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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纯语录体的文学性探索

2013-04-29张宁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9期
关键词:文学性论语

摘 要:《论语》的文学性历来很少受到关注,偶有涉及,也大多集中于“侍坐”这样场景具体、对话详细、人物众多的篇章。纯语录体部分言简意赅,自有不同于《论语》其他部分的文学特色。其文学性不仅体现在褒扬人物时程度有区分,还体现在通过只言片语塑造人物形象。纯语录体在表达贬斥感情时特点也比较突出,不仅注重使用多样化的直接否定词,还通过反问和虚词的使用来加强否定色彩。《论语》这种文质兼重的文学特色影响了后世诗歌和散文创作。

关键词:《论语》 纯语录体 褒扬 贬斥 文学性

《论语》作为中国古代说理散文初始阶段的作品,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而在历来的研究中间,关于其文学性问题的探讨虽也颇有涉及,却总显得不够充分。根据杨伯峻《论语译注》一书的条目进行统计,《论语》全书512条中,“子曰”共计231条,占全书比例45%。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常见的文学史著作往往称《论语》为一部“语录体”著作。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则径称《论语》是“纯语录体散文”①。由此可见纯语录体在《论语》中的重要性。

《论语》纯语录体部分以“君子”开头的句子总共有29章,这些句子可以看作是夫子对君子人格的具体化解析,是夫子对从学者的希冀和要求,这一部分将另作论述。纯语录体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句子,这些句子所占比重最大,感染力最强,抒情特点最为突出。我们根据夫子在这些句子中表现出的不同感情色彩分为褒扬和贬抑两类,分别具体论析其文学表现的特点。

一、褒扬性情感的表达

在231章的以“子曰”起头的句子中,带有褒扬色彩的条目约占一半以上。其内容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历史上和当世人物的评价,二是夫子的自评。这些评价不仅能够让我们了解夫子所赞赏的历史人物,夫子所孜孜追求的社会理想,还可以从中看到夫子对生活的态度。

夫子纯语录体部分从正面评价历史人物多达18个,上起尧、舜、禹下至齐桓公、晋文公,在这18个人物中,夫子赞美的程度是不同的,其中对尧、舜、禹等人的赞美程度最高。夫子用“巍巍乎”(《泰伯》)、“荡荡乎”(《泰伯》)、“吾无间然矣”(《泰伯》)等极富有感情色彩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赞美之情,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憧憬和仰慕。不仅如此,夫子对这几个人物赞美的方式也有所区别,对尧的赞美多感慨而少事实,只是说:“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泰伯》);“荡荡乎!民无能名焉”(《泰伯》);“巍巍乎!其有成功也”(《泰伯》),这样充满了敬意却让人无从知晓真相的话;而对舜,就说到他“有天下也而不与”(《泰伯》)、“恭己正南面而已”(《卫灵公》)的事迹;说到禹,就更为具体:“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泰伯》)既热烈赞颂又包含着事实。这不仅仅是为了描述上古时代帝王的治国方式,也在用一种憧憬的语气表达夫子对那个时代的向往,这一种憧憬是通过夫子那一遍遍的感慨传达给我们的。为了说明夫子在表达赞美之情时的程度是有所不同的,我们不妨再多举几个例子:“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泰伯》)“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公冶长》)“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宪问》)夫子对泰伯和伯夷、叔齐赞赏的程度是有区别的:对泰伯是用“至德”、“民无得而称焉”这样略带夸张色彩的词语,而对伯夷、叔齐则是用陈述的语调道出“不念旧恶,怨是用希”。夫子称赞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便带有一定的保留色彩,比起伯夷、叔齐来程度要更弱一些。

夫子在同一个句子里同时称赞两个人物,如:“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卫灵公》)从句子本身来看,前后两个部分结构相似,语气接近,但是夫子许蘧伯玉以君子之名,比起史鱼赞赏的程度是要稍高一些的。要深入地了解这其中的不同,就需要联系《论语》全书来看,了解夫子对于中庸之德的赞赏和对用舍行藏的态度,在细细品读之中来感受,方能领悟到一种回味无穷的艺术魅力。

纯语录体的文学色彩,不仅表现在评价历史人物,还在于通过只言片语就塑造出栩栩如生的夫子形象。

夫子自评的这些条目中,“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述而》),最让人久久不能忘怀。这是一种对时间流逝的感慨,也是一种志向难以实现时的叹息。“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不仅写出了一种“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时光飞逝之感,更写出了对周公之礼的向往。这种情怀在《论语》中比比皆是。如《子罕》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两句充满诗意的句段,前者“通过赞美耐寒的树木,来歌颂坚贞不屈的人格,形象鲜明,意境高远,启迪了后世无数文人的诗情画意”,后者“感慨时光流逝,勉励自强不息,蕴涵极深,然而毫无雕饰,经得起反复咀嚼”②。钱穆先生更是认为这两则“是诗人吐属,只是以散文方式写出,大可说其是一种散文诗”③。

22条的夫子自评,每一条单独来看都是夫子生活的一个侧面,但是合在一起便可以看到一个丰满的夫子形象,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夫子对于学习的热爱:“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为政》)、“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为政》)、“学而不厌”(《述而》)、“五十以学易”(《述而》)、“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述而》)、“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述而》)、“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卫灵公》)。这一句句自勉的话刻画出一位孜孜不倦的学者形象,用“学而不厌”形容他是再恰切不过了,他的学习不是停留在某一时某一刻,而是终其一生。同样是夫子自评,同样是论述好学,但书中是在不同的时间地点以不同的方式从不同的角度加以表现,丝毫没有重复之感,这样一种多层次多角度的表现手法出现在中国说理散文起始阶段的作品之中,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

二、贬斥性情感的表达

纯语录体部分中带有否定感情色彩的句子有三十多句,在该部分所占比例并不大,但却有着独特的艺术效果。同样是表达感情,与肯定部分不同的是,夫子在表达否定感情时选择了更为激烈和直接的方式,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种:一是直接用否定词来表示否定,二是用语气词来表示否定,三是以反诘的方式表示否定。

我们能够准确地判定夫子对某一件事或某一个人物表示否定,最有力的依据就是该句子中有直接表示否定的词语,如:“谄也”、“无勇也”、“不如”、“不欲观之”、“未足与议”、“德之贼”、“德之弃”、“恶”,无一不带有直接否定的感情色彩,但是其感情的强烈程度是不一样的:否定感情最为激烈的当属“德之贼”、“德之弃”;相比较而言,“不欲观之”、“未足与议”的程度就稍弱一些;而“无勇也”、“不如”虽然也表示否定,但是夫子只是以陈述的方式缓缓道出,与以上两种情况相比否定的意味就没有那么浓烈了。同样是表示否定,无论是否定词的使用,还是感情的强烈程度,甚至于带给读者的感受,在整部《论语》中都绝不混同,这难道不是一种自觉的文学态度和文学追求吗?

清人刘大■《论文偶记》说:“典谟训诰,何等简奥,然文法要是未备。至孔子之时,虚字详备,作者神态毕出。”④钱基博在《中国文学史》中也从这一角度对《论语》的文学性给予了高度评价:“上古文运初开,虚字未兴,罕用语助之辞,故《书》典、谟、誓、诰,无抑扬顿挫之文,木强寡神。至至孔子之文,虚字渐备。……而论语二十篇,其中‘之‘乎‘也‘者‘矣‘与‘哉无不具备。”⑤他们都肯定了《论语》在虚词使用方面对《尚书》的继承和超越;尤为重要的是,提出了由于虚词的使用充分得当,《论语》带给读者的感受与《尚书》的“木强寡神”是完全不同的。

虚词使用次数的多寡当然并不能成为《论语》是否具有文学性的标准,但是当虚词使用的广泛程度与感情表达的关系更为紧密时,便足以引起我们关注了。纯语录体部分通过虚词的使用来强化感情的例子不胜枚举,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以虚词连用的方式来表达否定的感情,如:“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卫灵公》)“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阳货》)“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卫灵公》)“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卫灵公》)

无论是像“矣哉”、“也与”这样两个虚词的连用还是如“已矣乎”、“也已矣”三个虚词的连用,都比纯粹的陈述句语气更为浓烈。可见夫子当时已经有意或无意地运用虚词来让自己的感情表达得更充分。比较典型的如“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子罕》),这句在《卫灵公》篇再次出现时多了“已矣乎”三个字,这三个虚词连用放在句首,像一声长长的叹息,传递一种深深的无奈之情,比起《子罕》篇中直接道出“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就多了一些情感的内涵和韵味。

另外,纯语录体部分夫子还多用反问的方式来表现其否定的感情色彩,如:“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小车无■,其何以行之哉?”(《为政》)“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八佾》)

与直接陈述相比,这些句子表达的感情更为激烈,人物形象更为鲜明。同是否定,“其何以行之哉”表现的只是一种带有教诲色彩的否定,而“吾何以观之哉”则带有强烈的不满情绪,这两个句子结构完全相同,但却可以从其内容上来判断感情表达的程度。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论语》绝对不仅仅是“道德的教训”,孔子也绝不是一个只给人空洞说教的智者,而是一个富有感情、善于表达的长者。夫子无论是品评他人还是自己,无论是否定还是肯定,都是以一种富有美感的方式表现出来的,都是带有自己情感态度的评价,这与他所生活的时代和他对“礼”的坚守息息相关。■

① 游国恩:《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0页。

② 褚斌杰、谭家健:《先秦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63—264页。

③ 钱穆:《中国文学论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80页。

④ (清)刘大■:《论文偶寄》,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8—9页。

⑤ 钱基博:《中国文学史》,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1页。

作 者:张宁,河南大学文学院2012级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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