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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忆——品评老舍《微神》的情感表述

2013-04-29傅晓燕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情感

傅晓燕

摘 要:《微神》是老舍为数不多的抒情意味很浓的小说,在现实的惨淡无情和理想的梦幻诗思的交汇中,老舍深情地抒写了永存心间的美好回忆,也宣泄了久久压抑在心中的情痛神伤,完成了对初恋情怀的诗意凭吊。

关键词:《微神》 梦与诗 情感

老舍先生的短篇小说《微神》是一篇抒情意味很浓的小说,它记录下了老舍初恋时的情愫。老舍出身清贫,19岁就担起奉养老母的家庭重担,兢兢业业埋首于工作。母亲曾自作主张为他定下一门亲事,但一向孝顺的老舍却第一次违背了母亲的意愿,坚决不同意没有感情的包办婚姻,甚至请来三姐说情,母亲终于妥协,但老舍也因伤了母亲的心而大病一场。其实,老舍虽未曾说过,内心深处却早已刻下了一位少女的倩影。他爱上的是帮助他走进学堂的刘寿绵老先生的女儿,只是性格内向的他把自己的追求压抑于心没有勇气表达。之后在远赴英国的五年中,对刘小姐的思念更是魂牵梦绕,但他没想到回国之后,刘小姐却已随父亲出家了。刻骨铭心的初恋、暗恋成为永远的情伤,郁结在老舍心中不能释怀、不能忘记。于是他只好在文学创作中重温逝去的旧梦,抒发被压抑的情怀,纪念远去的爱恋。老舍的这段苦恋只有他的好友罗常培知道,罗常培曾回忆说:“假若我再泄漏一个秘密,那么,我还可以告诉你,他以后所写的《微神》,就是他自己初恋的影儿。……有一晚我从骡马市赶回北城。路过教育会想进去看看他,顺便也叫车夫歇歇腿。恰巧他有写给我的一封信还没有发,信里有一首咏梅花诗,字里行间表现着内心的苦闷。从这首诗谈起,他告诉了我儿时所眷恋的对象和当时情感动荡的状况。我还一度自告奋勇地去伐柯,到了儿因为那位小姐的父亲当了和尚,累得女儿也做了带发修行的优波夷!以致这段姻缘未能缔结——虽然她的结局并不像那篇小说描写得那么坏。我这种歉疚直到我介绍胡挈青女士变成舒太太的时候才算弥补上了。”①老舍通过《微神》中对如诗如梦的初恋情怀的反复诉说,对珍藏在心中的情感做了诗意的表达,也疏散了被现实压抑于心中的情伤的苦痛。

一、永远珍藏心中的梦与诗

古往今来,无数的文人墨客对爱情都赋予了令人神往的诗意描写,从《诗经》中的《关雎》《蒹葭》,到王维的《相思》、李商隐的《锦瑟》、白居易的《长相思》、李煜的《相见欢》、柳永的《雨霖铃》……这些千古传颂的经典诗词,歌咏了爱情的美好、纯洁、真挚、深沉,抒写了爱情的如痴如醉、感天动地。在诗意的渲染中,爱情愈加圣洁美好、令人神往,而初恋的回忆永远是有情人心中最美的诗篇。在《微神》中,作品开头就营造了一个诗情画意的境界:“清明已过了,大概是;海棠花不是都快开齐了吗?今年的节气自然是晚了一些,蝴蝶们还很弱;蜂儿可是一出世就那么挺拔,好像世界确是甜蜜可喜的。天上只有三四块不大也不笨重的白云,燕儿们给白云钉小黑丁字玩呢。没有什么风,可是柳枝似乎故意的轻摆,像逗弄着四外的绿意。田中的清绿轻轻的上了小山,因为娇弱怕累得慌,似乎是,越高绿色越浅了些;山顶上还是些黄多于绿的纹缕呢。山腰中的树,就是不绿的也显出柔嫩来,山后的蓝天也是暖和的,不然,大雁们为何唱着向那边排着队去呢?石凹藏着些怪害羞的三月兰,叶儿还赶不上花朵大。”②作品以“海棠花”、“蝴蝶”、“蜂儿”、“燕儿”、“白云”、“小山”、“蓝天”、“三月兰”等清新柔美的景物铺排,营造了缱绻浪漫、甜蜜可人的初恋情怀,然后直抒胸臆:“我在山坡上晒太阳,一点思念也没有,可是自然而然的从心中滴下些诗的珠子,滴在胸中的绿海上,没有声响,只有些波纹是走不到腮上便散了的微笑;可是始终也没成功一整句。一个诗的宇宙里,连我自己好似只是诗的什么地方的一个小符号。”读者似乎随着作品的描述也沉浸在诗的世界里。诗是一个人心灵最真实的呼唤,寄托和表达着最诚挚、深沉的情感,美好的永不能忘怀的初恋驻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凝结为诗的圣洁、诗的空灵、诗的纯美。为什么作者热衷于在诗意中呈现爱情呢?因为“爱情的故事永远是平凡的,正如春雨秋霜那样平凡。可是平凡的人们偏爱在这些平凡的事中找些诗意;那么,想必是世界上多数的事物是更缺乏色彩的;可怜的人们!希望我的故事也有些应有的趣味吧”。诗意中的爱情超脱了俗世的平凡,使爱情得到升华,也在心中成为永恒。

梦也是《微神》中抒写爱情的最鲜明的乐章。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们通常把苦苦思念的心上人称为梦中情人,把爱情视为最美的梦。作家废名曾说过:“创作的时候应该是‘反刍。这样才能成为一个梦。是梦,所以与当初的实生活隔了模糊的界。艺术的成功也就在这里。”③在艺术的梦里,爱情永远是一首最美的诗篇。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阐释梦是“完全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满足。它可以算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它是由高度错综复杂的智慧活动产生的。……我们所考虑过的第一个梦是愿望的满足,但很可能第二个梦是一种隐忧的发觉,而第三个梦却是一种自我检讨,而第四个梦竟只是回忆的唤醒”④。那么在作品中,梦中的爱情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愿望、又唤醒了他什么样的回忆呢?在对初恋的诗意怀想中,“不大一会儿,我便闭上了眼,看着心内的晴空与笑意。我没睡去,我知道已离梦境不远,但是还听得清清楚楚小鸟的相唤与轻歌。说也奇怪,每逢到似睡非睡的时候,我才看见那块地方——不晓得一定是哪里,可是在入梦以前它老是那个样儿浮在眼前。就管它叫梦的前方吧。”在似幻似梦中,初恋最动心的记忆似乎浮现在眼前,少年时去恋人家中相会的情景如同最美的一个梦,连恋人的房间都蒙上了梦一般的色彩:“幔帐也是牙白的,上面绣着些小蝴蝶。外间只有一条长案,一个小椭圆桌儿,一把椅子,全是暗草色的,没有油饰过。椅上的小垫是浅绿的,桌上有几本书。案上有一盆小松,两方古铜镜,锈色比小松浅些。内间有一个小床,罩着一块垂到地上的绿毯。床首悬着一个小篮,有些快干的茉莉花。地上铺着一块长方的蒲垫,垫的旁边放着双绣白花的小绿拖鞋。”“牙白”、“浅绿”,都是柔嫩可爱的颜色,象征着初恋的清纯、象征着青春的美好,“小蝴蝶”、“茉莉花”,又是那么温馨甜蜜的景物,恰似初恋的浪漫与温柔。当初恋的记忆隔着时光的过滤器,滤掉了忧伤与烦恼,沉淀下的是纯净的心中的水晶,所以,每每回味起来,都是“没有像那一回那么美的了。我说那一回,因为在那一天那一会儿的一切都是美的。她家中的那株海棠花正开成一个大粉白的雪球;沿墙的细竹刚拔出新笋;天上一片娇晴;她的父母都没在家;大白猫在花下酣睡”。一切都是静美而可爱的,不言而喻,心中的“她”肯定是最美最可爱的倩影了:“听见我来了,她像燕儿似的从帘下飞出来;没顾得换鞋,脚下一双小绿拖鞋像两片嫩绿的叶儿。她喜欢得像晨起的阳光,腮上的两片苹果比往常红着许多倍,似乎有两颗香红的心在脸上开了两个小井,溢着红润的胭脂泉。那时她还梳着长黑辫。”那时“我们都才十七岁。我们都没说什么,可是四只眼彼此告诉我们是欣喜到万分”。少男少女初恋的美好情愫跃然纸上,那初次的怦然心动、羞涩而又欢喜的情感波动,在作品中描摹得细腻入微、丝丝入扣:“我看着那双小绿拖鞋,她往后收了收脚,连耳根儿都有些红了;可是仍然笑着。我想问她的功课,没问;想问新生的小猫有全白的没有,没问;心中的问题多了,只是口被一种什么力量给封起来,我知道她也是如此,因为看见她的白润的脖儿直微微的动,似乎要将些不相干的言语咽下去,而真值得一说的又不好意思说。她在临窗的一个小红木凳上坐着,海棠花影在她半个脸上微动。有时候她微向窗外看看,大概是怕有人進来。及至看清没人,她脸上的花影都被欢悦给浸渍得红艳了。……我的眼盯住了她。她要低头,还没低下去,便又勇敢的抬起来,故意的,不怕的,羞而不肯羞的,迎着我的眼。直到不约而同的垂下头去,又不约而同的抬起来,又那么看。心似乎已碰着心。”

这样的相见以后再没有了机会,这唯一的一次永远刻在心中不能忘怀,哪怕到了异国他乡,依然魂牵梦绕:“我在梦中的女性永远是她。梦境的不同使我有时悲泣,有时狂喜;恋的幻境里也自有种味道。她,在我的梦中,还是十七岁时的样子:小圆脸,眉眼清秀中带着一点媚意。身量不高!处处都那么柔软,走路非常的轻巧。那一条长黑的发辫,造成最动心的一个背影。”刻骨铭心的初恋成为了永远的梦。梦与诗,是爱情最好的阐释,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学者胡适先生曾写过一首醉人的小诗《梦与诗》:“都是平常经验,都是平常影像,偶然涌到梦中来,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都是平常情感,都是平常言语,偶然碰着个诗人,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这首诗把真挚爱情呈现的梦与诗的意境解读得丝丝入扣,爱情,正是有了梦与诗的渲染和阐释,才更加感人、动人。正是通过对作品中梦与诗的世界的建构,老舍对珍藏在心中的初恋情怀做了深情的追忆和动情的抒写,使念念不忘、最真最美的情感在文学创作中定格、升华,成为永远的纪念。

二、残酷现实对梦与诗的消解

虽然初恋如诗如梦,曾经的诗与梦的世界如此完美,令人神往心醉,但现实却是残忍无情的:梦最终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梦被打碎、诗被撕碎,当最珍视的东西被毁灭时,那种感觉痛彻心扉,压抑于心中成为无法言说和疏散的情伤。在《微神》中,老舍不但追忆了初恋那动人的美好瞬间,而且宣泄了爱已成往事、此情可待成追忆的那种无法承受又不得不承受的伤痛,抒写了残酷现实对梦与诗的消解。

细细研读作品,我们会发现,梦与诗的渲染虽然构成了作品的基调和旋律,但在它清新温婉的底色上,却也时时散布着黑暗、暗紫、悲意、悲惨等不和谐的色彩和音符,表达了现实对理想的消解。如在开头一段充满诗情画意的温馨的文字之后,接下来却有“那边有几只小白山羊,叫的声儿恰巧使欣喜不致过度,因为有些悲意”这样的句子,就在甜蜜中掺杂了忧伤,预示着诗意的开始和悲剧的结局;而“春晴的远处鸡声有些悲惨,使我不晓得眼前一切是真还是虚,它是梦与真实中间的一道用声音作的金线”一段文字,则把梦与真实之间的冲突和真实的惨痛点染了出来;所以在梦的世界里,又呈现了这样的不和谐的景色:“没有阳光,一片红黄的后面便全是黑暗,可是黑的背景使红黄更加深厚,就好像大黑瓶上画着红牡丹,深厚得至于使美中有一点点恐怖。黑暗的背景,我明白了,使红黄的一片抱住了自己的彩色,不向四处走射一点;况且没有阳光,彩色不飞入空中,而完全贴染在地上。”“黑暗”、“恐怖”等词汇的混杂,使阴郁渗入彩色的梦中,残酷的现实开始一点点蚕食空灵静美的诗意。在令人怦然心动的关于初恋相见画面的描写之后,作品在写实与写意、回忆与意识流穿插交织的描写中,使现实中爱情故事的无奈发展和悲剧结局逐渐呈现出来:自尊和内向使得羞涩的少年和少女没有勇气追求爱情,甚至没能把爱说出口;几年的远赴异国更使少年将爱埋在心底;没想到回国后已经物是人非,少女竟然沦为暗娼!家道中落、供养父亲、嫁人、离异、为了生活出卖自己,在严酷现实的折磨中,曾经清纯可人的梦中女孩儿如今“已剪了发,向后梳拢着,在项部有个大绿梳子。穿着一件粉红长袍,袖子仅到肘部,那双臂,已不是那么活软的了。脸上的粉很厚,脑门和眼角都有些褶子。……设若把粉和油都去掉,她大概最好也只像个产后的病妇。”虽然心中也一直珍藏着初恋时纯真的爱,但面对昔日恋人,饱经生活蹂躏的“她”已无梦可做,也无颜再接受恋人的真情,只能违心地故意装作冷漠:“她点着一支香烟,烟很灵通地从鼻孔出来,她把左膝放在右膝上,仰着头看烟的升降变化,极无聊而又显着刚强。我的眼湿了,她不会看不见我的泪,可是她没有任何表示。”然而,故意装出的冷漠无法真正掩埋十七岁时那梦与诗一般的初恋。和昔日相比,和那个关于爱的诗与梦相比,如今沉沦人间底层的现实令“她”情何以堪!于是,为了永远留住曾经的梦,“她”只能选择了自杀,杀掉了现实中面目全非的自己,因为“她”对“我”说:“我命定的只能住在你心中,生存在一首诗里,生死有什么区别?在打胎的时候我自己下了手。有你在我左右,我没法子再笑。不笑,我怎么挣钱?只有一条路,名字叫死。你回来迟了,我别再死迟了;我再晚死一会儿,我便连住在你心中的希望也没有了。我住在这里,这里便是你的心。这里没有阳光,没有声响,只有一些颜色。颜色是更持久的,颜色画成咱们的记忆。看那双小鞋,绿的,是点颜色,你我永远认识它们”。现实不让梦想成真,“她”只能以如此决绝而无奈的方式留住曾经的旧梦,用现实中的死亡成全理想中的永生。

往事随风而去,情伤永留心间。所以在作品的结尾,老舍写道:“太阳已往西斜去;风大了些,也凉了些,东方有些黑云。春光在一个梦中惨淡了许多。我立起来,又看见那片暗绿的松树。立了不知有多久。远处来了些蠕动的小人,随着一些听不甚真的音乐。越来越近了,田中惊起许多白翅的鸟,哀鸣着向山这边飞。我看清了,一群人们匆匆地走,带起一些灰土。三五鼓手在前,几个白衣的在后,最后是一口棺材。春天也要埋人的。撒起一把纸钱,蝴蝶似的落在麦田上。东方的黑云更厚了,柳条的绿色加深了许多,绿得有些凄惨。心中茫然,只想起那双小绿拖鞋,像两片树叶在永生的树上做着春梦。”“惨淡”、“哀鸣”、“棺材”、“凄惨”等触目惊心的词汇展现了现实对爱情的毁灭,对梦与诗的消解,以死祭情的悲哀与无奈;而“春光”、“梦”、“音乐”、“春天”、“柳条”、“小绿拖鞋”、“春梦”等柔情的文字则表达了对爱情的不舍追忆。在现实的惨淡无情和理想的梦幻诗思的交汇中,老舍深情地抒写和渲染了永存心间的美好回忆,也宣泄了久久压抑在心中的情痛神伤,完成了对初恋情怀的诗意凭吊。

① 罗常培:《我与老舍》,1944年4月19日昆明《扫荡》副刊。

② 本文作品引文均见老舍:《微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5月北京第1版。

③ 废名:《说梦》,冯健男编选《冯文炳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22页。

④ 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九州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第18页。

基金项目:本文系山东高校科研计划(人文社科)资助项目(J12WE82)

作 者:傅曉燕,文学硕士,德州学院中文系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教研室主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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