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江行诗比较研究
2013-04-29姜卉琳
摘 要:江行诗即记述江河行旅的诗作,属于羁旅诗的一个种类。唐代的江行诗,以李白和杜甫的最有成就,也最具特色。两人的江行诗都写了诗人客居异乡的艰难、漂泊无定的辛苦和对亲人、故乡的思念,对国事、人生和处境的感慨。艺术上各具特色,对此本文从创作风格、创作方法、意境意象等方面比较,以见其差异,并分析产生这些差异的主客观原因,是很有意义的。
关键词:李白 杜甫 江行诗
江行诗是指叙写江河湖海乘舟远行的诗作,主要反映诗人客居异乡的经历、漂泊无定的辛苦,表达对亲人和故乡的思念,对社会人生的感慨。李白杜甫长期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行走各地常取水路进发,在江船中度日,期间创作了许多江行诗。同样是流浪放逐,寄情山水,两人对江河行旅的表现却各不相同。就诗歌的写法和风格而言,两人的江行诗可以说是唐代江河行旅诗的两种不同的艺术典范,对此加以比较,别其异同,是有意义的一件事。
一、迥异的诗风
首先,李白诗风以雄奇飘逸见长,其江行诗中保持着他的一贯风格:语气流畅明快,格调雄奇壮丽。年代上多作于开元天宝年间,有一种盛世的宏伟气象。因此其江行诗中的景物描写也多是峥嵘险峻的大山、波涛翻滚的江河。例如组诗《横江词六首》中关于浪花的描写,就气势磅礴,读来使人振奋。如:“猛风吹倒天门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横江词六首》其一)“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风愁杀峭帆人。”(《横江词六首》其三)“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横江词六首》其四)横江地势险峻,气候多变,长江风大浪恶。猛烈的暴风掀起洪涛巨浪,激起雪白的浪花。远远望去,但见波涛沿着长江江面,排山倒海般奔腾而去,一泻千里,蔚为壮观。又如《送友人寻越中山水》中的浪花描写:“湖清霜镜晓,涛白雪山来。”一方面写小舟前行,另一方面写大浪排沓而来,相向而动,强化了浪的动感,让人惊为雪山倾倒,体现出强劲的视觉冲击力。其次,李白江行诗的景物,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审美,静中有动,富有一种很独特的流走气韵。常在他诗中出现的河流、云彩、连山,就都是流走的,而他所取的视角也常常是在船行途中,在动态中写景。人坐在行进的江船中顺流而下,而且这种漂流通常保持一定的速度,在这种速度下再来观察两岸事物,就会有一种连山如画、飞逝而去、景物倾倒的感觉,诗歌的飞扬感和流动感也出来了。①如“日落沙明天倒开,波摇石动水萦回。”(《东鲁门泛舟》其一)通过水中倒影来写日落,给人一种“天开”的时光倒流之感。“波摇石动水萦回”,按常理应该波摇石不动,但波浪的轻摇,水流的萦回,也造成视觉上“石动”的错觉。再看《月夜江行寄崔员外宗之》:“飘飘江风起,萧飒海树秋。登舻美清夜,挂席移轻舟。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天流。杳如星河上,但觉云林幽。”诗中的江风、江水、轻舟、彩云等,都是流走之物,海树、碧山、青天、云林等静物,在随船前行的诗人看来,也不是静止的,而是变动的,读来也让人觉得静中有动。又如《荆门浮舟望蜀江》:“逶迤巴山尽,摇曳楚云行。雪照聚沙雁,花飞出谷莺。芳洲却已转,碧树森森迎。”把握住行舟远眺这一特点,一方面通过晴空、江边、岸上、水中等景物描绘,衬托出舟行江中的状态,具有强烈的动感;另一方面,对景物的勾勒动静相间,声、光、色分明,画面完整和谐,精确明晰地表现了旷朗澄鲜、芳菲优美的自然景色,形象鲜明,别具神韵。
另外,李白江行诗还有一种特别的飘逝、变幻之感,移动的速度无论缓慢还是疾速,都给人以自然流畅、意象飞动的感觉。《上三峡》写于诗人流放夜郎途中,系自三峡入蜀时所作。三峡水急滩险,诗人溯流而上时,唯觉逆境难熬,心情愤懑,壮丽风光为之减色。不仅觉得船重,而且心情更为滞重,“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上三峡》)。与《上三峡》相映成趣的是《下江陵》(《早发白帝城》),后者是诗人流放途中忽闻赦书,旋即乘舟东返时写下的名篇。“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在诗人笔下,瞬息之间,“轻舟”就已过“万重山”,顺流而下,行船轻如无物,船的快速可想而知。而“危乎高哉”的“万重山”一过,轻舟进入坦途,诗人历尽艰险、进入康庄旅途的快感,也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了。
杜甫的江行诗却属于完全不同的艺术类型,方方面面都不同于李白。杜甫的江行诗意境深沉,气象浑茫,思想细腻,语言凝练,表情含蓄,多以律句出之,有律体诗所特有的炼饰感。就时代而言多作于肃宗、代宗朝乱世,不仅带有乱世的飘摇动荡之感,叠映出时代的暗影,而且将晚年漂泊的老病悲愁融入其中,使得诗中充满孤苦感和浓郁的乡思亲情,这种特别的苍茫感、孤苦感、浑茫感及对亲情的渴望,赋予杜诗更加浓郁的人情味和更为特别的美感,这些都是李白诗所没有的。由于融入了多种多样的人生感受,而文学语言又特别精美,所以读之感到诗味浓厚,耐人咀嚼。如《宿白沙驿》:“水宿仍余照,人烟复此亭。驿边沙旧白,湖外草新青。万象皆春气,孤槎自客星。随波无限月,的近南溟。”《又呈窦使君》:“向晚波微绿,连空岸脚青。日兼春有暮,愁与醉无醒。漂泊犹杯酒,踌躇此驿亭。相看万里外,同是一浮萍。”都是旅途宿泊,成于暮夜的写景名作,能够体现杜诗特别是江河行旅诗在体裁样式、意境脉络、篇章结构、语言修辞方面的特色。又如《白沙渡》:“我马向北嘶,山猿饮相唤。水清石,沙白滩漫漫。迥然洗愁辛,多病一疏散。”前两句从视觉落笔,写征马留恋故乡,向北嘶鸣,江边饮水的猿猴呼应啼叫。一近一远;后两句从视觉着笔,写水底巨石,江边细白的沙滩,层次清晰,近远分明,有声有色,视野辽阔,不像李白诗那样飘逝变幻,难以捉摸。
杜甫的江行诗,有很大一部分写于安史之乱后的独特时代,不少诗作于漂泊西南、江船夜泊之际,从而形成了独特的暮夜诗歌,从题材类型来讲属于行旅诗中的宿泊类型。安史之乱起,杜甫身罹其祸,携带家小,跋山涉水,四处谋生。兵荒马乱,慌不择路,常常在暮色苍茫中匆匆赶路②。这也反映到了他的诗中。如《放船》:“收帆下急水,卷幔逐回滩。江市戎戎暗,山云寒。村荒无径入,独鸟怪人看。已泊城楼底,何曾夜色阑。”市暗、云寒,是在行舟过程中所见。荒林、独鸟,是停舟后所见。无径入,因为林中昏暗。怪人看,因为鸟将归巢入眠。夜色未阑,泊舟楼底,诗人感到前程渺茫,面对夜色明月,听微风细语,看大江奔流,想病老官休。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在茫茫夜色中仍保持着敏感的审美心态,且看他在《水会渡》中对星月的描写:“回眺积水外,始知众星干。”诗人坐船过江看着水面,天上的星星与水中的倒影连成一片,星影在水中晃动,因此觉得江水里的星星都是水淋淋的。上岸回头看江水上面的天空,才发现满天的星星原来是干爽的,并未浸入水中,奇思妙想,堪称一绝。星月是夜晚出现的最多的自然景象,常被写入诗中。如《旅夜书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微风岸边,夜舟独系。岸上星垂,舟前月涌。一近一远,细腻的描写构成阔大的境界,给人一种苍茫无穷之感。在这静态的视野中,事物虽在变化,人却在江船中静观,星空、明月、江流都显得静谧,虽动而不觉其动。意境宏阔奇丽,形象凝固少变。同是写峡江景色,李白《渡荆门送别》“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取的是移动的角度,即使是静止的山,也有随平野而尽的感觉,“随”、“尽”二词所说的,既有诗人船上所见的山势的变化,也有舟行的心理体验;既有地理的变化,也有心理的变化,而且是顺着事物发展顺序和人的心态变化来写的,读来使人觉得自然、流畅。杜甫诗中的月却是细致、静谧的月,不像李白诗中的月那样更具动感。李诗如“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天流。杳如星河上,但觉云林幽”(《月夜江行寄崔员外宗之》),写出了人行月随的感觉。由于月光遍照,浩渺江水与青天如同一体。“杳如星河上,但觉云林幽”两句,借助想象,写出在船行江中的特殊感受。“渡江如昨日,黄叶向人飞。敬亭惬素尚,弭棹流清辉”(《自梁园至敬亭山见会公谈陵阳山水兼期同游因有此赠》),写渡江时黄叶向诗人飞舞,停泊船只见月亮的清辉与江水一起流淌,读来有强烈的奔放、流畅、清丽自然之感。杜甫江行诗体现的更多是深沉细腻,温婉蕴藉。
二、不同的创作手法
李白江行诗是一种典型的主观表现型,着重表现诗人江行的感触,常在现实的基础上,运用夸张的比喻,对所见进行艺术的描绘,使形象具有扣人心弦的强大艺术感染力。他的想象奇特而丰富,常把自己的形象思维驰骋于悠远的时空之中,无所拘束。当现实中的事物不足以表现他所追求的境界和情感时,他更多的从神话和传说中汲取素材。他把夸张的比喻、丰富的想象和神话传说巧妙地结合起来,从而使他的诗篇具有豪迈的气势、昂扬的情调、奇特的形象和非凡的意境,让读者感受到浓郁的浪漫主义气息。例如《下陵阳沿高溪三门六剌滩》:“三门横峻滩,六剌走波澜。石惊虎伏起,水状龙萦盘。”用“横”、“走”点出悬崖的险峻、险滩的尖锐,并以猛虎喻巨石,以盘龙喻流水,龙盘虎啸,气势磅礴。又如《泾溪东亭寄郑少府谔》:“白鹭行时散飞去,又如雪点青山云。”白鹭突然散飞而去,仿佛雪花缀点着青山白云,想象奇特,清丽自然。再看《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其二):“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清秋佳节,月照南湖,境界澄沏如画。湖光月色激起“谪仙”乘流而直上青天的遗世之想,著一“赊”字,将自然人格化。人与自然对话,十分亲切。面对良宵不可无酒,遂引出“将船买酒白云边”的想象,无理而有味。湖面辽阔,遥看湖畔酒家似在白云生处。说“买酒白云边”,足见湖面之壮阔。同时与“直上天”的异想呼应。这即景之句又充满奇趣,丰富了全诗的情韵。
杜甫则是一个现实主义诗人,其江行诗着重对客观景物作精细的描绘,诗人的感情往往包蕴在客观外物当中,景中含情,多用五言律体,常常是前半写景,后半抒情,结构均衡,起承转合,意脉清晰,语言精练。其晚年漂泊西南所作江行诗多半呈现这一形态。例如《舟中》:“风餐江柳下,雨卧驿楼边。结缆排鱼网,连樯并米船。今朝云细薄,昨夜月清圆。飘泊南庭老,只应学水仙。”《泊岳阳城下》:“江国逾千里,山城仅百层。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都有这一特色,写诗人对故乡的思念和对前途的深忧。《燕子来舟中作》:“湖南为客动经春,燕子衔泥两度新。旧入故园常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可怜处处巢君室,何异飘飘托此身。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落水益沾巾。”极写漂泊动荡之忧思。中间四句看似咏燕,实是关联身世。末联前十一字也是字字贴燕,后三字“益沾巾”转为写己,体物缘情,浑然一体,使人分不清究竟是人怜燕,还是燕怜人,凄楚悲怆,感人肺腑。另一写燕的诗作《发潭州》:“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贾傅才未有,褚公书绝伦。高名前后事,回首一伤神。”写诗人在湘江孤舟远行,以我观物,使“物色带情”,赋予落花、飞燕以人的感情,说它们仿佛是在“送客”、“留人”,极力渲染悲凉冷落的气氛,表现出世情的淡薄,也反映了诗人飘荡无依的感喟。然而杜甫并不只戚戚于一己之悲,他把个人的遭遇同人民的遭遇、国家的命运紧密结合起来,抒发了自己的爱国之情。如《江汉》:“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疏。”虽然远在天外,一片忠心像孤月一样皎洁。落日不是实景,而是比喻。本意是“暮年心犹壮”,和曹操“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步出夏门行·龟虽寿》)同意。诗人飘流江汉,对飒飒秋风不仅没有悲秋之感,反而觉得“病欲疏”。这又与李白“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的思想境界相似,表现出诗人身处逆境而壮心不已的精神状态。
三、李杜江行诗差异的成因
李杜江行诗的上述差异,主要是二人思想性格、人生经历、时代背景、气质个性造成的。
从思想方面看,尽管李白自幼接受过儒家思想教育,也热衷功名,但实际上对他影响最大的还是道家思想。李白曾受道教浸染几十年,那些道教文化中的仙人和仙界故事不仅给他提供了丰富多彩的艺术蓝本,也使他的思维更加活跃,想象更出人意表。借助道教文化那种不受时空限制、不受本身约束的思维方式,李白往往感到自己具有一种挥斥万物、得心应手的超现实力量。他继承了屈原、庄子以来的浪漫主义文学传统,这使他的诗歌呈现出一种雄奇奔逸、超凡脱俗的意境。而杜甫则一生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其中最主要的是儒家所倡导的“仁民爱物”的民本思想。基于这种思想,杜甫特别关心人民生活,始终把反映人民苦难当作自己的责任。儒家思想强调现实政治的重要性,主张维护社会秩序,关注民生,这使杜甫的想象无法脱离现实。尤其是国家多事之秋,他更无法超脱现实。因此,在杜甫的诗中所感觉到的更多的是现实的沉重,呈现出一种沉郁凝重、雄浑壮阔的风格。
不同的时代背景与生活经历决定了诗人创作时必然会选择不同的主题和风格。李白的商人家庭出身使他的思想比较开放,受传统的儒家思想影响相对较少,对功名利禄看得很淡,从政失败后也表现得比较超脱。此外,漫游的经历使李白饱览了名山大川,开阔了眼界,有机会接触了许多社会上层人物和文坛名士。因而,李白诗歌的创作主题多是抒发个人情感和对大自然的赞叹,风格上也更洒脱浪漫;而杜甫没落官僚的家庭背景使他的思想比较传统,自幼所接受的忠君济世思想教育对他的影响很大。此外,坎坷的经历也使他有更多的机会接触下层民众,因而,杜诗的主题更多的是反映对国运的担忧和对百姓的同情,以及对政治弊端、社会不平的揭露和抨击,风格也更厚重质实。
气质个性上,李白性格豪放,气质张扬。杜甫则不然,尽管他也偶有狂傲与自负,但总体上是一个宽和敦厚、情感细腻、气质内敛的人。他多愁善感,有悲天悯人之心,所以即使对同一事物艺术表现也不一样,比如同是写长江,李白是“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杜甫则是“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一个飘逸,一个沉郁。
① 李德辉:《涌动的江上诗情——论江行生活与李白诗歌创作的关系》,《苏州科技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第47—48页。
② 莫砺锋:《穿透夜幕的诗思——论杜诗中的暮夜主题》,《文学遗产》2009年版第3期,第5页。
参考文献:
[1] 瞿蜕,朱金城.李白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 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 莫砺锋.杜甫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
[4] 陈贻.杜甫评传[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5] 胥树人.李白和他的诗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作 者:姜卉琳,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