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浪漫”与“自勉”
2013-04-29陈翔
摘 要:陶渊明是中古时期的一位隐士、诗人,他被钟嵘评价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被看作是魏晋古朴诗风的集大成者。虽然陶渊明的作品有“平淡”、“质朴”之风格,但他的思想和情怀中亦透露着“浪漫”的情怀;而他在面对出仕与归隐的选择问题,在面对归隐之后的贫困境况时,又以儒家“君子固穷”的思想并在对历代贫士的赞扬中“自勉”、“自励”,寻找精神上的安慰与支持。从这两个角度,我们对陶渊明及其作品的理解或许会更深。
关键词:陶渊明 浪漫 自勉 《咏贫士》
陶渊明是一个充满诗意的诗人,他不像李白、杜甫那样如同五岳般矗立在诗歌发展史上;他更像是黄山,以其独有的秀美吸引着后世的文人们去欣赏。本文仅从一个读者的角度来看待陶渊明其人及其作品,以“尚友古人”的态度平心而论。
一、陶渊明的“浪漫”
陶渊明以其冲淡的风格与质朴的语言来描写日常生活,似乎与“浪漫”了不相关,但细读其诗,就会发现在诗文背后蕴藏着的是渊明那浪漫的人文情怀。陶渊明是一个真正拥有浪漫情怀的人,他自知乱世难济,并不徒劳地去“再使风俗淳”;和东晋那些名士相比,渊明也没有刻意谈玄以自高的成分。他的浪漫主要在于他将抽象的人生哲理生活化,又将生活艺术化,他更多地以一颗本然之心去对待生活,这是舒展本性的表现,而这种表现自然而不刻意,不同于魏晋名士,如果说后者的舒展本性是一种“错彩镂金”的雕饰美,那渊明的舒展本性可谓是一种“出水芙蓉”的天然美。虽然在二十九岁到四十一岁这十三年的时间里他不断出仕,但是实际上每次任职的时间都很短,其中大部分时间也是在田园度过的。第一次任江州祭酒时“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而最后一次做彭泽令时,更是只做了八十余日就自我隐退了。这一切只是因为他“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的性格使然。他从不委屈自己,做官时如此,平时的田园生活亦是如此;他可以忍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岁功难料的处境;在自己的屋舍遭到大火焚烧后,他依然以“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的态度来面对,等等。这一切都说明渊明是一个任真而坦诚的人,他按照自己的自然本性来面对生活,这是他的浪漫所在,也是他将生活艺术化的关键。这种浪漫不同于李白,如果说李白的浪漫更接近天空而具有飘逸之气,那陶氏的浪漫则更接近大地而具有质实的泥土气息。
陶渊明的浪漫不仅表现在他的尽情舒展本性,任真自得,还表现其诗文中的理想色彩。说陶诗具有理想色彩,并不意味着其诗文中的描写皆是幻想,他的诗中许多描写实际而亲切,如“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然而陶诗中确实有他的理想和寄托,在这些作品中他往往以写实的手法来表现其理想,在那些实得不能再实的地方往往就存有他的寄托和想象。《归园田居》第一首中写道:“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这种对恬静的农村生活的描写让人自然就想起了老子的“鸡犬之声相闻”的“小国寡民”,可以说这一看似写实的描写实际上只是渊明心中的理想田园生活而已。而在《桃花源记》中,开头和结尾他都以写实的手法为之,不管是“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还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都似乎要告诉人们桃花源实有其地,但“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描写,无论如何都不能不让人想起上古理想社会的风貌。而渊明在诗中也时不时地流露出对上古恬淡古朴的生活的向往:“仰想东户时,余量宿中田。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等等。因此说陶渊明浪漫,包含了他对理想的上古时代的向往。如果说陶渊明隐居的田园是不同于世俗社会的一片理想天地的话,那他所设想的桃花源等理想生活环境则是更超乎于其所隐居的田园了。
二、陶渊明的“自勉”与“自励”
可以说,陶渊明的一生面对两大问题,一是出仕与归隐田园的选择问题,一是如何面对归隐之后的贫困局面。他虽然坚持“质性自然”的本性,坚持儒家“君子固穷”的理念,但这种坚持毕竟有些虚幻,他要通过其他方式来自勉和自励,而诗文便是他最后的选择。
关于陶渊明对待出仕的态度,前人已有较多论述。其实反观渊明生平,他出仕的年龄在二十九岁到四十一岁之间,这一时期可算是青壮年时期,有“猛志固常在”和“猛志逸四海”的壮志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渊明有对曾祖长沙公陶侃的建功立业的仰慕,亦有“先师遗训”的教诲,他的出仕亦是本心之要求。而且他的出仕亦有生计的考虑,他任彭泽令就是因为“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因此,不论是出于少年壮志,还是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熏陶,抑或是曾祖功业的影响、出于生计的打算,陶渊明对待出仕的态度是自然的。后来他的屡次辞官皆因为他“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少无适俗韵”,他的质性自然的本性与矫厉的官场是不相容的,因此他毫不犹豫地辞官而去。但是当“时来苟冥会”,他又出仕了,因为这是时机的自然来临,他不拒绝,不抵抗,只是顺应时机做出选择。
辞彭泽令归隐以后,他不再出仕,他忘却仕途了吗?恐怕没有,因为他写下了“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杂诗》其一),“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杂诗》其二)的失落。陶渊明和封建士子一样都希望有所作为,而在封建时代,文人士子有所作为的主要途径便是出仕,陶渊明并未完全忘掉这一切。但是他了解纷乱的时世,也了解自己自然朴直的本性,他要用优美的田园生活来安定自己那颗心。他用冲淡平和的笔触将田园生活描写得如此动人:“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种美好是渊明的精神寄托,他用这种美来安抚他那颗依然有所牵挂的心,他通过文字暗暗告诉自己要在这田园美景中安然度过余生。当然亦有明显的勉戒之语,如 “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 (《饮酒》其十五);他也用反面的例子来警戒自己“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杂诗》其四)。陶渊明虽然以一种委运任化的态度面对仕途,但是他也用诗文来勉励和警戒自己,他要去平静自己的心,在田园中寄托自己的人生,这种追求既现实又具有崇高的精神意义。
陶渊明在归隐之初生活是相对闲适的,然而因为戊申岁(408)六月,渊明四十四岁时家遇火灾,也因为他的“生生所资,未见其术”的拙于谋生和“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拙于耕植,他的生活开始转入贫困。起初他并不讳言躬耕之苦,“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旱稻》),“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移居》其二)。然而随着生活的逐渐艰难,他开始有所怀疑,有所抱怨,“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饮酒》其二),“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见言” (《咏贫士》其二)。这种怀疑与抱怨亦是内心情感的自然抒发,后来到了“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饥来驱我去”的程度,有怀疑有抱怨也是很正常的。面对这样一种状态,他在衡量着:出仕可以俸禄糊口,但违反本性;继续隐居虽会持续贫困,但符合己之本性。这种衡量并没有耗费渊明太多的时间,他坚定地选择了后者。但现实的贫困在逼迫着他,他必须从其他方面获得支持,他“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 (《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于从弟敬远》),他要用儒家“君子固穷”的信念来支持自己,然而这种支持多少有些抽象,在这之外他要寻找另外的支持,历代的高洁的贫士便是给他现实支持的力量。他写了《咏贫士》七首,他明白何以造成自己现在的贫困处境,“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但是他贫困得心安理得,因为“何以慰吾心?赖古多此贤”,这些世世相寻的贫士固守着精神上的高洁,他们宁可落入贫困的处境,也不屈节向俗。不论是深居陋巷的颜回,还是安贫守贱的黔娄,他们都经历了“贫富常交战”的思考,但最后他们皆达“道胜无戚颜”的安然状态。陶渊明在他们那里找到了坚持下去的力量,因此可以说《咏贫士》以及其他关于贫士的诗作是渊明化解现实困境,寻找固穷守节信念的结果。
阅读陶渊明的诗是在阅读一个性情中人的心路历程,也是在阅读一个委运任化的人的朴实生活,这种心路历程和朴实生活都是自然澄澈的,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活得很实在的人。换个角度讲,陶渊明并非一个固执的人,他的决定随其本心,而对待由之带来的结果也是如此。这种随性的生活态度在中国文化史上应该还有一些人可以做到,只不过渊明以其诗文流传于后,成为这一小部分不为世人所知的诗意生活者的代表而已。那真正潇洒飘逸的魏晋风度,嵇康没有做到,阮籍也没有做到,陶渊明站在晋代的尾巴上回头看了看早已为荒草所覆盖的嵇、阮的坟冢,笑了笑,甩了甩他的长袖,继续采他的菊花,望他的南山去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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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王瑶.论希企隐逸之风.中古文学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4] 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
作 者:陈翔,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在读硕士,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