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与真实的荒诞化叙事
2013-04-29颜梦艺
摘 要:《酒国》以其独特而新颖的叙事特色彰显出莫言小说的先锋性,具体表现在小说的故事情节、叙事视角、叙述人称以及叙事策略等方面,其反讽和隐喻在虚实相生的酒国世界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表达了对现实世界丑恶现象的深刻剖析,对人类未来发展的忧患意识。
关键词:《酒国》 叙事学 创新
随着《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生死疲劳》等长篇小说问世,莫言凭借其丰硕而又新颖的小说创作在文坛上显示出自己独特的文学追求和极强的创新意识。但其创作的《酒国》原为《酩酊国》,自2000年修改后出版至今,却遭受评论界的冷漠对待,这与《酒国》本身所表现的奇异叙事形式是分不开的。作品中,故事情节、叙事视角、叙述人称及叙事策略等方面,都给读者的“接受系统”带来了难以承受的冲击。
一、荒诞化的叙事情节。“时空背景的多元化,用情节线替代叙事人的叙事策略和叙事结构的精心设计,无一不是作者的首次尝试。”①《酒国》中以大量现实主义的描写来构建基本框架,但其故事情節呈现出野蛮与文明、罪恶与正义、苦难与狂欢相矛盾的荒诞效果。小说有三条线索:一是主线,叙述侦察员丁钩儿只身赴酒国市侦查食婴案,精明的他却稀里糊涂地陷入圈套中,被引诱食婴儿,与金刚钻的妻子偷情,最后因杀人而发疯,失足跌进茅坑而死;二是作为联系文本世界与文本外世界的副线,穿插酒国市酿造大学博士李一斗与作家莫言的通信,探讨文学创作,让整篇小说虚构性被模糊化;三是李一斗寄给莫言的九篇小说:《酒精》《肉孩》《神童》《驴街》《一尺英豪》《烹饪课》《采燕》《猿酒》《酒城》,它们的内容为主线的人或物提供历史与现实的材料,展开复线叙事,为主线情节提供了外延的故事和特定人物的背景。就情节来说,食婴案本身就带有荒诞色彩,特别是李一斗以酒国一系列事件为原型,在自己创作的小说里面虚构许多离奇的人与事:乡下人将儿女当作食材来养育并出售,当地烹饪学院到处收购婴儿,还教导学员如何烹饪出美味婴儿宴,官员们竞相食用婴儿还进献给上级,侏儒余一尺对美女的疯狂占有欲以及“肉孩”带头起义的传奇经历等构成了一个荒诞不经的“酒国世界”。在浮夸的闹世中,“酒”不再是象征着汉民族的酒文化,而是人类黑暗面的暴露点。享乐主义思想的入侵,欲望成为人们唯一的追求,欲望的膨胀加速人性的堕落与腐化,就连高学历知识分子酒国的酿酒博士及其师傅等,对“吃人”的行径也以平常事视之,甚至荒谬地认为这是一项展现才华的事业。这种表现人性“恶”的极端形式,以现今社会为小说背景更具有讽刺和批判意义。
二、多重化的叙事视角。叙事视角是指通过文本来观察和反思现实世界的角度,而它具体表现在“一个故事叙事行为发生时谁在讲故事、以谁的眼光讲故事、讲谁的故事和向谁讲故事四方面的要素”②。《酒国》的叙事视角不停在变换着,是以全知全能的视角作为主导,其间还亲自参与故事其中,以新身份或者借用故事中的某个角色来叙述,甚至是采用多个视角聚焦同一件事。《酒国》中,丁钩儿与女司机偷情被金刚钻撞破而挨打后,“想起金刚钻,想起神圣使命,咬牙切齿。走!跟你老婆睡觉是生活作风问题,你们烹食婴儿是罪大恶极”③,这里是从角色丁钩儿的角度来写的;而在李一斗寄送给“作家莫言”的小说中描写神童的样子时,“他一出场就确定的形象,不足三尺的男孩身躯,茂密僵硬一头乱毛……”④这里人物李一斗转而成为叙述者;在第十章中写到“作家莫言”前往酒国市的途中,先用文本外的“超叙述者”视角观察“作家莫言”的存在状态,“体态臃肿,头发稀疏,双眼细小,嘴巴倾斜的中年作家‘莫言却没有一点睡意”,后又从“作家莫言”的视角反观察自身,“我像一只寄居蟹,而‘莫言是我寄居的外壳。‘莫言是我顶着遮挡风雨的一具斗笠……”⑤作者充分发挥不同叙述视角的特点,在视角的转换中,对角色进行多角度的透视,从而对整个酒国人、物、事进行全新解读。叙事视角的多重化,现在性和追忆性的视角穿插进行,使得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出现强烈的反差,使得故事内部空间发生变化,出现空白点,为小说的叙事带来“陌生化”的效果,给揭示与批判人性的丑恶与黑暗提供了全新的审判角度。
三、多元化的叙述人称。故事中叙述者的身份一般有两种:一是作为局外人来俯视整体,二是以剧中人的身份来分述部分情节。《酒国》在叙述人称上,充分吸收现代派的写作手法,出现了叙述者分化,即“从叙述分析的具体操作来看,叙述的人物,不论是主要的人物和次要人物,都占有一部分主体意识,叙述者不一定是主体的最重要代言人,他的声音却不可忽视。而且叙述者很可能不止一个人”⑥。“作家莫言”在讲述丁钩儿调查食婴案时,是一个文本外的叙述者,全局地操控着人物命运和故事情节的发展;但文中又插入“作家莫言”与他创作的小说中的人物酒国市酿酒博士李一斗的通信,而通信的内容又与“作家莫言”创作的小说故事有着紧密的联系,还主动在通信中承认“我正创作的长篇小说已到了最艰苦的阶段,那个鬼头鬼脑的高级侦察员处处跟我作对,我不知是让他开枪自杀好还是索性醉死好,在上一章里,我又让他喝醉了”⑦。此时“作家莫言”成为了故事中的人物。但在最后一章,又出现一个“超叙述者”,开始讲述“作家莫言”去酒国、到酒国的故事。在多元化的叙述人称转换中,故事不断加入新的线索、新的冲突,不断推翻前面铺垫的情节,再构建和增添新的故事发展。在解构与重构中,整部作品呈现出虚构与真实的相交错,让故事本身的虚构性受到质疑,从而使得情节的荒诞性凸现出来。
莫言曾说过,在《酒国》中,将故事叙述者和作家之间的关系划分成几个层次来叙述:首先全局视角的作家“我”开场叙述故事,当作家“我”成为故事角色时,“现实中拿笔的我”则成为最高叙述者,继续故事的铺展。这样就在小说中出现了多种声调和复线式叙事,虚实相交,真假难分,也就是巴赫金所说的“复调”。叙述人称的多元化,不断在结构与重构中建立新的叙事秩序,打破了读者的阅读经验与阅读的期待视野,阅读的多重化体验与意蕴的丰富化解读成为可能。
四、“元小说”化的叙事策略。“‘元小说是作家以小说的形式对小说艺术进行自我反思的结果。它常常以‘露迹、‘戏拟、‘拼贴等手段来颠覆小说艺术原有的模式和规范,并进而消解这些模式和规范背后的意识形态权威。”⑧在《酒国》中,作者不断地进行形式上的实验与创新,采用后现代“元小说”化的叙事策略。
《酒国》采用了露迹的叙事手段,作者可以随意进入文本进行评论和揭露,这是“元小说”最为显著的叙事策略。《神童》写道:“诸君诸君,‘我们的故事其实早就开始了。”《采燕》中开头大篇幅讨论其岳母容颜不老的原因,突然打断插入一段:“按照现在流行的小说叙述方式我可以说我们的故事就要开始了。”⑨李一斗常故意这样跳出来展示叙述者的行为,用自我议论打断小说正常的叙述,告诉读者现有的故事的只是虚构的,暴露了故事的创作思路。“元小说”文本中常会使用戏拟手法,常将文学传统中某些意识形态或者文化特征的文本进行改写,将其置于全新的语境中,意图通过“戏拟”的手法来表现背后深层的社会文化意蕴。《酒国》本身就是对鲁迅《狂人日记》“吃人”传统的戏拟,小说中的人物李一斗坦言:“我写这篇小说,是对当前流行于文坛的‘玩文学的‘痞子运动的一种挑战”,“这篇小说无疑是‘黑暗王国里的一线光明,是一篇新时期的《狂人日记》”。⑩吃食婴儿,成为小说的焦点,比之《狂人日记》中精神病患者的被迫害幻想更为直接,尤其是在《烹饪课》中详细讲解婴儿宴的做法以及食用婴儿时的客观描写:“侦察员丢魂落魄般望着男孩,吞咽着翻卷而上的胃中液体。”作者在小说中以戏谑的口吻略写吃食婴儿的过程,“吃人”传统发展至今竟然变成赤裸裸的食色交易。这种荒诞的写实手法使得小说中深刻的批判讽刺意味更加强烈,表现出对现实的深深忧虑。“救救孩子”的主题再一次得到深化:吃食婴儿,同样意味着毁灭自身的未来,表现出对人类未来的深深忧虑。
小说人物李一斗的《神童》是对民间起义题材的戏拟:神童试图引导一群小孩摆脱被吃的命运,以武力获取绝对统治权,以革命口号激发斗志,大搞轰轰烈烈“杀鹰”战斗。《驴街》是对英雄传奇题材的戏拟:由“驴街”作为起由,引出一头神驴载着传奇人物——余一尺,学富五车,出口成章,富有正义。然而这样一个传奇人物,接下来却让人大跌眼镜。其疯狂的色欲、贿赂勾结官员、不择手段谋取利益,等等,将其自私、阴险、狂妄自大的真实面目展现得淋漓尽致。在《酒国》中这种戏拟手法解构了原本作为主线的侦探小说的严谨性,让故事的荒诞性加以延伸,而这也可以看作是对以往主题的重访,包括“吃人”传统的批判、英雄传奇、民间起义等主题,旧瓶盛新酒,赋予了“元小说”更为深刻的批判和嘲讽的意义。
《酒国》的作品中包含了自五四以来的各种叙事手法,同时作者故意暴露自我的叙事来破坏叙事的连续性,又对叙事整体性、真实性进行自我否定,让小说本身带上了荒诞性的色彩,从而再现了这样一个真实与虚构相生的荒诞化酒国市,作者以嘲讽的姿态深刻剖析了国民灵魂的弊病,表达其对现实世界强烈的谴责、批判与深深的忧患意识以及对人类灵魂中恶的方面的深度剖析。
① 黄善明:《一种孤独远行的尝试——〈酒国〉之于莫言小说的创新意义》,《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5期。
② 祖国颂:《叙事的诗学》,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0页。
③④⑤⑦⑨⑩ 莫言:《酒国》,南海出版社2000年版,第202页,第102页,第341页,第260页,第264页,第59页。
⑥ 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3页。
⑧ 朱明:《“元小说”的叙事手段及其操作策略》,《文史哲》1998年第3期。
作 者:颜梦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1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