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诗歌《四姐妹》鉴赏
2013-04-29刘广涛
摘 要:《四姐妹》作为一首抒情绝唱,是海子的泣血之作。該诗独特的“诗歌空间”包括天空、地面和地下三个层面:“四姐妹”如同天上的“女神”,降临在二月的山冈,抒情主人公“我”躺卧在荒凉的山冈土地下,坟头上那一棵“绝望的麦子”,则是“我”自身形象的“幻化”。该诗借助“墓地幻象”之营造,抒发了诗人对爱情强烈的渴望之心与深刻的绝望之情。美丽而糊涂的“四姐妹”是海子独创的“爱情女神”意象,与其把“四姐妹”坐实为四位女性个体,毋宁升华为一种象征意象,如同诺瓦利斯笔下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中“蓝花”,永远缥缈在“蓝色的远方”。
关键词:海子 《四姐妹》 爱情 女神 绝望
海子的抒情短诗《四姐妹》备受读者青睐,诸多当代诗歌选本都选入了这首抒情佳作,值得一提的是,张清华先生主编的“当代文学经典30年·诗歌卷”《1978—2008中国优秀诗歌》收入海子包括该诗在内的7首作品①;程光炜先生编选的《海子作品精选》②,《四姐妹》位居短诗之首。由于该诗具有较多的阅读“难点”,读者或诗评家对该诗的理解见仁见智,莫衷一是。一首诗作能够吸引愈来愈多的读者关注,并不断地阐释下去,这恰是该诗的魅力所在吧!
一
《四姐妹》共分5个“诗段”(数码为笔者所加),全诗如下:
1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都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2空气中的一棵麦子/高举到我的头顶/我身在这荒芜的山冈/怀念我空空的房间,落满灰尘//3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光芒四射的四姐妹/夜里我头枕卷册和神州/想起蓝色远方的四姐妹/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像爱着我亲手写下的四首诗/我的美丽的结伴而行的四姐妹/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赶着美丽苍白的奶牛 走向月亮形的山峰//4到了二月,你是从哪里来的/不和陌生人一起来/不和运货马车一起来/不和鸟群一起来/四姐妹抱着这一棵/一棵空气中的麦子/抱着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明天的粮食和灰烬/这是绝望的麦子//5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③
细读上述诗歌文本,读者会发现有如下“难点”:1.如何解释“空气中的一棵麦子/高举到我的头顶”?该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我”,“身”在何处?2.“四姐妹”“身”在何处?为何写“四姐妹”“赶着美丽苍白的奶牛 走向月亮形的山峰”?如何理解“四姐妹”这一主题意象?3.诗中那“一棵麦子”代表什么?诗人为何说“这是绝望的麦子”?
这首诗的结构安排和写作线索大致是这样的:第1诗段先让“四姐妹”出场;第2诗段继而透露“麦子”和抒情主人公“我”所在空间位置;第3诗段描述“我”与“四姐妹”的关系;第4诗段写“我”在二月里盼望“四姐妹”光临;第5诗段抒写“我”对爱情及人生彻底的绝望与虚空。沿着这样的写作线索,让我们对文本试做分析——
第1诗段“四姐妹”一出场就站在“荒凉的山冈上”,这一“亮相”也成为该诗的经典画面或镜头。“所有的风都向她们吹”,这“所有的风”如同摄影师的灯光,全都打向中心人物“四姐妹”,她们遂成为“舞台的中心”。“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是说“岁月如风”——吹向“四姐妹”的“风”,在她们身上“破碎”——时光的碎片随风而逝。在孔夫子那里,“逝者如斯夫”,时光与流水建立起微妙的象征关系;在海子这里“岁月如风”,时光与风互为比喻,造成一种岁月面前无可奈何的心理“失落感”,同时也确定了整首诗歌的情感基调。试想,在荒凉的山冈上,二月的寒风飕飕不止,何其萧瑟的一幅画面!
第2诗段,在上述画面中,很突兀地出现了“一棵麦子”,如同特写镜头。按照日常生活的逻辑,如果出现在画面上的是“一棵树”,读者毫不稀奇,可是诗人海子偏偏就让那棵“麦子”“上镜”!而且这棵麦子长在“空气”中,“高举到我的头顶”,岂不怪哉?
这里请读者注意,那棵“麦子”绝不会悬浮在“空气中”——有着丰富农村生活经验的海子,不会违背常识。其实,“空气中”的那一棵“麦子”,也即“山冈上的一棵麦子”而已,诗人说它在“空气中”,不过是相对于“土地下”而言。那么,谁在山冈的“土地下”呢?——抒情主人公“我”是也。“我”“睡在”山冈“土地下”,坟头上那一棵“麦子”,不恰恰“高举到我的头顶”吗? 阴阳两隔,“空气中”和“土地下”才有了意义区别。
“我身”所在何处?在“荒芜的山冈”。这里的“我身”,实乃埋在荒凉山冈“土地下”的“躯体”而已。把“死亡”当作“睡眠”是诗人们惯常的诗歌手法,海子亦是如此。如“你这么长久的沉睡究竟为了什么?”(《春天,十个海子》);“我的头颅就埋在这里,搂抱着夜色中的山冈”(《草原之夜》)。
“我空空的房间,落满灰尘”又该如何解释呢?“我”睡在荒凉的山冈“土地下”,时间久了就会怀念“地面上”那“落满灰尘”的“我”曾经居住过的“房间”。这里的“房间”是指故乡查湾的“房间”,抑或是北京昌平的“房间”?④
阅读海子这首诗歌,要注意其“诗歌空间”。通观全诗,《四姐妹》独特的“诗歌空间”可分为三层:上有白云飘飘的天空,中有大地上荒凉的山冈,下有山冈泥土中“我”的地下“居所”。第2诗段可谓理解整首诗的关键所在,它向读者透露了“我”和“麦子”在“诗歌空间”中的“特别”位置。至此,我们似乎可以看到这样一幅“墓地幻象”——“我”安静地躺卧在荒凉的山冈墓地,二月的寒风里,“一棵麦子”长在坟头,如同一棵“坟树”,格外引人注目。就这样,“我”热切地盼望着,盼望着“四姐妹”到来,站在“坟墓”和“麦子”面前!
二
第3诗段主要写“我”与“四姐妹”的关系。
“夜里我头枕卷册和神州”这句诗,是对第2诗段“我”在地下“居所”位置的确认。“我”的身体在“躺卧”状态,才有“头枕……”之说。这里的“夜”,当指“土地下”的漫漫长夜。如果头枕“神州”,是指头枕“祖国大地”,那么“头枕卷册”中的“卷册”作何解释呢?“卷册”之称谓,并非普普通通的书籍,似乎蕴含“经典”之意。读者可能有两种猜测:其一为大书《圣经》;其二为诗人自己的“诗歌”。第一种猜测理由为,《圣经》是海子看重的文化经典,对其影响甚大,他卧轨当天还不忘随身携带;第二种猜测的理由为,海子坚信自己的诗歌是伟大和不朽的——“我要成为一首中国最伟大诗歌的父亲/像荷马是希腊的父亲 但丁是意大利之父 歌德是德意志的父亲”(《生日颂》)。当代作家陈忠实酒后与朋友聊天时曾提到,他创作小说《白鹿原》,就是为了死后能有一部“垫棺做枕”的书。所以,把头枕“卷册”,理解为诗人头枕“自己的诗歌”,也未尝不可。
“我”称“四姐妹”是“糊涂的”,又说是“光芒四射的”,显示出诗人对于爱情的矛盾。或许“四姐妹”“光芒四射的”是“外表”,而“糊涂的”却是“头脑”?“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像爱着我亲手写下的四首诗”,每一个姐妹就是一首诗,而且是自己“亲手”写下的。爱情是一种“在场”体验,激情的成分远远大于理性成分,诗人“亲手写下的四首诗歌”,自己又该怎样评价呢?“我爱过”三个字,标明了故事的“过去时态”,虽说是“亲手写下的四首诗”,但也都属于“过去”,颇有不堪往事之感慨!那么“四姐妹”“身”在何处?为何写“四姐妹”“赶着苍白的奶牛 走向月亮形的山峰”?
此处在考验读者的想象力。“美丽苍白的奶牛”并非真正的“奶牛”,不过是天上的“白云”之喻;而“月亮形的山峰”倒是真的,指的是月亮里“环形的山脉”。月球上的山脉与地球上 “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山脉分布不同,而是环形分布的,所以叫“环形山”或“环形坑”。“结伴而行的四姐妹”赶着“美丽苍白的奶牛”,“走向月亮形的山峰”,这说明“蓝色的远方”的“四姐妹”原来居住在“月亮”里面!月亮里那“环形的山脉”不正是“四姐妹”的组合队形吗?“月光”不正是蓝色的吗?——上述意象的运用,说明诗人海子的知识面相当宽广,这个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的学生具备关于月亮的有关常识。诗人告诉读者,“四姐妹”在“蓝色的远方”。“蓝色”二字令人联想起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笔下的“蓝花”意象。诺瓦利斯以“蓝花”作为浪漫主义的憧憬的象征,因此而获得“蓝花诗人”的称号。“蓝花”存在于我们的梦中,存在于我们的预感和幻觉之中。它时而混在别的花卉中向我们致意,但马上又消失了;时而把它的香味送到我们面前,正当我们陶醉其中时,香气却又飘走了。因此,“蓝花”无非是诗人心目中美好的憧憬。海子心目中的“四姐妹”如同诺瓦利斯笔下的“蓝花”,是一个扑朔迷离的象征意象。
阅读和欣赏这首诗,读者还要注意“四姐妹”的“身份”:诗人称“结伴而行的四姐妹”,“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实际上等于把“四姐妹”同“命运女神”相提并论——在诗人眼里,“四姐妹”高居云端,似乎具有“女神”的“位格”。诗人把“命运三女神”与爱情“四姐妹”并置,意在说明现代“爱情女神”的复杂多变与诡谲性格!爱情“四姐妹”虽然美丽得“光芒四射”,有时也往往一如“命运女神”那样,会捉弄人和摆布人!“四姐妹”,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也属于诗人的黑色幽默,反映了诗人在对“爱情女神”“崇拜有加”的同时,也有一份“被捉弄”后的无可奈何!
三
第4诗段写和“我”在“二月”里热切盼望“四姐妹”光临。
为何在“二月”里特别期盼呢?——“二月”不仅与“情人节”有关,“二月”也还是万物“复活”的早春季节。在其他日子里不必前来,但在“二月”这与恋人有关的特别日子里,“我”热切盼望天上的“爱情女神”降临!两句“你是从哪里来的”,在表示惊讶之余,也巧妙地说明:那久违的“四姐妹”真的到来了!于是,“我”好奇地发问:春雷是从天上滚下来的,你也是从天上来的吗?“不和陌生人一起来/不和运货马车一起来/不和鸟群一起来”三个排比句,以抱怨的语气透露出自己在漫长的等待中所形成的焦虑心理,其潜台词为:在“我”苦苦等待的日子里,“陌生人”来过,“运货马车”来过,“鸟群”也来过,可偏偏你们“四姐妹”没有来过!
如今,“结伴而行”的 “四姐妹”终于神秘降临——然而,“我”与“四姐妹”却已阴阳两隔,会面无缘!“四姐妹”来晚了,埋在地下的“我”已经化作一棵“麦子”!她们也只能抱着那一棵“孤独的麦子”——“我”躯体的化身!昨天——今天——明天,“麦子”的生命蕴含时间,也代表诗人的生命历经了季节的风霜雨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麦子”的一生,也就是诗人“我”的一生。“麦子”的明天如何?不过是成为“粮食”并化为“灰烬”——这表明,那棵“麦子”不会在明天“复活”!“麦子”没有明天,没有未来——所以说,这是“绝望的麦子”!
身在坟墓的“我”无法见到“四姐妹”,但“我”特别希望“四姐妹”懂得那一棵“绝望的麦子”——那是诗人的“绝望”从埋葬他的泥土拔地而生,喷涌而出!诗人一再强调,这是“绝望的麦子”,唯恐“四姐妹”不懂自己彻骨的“绝望”!在现实生活中,当一对恋人无缘婚姻的时候,往往会相互安慰说,“等待来生再结连理”吧!那么,“我”和“四姐妹”有没有来生“再续前缘”的可能呢?诗人确然暗示:那棵“麦子”的明天就是“灰烬”,绝无“复活”的可能!这就意味着,“我”和“爱情女神”之间此生无缘,今后也永远无缘!何谓绝望?一切希望之门都被堵死,没有明天,没有来生,这才是彻底的绝望!
第5诗段抒写正是“我”彻底的绝望与虚空。
“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绝望与虚空没有尽头,漫无边际的空间充塞了虚无的时间,且“永远是这样”!时空是如此寂寥,天地之间唯有缥缈无尽的长风。这不是艾略特的荒原意境吗?“四姐妹”置身其间,是“麦子”的绝望,还是“四姐妹”自身的绝望?她们懂得什么叫绝望吗?这一切,恐怕只有荒凉的山冈知道,而“我”就埋在山冈之下。海子说过:“一切都源于爱情……我必须走进比爱情更黑的地方/我必须向你们讲述在那最黑的地方”(《太阳·诗剧》)。哪里是“比爱情更黑暗的地方”?墓地——这死亡的幽谷——当是“比爱情更黑暗的地方”,而该诗正是通过“墓地幻象”,讲述了一段扑朔迷离的悲情故事。《四姐妹》的构思,让人想起海子的另一首诗《天鹅》。在这首诗中,“我”虽然已经死去,埋入大地的“泥土”之中,但“我”的心依然深爱着那只受伤的“天鹅”,竟至于从“坟墓”里伸出“双手”,“呼唤”天上的“恋人”!这同样属于诗人营造的“墓地幻象”!
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上,可歌可泣的爱情总是与死亡紧密相连。生死之间,虽然阴阳两隔,但却往往被爱情“穿越”。梁山伯与祝英台合葬后,二者的灵魂游荡出阴森的坟墓,化作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成为流传千古的爱情佳话。在诗歌《致一百年以后的你》中,俄罗斯著名女诗人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设想,“我”从九泉之下握笔,写信给一百年后降临人间的“恋人”——“朋友!……我够不着亲吻!隔着忘川/把我的双手伸过去。”⑤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多情在于,一百年后仍然不能忘怀心中的爱情,希望隔着忘川,伸出双手拥抱自己的恋人;海子诗歌抒情主人公“我”的多情在于,哪怕他躺在荒凉山冈的“墓地”,依然渴望着爱情“四姐妹”的光临!而海子那美丽而糊涂的“四姐妹”作为“爱情女神”的象征,她们将永远站在“荒凉的山冈上”,在二月的寒风中,抱着那一棵“绝望的麦子”!
综上所述,《四姐妹》作为一首爱情绝唱,是海子的泣血之作。美丽而糊涂的“四姐妹”是海子独创的“爱情女神”意象。该诗独特的“诗歌空间”包括天空、地面和地下三个层面:“四姐妹”如同天上的“女神”降临在二月的山冈,“我”躺卧在荒凉的山冈土地下,坟头上的那一棵“绝望的麦子”,则是诗人自我形象的“幻化”。该诗借助“墓地幻象”之营造,抒发了诗人对爱情及人生强烈的渴望之心与深刻的绝望之情!在解读这首诗歌时,与其把“四姐妹”坐实为四位女性个体,毋宁升华为一种象征意象,如同诺瓦利斯笔下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中“蓝花”,永远缥缈在“蓝色的远方”。
① 张清华主编:《1978—2008中国优秀诗歌》,现代出版社2009年版。在这本诗歌选中,海子成为入选诗篇最多的诗人。
② 该选本属于“跨世纪文丛精华本”系列,湖北长江出版集团·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7月出版。
③ 西川主编:《海子诗歌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512页。
④ 西川在《怀念》一文中写到海子昌平的房间:“当我最后一次走进他在昌平的住所为他整理遗物时,我听到自己的心跳。我所熟悉的主人不在了,但那两间房子里到处保留着主人的性格。……很显然,在主人离去前这两间屋子被打扫过:干干净净,像一座坟墓。”
⑤ [俄]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致一百年以后的你》,苏杭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9页。
作 者:刘广涛,文学博士,山东聊城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