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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到落花流水时

2013-04-29方冠晴

新故事·经典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小莫春芽程子

方冠晴

永生桥离城五公里,桥不高,水不急,但媒体上说,最近十年,每年都有一两个轻生者在此了结生命。永生桥,成了夺命桥。

我不知道别的轻生者为什么选择永生桥作为生命的终点,反正我是受了媒体的影响。我在桥上徘徊了两个小时,桥离水面很近,水面波澜不惊,真的看不出从这里跳下去人就会死。但媒体上说,平静的水面下有暗流,这是轻生者死亡的原因。

其实除了我之外,桥上还有一个人也在徘徊,他的年龄跟我差不多,二十七八,高高瘦瘦。他比我徘徊得还要久,因为我来的时候,他就在了。我尽量不去关注他,我才没有心情理会别人的破事,但我知道,他在关注我。

两个小时之后,他靠近我,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想自杀?”其实我还没有想好,不然我不会徘徊这么长的时间。所以,我没有回答他。他说:“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跟我说说,也许,我能帮你。”

看来,他与我不是一路人,他在这桥上徘徊,是想充当拯救者的角色。我很讨厌这种虚假的人道者,如果真心要帮助一个人,绝不会等到人家要自杀的时候才伸出救援之手。我没好气地说:“我需要钱,你能给吗?”他笑了笑,说:“当然可以给。不过,不知道你需要多少,如果超过50万,我给不了。因为我没有那么多。”我有些讶异,问:“如果不超过50万,你就能给?”他坚定地点了点头。“那就给我49万吧。49万就能解决我的难题。”我满脸嘲讽,其实是在将他的军,天底下不可能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利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匝钱来,拍在我手里,是连封条都没拆的整一万元。他说:“我身上不可能带这么多现金,余下的48万,你跟我去我家里拿。”

一时间,我脑子里闪过千万种念头,这样的好事普天之下是不会有的,除非这家伙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我又怕什么呢?除了一条贱命,我一无所有。我没有任何不跟他走的理由。

他叫程子青,家住二环。但我看得出,那房子不是他的,是租的。他房间正对着床的墙上挂着一幅画:一棵树、半幢乡居,画的正中是一口老井,一个半裸的金发女人正从井里提一桶水,那女人的身材可真好,比我女友,诱人多了。

我已经没法正确评价我对我女友的感情,我不知道那是爱,还是恨。我与她谈了三年恋爱,今天居然碰到她和一个男子在餐厅吃饭,旁边有她的妈妈和那男子的妈妈陪着,一看就是相亲的阵势。我伤心地退出来,没有搅他们的局,心中那种痛和怒无法言喻。我打她手机质问是怎么回事,她解释,她是被她妈妈逼着去的。腿长在她自己身上,她如果不去,她妈妈能架着她去?说到底还是她想另择高枝。

我们恋爱三年,却一直没法结婚,原因就是我没有房子,她妈妈一定要她嫁个有房的男人。而我,已经失业了,买房子成了遥遥无期的奢望。女朋友其实已经背叛了我,不管她在电话里怎么解释,但她的心已经在做另外的盘算。这给我致命一击,我才去了永生桥。

程子青让我坐定,从抽屉里拿出3万元钱来,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3万已经不少了,但我还在期待着,期待着他能拿出更多。然而,他没有再拿,我也看得出,抽屉里只有这么多了。程子青说:“我会给你49万,但是,你应该懂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一点在我跟着他走下永生桥的那一刻,心里就已经十分笃定,我点了点头。他接着说:“我就是让你去接近一个女人。”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这是一个不算漂亮的女子。程子青说,她叫李珊,是一家画廊的老板。

照片上的女孩也就20多岁的样子,就成画廊老板了?程子青解释:“这是8年前的照片,她今年28岁。”28岁的女人就当了画廊老板,这也是很让人惊讶的事情。但我并没说什么,我只关心那49万能不能到手。

他这样给我许诺那49万:“你帮我完成三个任务。茶几上的3万,还有先前给你的1万,总共4万元,是你完成第一个任务的预付款。到你完成了第二个任务,我再给你5万,完成了第三个任务,我会将余下的40万全给你。”

我问:“第一个任务是什么?”“碰瓷。”程子青解释,“简单地说,就是要你狠狠敲李珊一竹杠。敲了多少钱那是你的额外收入,我不取分文。”

“那第二个任务呢?”

“完成了第一个任务,我会告诉你第二个任务。一切凭你自愿,你什么时候不愿干了,可以随时退出。就是你不愿意接受第一个任务,你也可以不拿茶几上的钱,立马走人。你口袋里的那一万,算是你跟我跑一趟的辛苦费,我不索回。”

我吃了定心丸,毫不客气地拿起茶几上的钱,塞进了口袋里。程子青说:“既然你接受了,我们就该好好设计一下细节……”

我从来没碰过瓷,但在电影里见过那样的情节,似乎不难。更何况程子青将时间、地点、碰瓷的方式都设计好了,让我心里很有底气。

第二天我在建陶路上等着,那是李珊从家里去画廊的必经之路。8点50分,程子青打我手机:“李珊过来了,红色马自达,车牌尾号787,看到没?”

我将手机贴在耳朵上,装着一边打电话一边赶路。就在车子快到我身边时,我突然变向,横穿公路,李珊的车子成功地撞上了我。她的车速不快,顶多30码,我摔得也不算太重;但既然是碰瓷,我得装出伤得很重的样子,就势躺在地上不动弹。

我这样做真的蠢透了。我高估了李珊的反应能力,她真的算是一个迟钝的人,发现撞倒我后,她并没立即将车刹死,右前轮一直压到我的左腿上,我的胫骨就这样断了。我杀猪般的尖叫立即让交通拥堵。很多人跑来围观,李珊像个没经世事的小媳妇,眼里含着泪,连声向围观的人解释:“我真的没注意,他变向得太快了。”女人一装可怜就有人同情,一个路人出声说:“别害怕,我帮你作证,是这小伙子往你车上撞的。”好在又有个路人主持了正义:“你见过有碰瓷的往车头上撞吗?往车头上撞那叫找死。”我这才知道,碰瓷是项技术活,都是往车的侧边蹭,那样安全。可程子青为什么教我要往车头撞?

交警来了,我被送到了医院。李珊被交警扣下了,了解事发经过。趁这个间隙,程子青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他埋怨我不该让交警介入。我实在忍不住了,骂起来:“我腿断了还不是你给坑的?你他妈的太歹毒了,你让我往车头撞,你是想让老子死。”程子青好半天没吱声,他沉默了半天,最后说:“你要是后悔,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我说:“退出个鸟,老子腿都断了。”“不退出也行,我教你一个乖。按正常途径,李珊不会赔你多少钱,所以,你得打悲情牌,博得她的同情。这样她才会多给你钱,最主要的,是人家有可能给你一份工作。这其实就是你的第二个任务,你得让李珊请你到她画廊上班。”

程子青开始有条不紊地跟我讲,我该怎么做。这家伙真的没有同情心,他像个导演跟演员讲戏一样,说着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剧本,全然不将我的腿伤当回事儿。不过他临走给我丢下了五万,说:“按理要等你去李珊的画廊上班了,我才能给这笔钱,但你现在腿也断了,就当我同情病犯了,预付吧。”

我瘸着一条腿到了顶楼露台,一直等望到李珊走进医院大门,我才爬上露台的护栏,坐在护栏边沿,双手用力扒住护栏,不让自己掉下去;另一方面,我又得让楼下的人看得出我是想跳楼。

但这年头能抬头看天的人实在不多,我在护栏上坐了五分钟,楼下愣是没一个人发现我。后来实在没办法,我蹭掉一只鞋子,皮鞋擦着一个女人的肩膀落了地,她抬起头来,愣了半刻,然后惊恐地叫起来:“那人是不是想跳楼?”

一呼百应,底下立即热闹起来,人越聚越多,后来来了两辆警车,警察拿着喇叭对我喊话,让我想开些。我的手已经酸了,我怕我支撑不了多久。可那该死的李珊还是不见人影。

十分钟后,李珊才出现在露台的入口,和一个警察、两个护士一道。她慌乱得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不就是伤了腿吗,我保证治好你,该赔多少钱我赔。”我伤心地问她:“你能赔我钱,但你能赔得了我女朋友吗?”

她一脸惊愕,我则娓娓道来:“我女朋友嫌我穷,嫌我丢了工作,她今天离开我去了别的城市。我本来就快追上她了,但你这个帮凶开车撞倒了我,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走掉了。”

程子青编的故事很有技巧,最主要是,它能打动我,让我感同身受,所以我演起来很投入,让人看不出破绽。倒是那个站在李珊身边的民警不服气了,他叫起来:“你女朋友看着你出车祸了,还头也不回地走掉,这样的女人还值得你爱吗?你为她寻死觅活的,值得吗?”

民警的话让我一时间没词了,我一晃神,身体失去了平衡,人险些就掉下去。我努力扒住栏杆才稳住身体。趁这工夫,民警冲上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有更多的人赶上来,大家七手八脚地将我抬回了病房。医生不知道我在演戏呀,给我打了一针镇静剂。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李珊还守在我床前,她低垂着眼帘,眼泪吧嗒吧嗒地从她睫毛的缝隙里往下掉。她见我醒来,揩了揩泪,说:“你一定要想开些,既然你没钱时她就离开你,说明她并不是真的爱你,这样的女人没有什么可惜的。”如果我不吭声,有点说不过去,吭声吧,我又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故事都是程子青帮我编的,我难以生发感慨。我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说:“道理我当然懂,但没有她,我就是觉得活着没意思。”

哪知道我一句话说完,她的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下来。她鼻音很重地说:“是啊,道理谁都懂,但真正能看开的有几个?明明知道对方不值得你爱,可就是忍不住要爱啊。”我愣愣地看着她,不用说,她一定有一段很揪心的感情故事。看来,程子青非常了解她,才能这么对症下药。李珊抹了抹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事情都是我造成的,我会负责的。我当然没办法帮你将女朋友找回来,只能在经济上尽量弥补你。”

我立即开口谈价钱似乎不大合适,只能旁敲侧击:“我本来就丢了工作,现在好脚好手的人找工作都挺难的,我现在这腿……”李珊说:“工作的事你别着急,关键是要养好伤。我有家画廊,也正要添补个保安,你要不嫌弃,出了院后可以去我那里干。”

哈哈,我的第二个任务,有眉目了。

我整整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李珊每天会来医院看我两次,从没间断。

我女朋友好几次打我手机,问我怎么失踪了,我骗她说,为了早日买得起房子,我去外地做生意了。

到满一个月的那一天,程子青来了,他看了看我的腿,说:“你该出院了。”我说:“我的腿还使不上力,还得养一段时间。”我真的有点乐不思蜀,这日子挺美的,什么事都不用做,李珊还每天给我送两趟好吃的。程子青说:“你如果不想要余下的那40万,你就一直在这里躺到死都行。我可以换人,因为我没工夫再等了。”我只能答应出院。我征求他的意见,索要赔偿时开多大的口合适。他沉吟半晌,说:“我建议你一分钱都不要,只要人家给你一份工作。你想要顺利地完成第三个任务,就得取得她的信任,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这说得就像是让我去当地下党似的,虽说我有一百个不情愿,但我最后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我第二天就办出院手续,还坚持不要一分钱的赔偿。我像发表演说似的对李珊说,做人要厚道,钱要靠劳动去挣,我的腿已经没大碍了,只要她能给我一份工作,我就很感激。我的慷慨激昂说得李珊十分感动:“你这人正直,能请到你这样的人当保安,我放心。”

我很快去李珊的春芽画廊上班了。春芽画廊规模不大,在三环那儿租了个偏僻的一楼门面,300来平方米的一个大厅被板材隔成了像迷宫似的很多小间,所有的墙壁上都挂着画作。画廊生意并不算好。我不懂画,也不懂画廊的经营,但另一个保安告诉我,春芽画廊生意之所以不算好,是因为这里没多少名画,画廊里挂的,大多是国内二、三流画家的作品。

我在春芽画廊上班好几天了,程子青还没告诉我第三个任务是什么。到我当保安的第七天,他终于打了我手机,说:“晚上来我家一趟。”我去了。他问我:“你在春芽当了七天保安,春芽画廊的里里外外你都逛过吧。”他指着他房间那幅半裸女人的画,问,“你应该在春芽画廊见过和这幅一模一样的画吧。”我愣住了,直摇头。“那你好好找找。这算是春芽画廊里最值钱的画,所以有可能没挂在大厅里,会在什么地方藏着。你得找到它。”

到现在我终于明白,程子青为什么肯花49万请我办事了。他是要我帮他偷画。他要我碰瓷,要我到画廊工作,其实为的就是一个终极目标:偷画。

我问他:“你是让我去李珊那里偷这么一幅画对不对?”“不是偷。是换。”他指着墙上的那幅画,说,“你将我这幅画拿去,换回她那幅画。”我问他:“这幅画值多少钱?”他明白我的意思,看着我,好半天才说:“100万左右吧,我俩算是对半分成。我给你49万已经不少了,没有我这幅画,你换不回李珊手中的画。我这幅赝品,几乎与她手中的真品一模一样,外人看不出区别,这赝品,我是花大价钱买来的。”我没有多说什么,但我知道,那幅真品绝对不止值100万。不然,程子青不会这么费尽心机。

回到春芽画廊后,我开始里里外外地找,就是找不到那幅画的踪影,最后,不得不向另一位保安间接地打听。我不知道那幅画叫什么名字,当然也不能直接打听那幅画,我只是问他:“咱画廊的画并不多嘛,是不是别的地方还有画?”他说:“咱画廊里的画应该都展出来了吧。就我所知,只有一幅特值钱的,老板怕展出来有闪失,所以藏在地下室里,外人根本没办法接触它。”

我问那是一幅什么样的画,他说:“那画叫《提水的女孩》,是法国大画家米勒的作品。”他还给我讲了这幅画的来历。这幅画是画廊前任老板在10年前在法国巴黎的一次拍卖会上,以328万元人民币的价格竞拍来的。前任老板是李珊的舅舅,李珊的舅舅无儿无女,夫妇俩在一次车祸中丧生,画廊就这么被李珊继承了过来。无论是李珊的舅舅还是李珊,他们都舍不得将那幅《提水的女孩》出手。这幅画在春芽画廊已经藏了10年,这10年间,艺术品收藏价格几乎都翻番了,现在这幅画能值多少钱,谁都说不上来。

我不懂画,但听那名字就知道,那《提水的女孩》就是我要找的那一幅。328万翻了一番,程子青却只打算给我49万,零头都不到,他的心也太黑了。

但我不动声色,什么也没跟程子青说。我想了很多办法,想进地下室一趟,但都没能成功,后来我悄悄弄坏了展厅旁一个洗手间里的水龙头,又塞住了漏水口,一夜时间,水漫金山。半夜,我打电话给李珊,说展厅里到处是水,我正在清理,危及不到展厅里的那些画,但我就怕水浸到地下室了,不知地下室有没有什么怕潮湿的东西。

李珊半夜开车来了,看到展厅里的画没受影响,长长吁了一口气。我便又提地下室,她带着我一起去了一趟地下室,用她的钥匙打开了通往地下室的门,里面没受潮。我也没能看到我要找的那幅画,不过我留意到,地下室的墙角有一个大铁皮箱子。如果那幅《提水的女孩》藏在地下室,就只能藏在那铁皮箱里。

我向程子青汇报了情况,程子青说:“你得亲眼见到那幅画,并用手机拍下来,我才能确认你真正找到了那幅画,我才会将这幅赝品拿给你去换画。要知道,这赝品也是很难得的,没了它,这事情我们就没办法做得成。”

我心里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干吗要换呢,我完全可以找机会将那幅画偷出来,何必要费那个手脚?

程子青显然看出了我的想法,警告我:“你万万不可鲁莽行事。你要是偷那幅画,李珊会很快发现的,到时你逃不掉,也让我受连累。咱只能换。”

我问:“咱要是换了,李珊就看不出吗?毕竟咱这画是赝品啊。”

程子青笑了:“你有这样的担忧是因为你不了解她。别看她是画廊的老板,她其实一点也不懂画。她只要每天去检查藏画时,发现那幅画还在,就不会以为画丢了。到时我们就都能全身而退。”

我被唬住了,看来要保全自己,还只能换而不能偷。这是最稳妥的方法。

我偷配了李珊的钥匙,她那串钥匙上的每一把我都偷配了一把。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其实我花了整整10天才做成,因为,要接近那串钥匙的机会实在不容易寻觅。

偷配了钥匙之后,在一个我一个人值班的晚上,我偷偷潜进了地下室。谢天谢地,那个铁皮箱的钥匙也有。打开铁皮箱,里面就是那幅我魂牵梦萦的《提水的女孩》,被镶在一个玻璃画框里。我没敢动它,只是用手机拍了照,证明我找到了它,然后,锁上铁皮箱,退出地下室,去找程子青。

程子青看了我拍的照片,立即将他房间墙上的那幅赝品给取了下来,像地下室里的那幅一样,这幅也是镶在玻璃画框里的。他打开画框的后板,将画从里面抽了出来,卷成一个筒,交给我。

“你必须今天晚上就去将画给我换出来,免得夜长梦多。”他这样跟我说。我说:“那你得先将余下的40万付给我。”

他头摇得像拨浪鼓,很坚定地说:“我不可能像前两次一样先预付,这次你得将画换出来,交还到我的手上,我才会给你钱。我绝对不会赖账。”

他当然不会赖账,那可是价值600多万元的画呢,他会为了省40万放弃600多万?只要是识数的人就不会干这样的蠢事。同样的道理,我也不会干这样的蠢事,我不可能将价值600多万元的画拿回来换他的40万。我之所以提出向他要钱,只是想打一个鱼与熊掌兼得的算盘。

我当即就带着那幅赝品,赶回了春芽画廊。程子青挺精明的,一路跟着我。我进了春芽画廊时,他就在大门对面的花坛边守着,他终归还是害怕我将真品给拿跑了。

但他也太低估我了。我去地下室将那幅画换了,将真品从画框里抽出来,将赝品夹进去,然后,原样锁好铁皮箱,这才将换到手的真品卷成一个筒,塞在衣袖里。做完这些,我便躲在画廊里,给110打电话,我说我是一个路人,被人给抢了,我详细地将抢匪的体貌特征描述给警察听,那都是照着程子青的模样儿说的。末了我说,抢匪得手后往春芽画廊那方向跑了。

五分钟之后警车就来了,三个警察从警车里下来,从三个方向往程子青那儿包抄,很快就逮住了他。他极力争辩,警察还是不由分说将他押上了警车。我这才大摇大摆地从春芽画廊里走出来,程子青隔着警车的车窗玻璃,眼睁睁地看着我拦下一辆出租车。

我没有胆量继续呆在春芽画廊。为了让李珊不起疑,不怀疑我换了她的画,我在出租车上给李珊打了个电话。我说我有我女朋友的消息了,这份工作我没法再干下去,我现在就去邻市找我女朋友了。

也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当我坐上火车时,我女朋友的电话真的来了。她气冲冲地问我:“你到底在哪?两个月不见面,你是不是想将这段感情给忘了?你要是再不现身,我就真跟人家相亲去。”我说:“那你就去吧。”她愣了有好几秒没吱声,尔后发作了:“相亲就相亲,谁在乎你?穷光蛋一个,28了,连个窝都没有,我是瞎了眼才跟你耗着。”我不紧不慢,不卑不亢:“我要是有窝,我他妈的跟你耗着?”说完这句话,我觉得特解气,容不得对方骂我,我就将手机关了,然后将后盖抠开,将里面的卡取出来,到厕所扔进了便坑里。

一阵哗哗的水响,那枚手机卡不见了踪迹。我用这种方式与过去道了别,心里觉得格外轻松。从现在起,我就不再是过去的我了,有了600多万,我完全会拥有像样的房子,像样的人生,当然也就能找得到比现任女友更漂亮的女朋友了。

有钱的日子真的是太有滋味了,我过了一个月神仙般的日子,大把大把地花钱,仿佛将过去受的苦都要补回来。也就一个月的光景,我把从程子青那里弄到手的9万块钱花了个差不多。我想,是该将那幅画出手了,兑了钱,买了房,收收心,好好过日子。

通过各种渠道,我终于打听到一个书画交易行。我信心满满地将那幅《提水的女孩》拿出来,交给书画行的老板,问他能出多少钱。那中年人看到我的画双眼一亮,立即就像捧着个宝贝似的慢慢地将画铺在玻璃柜台上,然后拿过一个放大镜来看。也就看了10来秒钟,他生气地将放大镜往柜台上一扔,没好气地说:“走吧走吧,拿上你的画走人。”啥玩意?咋这态度?他拿眼瞪着我:“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想拿幅假画来我这儿骗钱?”

假画?这可是我费尽心机从春芽画廊的地下室里换出来的,怎么可能是假的?也许是这个家伙在哄我吧。

我后来通过多种途径,找了三个很有名望的书画鉴定专家帮我鉴定。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给了相同的意见:赝品!有两个专家说这幅画一文不值,第三个是个老头子,倒给面子,说:“应该值1万块吧。赝品本来就一文不值,为什么说这幅赝品值1万块呢,因为它也有些年头,再说,这个仿制者学米勒的笔法学得挺像的。”

我几乎崩溃了。要接受这样的现实挺难的,我甚至为此去了一趟北京,找更权威的专家鉴定,结果仍是一成不变:赝品。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问题出在哪,画确实是从春芽画廊地下室的铁皮箱里换出来的。难道,春芽画廊的这幅藏画本来就是假货?要早知道是假货,我干吗要跑啊,交给程子青,还能从他那里换回40万呢。

我犹豫了两天,这幅赝品搁我手里一文不值,我能不能再回去找程子青,将他许诺的那40万弄到手。想来想去,做这样的事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即使程子青不再付我钱了,我也不会损失什么,大不了挨他一顿骂,但他万一愿意兑现承诺给我40万呢?

想清楚了利害关系,我也就壮着胆子回去了。但我并没找到程子青,他的房间,换房客了。我找房东打听,程子青搬去哪了,房东叹一口气,说:“程子青死了,在永生桥跳河自杀了。”我惊得快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房东说:“今天是他的五七,到今天35天了。”

35天?算算时间,那应该是我带着画逃走后一周左右的事情。他为什么要自杀?就因为我将画卷走了?不可能吧?我愣着,房东说:“你来得正好。他自杀前一天交给我一封信,说如果你来找他,就让我交给你。”房东回房间拿出一封信,交给我,我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看了起来。

这封信挺长的,开头第一句就将我给镇住了:“你能读到这封信,说明你已经弄清楚了,你卷走的那幅画是赝品;不然,你不可能有胆量回来。”

程子青也知道春芽画廊藏着的是一幅赝品?那他为什么愿意花那么高的价钱费那么多的心机让我去偷?我真的懵了。而程子青在他长长的信里,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关他和李珊的故事——

程子青和李珊在读大学时就是一对恋人,准确说,是李珊迷恋程子青,程子青只是被动地接受,因为程子青始终认为李珊不够漂亮,不是他中意的对象。两个人交往了两年,后来一个叫小莫的女孩的出现,终结了他们的关系。小莫长得十分漂亮,程子青很快弃李珊而去,爱上了小莫。

小莫心气儿高,虽然她一直在与程子青交往,但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程子青的家境,她看不上。大学毕业,程子青毅然跟着小莫去了小莫所在的城市,并提出想与小莫确立正式关系;但小莫提出了一个要求,除非程子青有房有车,让两个人今后的生活有保障,否则,确立关系为时太早。

爱情就像一碗迷汤。为了达到小莫的要求,程子青完全迷了心智。他知道以自己微薄的收入,买房买车只是一个遥远的梦,所以他迷上了买彩票,总幻想着一夜暴富。

买彩票本来是小敲小打,花不了多少钱,但有一次他与大奖擦肩而过的经历,让他变得疯狂了。那一次他与500万大奖只相差了一个数字,如果他买的注数多,那个数字从0到9他都排上去,他就中了500万了。所以,他再买彩票,就成几何级往上赌押,他很快在同事、亲戚那里借了不少的债,到后来,几乎无法面对大家了。他很快陷入债务的泥淖中,不能自拔。

就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听说了一个消息,李珊的舅舅和舅妈意外身亡,李珊的舅舅居然将整个春芽画廊的资产全留给了李珊。那可是一笔庞大的资产,李珊一夜之间成了富豪。

无论李珊多么有钱,程子青还是无法爱李珊,他爱的,仍是小莫。但他却悄悄地来到李珊所在的这个城市,又回到了李珊身边。他知道,能将他从困境里拉出来的,只有李珊。

有一句话说得好,情迷心智。李珊丝毫不清楚程子青的用心,被他几句忏悔的话就给骗倒了。两个月之后,程子青带着从李珊那里拿的6万元现金,还有一幅用赝品换回的《提水的女孩》,突然人间蒸发了,他又回到了小莫身边。

他从李珊那里了解到《提水的女孩》的价值。他打着如意算盘,只要将到手的《提水的女孩》出手,他的房子、车子就全都有了,小莫就能嫁给他了。

但他回去才发现,两个月不见,小莫居然与一个富二代订婚了,正在你侬我侬地商定婚期。

小莫的背叛,给了他沉重的打击,这也设身处地地让他体会到了,他怎样打击和伤害了李珊的心。更让他惭愧的是,当他用银行卡去取钱时,才发现,他的卡里多出了50万元。原来,早在他偷李珊的钱和画之前,李珊就给他的卡里打了50万元钱,李珊终究猜到了他需要钱的困境。

在信的末尾,程子青这样写道——

爱情真是一个魔鬼。我明知道小莫背叛了我,但是,我还是没办法不爱她,没有她的日子,我就觉得生活了无乐趣。我不想活。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将李珊的那幅《提水的女孩》还给她。但是,李珊确实是一个不懂画的人,我偷偷地用一幅赝品将她的真品换了出来,几个月过去,她愣是没有发觉。但我现在怎么将这幅画还回去呢?我现在真的再没脸面对李珊,纵然我不要脸皮地再回去,我能怎么跟她说?我能告诉她,她手中的那幅是赝品,真品在我这里,我们俩交换?我已经做过携款逃跑的事,我已经骗过李珊一次,李珊还会相信我吗?她如果是个懂画的人,一切都好说。但她不懂画,她不知道我已经将她的画换掉了,我现在要回去还给她画,她只会料定我是在用赝品换她的真品。她不会相信我,也不会同意。

所以,我只能依赖你了。你需要钱,我需要得到良心的安宁,所以,我们可以合作,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让真品重新回到李珊的手里。

我许诺的49万是真的,李珊打给我的那50万我一直就没用过。但既然你不需要,只需要那幅赝品,那么,我只能将剩下的钱再汇给李珊,算是物归原主了。即便你有贪念,但我还是要谢谢你,你了结了我最后的心愿,我可以没有愧疚、良心安宁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看完信,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有一种强烈的受骗上当的感觉。原来,程子青一开始就给我设下了圈套,我带走的并不是真品,恰恰是我自己拱手将真品送给了李珊。

我很后悔,也很生气,我劳心费神一顿,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在心里将程子青骂了个千遍万遍。其实,我的后悔并没持续很久,我立即意识到这中间还有机会。既然李珊不懂画,也许,她还没意识到,她的画被人换过两次了。赝品在我手里,我也许还能回去,再找机会将真品换出来。

总之,我不能白忙活一顿。

我壮着胆子又回到了春芽画廊,连说辞都想好了,就说我已经找到女朋友了,女朋友已经与我和好了,所以我需要回来继续工作。

但我见到李珊时,我想好的说辞一句都没来得及说出来,李珊就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连声说:“谢谢你。谢谢你帮程子青将真品还给了我。你这人太好了。”我一下子就懵了。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如果知道,我就不会有机会了。

李珊说:“程子青将我的真品换走了,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会将那幅赝品锁进了地下室,没敢展出来。但前些日子我收到了他汇来的40万元汇款,他在汇款附言里写了这么一句话:我尽量将欠你的还给你,希望我走的时候不再对你有愧疚。接着,我就听到了他自杀的消息。”

说到这儿,李珊的眼里已噙了泪。她顿了顿,继续说,“就因为他那句留言,所以我去地下室看了一次,这才发现真品被换回来了。我不知道程子青是怎么做到的,联想到你的突然辞职,我才渐渐醒悟过来,一定是程子青请你帮忙,对不对?你到我这里工作的目的,就是为了替程子青将那幅真品还回来。还回来了,所以你也就走了。”

我惊讶了,结结巴巴地问她:“你怎么知道还回去的就是真品?程子青说,你不懂画啊。”

李珊叹了一口气:“我是不懂画。就是到现在,你将真品和赝品放在我面前,光看画我还是看不出真假。但笨人有笨方法,我可以通过画缘来区分真假,不然,我怎么管理这么大的一个画廊?”

画缘?什么画缘?

“就是画的边缘呀。我将画的边缘线复印下来,只要这幅画的边缘与我复印下来的边缘线完全重合,这幅画就没被人动过;要是两者不能重合,就说明画被人调包了。我就是用这种笨办法,时常检查我的画的。”我呆住了,这么说,她一开始就知道程子青将她的画调包了,可她为什么没追究呢?

李珊咬着嘴唇直摇头,好久好久,才叹了一口气,说:“我没法追究。我要是报了案,他会坐牢的。我爱他,我不想他坐牢。既然他来偷我的画,他就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唉,你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吗?别说他要我的画,他就是要我的心,要我的命,他都可以拿去。”说到后来,她终于哭出了声,“他临死前还是将真品还给了我,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我的,他并没真正打算骗我。你能帮他做这样的事,说明你一定是他的好朋友,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自杀?他最后的日子过得好吗?”

面对她急迫的眼神,我无言以对,我真的不了解程子青这个人。也许了解一点,但以我的经历和人品,反正我是无力参透他。

那幅《提水的女孩》又挂了出来,就挂在画廊最中心最显眼的位置。而且那儿站了一个保安,就是特意安排守护那幅画的。

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换出那幅画。快要到手的财富,就这样如烟云般消散了。本来我可以挣40万,本来我可以按揭个房子,和女朋友在一起过简单的日子,但是,现在,房子没了,女朋友,也没了。

我又去了永生桥,在桥上徘徊。我总感觉到,程子青就躺在那波澜不惊的水底,用他的双眼透过水面盯着我,这种感觉让我背脊发凉,让我鼓不起勇气跳下去。

编辑/谢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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