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认同和民族归属的两难抉择
2013-04-29赵海峰
摘 要:金庸的小说中,萧峰是个悲剧人物,以往在探讨他最终走向自杀的原因时,多将他的悲剧归结为命运悲剧、英雄悲剧和历史悲剧,而忽视了造成他走向自杀的根本原因是文化认同和民族归属的两难抉择,选择任何一方都会让他陷入背信弃义的尴尬处境,从这个方面讲,也只有自杀才是他走向解脱的根本途径,这也是他最终自杀的根本原因。
关键词:《天龙八部》 命运 文化认同 民族归属
作为新派武侠小说的集大成者金庸先生,用十五部小说奠定了他在武侠小说乃至通俗小说中的地位。在这些小说中,金庸为我们塑造了一系列英雄人物,我最喜欢的是萧峰。他武功盖世,气概豪迈,威风凛凛,尤其是他的悲惨命运是每一个看过《天龙八部》这部小说乃至电视剧的人都难以忘怀的。萧峰为什么会超出以往通俗小说中的人物而赢得无数读者的同情与深思,我想是他已超越了以往通俗小说中要的那种趣味性和娱乐性。与这部小说中的其他几个男主角比较一下,就会发现他出现的意义的不同。作为主角之一的段誉,在行走江湖时,不断爱上的姑娘先后被证明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妹,这样就不断让他陷入到了乱伦的恐惧中。在最终揭开他的身世之谜,他的生身之父是段延庆而不是段正淳时,乱伦的恐惧才算结束,但他又无法认同他的父亲就是恶贯满盈的人,他充满了邪恶身世的负罪感,这又让他陷入到痛苦之中。其他还有慕容复等,这些人的故事更多的是体现小说的趣味性、娱乐性。而萧峰的形象,和他本身所代表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其他人。
一
黑格尔认为悲剧不是个人的偶然原因造成的,悲剧的根源和基础是两种实体性的伦理力量的冲突。冲突的双方所代表的伦理力量都是合理的,但同时又都有片面性。每一方都固执自己的片面性,而损伤另一方的合理性,这就必然导致悲剧冲突。
作为丐帮的帮主,萧峰是中原群雄所敬仰的英雄,但在杏子村中他的身世被揭露,也就是他的汉人身份被大家所认为的宿敌契丹身份所取代。这是他个人灾难的开始,他不断地去探求自己的身世之谜,而这个过程又使他不断地失去,他所探求的真相把自己逼向了毁灭的边缘,在痛苦与茫然中,他只有放弃丐帮帮主的地位,而成为一个流浪英雄。这让他陷入到了悲剧冲突之中,这种冲突是一种自我内心的冲突:他的身世使他无法继续生活在汉人世界;而他的文化心理又使他无法进入契丹人的生活。
二
以往论者对造成萧峰悲剧人生的原因的分析主要有三种,一是命运悲剧,通观这部小说,萧峰这位人品和武功都极好的有高度领袖才能的英雄人物,却遭遇了类似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王的命运——越想挣扎,越想反抗命运,命运之绳却捆得越紧。在命运的安排下,他辽人汉心,所经历的一切,在开始让他痛恨契丹人;在命运的安排下,他被汉人收养,而他的亲生父母却是被汉人所害;在命运的安排下,他寻找的“大恶人”却是他的亲生父亲,萧峰要找杀害养父母和师父的仇人却发现原来罪人是他自己;在命运的安排下,一个女子的误会,他的侠义本性让对方蓄意挑起事端,让他踏上了寻找真相的不归路,在一场意外中误杀阿朱,使他失去了摆脱命运的最后机会。这一切在冥冥之中好像早有安排,想要摆脱,却被命运抓得更紧。
第二种看法是爱情的悲剧,阿朱对萧峰的爱情可以说是遭逢变故后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可不久这抹亮色就像肥皂泡一样消失了。萧峰对阿朱更多的是在失意时候的“爱情”疗伤,更多的是对她的一种责任。如果沒有发生误杀阿朱的事件,也许他们完全可以牧马塞北。但作者的目的只是让短暂的爱情作为萧峰悲剧命运的一个烘托,在一定程度上,误杀阿朱正是对他悲剧命运的一种隐喻,就是无法摆脱自己的悲剧命运。种种误会最终也让英雄走向毁灭,走向死亡,也成就了最后最精彩最悲壮的人生结局。
第三种悲剧是所处时代的悲剧。普列汉诺夫指出:“真正的悲剧以历史必然性的观念作基础。”在萧峰的形象塑造中,金庸自觉地注意和努力揭示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实际要求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金庸把小说的背景选取在宋辽民族矛盾严重对立的历史时期,敌对双方的民族偏见十分严重也十分狭隘,汉人一旦风闻萧峰是契丹人,就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认为他是“大奸大恶之徒”,必定会背叛汉人,于是就废去他的帮主之位。待到萧峰背上杀父杀母杀师的冤案,更加认为是他契丹民族本性的暴露,于是人们在聚贤庄对萧峰进行围歼。人们的愤怒更多源于萧峰的血统。这是历史的悲剧,在那个时期,人们往往以血统思想来论人性的好坏,而这种狭隘的民族观念的危害,集中体现在萧峰一个人的命运悲剧之上,更在深层次上体现出一种对历史本身悲剧意味的发现。
三
从上不难看出,主人公的命运悲剧、爱情悲剧和时代悲剧只是一方面的悲剧,笔者认为主人公文化认同和民族归属的两难抉择才是他走向自杀的根本原因,一方面他的身世使他无法继续生活在汉人世界;另一方面他的汉族文化心理又使他无法进入契丹人的生活。无论选择哪一方,都会使他陷入不忠不义的尴尬处境,只有自杀才是他最后的也是最好的解脱途径。
我们来看,作者将小说的背景放在一个宋、辽、西夏、大理、吐蕃五个政权相互对峙的历史时期,各民族之间并不像今天一样和谐相处,尤其是汉人,夷夏之分的思想根深蒂固,汉人一定站在汉人这边,契丹人一定忠于契丹人,这种狭隘的民族观念在那个时代是社会规范。那么在这样一个社会成长的萧峰也理所当然受此影响,我们试想,萧峰从小被汉人收养,在儒家大环境的熏陶下长大,儒家的那一套伦理道德渐渐成为规范他行为的内在动力。那种达则兼济天下、内圣外王、仁义并重的理想人格一直是他追求的目标。但最终命运却和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民族矛盾上升到一定程度便成了人格取舍的矛盾,在取舍之间最终的决定因素便是所受的教育,而教育是由所受的文化传统决定的。我们假设萧峰是单纯的汉人,那么这出悲剧就不可能发生。但他恰恰不是,他辽人汉心,两相纠缠。在这样一个矛盾体中,必然要采用一个解决办法,一个身体经受磨难的人必然诉诸某种人生哲学,以解除内心的痛苦。遍观中华文化,只有儒家以人性本善为出发点,推行“犯而不校”和“忠恕”之道,并且有一套等级分明、关系清楚的伦理道德规范,将宗族血缘与国家君臣有机结合。萧峰生长的儒家文化环境必然对他的性格和人格特点有极大的影响,忠孝仁义的内在要求造成他以后人生选择的悖论与困境。关于这点我们可以与虚竹的行为作一比较,虚竹原本想做少林寺的和尚,可人生的变故,他想得到却没得到,不想得到的却得到了。面对这样一种境遇,虚竹却没有走向自杀,而是坦然地接受,在他的身上更多的是佛家“万物皆空”的思想。同样,他也不像《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那么洒脱,令狐冲在他成长的道路上多次被误解、诽谤、陷害,而他自己却放荡不羁。在令狐冲身上更多体现的是道家的那种洒脱和追求虚静的人生价值观。通过比较我们不难看出,萧峰没有选择虚竹那种坦然面对的佛家思想,也没选择令狐冲那种老庄式的“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的洒脱,而是继承了儒家兼济天下、杀身成仁的入世情怀和烈士精神,他把儒家文化中的仁义特质上升到江湖规则,文化认同是他无法跨越的一道壁垒。正是受这种儒家思想的支配,萧峰最后在可死与不可死之间选择了毅然赴死,从思想角度来说,他是死于一种文化的选择,也就是儒家伦理人格发扬到极致的结果。
我们分析了萧峰受儒家精神浸润所形成的人格:舍生取义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然而事物都有正反两个方面,可以说正是根深蒂固的儒家精神造就了他的英雄形象,但他却最终以牺牲生命的方式赢得了别人的敬仰。萧峰的悲剧让我们更多地思考传统文化在处理汉族与少数民族关系上的狭隘性:讲究“夷夏之辨”、尊夏贬夷,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非理性造成了无数的人间悲剧,作家通过萧峰走向死亡的悲剧质疑了传统民族观:夷夏之分真的就等于区分了正与邪、善与恶、敌与友吗?小说中智光大师有佛学色彩的偈语:“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灰尘”,间接批评了传统儒家文化中狭隘的民族观念。
综上,萧峰最终走向自杀实际上是在民族归属与文化认同的两难抉择中的必然结局,他既无法摒弃养育、教导自己的汉人和汉族文化,又不能斩断与契丹的血缘联系,更不能以一己之力调和两种文化、两个民族之间的冲突和战争,在人生与命运的困境中他以英雄般的选择显示出一种特有的悲剧性。
四
儒家文化塑造的萧峰的仁义人格和文化观念使他无法融入契丹人的生活;但当他生活在汉人之中时却面临身份的尴尬。最后在雁门关外,无论选择哪一方,他都会让他背上背信弃义、忘恩负义的骂名,侠义英雄的本质让他只有选择自杀。我们在侠义英雄萧峰的悲剧人生身上看到了人类尤其是移民遭遇的共通的、永恒的难题:在文化认同与民族归属的矛盾中怎样做出既符合民族情感又适合人性需要的合理选择?
作 者:赵海峰,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方向:小说叙事学。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