月,各局委乡镇办公室又收到一份任免文件。文件上任命关永强为文化局局长,刚刚任命的那个局长另行安排。不少熟悉关永强处境的人都说,浇水总算看见花了,这下付小燕的疯病该好了。

刚任命一个月的文化局局长搂着这份文件正在办公室发呆,心说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这时关永强一身笔挺的西装进来了,径直走到新局长跟前,请他让位。新局长好不气恼,决定去组织部探个究竟。关永强命令跟进来的通讯员小明,马上召开机关全体会,他要布置下一步的工作。各科室人员进屋时,发现关永强两眼放光,精神百倍,心说当了正职就是不一样,焕然一新啊。

关永强发表了近一个小时的就职演讲,然后开始一二三四布置全局的工作。赵飞飞也格外精神,扭着屁股,不停地给关永强杯里续水。一会儿一趟,一会儿一趟,简直要扭出一朵花来。科长们频频点头,心里夸关局长思路清晰,有魄力,比宋胖子水平高。关永强看见朱明生坐在一个角落里,就大声招呼他:“老朱,我们要团结,不要搞分裂!只有团结起来才能把局里的各项工作搞好,再上一个新台阶。是不是,老朱?”结果弄得朱明生支支吾吾,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会议进行到一多半,门咣一声开了。刚刚离去的那个局长又回来了,后面跟着组织部的人,再后面是县医院神经内科的大夫。一干人直奔关永强,架起他就走。关永强喘着粗气,手足不停挣扎。

这件事在县城传得沸沸扬扬,一时成了街头巷尾的中心话题。为了减少负面影响,县委决定全额报销关永强一家的医疗费,把两口子双双送进了市精神病医院,力求尽快让他们恢复正常。要不,下一次关永强指不定敢发一份文件把县长也换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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