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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柠

2013-04-29潘小楼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马尾

潘小楼

太阳下去了,半个天空都是葡萄粉。女孩走在前面,马尾辫一跳一跳的,像个孩子。可不就是个孩子,男人想,她今年多大了,二十五六,不对,应该是二十八九,但看起还是十七八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身上,指针仿佛在某个点上永远停留了下来,不会再往前去了。年轻男人面对这样的女孩,该会有诸多不甘。但他四十三了,如果你已经尝试并厌倦了女人的多变,这种简单到了纯粹的极品,是能够让你心生慰藉的。

他们是在公路上下的车,顺着一条岔开的水泥小路,已经走了有半个多小时。一路上都是裂纹和凹坑,覆着一层厚厚的灰土。没有车辙,一脚踩上去,能激起细细密密的尘埃。女孩背了个包,包很大,膨胀开了,和她的身形极不相称。她坚持要自己背,包里装的是什么,她没告诉他——总不会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女人过于纯粹的副作用就是多少有点偏执和怪癖,如果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想,他应当包容,譬如,她坚持的这一趟行程。

女孩站住了,男人的目光越过她的肩,沿着小路往前看去,尽头依稀是一个破旧的工厂大门,门牌上是“红岭水泥厂”几个大字。水泥灰的底,暗红的字,耷拉着,像演出结束后的舞台布景,这应该就是这趟行程的终点。但她没有继续向前的意思,而是偏过了身。她旁边是一大片蒿丛,长了有半人高。停了有一小会,她拨开了蒿草。深秋的蒿已经焦枯了,茎叶劈里啪啦脆响。顺着她拨开的缝隙,男人看到一道硬地,显然,很久以前这里是条土路,只不过现在被荒草湮没了。

两人继续往深里走。浓重的粉尘,呛得男人一阵干咳。女孩倒没事,依旧在前面安静地引路。走过那片蒿草,男人眼前撕开了一片稍平整的荒地,边上一排房舍。暮夜压了下来,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声,只能辨出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小工厂里最常见的平房,已经被拆了大半,像一个不加修饬的巨大墓场。女孩的步履快了起来,等男人赶上来时,她才放慢了脚步,走过一扇刷了绿漆的玻璃窗,最后,在隔壁一间的门口,她停了下来。

女孩转回身,踮起了脚尖,男人只觉得一块手绢样的东西朝自己眼睛蒙了过来,很快便在他后脑勺上打结完毕。之后,她细小而柔软的手指朝他的掌心伸了进来,冰凉的,牵起他走。门是虚掩的,推开了,一股无主屋子的霉干昧。女孩把他牵引到了房内,放开了手。男人听到她小心插上了门闩——似乎是三道,划亮了火柴,她间歇划了好几根。接着,便是取出东西,挪动重器,很大的动静。粉尘又一次让他的喉咙痒起来,所幸,没有持续多久。一切停当后,男人听到了她这趟行程的第一句话:“我好了。”

男人扯下手绢,刺到他眼睛的是整片的满红,他下意识收了眼睑,许久,才睁开。屋子很空,但都被红光满上了,细一辨,是屋子里点了一圈红烛,没有气流,焰心笔直,烧得恬然。两人带上的所有户外照明设备也都开了,外罩了一层红纱。屋子中央,是个铁床床架,也挂上了红色的幔帐。男人吃了一惊,这个场景不该属于现实世界,至少,不应该存在于这个墓场样的厂区。他觉得自己像是闯入了他人的一个梦境,这里正在举行一场纯私化的仪式,香艳,神秘,极致,而所有的这些,都与他无关。

女孩的声音是从幔帐里传出来的,这是唯一让男人觉得接上地气的事物,顺着声音的方向,他走了过去,掀开了幔帐。在这最为浓酽的光区里,女孩仿佛换了另一个人,她半躺着,深棕的眼睛小兽般晶亮,红色珊瑚绒毯托着她蜜色的裸体,颀长,丰润,柔软,散发着琥珀一样半透明的光泽。男人此前见过无数个女人的裸体,照理说,不应该还会有惊艳的感觉了,但这样的情境,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她美得太不真实,就像一个记忆碎片远远投放过来的幻影。

她看着他,平躺了下来,像一个不设防的洞穴。他闻到了她处子样的气息。

青宁提着一只编织藤篮,在野地里淌,带水珠的草叶尖滑过她的脚踝,冰丝丝的。篮里已经装了有大半篮野生青柠,她记得往里应该还有几株。阳光已经打斜,照在脸上,是软和的金黄。骤雨初歇,暑气被压了下去,变成水蒸气,又笼了起来,刚刚好的湿度和温度。这是位于厂郊的一片野地,叶片上的灰粉被冲刷干净后,夏日南国特有的底调显现了出来,那是一种深到发蓝的绿。她脱下了鞋子,踩到了地上,红泥地是酥软的,浅浅的脚印,没有浆,脚心是爽洁的。她只觉得野草和小灌木没过了膝盖,腰身,脖子……最后,工厂的轰鸣声越来越远,满耳都是野地里的天籁之音:虫鸣,水珠顺着叶片层层跃跳,土地汲饱了水分的饱嗝。她吃吃地笑了起来。

谁知笑声一起,她就听得一阵惊惶的扑腾,是人声,一个女孩从野地深处闪了出来,瘦高个,马尾高扎到头顶,丹凤眼,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马尾勒出来的,看上去比她大三四岁,身上沾着草叶,腕上还包着粉红色的手绢,两眼圆瞠瞠把她从上到下扫了一遍,低低说了声:“哪里来的土妞,滚!”女孩身后,似乎还半躺着个人。

青宁掉头就跑。她跑向的,是矗立在平地上的红岭水泥厂,父亲的宿舍,是位于工厂和野地交界的一排低矮平房。建厂之初,厂里按单身宿舍的规格建了一批单间,第一批农转非的青年职工住进了进来。很快,他们与先前在乡下就已经处好的对象结婚、生子。因为是单职工家庭,分不到单元楼的房子,空间吃紧了,没办法,很多人便自作主张地开后门搭私棚,或作孩子的房间,或堆杂物,或作厨房。

青宁把藤篮放在自家棚门外的杨桃树下,进屋舀水。母亲在屋里做着饭,隔了房门和父亲说话:“……一个星期后我们就回去了,你得空给青宁做只木箱,全宿舍就她没有自己的箱子,说出去都让人笑话,亏她爸还是个捧铁饭碗的工人……”青宁和母亲并不是厂里的常客。按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户籍政策规定,子女的户口随女方,她跟的是母亲的农村户口。因为异地念书要缴高价,大考也要回原地,所以她一直在籍贯地的学校念书。每年寒暑假农忙过后,母亲才会带上她,到父亲的工厂里小住一段。

父亲没有回话,青宁往房门里看了看,和往时一样,他坐在办公桌前,背对着她。不同的是,这回他既没读书,也没看报,而是在整理抽屉里的东西。桌前那扇刷了绿漆的窗户关上了。

母亲蹲在地上,胖壮的体态,看着有些吃力。炉火映在她紫膛色的脸上,烟灰熏得她的眼角微微眯了起来,乍一看过去,一脸的喜相。没有得到回应,似乎没有影响她的心情,和沉默少言的丈夫生活了十多年,她练就了一个封闭的对话系统,在这个空间里,她自给自足。叨完木箱的事,她很快另一行:“……隔壁有人搬进来了,刚才还跟我打招呼了,说是姓谢,厂里搞宣传的……”隔壁原来住的是厂办的余干事,他和厂里一个女工结婚搬进单元楼后,这空了很长一段时间。

父亲还是没有吱声,青宁有点替母亲难为情。她舀好水,走出棚门,冲刷篮里的果子。母亲注意到了那个篮子,她的注意力转向了她:“你快把手好好洗一洗,要不,吃饭的时候一股臭。”

青宁伸开手指,她的十指纤长,小巧的指甲盖上透着微微的粉,她把手指凑近鼻尖嗅了嗅,是沁人的柑清气。“不洗。”她嘤嘤说了一句。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看到隔壁间棚门前,一个身穿白衬衫的年轻男子站定了,正看着她。她没敢劈脸迎过去,而是低下了头。她看到自己光着的脚,正踩在厂区肮脏的灰粉上,裤管高高卷着,上面还挂了苍耳和小棘子。她的身上一定是湿透了,她感觉到刘海紧紧黏贴着脸颊。而所有这些,全然被这个陌生男子看在眼里——她的脸立马红到了脖子根。许久,男子还是没有走,她忍不住把脸转了过去,没有人,只有门口挂着的一件白衬衫正随了风,在朝她微微地动。

“青宁!”晚饭过后,父亲坐回办公桌前叫她。屋里很闷,桌前的那扇绿漆窗又关上了。她走了过去,抽屉被拉开了,桌上是一大捆纸币,十元,五元,两元,一元,毛票,分票,整整齐齐用橡皮筋捆扎了。“明年就要中考了,你要是愿意,我去把你的户口转过来,以后你就跟着我,在阗州县中学念书。”

青宁朝抽屉里一看,全被掏空了。

“三千八,转一个户口。”父亲的手搭在那捆纸币上,苍白而修长的手指从纸币捆上滑到下,他滑得很慢——他当时的工资是一个月一百一十九元。

她没有说话。

“你不愿意?”

她站在原地,不好点头,也不好摇头。和母亲正好相反,她一站到父亲面前就紧张得说不出话。

父亲摆了摆手:“要不,你再想想,离开学还有一个星期。”

她舒了口气,转身上了阁楼。阁楼是今年父亲给她新搭的——棚户要做厨房,父亲只好向空中发展,搭了她的房间。阁楼很窄,只能放下一张小床和一张小桌,连走路都要猫着腰。空气很闷,没有对外的窗户,屋与屋之间的连体墙高处原本是有一排通风口的,也让父亲用报纸给糊上了。光线很暗,不论白天还是黑夜,照明就只能靠父亲拉上来的那一盏钨丝灯。但青宁喜欢这里,总比睡沙发床好多了。沙发床是下面单间的一张木沙发,父亲自己做的,之前白天支起靠背当沙发,晚上放平了当她的床,离父母的床就一步之隔。

她悄悄盖上阁楼入口,没有开灯,摸到床边,脱掉外衣,躺了上去。“青宁,青宁,要不要把风扇搬上去?”母亲的声音。她不应答,过了一会,在电风扇的嗡音里,就听见母亲小声说:“真的要转啊,不知道多少年了,才攒了那么一点,再说,其他单职工的小孩都在乡下学校,不也是一样念。”“乡下的学校哪能和县里的比。”“……也好,她户口跟了你,以后去厂里定点的中专,等她毕业回来,你去走个人情,说不定她可以像其他双职工小孩一样进厂,稳稳当当接你的班。”“她不能去中专,她要念高中,她要考大学。”“考大学,也好……哎,你说户口这东西,现在竟然还可以花钱转了,前几年我和青宁过来,到下面江边去采野菜,看到一大群人围住个女的,从上游漂下来的,早没气了,听说是绢纺厂的,一直没办法农转非,城镇户口的男青年不愿娶她,她也不愿回去嫁村里的,一拖年纪大了,就……”“睡吧!”父亲的声音。母亲不说话了。

青宁也闭上了眼,身体里的水分挥发出来了,但没有散掉,被锁在了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她觉得自己悬浮了起来,在一片蓝绿色的海里。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在做梦,因为她从未见过海,一睁眼,就看到对墙上映出了数个浅浅的红晕。应该是夜半了,没有人声,隔着窗户,听到的是虫鸣,更远的,是生产区的轰鸣。光晕是从她这面的通风口透过来的。通风口的位置很高,如果不是父亲这个凭空的阁楼,她也许永远触不到。她贴近其中一孔,用舌尖舔破报纸,红光射穿了进来,像一个通道,通到了她房间里。她直起了腰身,凑近光孔,屏住了呼吸朝下望。

像一个魔盒初开之际的情形,浮动在红光里的影像芜杂纷乱,顿了好一会,她最先看到的是傍晚的那件白衬衣,灯光沁红了,正背对着她。衬衣里那个人头发乌亮,光着两条直腿,而他的衬衣并不长,她的脸微微红了起来。他面前是一个四方搪瓷盆,从边角看过去,里面是浅浅一层药水。他正拿了小镊子,在药水里漂洗着什么。他做得很安静,慢研细磨的,很是享受。在他周身,都是行李,成捆的书、报纸、黑胶盘,打开了的,还来不及打开的,散了一地。过了一会,他将药水里的东西小心地钳了出来,是张湿淋淋的照片。他身后是一排排带有小夹子的横拉线,他转过身,将照片夹起来晾晒。忽然,他像是觉察到了什么,朝她这边看了上来。她一偏,紧贴着墙壁,心怦怦跳得厉害。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刚才一晃而过的那张脸,和傍晚时分她余光里的那张脸,都愈见清晰起来,并紧紧重叠在一起。当时他到底是真的在那里,还是不在,她也糊涂了。

停顿了好一会,她终于可以确信他不会从那个粉笔盒大小的通风口穿进来,便又凑近了光孔。还好,他转回身去晾晒照片了。旁边的横线上,照片被他一张一张地拼了上去。他似乎不是在晾晒照片,而是在玩拼图游戏。单张照片上拍的是什么,她看不出来,那不是当年常规意义上的照片,没有人,也没有景,白底上,只有一些光泽、饱满、张力十足的块状物。最后一张拼上去之后,他还是背对着她,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抱着双腿,下巴支在膝盖上,对着自己最终的成品。他身上的白衬衣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了,紧紧黏贴在背上,细腰宽肩的型,清晰地显现了出来,脊椎微微的弧度,就像一张绷紧了的弓,和照片拼图一前一后,供她对比参照。她认出来了,照片群拼贴出来的,是一个男子年轻而光滑的脊背。

第二天正午,青宁仰起脸,阳光隔着杨桃树的阴翳透进来,是微润而半透明的,她眯起了眼,微笑了。隔壁棚屋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她知道是他,只能是他。她抓起了玻璃瓶,一只只摆到了向阳墙壁的木架上。那边开始了泼水声,不像是洗衣服,应该是在洗澡,和她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墙壁。这个时候洗澡——也难怪,他窗户是封死的——和她的空间一样。玻璃瓶全都被她摆到了木架上,所有的折光和反光汇聚一道,在她眼前出现了一壁的水纹光。她伸出手去,划过一只只瓶壁,指甲的轻叩声是轻灵的,像一枚枚水珠,坠到了深潭里。

终结性“哗”的一声,过了一会,隔壁棚屋的门开了,但她没看过去。最大的那只玻璃瓶瓶壁上凸映出她现在的样子,和昨天已经两样了,两条棕栗色的束辫,白棉布裙,干净而清爽。他也映了上来,在距离不到三米之外,晾晒着他的白衬衣。还是白衬衣,在这个到处都是粉尘和油污的厂里,你很少见到有男人穿白衬衣,下了班,休了假也一样,都是蓝、黑之类耐脏、耐旧的深色和重色——这个工厂里长出来的颜色。

他在瓶壁里朝她看了看,但没说话。她觉得自己正一点一点变得透明。不能再这么傻坐着了,她必须要做点什么。她抓起其中一只瓶,瓶身是温热的,壁内的水滴已经干了。她一捏竹筛里的青柠,已经晒蔫了,温软的柑香。按着一层粗盐,一层青柠,她铺装到了小瓶子里。

“柠檬是这样腌的啊,我一直以为是隔水蒸了才下盐的,我外婆就那样做的。”他一直等到晾完,才跟她说了这话。他的声音带点磁,然而并不低沉,和她想的一样。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头低下去,看着玻璃瓶里晶黄的盐粒,簌簌地往下掉,填满所有的空隙。

他笑了笑,说:“你还真不喜欢说话。”说完,回屋,关上了门。

她放下了手里的瓶子,站了起来,那件白衬衣正对着她,水顺着衣角流下,一滴,一滴,敲打着红砖硬地。她走了过去,把衣服反挂了,手沿着衣背顺了下来,指尖上滑漉漉的。她想起了那个在午夜红光里浮动的房间。

一连几天,她阁楼下的生活过得潦草而又匆忙。像一个生怕错过任何关键细节的观影者,她一结束手头上的事,便窝到小阁楼里,俯看他在房间的生活。他也并不是总是那样。白天,他会像这个工厂里的任何一个工人一样,吃饭,午睡。不是那么深的夜里,他也会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看书,听碟。只有夜深到所有人都熟睡的时候,他的演出才会在红光里开始。有时候他会安分得像个初生的婴儿,在两个多小时里,对着房间里的一面大镜子,静静地吮干一只熟芒果;有时候他又像一匹动脱的野马,无声地奔跑,跳跃,最后迎着海风般高高地扬起下巴。更多的时候,他会以一个资深舞者的姿态,拭擦着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这年暑假结束,青宁没有同母亲一道回去,她拿到了农转非的蓝印户口簿,转到了阗州县中学。

周五下午放学,学生从阗州中学大门口涌了出来,红岭水泥厂的蓝铁皮班车早就在边上等了。这所中学是厂里的定点学校,适龄职工子弟都在这里的初高中就读,学校实行的是内宿制,学生周末才回一趟家,厂里便派了专车接送。

班车上的位子其实不是固定的,但各人都会有自己相对偏好的座,久而久之,就固定了下来。青宁上了车,在吵嚷中挤往最后一排,通常边角上的那个位子是她的,但今天却被人占了,是那天野地里的高马尾,正揪住一个比她文弱得多的女孩,见她过来,便冲着她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同学之间团结友爱啊!”

不知道文弱女孩是什么来路,高马尾青宁倒听说是高中部有名的惹不起。她转身找了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子,刚坐下,便听到了后面传来几记响亮的耳光,接着,便是高马尾压得低低地说辞:“回去赶紧给我把照片烧掉!”不一会,文弱女孩捂着半边脸,跑到她跟前坐下了。

“嘿,乡下转来的那个!”青宁只觉得右肩被人猛地一撞,左手就被一只手往死里摁住了,腕上还包着手绢,这回换成了黄色,是高马尾,窜上了她旁边的位子,扑鼻而来一股很冲的香水味,其实更像杀虫剂,“你见过你的新邻居了,对吧?”她的下巴被高马尾高高地捏了起来:“你今年多大了,十四?十五?哦——十五!真好,有人就只喜欢你现在这个年纪呢!看到你前面那个女生了吧,她去年也是十五,风光得很呢,不过一升高中,就都算老啦……”前座女孩听了这话,双肩一抽一搐,但愣是没发出声音。那是青宁捱过的最长的一次车程,车子呼呼地驶过速生桉夹道的沥青公路。前排的人嬉笑,打闹,聊天,就是没人留意后排的动静,也许,是不敢。

好不容易回到家,正门锁着,青宁一摸书包,没摸到钥匙,或许忘在学校了,或许是上星期去学校的时候根本就没拿。她绕到了后面的棚屋,也是锁的。她一屁股坐了下来。向阳墙的木架上,玻璃瓶里的青柠已经开始出卤了,这时候用来炒柠檬鸭倒是不错的——饿了,她闻得一阵阵烂熟的腻甜,是杨桃树的果子,在红砖地上摔得软烂。她抓起了旁边的一根长竹竿,朝树上狠狠打了几竿。

“没带钥匙吗,来我这里吃饭吧,要不明天我又得吃剩菜。”他推开了棚门。

她背对着他,窘得半天没动。

他又说:“你的碗筷我给你放在这里了。”

她只好捡起了几个最大的杨桃,进了他的厨房。没有油污,也没有油烟味,看来这个厨房并不常用,厂里很多单身的青年职工都一样,自己不开火,饭点到了,饭盒一捧,就去食堂打饭。桌上已经摆了一盘炒油菜,他正背对着她热菜,她便自觉地拿起青花瓷碗,开始盛饭。他把锅里的热菜端上了桌,是一整盘烧鸭,还有一小盏味碟。“厂里的小菜市新开了家烧卤摊,老板是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博白来的,客家人,客家烧卤的手艺应该还不错。”调料是他自制的,加入了柠檬和沙姜,很妙的搭配。他也坐下了,她把盛好的饭递给了他。两人四目相对,她的脸噌地红了起来,不是因为别扭,而是她忽然意识到在这个狭小空间里,两个人的动作行云流水,像钟表里的大小齿轮一样贴合,像桌子上刷白的木纹一样自然,这股无间的日常味,倒比肌肤之亲还要来得亲密,而他在现实中对她而言,却还是陌生的。

“你爸在制成车间,对吧,你知道制成车间怎么走吗,要不要我带你去找他拿钥匙?”吃完饭,他在刷碗的时候这样问她,他以为她父亲在上夜班。

“他出差了,明天才回……”她的头低了下去,几乎埋到了眼前的白瓷盘里,盘子里装着洗净的杨桃。

“那你怎么办,我总不能让你睡到野地里去吧?”

她忽地站了起来。让她害怕的不是他说话的内容,而是他说话的腔调,尾音微微向上扬,带着笑腔。

“好啦”,他甩净了手上的水,走了过来,正色道:“你就先在我这里,明天你爸回来,挑个合适的时间,再回去。”他说着,手里的水果刀一切下去,杨桃熟黄果肉里的汁液顺着刀锋,溢了下来。他签起一片,送到了她嘴边。这个高度很尴尬。嘴,还是手?她还在纠结于接法,他进而往前一送,送到了她嘴里。

她不由得恨自己,这个男人大了她十多岁,在他面前,她就像小狗一样单纯,他也说了,“挑个合适的时间”,他清楚他们所处的局面,他知道她所有的心思,他懂得如何在一戳而破之前止刹,他毫不费力就可以把她逗得团团转。

“我收留了你,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他推开了房间门。

又来了,上扬的语调加笑腔,有了教训,她再不会像刚才那样没见过世面。她往里看了一眼,钨丝灯亮着,朴素的橘光,不是她午夜里见到的那个红色的房间。她胆子壮了起来。“好!”她说。

他微微吃了一惊,继而一笑,她能听得到他心里的声音:“嚯,上道了。”

等她进了房间,他便关上了门。“我习惯一进房间就关门。”他在她还没来得及紧张之前解释道,折腾了半天。她注意到,这个房间不管是后门还是前门,都有三道门栓。不仅如此,尽管他的窗户是磨砂玻璃的,他的窗帘也有两道,都是最粗重的棉麻质地。而在这个关卡重重的密室里,却还是一副没来得及收拾的样子。他脱掉了鞋子,绕过成捆的书、报、灯具、根雕,在散了一地的黑胶盘、照片中小心地寻找下脚地。最后,他站到了这个房间的中心,“把鞋子脱掉,进来,干净的啦,我每天都搞卫生。”他孩子般兴奋地邀请她。他周围看似不经意的一切都错落有致,像画室里精心布过的静物。

他从身边的书报中抽出了一沓黑纸,分了一半给她:“帮我贴吸光纸,暗室墙壁不能太亮。”还好刚才没一惊一乍,她接了过来。他贴挨着她阁楼的那面墙,她贴另一面。

“我弄好啦。”她汗津津地转过身,像一个急于得到老师肯定的学生,却发现他早就贴好了。“来,看着我,我也要好好看看你。”他说着,抓起了她的肩。她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带有侵略性的口吻跟她说话。这又是哪门子的玩笑,她没敢看他的眼睛,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搜刮对策,但没用的,这超出了她的经验。“怎么,不敢吗,你又不是第一次这么看着我。”她只觉得肩膀被抓疼了,本能地一挣脱,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墙并没有全部贴满吸光纸,而是留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正是她窥视这个房间的那孔通风口。

“你今年多大了,十四,十五?”他问,“三天后就十五了?哦,真好!”

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还没等她细究,他就靠了过来。这是她第一次离一个男人这么近,她的脸几乎要贴到他胸口上了。那年代所有的男人都穿着汗衫,红的,青的,白的,在浅色衬衫下透出深的轮廓,她只觉得很怪。但他没有穿汗衫,衬衣紧贴着胸口,他也是湿淋淋的,没有汗味,只有一股清洁的皂香。她下巴被他轻轻捏了起来,他的脸凑了过来,他的呼吸在她的脸颊上来回轻抚。

这回总不会是她会错意了吧,她该怎么办,推开他吗,但凡他有一点点常人的影子,她会所有的良家女孩一样,可他没有。这个人存在于她的经验范畴之外,他下一秒会做出什么举动,她无法预知。他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要么将她吞噬,要么像一个通道一样,将她带向一个前所未有的空间。她站在洞口,被这股巨大的引力牵制着,她的胳膊抬不起来,她拒绝不了他。

“哈哈”,他放开她,退后一步,“做我模特吧,我想拍你,我知道怎么拍你。”

幸好刚才她没有失态,果真还是玩笑,她不是他的对手,他一定知道她刚才在想什么,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是故意的,就是想戏谑她的狼狈。他以为她不敢吗,还是说,他以为她需要经过一番扭捏才会半推半就?经他这么一激,她的斗志倒起来了。“现在吗,好啊,不过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拍我?”看着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她有点小得意,他应该不敢再轻视她了罢,她已经悟到和他对等的对话方式了。

“你的轮廓很特别。”他缓缓地在她周身绕移,像品着一件独一无二的天然品。

“有什么特别的!”

“……让我想起一个人,还有你皮肤的颜色。”

“这一带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她知道她不白。

“不,这一带很多人是橄榄色的,而你是深棕的,蜜的原色,亚热带的珍品。”他在对她的身体进行审美,带有入侵性的,但她没办法打断他,也许是他过于专注,专注得让她感到神圣。灯没打,背景布也没拉,他用手中的相机对准了她,半跪了下去,开始对焦。这个隆重的仪式让她微微战栗了起来。他觉察了,说:“你这么站着,就很好,接下来,是我的事。”

她是三天后才看到那些照片的,几十张照片里,没有哪一张照到她的全脸,但无论哪一张,都能让她一眼就认出自己。第一张是她胸前的一粒纽扣,橘灯下,散发着软玉一样的光泽;第二张是她的锁骨,她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竟然有这么漂亮的锁骨,骨肉相连处小巧的突起,明暗交界处像热化的糖浆一样丝滑……那天晚上拍完照片,她睡他的床,他睡旁边的竹椅,在他熟睡之后,她不止一次想起身从相机里取出胶卷,哗啦啦地拉开。现在想来,幸亏当时没这么做,她一张张翻动着,她翻得很慢。照片里是她的眼睛,嘴角,耳垂,手腕……这是他透过冰冷的照相机看到的她。

“这些都送给你,算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拿回去慢慢看吧——不过底片得留在我这里,我喜欢收这个。”

她捧了起来,又放下了:“我那没地方放。”

“这样好吧,我这多配了把钥匙,给你一把,你想什么时候看,就自己过来看,我不在也没关系,不要翻我的底片就可以了。”

他当着她的面,抽出了墙角的两块砖片,把照片收到了一封牛皮纸信封里,装入了一只小木盒,放入墙洞,盖上了砖片。

她握着那把小小的钥匙,那枚凉锡片在她手心里慢慢焐热了。

这天,青宁值日,去倒垃圾,在拐弯偏角处,看到一个男生搂着高马尾,那男生也是红岭水泥厂的职工子弟,左脸颊上有块疤。她赶紧把垃圾一扔,撒腿就跑。“哎!”高马尾叫了起来,“你垃圾筐忘了拿了。”说罢,和疤脸嗤笑起来。她只得回去,捡起了筐。高马尾朝疤脸使了个眼色,他离开了,她走了过来,像拎一只兔子,把青宁拎到了墙角根。

高马尾点上烟,朝青宁喷了一口:“这就是我们学校的作文第一啊,嚯,以前真是小看你了,会作文的应该会说谎吧,说两句来听听。”

青宁被呛得难受,憋得满脸通红。

高马尾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抹着眼泪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说不了谎。”看看周围没人,她凑了过来,“哎,借我五百。”

“我没钱,我家里也没钱。”五百,是青宁父亲将近四个月的工资。

高马尾嗤了一声:“限你在一个星期内弄到,否则,就别想来学校了;我得去趟医院,再拖下去,肚子都大起来了。这件事情不许告诉老师,你是个聪明人,老师保得了你一时,可保不了你一世呀。”

周末回到家,青宁想起那个空空的抽屉,怎么都跟父亲开不了口。等父亲上夜班之后,她去了他房间。

“五百!”

她赶忙解释,高马尾说对了,她还真是说不了谎。

听她道了原委,他的反应比听到那个数字时还要大。不过,他很快从书堆里抽出了一本,在书页里翻出了钱,归拢起来,交给她。

“做到这一步,也是仁至义尽了。”他说。

她以为那些话是对她说的,这也不怪他,她和父亲拿钱尚且难为情,何况是找他。她握着那些钱,心里想着,他会怎么看她,她看起来像一个诚恳的骗子吗?她懊恼起来,根本就不应该和他提钱的事,这个口子一旦开了,后面即便能把钱还上,他们的关系也变味了。这么想着,她眼泪就啪啦啪啦掉了下来。

他会错了她的意,递了方白棉帕给她:“钱不用你还,拿去交给她,还有,不要说是从哪里拿的。”

她一慌就感觉两手空空,一空就想握紧东西。现在她握着那方白棉帕,柔软,安适,干净,踏实,这就是他的质感。

第二天,在厂门口的蒿草丛,她把钱如数交给了高马尾。高马尾一见到钱,忽地变了脸色:“你拿到钱了?”还没等她说话,一个巴掌便重重地朝她甩来,她只觉得右耳一轰鸣,双肩就被抓紧了,高马尾变了形的脸在她眼前不停地晃荡,还有她带了哭腔的声音一远一近地传过来:“你到底还是弄到钱了,你不是说你家没钱吗,你不是说你家没钱吗……”

星期一她没去上学,她觉得头晕,说不定还是脑震荡,她只跟父亲说了不舒服,说了会去厂医务室拿药,一整天就躲在小阁楼里。她没去他房间,她也没跟他说,她觉得自己已经把事情办糟了,她甚至连学都不想上了。

傍晚她才下了阁楼找吃的。灶台是冷的,桌上是饭菜票。父亲极少开火,母亲回去之后,父女两人几乎都在食堂吃。

饭点已经过了,食堂路上几乎没有人,她打好了饭回来,看到暮霭里,有两个人影在露天电影场放映墙后的芒果树丛里推搡。

高马尾的声音:“你不要我,自然有要我的人。”

是他的声音:“你又何必这么作践自己,我说了我不会在乎的。”

高马尾冷笑了一声:“‘不在乎,你骗不了我,我知道钱是从哪里来的,你可真大方,不过你是对她大方呢,还是对我大方……”

青柠站在露天电影场观众席的斜坡上,听到这一句,感觉到地面动了动,头似千钧般压了下来,她从站的地方一路倾滑了下去。

回到家,饭盒放到桌上,开都没开,她就上阁楼摸出了钥匙,从棚门进了他的房间。自从他把钥匙给她之后,每次出门,他总会从棚门出,这样,她要是自己来他房间的话,就可以从棚门进来,不必走正门。

她取出了墙洞里的那个木盒,木盒里除了装有她照片的那个信封,还有一筒筒的胶卷,整整齐齐地排着,码了好几层。她从最上层里取出一筒,拉开,那是他新近给她拍的照片底片。她把那一层全拨开了,从第二层抽出了一筒,底片上不是她,是另一个女孩的半身像,但那么小一幅,辨不清五官,只感觉出一个文弱的概样。她忽然想起了那天高马尾在蓝铁皮班车上说的那句话,想起了在她前座一抽一搐却不敢发声的瘦肩膀。她把那卷底片丢开了,在第二层抽出另一筒,这回上面的人她认识了,马尾辫绑得那么高的人,还有谁呢。高马尾近照、半身、全身的照片都有,衣裙裤上都是大面积的黄品青。那天和高马尾在野地里扑腾的,会是他吗?

她往盒子里一看,还有那么多胶卷筒,但她不想再翻了。那个盒子看着不大也不深,但怎么就可以装得了那么多底片呢。这么想着,她手里的那卷胶卷“咚”的一声,落到了墙洞里。那声音空落落的,像另一个空间对她的回应。她原以为洞底和洞壁一样,是用水泥披过的,听了这声响仔细一看,才发现昏暗中是一块木板,留了个缺口。她手伸到缺里,把木板取了出来,终于看到了水泥灰底,这才是墙洞的底层。有本棕色的塑胶皮笔记本,她一翻,空白的,没道理啊。

这时,她的指尖在封面上触到了轻微的突起,她小心地将套皮拉开,里面夹藏着一张黑白照,亭台楼阁的背景纸,十多二十年前县镇照相馆的普遍模样。坐在中间藤椅上的,是个连襟玄衣的老太太,绾着发髻。她的一左一右,分立着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都是十四五岁的样子。女孩手搭在藤椅上,比男孩高出了半个头,年纪也略长些,肤色轻熟,并不白净,两眼微眯,半仰着下巴,她的胸型发育得很好,两只粗辫,曲耷了下来,发尾微卷。男孩离藤椅稍远,直着两条细腿,缩着脖子,低垂着脸,两眼怯生生朝上看。他的双手僵直地垂着,显然,这是个被大人纠正过的手势,也许是摄影师,也许是他身边的这个老人,也不知道之前他的手怎么放的,向后背着,或是在胸前抱着,总之都会让他比现在更好过。

棚门开启的声音,是他回来了,她赶紧把照片放回了原位,盖上了木板。还没等她收拾好底片,他就推开了房门。她索性停下来了,撞见了也好,她想。

“我说了,你不要动我的底片。”他一脸疲惫。

她想她应该已经具备了质问的资格,便把盒子一合:“这里一共有多少人?”

他朝墙洞看了一眼,抱过盒子,坐在一捆画报上,一筒筒整理:“……你的照片是最多的,也是是最特别的。”

她并不甘心,抽出了高马尾那一卷:“你和她怎么回事?”

他抬起了头,凑近底片一看,回来继续手上的活:“几年前,她找到我,说是想报考艺术学校,要好一点的照片,要我给她拍,我就拍了。拍完照后,她还经常来找我,我跟她说了,不能这样了,她不干啊,做各种伤害自己的事,我能怎么办,能劝就劝呗,那也是一条命。”

她一路追问,像只刺猬。而他只是平静地回答,像只穿山甲。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她收起刺芒,重新站回他身边。何况,他说的也是真的——她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你也不用刻意摆,喜欢干什么就什么,想看书的话,你靠的那一大叠书里有本《梦的解析》,还不错。我为什么要看这样的书?嘿,我常做梦,十几年来都是一样的梦。什么梦?不告诉你。对了,你要是想吃东西的话呢,桌上的小铁罐里有大白兔,笑什么,我又不是买来自己吃的,那是你才喜欢吃的东西……”在橘黄色的灯光里,他的镜头对着他,而他自己半靠在书堆上,身上套了件湖蓝色的薄线衣——初秋了。

她笑着看着他,他则看着镜头里的她,她喜欢这样含蓄的对视。现在她可以在镜头里自如地生活了,她甚至还可以满心欢愉地看着照片中的自己,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她过十岁生日的时候,父亲曾送给她一本相册,攒了好几年,里面只有几张班级集体照。照片里的她躲在角落里,缩着脖子,下巴压着,两眼朝上翻,表情僵得像枚坚果。她特别羡慕那些照相的时候被安排在中间的活跃分子,他们总能在一二三后找到最适合的表情和姿势。她特地对着镜子练习过照相的专用表情,但只要面对镜头,一切照旧,后来,她索性连相册也不翻了。而他的密室就像一个魔盒,进来之后的她和之前全然两样,未来她还会变成什么样,谁知道呢,他总是能给予她新鲜感的,而她能够永远都回应给他对等的东西吗?一个可怕的念头钻到了她脑子里,她觉得她的血管堵塞了,血液凝固了:“如果我过了十五岁,你还会拍我吗?”

他忽然变了脸色,放下了相机:“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一满十六,你会不会就觉得我老了?”

他笑了起来,但很快沉默下去,半晌,才说:“你还是觉得我对你缺少一点点坦诚。”

“那是因为你不是我。”

“听起来,我们的相处遇到了点难题。”

她的眼睑垂了下去。

“坦诚相见,是需要勇气的。”

她坐在那里,揉搓着手中的糖纸。

“要不,我们到此为止?”

他把选择权交给了她,要么回到原点,要么跨过去。她并不知道,当时绝大部分女人不需要做这个决定,因为她们通常没有这个机会。她抓起一把糖果,握紧了,说:“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他笑着,把她带了起来,将她的肩转了过去。眼前的毛边玻璃窗被两层厚窗帘挡住了,她看不到他在后面的动静;灯光是从她这边向他去的,地上也找不到他的影子。她先是听到衣料的摩擦声音,掉下去了,接着,是金属轻微的碰撞声,也掉下去了;再后来,就是他赤脚在地上的行走;最后,啪的一声,橘色灯灭掉了。黑暗中,她筛糠一样战栗了起来,他的双手暖上了她的肩,他南国暖湿气流一样的声音从她耳后根吹过来:“我不会伤害你的。”她肩膀空了,几乎与此同时,红灯亮上了,他的手又重新揽了过来。顺着他的力道,她转过了身。

她紧盯着他的眼睛,像踩高空钢丝一样,紧绷着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管住自己的视向,她觉得必须要这么做,否则稍一游离,便会往深渊处坠下去。

“你是不是也要对我坦诚相待?”他的手试探性地放在她的第一颗纽扣上,她止住了他。他笑了笑,双手高高地朝两边伸展开来,像天使的一对肉翅。“你只能问四个问题。”他笑得有点坏,她知道他数了她的扣子。

“你十五岁是什么样子的?”

“……傻,那时我爸常年在外面跑,他是地质勘探队的,我妈工作也忙,我十五岁之前,都是在乡下和外婆一起生活,我父母按月把钱和粮票寄回去。”他的手收了起来,重新放回她的扣子上,她没有异议。

“你外婆家都有什么人?”

“我外婆,还有个表姐,我舅舅舅妈很早就去世了,说是被自己的学生害死的,谁知道呢,那十年!”

“跟我说说她吧,你表姐。”

“她比我大两个月,小学毕业后,她的个头就一直往上蹿,看起来倒比我大了一两岁。”

“你跟她还有联系吗?”

“没了。”

“为什么?”

“你的问题已经用完了。”她发现他也在紧盯着她的眼睛。原来紧张的,不只是她,知道了这一层,她反倒放松了些。

“你的背滑得像水一样,我可以看看你的背吗?”他转到了她身后,手从她的肩上往下滑,这种触感新鲜而又奇异。他又翻过了掌心,手背关节从她的肩胛一路而下。一个短暂的停顿之后,她感觉到他的唇印了上来,她下意识一缩,浑身都烫了起来,她的手不住地朝后挥摆,把他挡开。关于男女恋爱的细节,她的经验来源只有一个,露天电影场放映的电影,而所有电影一旦到了这里,没开始就已经止住了的。走到这一步,她没有了任何参照。“听我的,别怕。”他稳住她的手腕。等她安定下来,他才松开。

不一会,她听到身后传来了快门的咔嚓声。在这机械而冰冷的声响里,她的身体安静了下来。

天空阴沉沉的,冻雨快下来了。青宁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往厂里的公共浴室走去。平房宿舍不是公寓,没有浴室。夏天洗澡自家家门一闭就可以了,冬天太冻,大部分人还是会到厂里的公共浴室,旁边的开水房一天到晚都有热水供应。

开水房里有嗑瓜子的声音,她在窗洞口放了张蓝色的热水票,一只干枯的手伸了出来,摁住票子,往里面挪了进去,不一会,又听到了嗑瓜子的声响。全厂也就这个职位最闲了,她想。

打好了水,她朝旁边的女浴室走了过去。浴室里是一个个小隔间,没有门,用的时候,站在隔墙的墙角,东西往隔墙上一搁,其他人就知道有人了,不会在门口逗留。现在还没到交接班点,浴室里没人,她挑了最里的一间。

热水的白汽让隔间暖和了起来,她拨开衣服,取出了一枚圆镜。镜子那一边,棕蜜色的肌肤绷得瓷实,番荔枝大小的乳房饱满而坚挺,这是她的身体,她之前羞以留意的身体,而他用相机,给予了它最隆重的礼遇,让她也不得不停下脚步。如果没有遇到他,她会错过这一切吗,会在还没来得及好好看清楚自己之前就老掉吗?她长长地舒了口气,那么可怕的遗憾不会发生了,目前他给她带来的,都刚刚好。

浴室里走进了人。这是最后一间,她也已经把衣服搭在了隔墙上,照理说,那人不该过来。但那脚步在门口顿了顿,还是朝里来了。

一束发束掠过了隔墙,是高马尾:“我认得你的衣服,谁叫你老穿粉红色衣服的,我最讨厌粉红色了,老土!”

她赶紧拉过衣服包住自己。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你就等着吧,反正你不可能永远十五。”

“这和年龄没关系。”

“嗬,人在得意的时候就是嚣张,还知道顶嘴了。”高马尾一圈圈地解下了腕上的手绢:“你真的以为,他会不管我吗?”

那细长的手腕上,是一道道粗粝的疤痕,勋章似的,在她眼前晃荡。她知道他的为难了。她不知道哪里窜上来的一股无名火,一时间,攒了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我要是身上有你那样的疤,就永远都不会亮出来,因为我还有羞耻心。”

高马尾顿住了,最后她说:“行,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晚上,屋外在下着冻雨,被生产区机器的轰鸣声盖过了,很轻,像草叶上结的毛霜。他捧着白瓷杯,推开了里屋的门,屋里没有开灯,正烧着一只红泥小火炉,炭很好,没有火星,微小的隙纹里,噼啵的呲爆声,炉上是一只白皮铝锅,咕咕咕滚着水。在炉火橙红色的光里,她抱着紫棉布枕,坐在炉边一只木椅的软垫上。铝锅里的水倒到了杯子里,他把杯子递给了她,坐了下来,为她空出了怀。她捂着杯子,自觉地钻到了他怀里。

“你放了什么?”她喝了一口,和煦的滋味。

“橙子我连皮切了两片,还有厨房里的蜂蜜,也放了一瓷匙。”他自己也就着她喝过的杯沿喝了一口,挨着她的耳后根。

“我外婆家的冬天比这里还冷。一到冬天,我的手脚就很冰。屋里不烧炭,炭太贵,烧的是木柴,熏得外婆直抹眼泪,不知道她是真的被熏到,还是想起了舅舅舅妈。他们原先是县中学的老师,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外婆很少跟我们说这事,偶尔说起,只说那时城里人比乡下人更容易遭殃,每面墙都被刷白了,画上了字,要不就贴上彩纸,纸上也写着字,花绿绿的,像请大神。她从不许我们到别人家里去,说是外面太乱。我们跟她说,外面墙上的彩纸早就冲掉了,墙也刷白了,看不到字了,她总不信。不能出去我们就自己在家里玩呗。我不喜欢坐在火盆边,因为过不了多久,衣服、头发里都是烟味,手指还被熏得焦黄,我更愿意待在被子里,可还是冷,表姐就把我的手捂起来。”

“放学后,我们只有打猪草才被允许外出。冬天我们会到山上打,夏天就到河里去捞水草。村子附近的河道中有一片沙洲,长着桑葚。我们那一边不是主河道,很浅,捞完水草后,我们会一路淌过去,站到沙洲上,摘桑葚吃,回头远远看着村子。表姐衣服上沾了紫色的汁液,她说,她要游泳。我不会游,就背过身去,帮她看衣服。”

“我在学校里常受其他男生欺负,他们会抢我的东西——都是父母寄给我的,笔盒、饼干之类;他们抢不走的,就把东西弄坏。其实也不全是为了东西,为首的阿洪说,他就是想揍我。每当这时,表姐就会跳出来,一个个轮番骂他们,阿洪是不服气的,两个就对着骂。听他们吵架很有趣,用的都是一些让你眩晕的大词。”

他近来开始跟她说一些他小时候的事,都是很碎的事,连排宿舍的隔音不好,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在说,他的语调很平,像是把小时候用过的日记本、铅笔、橡皮擦一一摆放到桌面上来给她看。但隔着十几年,她发现竟然都还耐听。她背靠着他的怀,眼前是橙色的炭块,白皮铝锅冒着白气,只要手里的白瓷杯稍稍一凉,随时都可以兑上热水。她从未觉得他们像现在这样亲近——她的心是满的。

他的唇吻上了她的脖子,手带着炉火的炭温,滑入了她的线衣,抓着她小巧浑圆的乳,轻轻地揉捏,不一会,他的唇也顺了过来,手则往更深处去。他是渴望她的,他从不掩饰这一点。她曾在厂里的小花园偷过一朵白兰花苞,怕被人发现,握在手里,带回来,回到家的时候,花竟然早就在手心里暖开了。她觉得自己就是他的一朵白兰,在他的体温里,在他的湿气中,一瓣一瓣地舒展开,旋出芯蕊。偏偏又是这个时候,他再一次收住了,空出了她,两手朝同他意愿相反的方向伸开去,停在了空中,像被钉在了无形的木架上。“你该回去了。”他说。

她回到阁楼,钻到了被子里,棉被是家里自种的棉花纺的,很厚,但还是冷,她拉过椅子上的外套,铺在了被子上。这时,她看到了对墙上的红晕。近来只有她在他那里的时候,他才会亮起红灯;而她待在小阁楼的时候,那红晕已是很少见了。她贴近了那眼纸孔。他背对着她,站在镜子前,赤裸着身体,镜子周围是他给她拍的照片,和他一样,也是赤裸的,用图钉钉着。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他的手抬了起来,从肩膀一路滑下,在胯下停住了。那双手仿佛不是他的,而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是照片里的她吗,她不敢肯定。他用那双手,又一次完成了原本是她应该对他完成的一切。

屋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在他门前停住了,接着是一阵敲门声:“小谢,小谢,电话!”那是传达室老张的声音。

他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了,没有给青宁留下任何口信和字条。

厂里技术工三班倒,青宁的父亲虽说是制成车间主任,也不例外,上午十点到傍晚六点,傍晚六点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凌晨两点又上到上午十点,轮盘似的转,他不知道,那段时间自己的女儿根本就没有去学校,而是和他错开时间,生活在同一个屋子里。

整整一个星期,她大部分时间都在阁楼上。她有钥匙,但没法一个人待在他房间,那个铁盒一样的空间让她一分一秒都难捱。但她也没办法远离,而隔着薄薄的一面墙壁,是最好的距离。在那个小小的纸孔背后,她等待着他的归来。她想起他对她说的那些琐碎的事,它们在阁楼里膨胀开来,和现实的边界越来越透明,她一步就跨了进去。

那是夏天。他拉着她的手,淌过浅浅的河道。河里都是修长柔软的水草,它们随了水流的摆动,拂划过他们的脚踝。前面就是那片沙洲,他对她说,那里有熟透了的桑葚……

她醒来的时候,忍不住又凑近了那个光孔。磨砂玻璃透进来南冬午后的白目光,房间还是没有动静。她缩回了被子里,棉被带着湿冷的潮气,她的手是冰的,她的脚也是冰的,怎么睡都睡不暖。

如果,仅仅是如果,在他们第一次坦诚相见的时候,她没表现得那么抗拒,那么现在,两人会不会以另一种更为顺畅的方式相处?这么想着,她感觉到他的唇重新印上了她裸露的脊背——是那个场景,原来是可以重来的,当然也就可以纠正,她转过身,面对着他,两人像两条无鳞鱼一样,紧紧黏贴到了一起……

还是梦。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了久违的声响,他回来了。但当她来到他面前的时候,她不敢肯定这就是他。他整个人像从灰土坑里爬出来的,衣服轻轻一拍,在光束里看到的都是扬尘。她替他换掉了衣服,他至少瘦掉了三分之一,皮肉紧紧贴着骨骼。她烧上木炭,架上白皮铝锅,用热水一遍遍地拭擦着他的身体。不知道他已经多久没喝水了,嘴唇像用干胶皮黏连起来的。她在自瓷杯里放了半只腌柠檬,倒上开水,送到了他嘴边。一杯下去后,她扶着他躺了下来。

“睡吧。”她说。

“我睡不了啊,”他睁大了眼睛,像个孩子般,把头靠到了她怀里,开始叨叨絮絮地说,“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装裹了,脸上盖着白麻布,边上是她的两个孩子,不过五六岁,不经事的,穿着孝服,还在窜上窜下笑闹。表姐夫说对我说: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怪病,浑身疼痛,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走之前还念着你。你就去看她最后一眼吧。我没有过去。幸好没走过去,现在我能想起来的,还是她十五岁的样子。”

“我坐在沙洲上,旁边放着她所有的衣物,我偷偷转过身,她半站在水里,脊背在太阳下闪着金黄色的光晕。她忽然掉过头来,笑着说:‘我知道你在看我,你已经长大了,对么?”

“外婆的眼睛渐渐模糊了,她把我们叫到跟前,让我们对着她的眼睛钩钩手。‘如果瞳仁里有个小人回应,我总有一天还会看得见。她说。我们仔细看了,但除了我们自己,并没有看到什么瞳仁小人。她的活动半径越来越小,而我们的活动半径越来越大。从那时候起,表姐就常在半夜里过来给我焐手。你的手真冰,她说,你的脚也冰,你身上哪里都冰,我全给你暖暖。完了她还是回外婆那边去睡。

“因为我,表姐和阿洪成了死对头。他们从小学一路打到了中学,有一天,她一把把他推开,说,陈洪民,学校里碍着人,不好打,你要是有种,我们就另约个地方。后来,白天阿洪就跟着我们打猪草,捞水草。他们避开我找了地方,接着打——当然,我听到的只有声音。有一天,我发现了这声音背后的内容。他们也看到了我,她笑着对阿洪说:‘你放心好了,他不会说出去的。”

“有一次,表姐不小心在我这里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外婆的拐杖就一棒一棒地敲在了我身上。表姐在旁边哭着说:‘表弟说了,我要是不答应,他就跑出去说……”那话是喊给瞎子听的,因为她脸上根本就没有眼泪。外婆也朝她那边也狠狠挥了一拐:“你给我小声点!”她当然没我那么傻,躲开了。这件事情过去没几天,外婆就走了。母亲把我接了回去,她也去了她姨妈那里……”

“我不能睡,一睡就会做梦,举着尖刀对她刺过去,开着车子朝她碾过去,十几年了,做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梦,她是被我在梦里一次又一次杀死的。”

一整天他都在说,她辨不清是他的梦,还是他消失这一个星期里发生的事。他的双臂紧紧箍着她的腰,他的状态是迷糊的,可没有睡意,她没有把他掰开,她抱着他,她想起了那张黑白照片里双手垂立的十五岁男孩,现在她和他终于平等了。

她半躺着,也睡着了。夜里她醒过来的时候,怀里是空的,她拉开灯,看到他一个人蹲在墙角,身上裹了张薄薄的毯子。

“钥匙还给我。”他像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她,那目光把她推开了有好几丈远。

“是我。”她说,她以为他看错人了。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屋里再有别人了。”

“我是‘别人吗?”就在刚才,他还把头埋在她怀里,仿佛她就是他的整个世界,“要是我不给呢?”

“我会换锁。”

“为什么?”

“这个房间太挤了,”他的手捂在了心口上,“这里也是。”

“你说过我的照片是最多的,我也是是最特别的……”

“对,你不喜欢说话,你没她们那么麻烦。”他的头靠在了椅背上,眼里忽然有了些赖气。

她转过身,把钥匙朝那面大镜子里的他扔了过去。“啌”金属和玻璃重重撞击的一声。

“别忘了拿你的照片,那是我唯一能送给你的。”

她从墙洞里翻出了那个厚厚的信封,还是不甘心:“你是说,我们能处那么久,是因为我不麻烦?” 他没有否认。 “好,我不麻烦,我不麻烦……”她念着,出了棚门,风很冻,她还穿着单衣。厂宣传栏前黑糊糊的,一个人都没有。她哗地拉开了宣传橱窗的玻璃门,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嘈杂的人声,巡声看去,是一个古代的集市,熙来攘往的人流,着的好像是宋装。她改了主意,走了过去。一个人贩子拖了一个异族的女人在叫卖,女人的脸涂得粉白,像日本的艺妓,但她自称是个西夏女。她趁叫卖人不备,夺下了刀,在自己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身价骤贬。一个男人救下了她,她送给了他一道西夏的通关文书,对他说,在我们那里,一切都是新的。

她走到他们面前,她想问那个男人,如果你知道了前面不一定就是美丽新世界,你还会走进这个通往未来的通道吗?但还没开口,她就听到了嘘声,不属于她眼前的这个世界,是另一个时空的,她转过身,一道刺眼的光束,一片波光粼粼的水洼,待到仔细看时,哪有什么水,那是在光影里密密麻麻蠕动的人群,她明白了,她现在站的位置,是厂里的露天电影场,放映墙上放映的,是她几年前就看过的中日合拍的电影《敦煌》。多久没来这里看电影了,她也不记得了,在认识他之后吧;而之前无论放的是什么电影,她都不会错过的。她抽出了信封里的照片,一沓一沓地往空中撒,人群中静默了一会,哄的一声散开了,连同她身后戈壁上的马蹄声。她甩掉了信封,从那团杂乱里抽身出来,继续往前走。

她的身体越来越沉,脚后跟重重地拖着地,到处都是杂草,听风吹过草丛的声音,是很大一片野地呢,又像一片海,她把自己埋了进去,睡下了。她累了。

青宁那些天就像是蜷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声音有如油画上的色彩,层层叠叠的,只感觉到个大概,在她周身,所有的人和事轱辘辘地转了一遍又一遍:门是关着的,绿漆窗也关着,父亲丢开了铁铲,用苍白的手搅和了泥浆,把阁楼所有的通风口都填了,也把那个人填在他房间里了;母亲来了,不停地重复着一个词,好像是在说“痧”:白瓷羹和香油摆上来了,蘸了香油的瓷羹滴着油粒,在她背上一路划下,她只觉得淤血一道一道地透了出来;高马尾也来了,凑了过来说:他也曾那么对我,这话会不会让你好过一点,你到底比我狠啊,我是割在了腕上,你倒是割到了心口,现在你把这样的疤亮出来,以后还怎么做人……

等到青宁周身的人和事都静止不转的时候,她已经被裹得严严实实,眼前是一辆小小的面包车,择菜的大妈,打闹的小孩,下棋的男人,都停了下来,看着她。高马尾也来了,苦着一张脸。母亲搀她坐了上去,父亲随后把大包小袋的行李递了过来,他还要上班的,没法跟她们一起走。车是父亲租来的,很旧,窗子没办法关严,凌厉的风从缝隙里灌进来。母亲一件件地往她身上加外套,还用一条毛线围巾把她绑严了,只让她露出一双眼。司机从反光镜里看着她,像看一个怪物。她转向了窗外,看面包车驶过那排平房,食堂,厂宣传栏,开水房,露天电影场……母亲觉察了,手一捋她的围巾,把她的眼睛也盖严实了。

父母没再让青宁到厂里住。在老家待了一年,她回到了原来的中学。又一次转户口,又一次转学,她知道父母费尽周章,但他们在她面前只字不提,在这场漫长的静默里,他们迅速老了下去。每年寒暑假,父亲会用厂里的探亲假回来。探亲假用完了,平日周末,他就替别人倒班,连着上,每个月攒出连着的五六天来,也够回来一趟了。她考上大学,父亲也退了休,领了笔薄薄的安家费,干脆就住回了村里,和厂里的人绝了往来。

青宁大三那年年底,也就是七年后,父亲去世了,母亲一下子垮了,她一个人回厂里办父亲的丧葬手续。当初父亲领了安家费,那扇绿漆窗后早就住进了别人;而隔壁的门窗紧闭,门锁已经锈了。那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她走在厂里的芒果树荫下,没碰上几个人,碰上的,也认不出她了。打听了好一阵,她才在开水房里见到了高马尾。

高马尾已经不绑高马尾了,毛糙的长发在后脑勺上五花大绑,上了个鲨鱼夹,弓着背,坐在水泥灰底的开水房里,两只手搭在零星几张蓝色开水票上,像鸟类的长爪,护着最后的一点食。

青宁递了条烟给她。

“嗬,你也抽上了?”

青宁摇摇头,说:“给你买的。”

“我还真是很久没抽了,舍不得——几年不见,你倒胖了。”

“你自己不也胖了。”青宁没让她。高马尾不是胖,而是肿了,腮帮子鼓了很大一块,像含了好几颗牛甘子,淤青的,青宁看了便有些不忍,问道,“谁干的?”

“还能有谁!”高马尾一抹嘴角,轻描淡写说了个名字,看来这对她已是家常了。

青宁听着那个名字,想起了个人,五官是记不清了,但左脸颊上的疤还是能对得上去的,便说:“那你还跟他在一起!”

“就那么过呗,女人嘛,总要有个男人的。”高马尾乜了她一眼,右手习惯性地朝左手腕伸了过去,她腕上还绑着手绢,发黄的粉:“世事难料啊,当年我还有点担心你会怎么着,可看看现在,你一点事都没有,还考上了大学,你的心可真硬,不过硬了好啊,不像我,重情,就是放不下。”

这话里五味陈杂,不过青宁听出来了,最冲的味道,还是酸。进入了正题,她没有跟她计较,她们不是朋友,可能永远都成不了朋友,但再不济,她也只能从她这里打听他。

“……你只管把事情亮出来就走干净了,过不了多久,传达室的老张退休了,厂里就把他打发了过去。三十岁的人呢,上班就只管信件收发和整理那个小阅览室,他竟然也没意见。后来,有人在他身上闻到了酒味,他衣服也常常不记得换了,胡子拉碴碴的。年底厂里组织职工体检,他查出了肝硬化,医生说是酒精肝引发的,要控制,可那酒味就像长在了他身上。他是不要命了,倒也遂了他的心愿,不到一年,他就得了肝癌,走了。工会的人料理后事,进到他房间一看,一屋子的空酒瓶,挨着墙,一排排往上垒到通风口……”

一阵鞭炮声远远传来,很短,还以为会有后续,竟然没有,也就那一阵。

“往年元旦,我排厂里的节目,还可以偷个懒,今晚只能回去看转播的晚会了。”

“今年怎么就不排了?”

“你装的吧,刚才来的时候,你就没看见舞台改成了废料堆积场?”

舞台就是青宁当年站过的露天电影场,她不吭声了。

高马尾颤颤巍巍地站了起身,青宁这才注意到她穿的也是荧光粉红的高跟鞋。高马尾见她盯着,以为她看的是鞋口的开线,忙解释道:“结婚的时候买的,早坏了,舍不得扔,就穿着上班了,反正干的是粗活,烂干净了也就烂干净了。…你不是最讨厌粉色的吗?”青宁问。高马尾脸上便有些讪讪的,劈里啪啦朝屁股上拍了拍,拿起了铁铲。这个小屋也就只有椅子是干净的,也不知道她在拍什么。旁边是个烧着煤的锅炉和一堆缺了角的煤,高马尾在缺角里铲了几铲,狠狠甩到了炉子里:“老娘本来想考艺术学院的,可就那么点分,再说,那年的专科最后一次包分配,末班车有上不上,总觉得亏大了,我就去了厂里定点的大专,回来是分配了,但没什么好岗了,被安排到了开水房,嘿,养老的岗,不过好歹有个编制,这辈子就在这里混罢。”正说着,煤粉重重地扬了起来,“我这辈子都让他害惨了!”

煤灰落定,青宁低下头来,看到自己的白球鞋和高马尾的粉红高跟鞋,都给弄脏了。

高马尾预错了一点,那时还不是她最惨的时候。五年后,厂里通知青宁回去办她母亲的手续,说是已故单职工配偶可以办低保赡养。“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批了。”财务科的办事员告诉她。末班车,末班车,又是末班车。·她也听工会的一个老阿姨说,可能不久后,整个厂子都要盘出去了,“没分配,也不一定是坏事,像你就挺好,现在的形势,还是走出去的好。”问起高马尾,老阿姨闲来无事,跟她叨了半天:“他们夫妻的胆子也太大了,喏,离我们厂不远的那个军区有个油库,干什么不好,他们竟然打起了军区油库的主意,大半夜拉了条橡皮管子,翻墙进去引油,偷了半个月,给发现了,被拘留了,还罚了款,通知到厂里,厂里直接就把他们开除了,你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啊,大家小心还来不及呢,清汤寡水守着这个编制那么多年,还不是为了临了有个像样的安置,他们夫妻这单事一出,编制没了,买断工龄的钱也拿不到了。”

十一

男人只觉得双肩寒凉,睁开眼,已是第二天早上。毯子往床沿下耷了一半,他拉了回来,翻个身,手朝另一边揽了过去,扑了个空。他坐起了身,看到两只手臂上各一个淤红的手印,她留下的,她曾跟他说她一紧张,手心就发空,就要攥握东西。她并不在帐里。也好,趁着这时候,他掀开了毛毯,检阅自己对于昨晚的直觉,大红的珊瑚绒垫上,果然有一块鸡心般大小的深红色印记。他笑了笑,穿好衣裤,钻出了帐子。

一股清冷的凉意,他打了个喷嚏。他看到了屋子的真实样貌:水泥灰的底色,屋顶上是扯断的电线和破蜘蛛网,墙面上还残留着破碎的黑纸贴片,一面墙上的通风口不知怎的被堵死了,窗帘上落下的尘土,看上去比帘子还厚,地上是两个空酒瓶,一碎一整……墙角两块干净的砖片被抽了出来,他走过去一看,有个深深的墙洞,已经被掏空了。

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她能到哪里去呢。他又仔细扫了扫,前门真的是三道铁栓,比平日里见到的都要大和结实,竟然还是完好的,正拴着;后门也是三道,但虚掩了。他过去推开,冷森森的一道寒意袭来,他忙不迭地紧了紧外套,是个棚子,确切地说,原先是个棚子,现在棚顶已经没有了,不知道是被拆除的,还是日晒雨淋坍塌了——没人气的房子,经不起捱的。棚壁崩塌了好几处,墙角是一个还算完好的灶台,台上拼贴的白瓷砖,从灰土里呵出白生生的寒气。地上是乱蓬蓬的杂草,衰败了,盖住了碎裂的水泥砖。他左右扫了一眼,不止这一间棚子这样,一整排都一样。里屋保存得还算完好了,他想。

两人是在一个网站举办的跨城“八分钟约会”上认识的,国外传进来的活动,数量对等的单身男女,通过网站的身份验证,彼此聊八分钟,时间一到,程序就自动切换成新的对象。谁也不指望这种轮盘式的“网上闪约”能带来长久的伴侣,不过是碰碰运气罢了,至于碰的是什么运,各人自己心里才明白。外来的东西落地,总有那么些水土不服。

他小心地绕过了那一地的碎砖,棚子后面,是一片开阔的田地。稻子收割了,水道也封起来了,这里变成了一片硬地。很少看到和厂区挨得那么近的田地,先前未必就和厂区靠得那么近,现在厂子空了,没人管了,最近的村子才擅自拓荒过来了也说不定。

远处的田埂上冒起了一道细细的白烟,他细一看,难怪刚才没看到她,她正背着他蹲着,身上披了件和大地色差不多的米色针织衫,广袤的土地上,她只占了那么小小的一点。想起一路所遇,这样的女孩早已不多,偏偏还让他给遇上了,带着中头奖的心情,他朝她走了过去。

平地上目测的距离就是不准,看着也没多远,却要走很长一段。他来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正用一根柴枝,撩拨着凹坑里的火。

“哎。”他叫道。

她没有应答,低垂着眉眼,把手里的纸片和底片一一放到了坑里。热气一忽,三两张纸片翻了起来。是她的照片,很小的年纪,他诧异于她竟然有过那样的照片,像电影剧照,背景似乎是个艺术工作室。还没等他看清,照片左右飘摇,又重新落回了火焰里,很快收缩为灰烬。“干吗要烧掉,留着做纪念,也挺好的呀。”他说。

她没应答。坑里的东西快烧完了,火苗微弱下去,她站起了身:“当初以为全弄丢了,谁知道还有,或许是真的弄丢了,又重新给洗出来了……”

他这才注意到她手里还捏有张照片,那不像胶片时代拍的,那时候胶片贵,拍照会相对慎重,拍人的话,自然要对准人脸,而那照片没有脸,只是一枚纽扣的特写,更像是现在的人用数码相机拍的,随手就可以删掉。

她扯下了发束上的粉红色手绢,她的发束散开了。昨晚她是披发的吗,他没注意,他仿佛第一次见到她披发的样子,温暖的栗色,带点微卷和蓬松,披了满满一肩。她用手绢在光洁的手腕上打了个结,朝他扬了扬:“漂亮吗,很久以前,一个朋友教我的。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呢,这里原是一片野地,我还来采过青柠,那东西可不能直接塞嘴里,青煞煞的,得是开水烫过,日头晒过,盐巴渍过,味道软和下来了,当小菜就粥吃——有时候想想,这么折腾,到最后也只不过是家常的一餐……”

她现在的话开始多起来了,对他来说,这似乎是一个好兆头,于是他说:“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名字、手机号码也不肯说,但我想要你知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负责。”

“不用。”她在田埂上,身后是薄薄的晨雾,再往后,是一轮毛边的太阳。她眼中水晶一样剔透的东西正在消融下去,化成溪流,汇成湖泊,那磨砂样的目光让人感到安宁。

“我好了。”她说。

责任编辑:郑小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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