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诗学的现代演进
2013-04-29孙虎
摘 要:陈三立“格韵说”,上接魏晋以来以格、韵论诗传统,下启近代诗学的革新意识,对清代以来愈演愈烈的唐宋诗之争进行分疏和整合。他以唐宋诗精神气质为基础,吸纳同时代学术思想、诗歌文化理论精髓,汇入历史意识和生命的诗情,为新学冲击下中国传统诗歌树立美学典范,以回应诗歌的未来路径问题。“格韵说”诗学的价值取向已突破传统诗学辞章文艺学的范围,成为具有文化观照和思想深度的文化诗学。陈三立也正是通过赋予传统诗学以更丰富的时代新义,从而实现了传统诗学的近代转型。
关键词:格韵 同光体 文化危机 诗学转型
陈三立是近代文学史上著名诗人、学者,近代宋诗派诗人称其为“一代宗师”,等同于宋代的黄庭坚;郑孝胥推其为“清代第一”。作为诗界泰斗,陈三立论诗标举“格韵”,以“风格遒上,而情韵不匮”的诗歌为美学典范。其《竹如意馆遗集序》曰:“余以为诗则风格遒上,而情韵不匮,文根柢深,朴茂安雅,曲达意理而不失矩度,咸杰出而可传于后,无疑也。”①这篇序文作于壬申冬月(1932),是八十老人对一生诗歌的总结之语,也是对“格韵”说美学特征的最终归纳之辞,实有诗学理想与方法寄予其中。细绎之:
一、唐宋诗之争与“格韵说”近代诗学背景
“格韵说”,最初是在陈三立为诗友陈曾寿诗歌作序时提出来的,即1921年。《苍虬阁诗序》曰:
余与太夷所得诗,激急抗烈,指斥无留遗。仁先悲愤与之同,乃中极沉郁而淡远,温邃自掩其迹。尝论古昔丁乱亡之作者,无拔刀亡命之气,惟陶潜、韩,次之元好问。仁先格异而意味差相比,所谓志深而味隐者耶?嗟乎!比世有仁先,遂使余与太夷之诗或皆不免为伧父,则仁先宜有不可及,并可于语言文字之外落落得之矣。②
1921年前后,同光体诗论家陈衍、沈曾植分别提出“三元说”、“三关说”。作为同光三杰之一,陈三立的“格韵说”有与之诗学对话的意义,即对清代以来愈演愈烈的唐宋诗之争进行分疏和整合,故这一理论的提出有着深厚的近代诗学背景与诗学理想含蕴其中。
唐宋诗之争为中国诗史上一大公案,自严羽标举“以盛唐为法”、“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沧浪诗话·诗辨》)始,金人王若虚、元好问于宋颇多微词;明前后七子“诗必盛唐”,以及清初渔洋提倡“神韵”,沈德潜标示“格调”,唐诗渐渐与宋诗划分畛域,自成营垒,中国诗学的唐音优势渐成一大传统。然自清初钱谦益、朱彝尊指斥沧浪,黄梨洲、吕晚村、吴孟举首倡宋调。康雍时期的查慎行、厉鄂、全祖望使尊宋蔚然成风。乾嘉时期,钱载、翁方纲及姚鼐将文学与实学之风相联系,宋诗已成林木蔚茂。道咸年间,诗坛宗宋诗风继而弥盛,除姚鼐弟子梅曾亮、方东树、姚莹等桐城派尊宋诗以外,擎起诗学大旗的祁藻、程恩泽、何绍基、曾国藩、郑珍等人,发起宋诗运动,其影响一直延伸到晚清“同光体”。
宋诗复兴成为清代诗学贯穿全局的主要脉络,近代“同光体”诗派的出现,就是在这一诗学背景下,力图对唐宋诗学作一调校、整合,摆脱固有唐宋诗学范式造成的格局与拘限,创造出一个新的诗学范式。“同光体”的揭橥者陈衍提出诗有“三元”的主张,对“唐宋之争”不再作非此即彼的区分与轩轾,而是从一体相关的角度调适唐宋,力图将唐诗中的兴象风神与宋诗中的思理筋骨作一整合,重在表明宋诗皆推本唐人诗法,力破余地。唐宋诗学并不对立,只有先后朝代之分,宋诗是在唐诗的基础上继承变化才自成一格,是对唐诗的开拓与创新。“故‘三元说理论指向清楚:与尊宋精神相反相成,皆推崇独创,强调变化;消解学宋带来的宗派问题;唐宋一并泯除,上达风雅,即由学古转向开新,由诗艺取法转向人文工夫。这使其超越了传统唐宋诗之争,不期然而然地关涉到诗学及其相关联的文化存亡问题。”“三元说”就历史发展上来看,是唐宋诗一体的诗史观。然就其哲学态度而言,致力于从历史主义的角度寻觅诗歌衍变的内在理路,以诗人之学为基点,为其诗学重宋辩护。
陈衍的“三元说”是在与沈曾植论诗时提出来的。沈曾植在陈衍“三元说”提出来约二十年后(1921),于《与金甸丞太守论诗书》中正式提出“三关说”,认为诗不仅是诗人性情的载体,更是社会文化历史的载体。诗非小道,融合个体心性、时代精神与学术思想为一体,乃是经天纬地之大业。诗不仅是诗人自身的精神活动和人格显现,而且是整个人类文化精神活动中的有机组成,诗人应自觉承当文化上兴亡继绝之大任,将自身的创作融入民族文化精神的创造之中。
“三元说”与“三关说”都是对贯穿清代诗学的唐宋诗之争的总结、整合和扭转。它们不只是分门立宗的问题,除了表明诗家的诗学崇尚之外,更大程度上是探讨诗学的未来路径和价值取向,有明确的近代危机体认。诗家借此熟悉的话语空间,一者通过历史理性的认知,为其诗学宗宋辩护,其终点是由诗艺取舍转向人文精神的提升;一者由诗艺、诗道关系,探究传统诗学的人文精神,进而转向近代民族文化精神建设。陈三立“格韵说”正是在这一诗学背景下,对唐宋诗学内核价值进行省察,将唐宋诗之争问题上升到对诗歌价值标准和未来走向问题的探讨,并确立了陶渊明在诗歌史上的典范意义。
二、“格韵说”的文化意蕴和审美指向性
论诗尚格,本宋人说诗传统。陈三立论诗“格”是延续宋人诗论传统,但不乏时代新变。如:“风格清逸,摅情尤多挚切语。”③“天然高秀,亦时复振宕自奇,标格轻重近遗山。” “格”在这里不是指一种外在的、静止的艺术风格,而是与作者的精神风貌、人格气度、思想深度和表达力度等内在因素相关。他认为诗之“格”不仅关乎艺术性,更是更关乎人格品性。格之尊卑高下不取决于辞章艺能之优劣,而在于诗歌主体是否有道德襟怀、政治抱负、人格尊严。如《余尧衢诗集序》曰:“格逸而气昌,其沉郁悲壮可愕可喜,终不没其葳蕤之态,夷坦之情。”④既指出其诗风平谈自然,情感充沛,又论其人品正直,有德人儒吏之风范。诗“格”是诗人品格的自然流露,格高之作雅人深致,情韵充沛。陈三立论诗常常将格与情对举,如“风格遒上,而情韵不匮”(《竹如意馆遗集序》)、“风清格逸,摅情尤多挚切语”(《黄荫亭诗评语》),这里的情不仅指士子之雅意,而且特指乱离时代家国、政治之情。
在艺术美感上,陈三立要求“格”具有“逸、淡”品质,这与唐宋诗学中自然平淡美的诗学精神是相通的。所谓“逸气高格”、“格淡气逸”、“气清格逸”、“格浑气逸”等,将“格”与自然平淡、澹泊朴实的美学风格相联系,表现出的人文艺术精神正是宋人诗歌本体论之体现。胡晓明据此说:“宋诗学之至高风格之美,实不止于诗艺,厥其始终含蕴一份自觉的人文意识。重人文涵养、重人格境界,以此为诗歌艺术风貌之深度模式,故又與宋人诗道合一思想相关。”⑤因此,诗格与才学、高雅的人文深趣相关,又与诗道精神担当相连。因此,陈三立以“格”作为诗歌美学的核心,并不拘囿于宋诗学论,而是探本求源,会通唐宋,直攫其人文精神本质。如举“格异”取晋代陶潜、唐代韩、金代元好问为典范;举“风格遒上”取宋代黄山谷、陆游为典范;举“艰深而质澹”取晚唐皮日休、陆龟蒙为典范。又论“格”“非拘拘于袭唐摹宋”、“研唐宋诸名家之作”,可见陈三立本无唐宋之界限,以“格”论诗,超越唐诗宋诗艺术风格之争,而直接契入诗歌人文精神内涵的探讨,对人文精神的复兴和文化传统的保存厥功至伟。
与“格”相似,陈三立论诗评文时,喜好用“韵”字,又以“脱弃凡近”、“中藏余味”、“蕴藉绵远”、“志深而味隐”,“高淡”、“澹荡”等形容之。如《藤雪楼诗钞》题辞:“曾农髯熙谓其画草虫花卉,韵逸骨清,自抒胸臆,余谓其诗独不然。”⑥《尊瓠室诗》评语:“高谈凄清,韵格在宛陵、淮海之间,霾之海市,悬此诗隐,应有光芒夜吐。”⑦《龙榆生雨行湖上》评语:“秀韵天成,极澹荡夷犹之致。”⑧凡韵胜之作,既具备“澹泊自然”的意境之美,又具备不俗的内在精神与个人情趣。“韵”重情感,重意味,又透过自然和谐的艺术风格见出人文修养,人品与诗品的自然和谐统一,折射出庄禅儒道的心性境界和人生哲学。陈三立论“韵”本中国美学传统,又体现宋代批评风气的转变。宋人论“韵”突破“韵”的艺能层面,涉及到人的生命精神状态。陈三立继承宋代论“韵”之宗旨,持论的核心重在人文精神本质。
第一,“韵”之实质是人文修养的美学境界。作品以“韵”胜,不在于诗艺是否平淡,而在于人品与诗品的和谐统一,是诗人自身道德的修养、学问积累、澹泊心性的结果。他以“韵出百家上”为最高美学准则,“韵”通于诗道,由艺能之事而归诸人文,融合了道的冲虚,释空的深远清宁,儒家的内刚外柔的哲学之理。如《沧趣楼诗集》曰:
居乡里竟二十余年,戢影林壑,系心君国,盖抱伟略,郁而不舒,袖手结舌,无可告语,闲放之岁月,遂假吟咏以自遣。又尝出游江南、广州暨南洋群岛,纪程之作亦稍多焉。及垂老,召还辅导冲主,国势已岌岌不可为。俄迫禅让,坐睹沦胥,处维系纲纪,斡旋运会之地,万变袭撼,寤寐交瘁,偶就余闲写胸臆,即集中后数卷所得诗是也。公生平遭际如此,顾所为诗终始不失温柔敦厚之教,感物造端,蕴藉绵邈,风度绝世,后山所称“韵出百家上”者庶几遇之。然而其纯忠苦志,幽忧隐痛,类涵溢语言文字之表,百世之下,低徊讽诵,犹可冥接遐契于孤悬天壤之一人也。⑨
陈宝琛之所以“韵出百家上”,为“孤悬天壤之一人”,并不在于诗艺功夫。若就诗艺而言,闽派之“清”诗风与江西派“刻造化”自是不同,然就诗品持“温柔敦厚”之教,诗歌表现道德修养、家国关怀、学识趣味而言,两者无不符契。陈三立评《抱润轩文集》亦曰:“韵出百家上,诵之心己醺,此后山评涪翁诗句也,移之论作者之文亦然。”⑩也是因为马其昶是“孤诣酝酿”的命世之作,亦符契“韵”之本义。
第二,“韵”特点在于“澹远、澹荡”,有“逸气”,即平淡简古之中蕴含有深厚的意味,这也就是苏轼称赞韦应物、柳宗元的诗“发纤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的境界。苏轼晚年标举“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诗歌美学境界,与庄禅美学境界相似。“韵”在魏晋与宋代特别受到推重,其内在的哲学美学基础都在于庄学之虚静与大乘佛教之静养,庄学的清虚玄远、超越不俗的人生态度和个性表现,也深刻影响到“韵”的审美意识和理想形成。陈三立在文学研究方法上,“讲心性,求了解”,注意以心为本,发挥“道德主体能动性”;在政治上以“宁静澹泊之天怀”根柢,表现在审美理想上,它不再以气势、意境雄浑取胜,而是转向人们的心境与意绪方面,虽少激昂之情,却多摇曳不断之意,使人能进入更为细腻的艺术感受和体验之中。
其三,“韵”最忌凡近之作,表现不俗的人格精神追求。萧散简远、无成自得、高风绝尘,都是苏轼心目中极为高雅的境界,也是陈三立艺术追求的境界。在张篁溪《甲戍杂感》“题辞”中,他说:“抒写胸臆,生平志事,学识遭历,略具如此。而笔气疏朴骀宕,不假雕饰,有风行水上之观。”{11}又在赵元礼诗题辞中说:“抒写胸臆,格淡气逸,不假雕饰,而自臻浑灏流转之胜境。”{12}“不假雕饰”是一种“疏朴淡雅”的美,也是一种“求真不俗”的美,更能折射出人格精神之高低。
第四,“韵”与“意境”理论的沟合,是陈三立论“韵”的又一特点。“所谓志深而味隐者耶”(《苍虬阁诗序》)、“蕴藉绵远”(《沧趣楼诗集序》、“浑灏流转之胜境”(《赵元礼诗题辞》),“寻坠绪而接遗响,最推胜境”(《思冲斋诗稿题辞》)都是明确标举诗歌“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意境美。陈三立论“韵”本宋人论“韵”之旨趣,而宋人重“韵”是从唐人“意境”说转向韵味的提倡,实际上从艺术鉴赏的角度大大深化了唐人意境理论,将“意境”品味方面的认识提高了一步。陈三立依照宋人论“韵”精神,突出“韵”不俗的内在人格精神、学问涵养及澹泊之感,并与平淡自然美相结合,树立起新的意境风格,这对王国维意境美学和近代诗意美的创造不无启示与借鉴意义。陈三立诗韵论融盛唐“意境”说与宋人“格韵”论于一体,在唐宋诗人论基础上,确立起新的美学风标。
纵观散原诗文、评点和题辞,并无“格韵”合训连用,只有“格”、“韵”与“韵格”互为通用。细绎其意也多为相近,稍有区别表现为:前者重在情意、境界之美,后者重在风格品质之高,但都突出人文修养在其中的重要作用,诗品与人品的合一。都强调内在的人格精神美与政治社会关怀意识,强调真性情的地位。反对庸俗化,提倡高雅文化。反对高深艰造,提倡平淡自然。人格境界与诗歌境界的相通,论诗不作唐宋诗艺高下的比较,而直攫内在人文精神本质,从而将诗歌的美学精神由唐宋追溯到魏晋时期,共同确立了陶渊明的诗学典范意义。
三、由“格韵”看陶渊明诗歌的典范意义
陈三立于《苍虬阁诗序》中说:“尝论古昔丁乱亡之作者,无拔刀亡命之气,惟陶潜、韩、次之元好问。”{13}陈三立认同陈曾寿观点,并高标陶渊明诗为有“格韵”的典范,以之为隔世之师。作于1904年的《忆去岁与小鲁、伯酬唱感赋》诗曰:“世难益迫人益老,采菊漉酒真吾师。安怪陶公惜此日,唏嘘千载非所知。”以自己为陶渊明千年知音,深味陶之归隐的真正内蕴,对陶诗所表现的人格精神和平淡自然的“格韵”迷魅,推赏有加。
以“格韵”论陶源于苏轼说诗传统。苏轼自陈其诗作遍和陶诗的原因时说:“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如其为人,为有感焉。”他特别强调陶公“性刚才拙,与物多忤”、卓然不群的人格。{14}陈三立以之为“格高”的典范,也是因为其诗歌的生命植根于人格高尚与时代政治关怀的基础上,诗歌是其人格精神的体现。陶渊明诗歌中对世风浇漓、道德败坏有着深切的感受,他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又极重政治人格操守,彰显贞刚忠义的人格精神。郑文焯就将陶渊明《饮酒》诗当作“婵代之际”的“天人革命、绝景穷居”之叹。翁同也说:“晋室之亡,自伤不能从死报仇,此《三良》、《荆轲》诗之所以作也。”{15}所以,陈三立眼里的陶渊明,绝不是一味静穆的诗人,他能从诗中看出诗人的愤懑不平,读懂其政治寄托与人生彻悟,由诗格看出其人格之高,幽人贞静、择善固执的士人品格。陈三立将陶渊明又看作是“韵胜”之典范,是根源于陶诗枯淡平易、自然无成的艺术风格。虽然陈三立没有直接在诗论中评价陶诗的风格,但以“格韵”论诗是心中却有陶诗这一典范存在。如在《陈太保庵七十寿序》中说:“盖先生为诗特矜重,三立私服先生,疑当世之擅诗者,莫高先生也。林君畏庐亦称先生诗幽峭绵远,清而不癯,枯而能膏,气肃而声悲,古遗民之诗也。”{16}又在《沧趣楼诗诗集序》中说陈宝琛诗“韵出百家上”,两相照察,则“韵胜”的特点是“清而不癯,枯而能膏”,而这正是苏轼评陶渊明之精典用语。苏轼《与子由尺牍六首》其五曰:“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诗作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17}苏轼独好陶诗,在于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因为这种韵味,是古今作家都不及的。质而绮,癯而腴的诗歌境界,也就是南宋陈善所说的“颇似枯淡,久久有味”(《扪虱新话》上卷卷一)的境界。陈善又说:“渊明‘蔼蔼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里,鸡鸣桑树巅当与《豳风·七月》相表里,此殆难与俗人言也。”意在说明“清而不癯,枯而能膏”的陶诗特点。陶渊明诗歌以“韵胜”,在宋代已得到共识。陈善说:“予每论诗,以陶渊明、韩、杜诸公皆为韵胜。”这一并列也说明陈三立由韩、杜诗歌上溯到陶渊明,有取法乎上的意味。在他看来,陶、杜、韩相通之处在于他们都具有创造含蓄隽永,又自然天成诗歌境界的非凡能力,而这又不仅是诗歌风格问题,更涉及到人的精神境界、人格修养问题。
与陈衍、沈曾植“三元、三关”说相呼应,陈三立也在诗歌宗向上认同元嘉诗、元和诗和元诗为诗学高标。“三元说”重在宗宋推本杜、韩;“三关说”则在尊重杜甫、韩愈、元稹、白居易、苏轼、黄庭坚的基础上,上溯到颜延之、谢灵运、陶渊明,做到“活六朝”。“格韵说”推本宋人诗学,由杜、韩、苏、黄上溯到陶渊明,重在人格精神、政治品格上的内在相通。众所周知,杜、韩诗歌开启了宋调的先河,苏轼、黄庭坚则完成了宋调的转型,宋人在唐诗传统中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超越,恰好陈衍所说:“今人强分唐诗、宋诗,宋人皆推本唐人诗法,力破余地耳。”{18}唐诗的直接精神偶像和灵感来源都是来自富有创变精神的六朝诗歌,宋诗强调杜甫、韩愈一系的诗歌传统之外,最终还要追溯到颜、谢、陶一系的艺术精神。宋诗之于六朝诗、唐诗,是学古与创新并重,在继承中力求新变。清诗和同光体诗人以宋诗为基础,自然也遵循这一诗学路径。
由此可见,“格韵说”与“三元说”、“三关说”共同显著的艺术特征,都是以独特的理论重构具有宋调色彩的中国古典诗歌发展史。只是与陈衍、沈曾植论诗方式迥然不同,陈三立说诗略去了从现象到本质的推理、演绎过程,以其创作上特有的直觉体悟直探根本,三言两语切中要害,并用自己的诗作示人以从入之途,犹如高明的禅师,一灯说法,足以洞察整个心灵,显得开张犀利,痛快淋漓,然不入其里,难能窥见其奥。也因为他个性的澹泊,不爱标榜,其诗论又是以传统命题为底子,若无洞察秋毫之功,难见其新颖之处,而事实上理论博大精深,不仅对传统诗学有很好的总结,也为新文学的发展有启导之功。其明确指向是为传统诗学的现代演进确立一个诗学范式,既有明显的近代诗学危机的体认,又表现出近代诗学在危机中求变的思想,以文化的新视野拓展延伸传统诗学的生命活力,以挽救危亡的诗学传统,从而树立一种新的诗歌美学标准。
①②③④⑦⑨⑩{13}{16} 陈三立:《散原精舍诗文集》,李开军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092页,第1139页,第1155页,第957页,第1154页,第1112页,第1129页,第1139页,第1114页。
⑤ 胡晓明:《中国艺术之精神》,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5页。
⑥ 张寅彭主编:《藤雪楼诗钞》题辞,《民国诗话丛编》,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35页。
⑧ 陈三立:《龙榆生雨行湖上》评语,潘益民、李开军辑校,《散原精舍诗文集补编》,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42页。
{11} 张篁溪:《甲戍杂感》,民国丛书集成续编,第144册。
{12} 赵元礼:《藏齋诗话》卷下。
{14} 孔凡礼校点:《苏轼佚文汇编》,《苏轼文集》卷四,中华书局1986年版。
{15}{17} 《古典研究资料丛编》“陶渊明卷”,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86页。
{18} 陈衍:《陈衍诗论合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9页。
基金项目:本文为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项目(20080441076)与苏州科技学院科研启动项目(331111902)的阶段成果
作 者:孙虎,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后,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明清近代诗文研究。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