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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他者”与湘西风景的创造

2013-04-29付煜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9期
关键词:他者创造湘西

摘 要:沈从文塑造的原始淳朴而又独一无二的湘西世界,与当时文学作品所描写的景象大有不同。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并非普通“乡下人”眼中的乡土风光,甚至不是当时原本的湘西。笔者以为他笔下的湘西风景源于他独特的“乡下人”与“都市人”身份融合视角下的书写,这是沈从文对湘西风景进行的再“创造”,是他以独特的文化“他者”身份视角“创造”出来的“乡村乌托邦”。在沈从文看来,既是用以疗救中国社会的办法,更是他文化的精神提升和追求,这种追求贯穿了作家的一生。

关键词:沈从文 湘西 “他者” 风景 创造

一、文化“他者”:“乡下人”与“都市人”的复杂融合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是个异类。他生于偏僻荒凉但风景如画的湘西凤凰小城,少年时进入地方行武,接触社会。二十岁之前,沈从文是个地道的湘西人,长达二十年的湘西生活培养了他的一生性情。他自小熟悉的世外桃源般的湘西风景影响了他憨厚的乡土性格,周围人与“外界”不同的生活方式和淳朴民风形成了他独特的乡土性情,这些对他那民间的、世俗的、都市人眼里“带着土腥气”的审美情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年少成长经历在沈从文的内心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即使多年后他改变了生活环境,接受了新的知识和思想,这些烙印仍然不会消失,只是隐藏在内心更深处,从他的笔下,读者可以轻易找寻一二。沈从文早年的生活经历几乎决定了一旦成为作家,他必定着重书写内心的湘西、书写他灵魂的归宿。

尽管如此,沈从文二十岁之后进行的新知识的学习和新思想的接受所产生的影响仍不可忽视。假如没有这些,沈从文可能还是湘西一个平淡无奇的“乡下人”,而非今日国人熟识的沈从文。来到北京之前,沈从文在一家报馆工作。在这里,他读到了“五四”以来出版的新书和杂志,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思想上的“新东西”。他深深着迷——苦想几个昼夜后,他决定去北京念书,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但等待沈从文的,远不是简单的生活。

报考燕京大学失利后,沈从文没有放弃自己的文学梦。最初两年,他学习写作,不断练习,这个过程极艰苦,正如他在《一封未曾付邮的信》中所言:“我坐在这不可收拾的破烂命运之舟上,竟想不出法去做一次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我成了一张小而无根的浮萍,风是如何吹——风的去处,便是我的去处。湖南——四川——我如今竟又到了这死沉沉的沙漠北京了。”①早期沈从文迫于生计和练习写出不少作品,但在试笔的前五年里,他的水平十分有限。初期的创作常常结构不够齐整,文字不够简练。

坚持文学的决心和勤勉的努力使沈从文逐渐崭露头角,他开始在《晨报副刊》《现代评论》等刊物发表文章。至20世纪30年代,他已退去了当初的稚嫩和“乡下人”的懵懂。沈从文的经历决定了他文化身份的独特之处。进入北京后的沈从文不再是一个纯粹的湘西人,他逐渐成长为知识分子:接受“五四”新知识新思想的熏陶,写作现代小说;他结识胡适、徐志摩、陈源等人,日后成为“京派”文人的一面旗帜;他受到鲁迅等人影响,虽不是言辞犀利,但亦思考中国的弊病和疗救,例如《中国人的病》。他有着知识分子的精神内核,但在灵魂深处,又同那些“喝过洋墨水”或出身书香门第的读书人大大不同。

湘西已经成为他生命的底色,他的性情,他的审美旨趣,他一生的文学理想。沈从文始终围绕着湘西优美的风景和古老的乡村传统进行创作,他的文字一直书写未经现代文明浸染的淳朴和善良。湘西人的原始、自然和“野蛮”与“五四”的“新知”使他成为了与众不同的 “乡下人”和“都市人”的复杂结合体——他既是乡下人也是都市人,同时也可以说两者都不是。在都市知识分子的角度上看沈从文,他是“他者”——一个骄傲自己乡巴佬身份的“乡下人”;但现代知识和思想的熏陶,又使得他具有了“乡下人”没有的精英意识。他既是都市的“他者”,也是乡村的“他者”,沈从文的身上,流淌着文化交融的血液。

身份的复杂化催生了沈从文文学观的复杂化,他笔下的湘西世界有风景优美的世外桃源,也有都市的种种病相,但这并非真正的“乡村”与“城市”。他的湘西是知识分子视角下的湘西,但这视角中又含有纯粹知识分子所没有的对乡土的细腻感情。沈从文的经历使他成为文化上的“他者”。“他者”的身份让他成为具有“乡下人”眼光的知识分子,时时地体察中国的“常”与“变”。他不站在党派政治的立场上书写都市的罪恶和乡村的困苦,也没有站在现代商业文明的大旗下对物质生活大加赞扬,他选取了独特的湘西地域和湘西少数民族风情的角度表达他的思考。他用都市的病相进行批判,用乡村的生活构建理想中的“乡村乌托邦”。沈从文并非向世人“描绘”,而是“创造”了有着他个人强烈印记的湘西世界。

二、湘西风景:遮蔽中的创造

风景一词在使用时常被忽略其重要前提,即某一客观的自然存在未被人发现之前,并非风景。风景的发现是一种认识机能。柄谷行人在《风景之发现》一文中认为,“使曾经不存在的东西成为不证自明的、仿佛从前就有了的东西一样”这样的“颠倒”,就是风景的发现。他指出:“只有在对周围外部的东西没有关心的‘内在的人那里,风景才能得以发现”,“写实主义并非仅仅描写风景,还要时时创造风景,要使此前作为事实存在着的但谁也没有看到的风景得以存在”。因此他认为“风景的发现”是一种“认识装置”,且“这个装置一旦成形出现,其起源便被掩盖起来了”。②

笔者以为,沈从文不仅是“发现”了湘西,更是以特有的文化“他者”身份“创造”了湘西这座“希腊小庙”。而他的创造,某种程度上同柄谷行人所言“风景之发现”类似,其中嵌套的“沈从文式的认识装置”,体现了他的认识观、文明观。

沈从文的笔下,湘西以宁静祥和的形象出现,其中最浓重的印象来自于湘西的厚道、忠实、朴素的人们。沈从文不少作品是关于妓女与水手、商人等的皮肉故事,但这些故事里常见的薄情寡义并未出现,反倒是讲述水手逍遥一夜略带痴情,妓女服务倒也有情有义的文字充斥其间……沈从文笔下没有普通意义上的“嫖客”和“娼妓”,他们更加人性化、生活化,行文间没有明显的指责,反多了些脉脉温情。例如《柏子》《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等作品。在沈从文看来,这些早已是湘西的生活,没有嫌弃鄙夷,仿佛是最正常不过。而这,恰恰表现了他的湘西并非现实的湘西。

沈从文对湘西的认识,不仅源于他对故乡的感情,更源于他遭遇的现实尴尬。后来他概括为:

一是学习耐寒力,因无钱添置衣服,也无力买煤生火,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冬,他只得用棉被包着双脚看书写作;

一是学习耐饥力,有一顿没一顿是常事,甚至可以二三天不进食;

一是学习无日无夜写下去,寄出去,无结果,对于工作失败的抵抗力和适应力……③

考学遇挫、经济困顿、习俗差异,以及后来的青岛尴尬,这一切使得城市中的“乡巴佬”内心感到矛盾和焦虑。对于都市,对于知识分子,一方面他感到自卑,另一方面却又着实骄傲。复杂的“他者”心态,使沈从文从内心深处更加靠近故乡,对湘西自然就多了一层怀恋之情。

沈从文以浪漫的笔法写作湘西,不断对其风土人情进行美化,使得乡土社会中的美丑界限渐渐模糊、乡土陋习与人性美德相互转化、野蛮和淳朴相互融合,达到风景和人情的真、善、美三者合一。如此杂糅使得泾渭分明的界限消隐,留下的恰是田园牧歌式的纯净。但这也会偏离客观实际,成为带有明显遮蔽性质的、表现个人喜恶的产物。夏志清言:“他既常往来于湖南、贵州和四川之间,他对苗人生活习俗的认识,应该是没问题的了……但是……研究不够深入,因此沈从文往往把这些土著美化了。……沈从文就让自己完全耽于理想主义的境界,结果是,写出来的东西与现实几乎毫无联系,我们即使从文字中也可看出他这种过于迷恋牧歌境界与对于事实不符者的态度。”④

这种美化导致沈从文遮蔽了湘西许多原本丑陋但却真实的部分。乡土批判意识的缺乏使得沈从文须寻找另一个出口来完善湘西世界。对于此,沈从文将视角投向了都市。《中国人的病》列出了“国民毛病”之种种,但这些“国民毛病”在乡土书写中几乎销声匿迹,而在关于都市的作品中却俯拾皆是。例如《八骏图》中那些由于压抑性欲而扭曲的教授们、《绅士的太太》中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虚伪污秽落……他直接抨击都市病态怪相,展现了乡土和都市的截然对立:乡土是纯净的、善良的、自然的,而都市是混乱的、虚伪的、充满恶的。

沈从文构建的“湘西世界体系”里,湘西虽然是美的,但这个体系中须有丑的存在才能平衡,对都市病相的批判承担了这一重任。笔者以为,沈从文笔下的都市题材作品与其湘西主题的作品共同构成了沈从文“湘西世界体系”的创造。都市是沈从文书写乡土的另一幅笔墨,他正面描绘乡土风景,同时在其外部用都市病相作为支撑,以此之恶之丑证明乡土之善之美,进一步提升湘西世界的整体深度——从外部的都市书写进入到构建乡土世界的精神内核。

沈从文通过写就“仿佛细腻,其实庸俗。仿佛和平,其实阴险。仿佛清高,其实鬼祟”⑤的都市人来反衬湘西世界的平和精神,两者共同构成了“湘西世界体系”。如果把单纯描述风景看成“第一性”发现,那么沈从文则以独特的“他者”“认识装置”为读者创造了“第二性”的、带有强烈主观印象湘西世界,使之成为现代永恒的“乡村乌托邦”。

三、“乡村乌托邦”:湘西之外再无湘西

沈从文对湘西世界的“创造”与其“他者”身份存在双向联系。“湘西世界体系”源于其“他者”身份,而这一身份也在这一体系中得到强化。作为知识分子,他构建的“湘西世界体系”完成了对现实的关注与批判,同时亦完成了他灵魂的追求,而这一部分,正是他独一无二“他者”精神之体现。

“问题在分析现实,所以忠忠实实和问题接触时,心中不免痛苦,唯恐作品和读者对面,给读者也只是一个痛苦印象,还特意加上一点牧歌的谐趣,取得人事上的调和。”⑥沈从文作品里由“调和”带来的牧歌气氛随处可见,但沈从文构建的“湘西世界体系”并未在历史维度上进行对应,即他的“湘西”和“都市”不存在于不同的时间之中,而是借由不同空间的对比完成了建立。历史维度上,乡土孕育的社会并非与原始的、自然的人性时刻保持一致,但沈从文的乡土书写却存在这种奇怪的协调。究其根源,他对湘西的“创造”有意识地远离了“痛苦印象”的书写,这种距离感往往使人充满幻想。沈从文的“认识装置”投射在湘西世界的构造上,便是用浪漫笔法遮蔽“痛苦”,使得乡土社会等同于自然人性。刘永泰曾言沈从文“看到既有的社会形势对人性形成了压迫,却没有足够的历史眼光……呼唤更高级的社会形势更合理的社会性以为人性的健康发展开辟道路”⑦,笔者以为非然。

沈从文对湘西世界的“创造”显示出他乡土意识的强化,这是以其自觉认同乡土文化为前提,体悟乡土精神为宗旨的,因而他的笔下,“乡土”一定程度上等同于追求的人性之美。在沈从文的心中,他宁可回避乡土生活的种种弊病,采取遮蔽甚至是遗忘的方式重新回到故乡;他的童年和青年时期,因而当他寻找中国的出路时,自然地认为记忆中的乡土就是“伊甸园”了。故乡有着别处没有的魔力,不论美丑,总可以为乌托邦寻一处归宿。湘西世界就是沈从文思想体系中疗救社会的方案——回归自然,恢复人性之美。沈从文的“他者”身份完全决定了这一点——“知识人”的担当使他思考,“乡下人”的性情决定了他思考的方向。否则为何沈从文呼唤回到原始的湘西生活而不是更有知识分子样式的高级社会形式来解决社会矛盾呢?

“湘西世界体系”中的认识装置投射,不仅表现出沈从文复杂的文明观,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湘西之外再无湘西”印记。他所展现出的文明观,几乎影响了所有关照湘西、关照乡土、欲书写乡土的后生们。

“湘西世界体系”创造性地开拓出一种新的小说体式——可称作文化小说、诗小说或者是抒情小说,这里主要指小说的显著文化历史倾向、厚重的文化意蕴以及具有独特的人情风俗的内容。在这独特的体式之下内置的沈之文明观,赞同者认可他的创造——透过沈从文之眼看到的乡土,不免带有沈氏色彩,其后多有模仿并进一步深化了这种体式与风格;而反对者们意见各不相同,从文体形态到阶级观念,在不同时期,沈从文遭遇过不同的冷遇,但反对者始终有一个共同点:力求与他不同。一个相反的湘西,相反的乡土,相反的沈从文,说到底,还是以沈从文为中心,以他笔下的湘西世界为基准,尽管不同时期语境不同,但反对者们仍在沈从文塑造的湘西世界里兜兜转转。这一现象恰恰从反面说明了沈从文创造湘西世界的成功。

而这一切,印证了一句话:湘西之外,再无湘西。

四、结语

“湘西世界体系”的“创造”不仅是现代文学的一道风景,更是沈从文的一生追求。他笔下的湘西世界,以都市之病凸显乡土之健、以乡土之健展现对都市之病的疗救。沈从文独特的“他者”身份,催生出沈从文独特的文明观,而这在湘西风景中的投射,成就了他“创造”出来的“乡村乌托邦”。沈从文作为文化上的“他者”,通过笔下的湘西,不仅获得了灵魂的回归,更是为后人留下了无尽的乡土想象与文学财富,这正是沈从文不朽之原因所在。■

①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十一卷:一封未曾付邮的信》,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页。

② [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2页,第15页,第19页。

③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十三卷:从现实学习》,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74页。

④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邵铭等译,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68页。

⑤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十六卷:萧乾作品集题记》,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24—325页。

⑥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十卷:〈长河〉题记》,北岳文艺出版社年版2002年版,第6—7页。

⑦ 刘永泰:《人性的贫困和简陋——重读沈从文》,《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0年第2期。

参考文献:

[1] [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M].赵京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2] 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3]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4] 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M].香港:昭明出版有限公司,1980.

[5] [美]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6] 吴立昌.沈从文——建筑人性神庙[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1.

[7]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刘邵铭等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

作 者:付煜,南开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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