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含泪的笑到油腔滑调
2013-04-29冯江涛
摘 要:随着消费社会和大众文化的迅速发展,大众审美发生了转向,悲剧审美逐渐退隐,取而代之的是对喜剧元素的追逐,这种现象对当代文学的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本文旨在以余华小说悲喜结构的转变为切入点,探讨大众审美转向的原因以及对余华小说的影响,并探讨此种影响的结局。
关键词:大众审美 悲喜结构
2005年余华的《兄弟》一经面世便引起了各方的关注,批评界对于这部作品的评价褒贬不一,并且形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乃至2006年《兄弟》(下)出版后不久,相关的批评文集《给余华拔牙》就紧随其后出版。然而从市场角度衡量,这部小说却获得了空前的成功,销售总量超过一百万册,这其中还不包括盗版,成为一部不折不扣的“畅销小说”。
《兄弟》是余华沉寂十年后的又一部长篇,其不仅突破了他前三部的体制,而且在文本特征上也呈现出与以往不同的风貌。有评论者认为《兄弟》的诞生与当代文学的生产机制存在着密切的关系。市场化的运作和小说的通俗化似乎也表明余华在向市场和大众靠拢,其写作风格进入第二次转型。
与余华以往的先锋小说相比,《活着》的文本中出现了喜剧元素,呈现出悲喜交加的结构模式,这种结构虽在《许三观卖血记》和《兄弟》中一直延续,但小说的悲喜结构却发生了转变。如果从小说的市场化和大众化倾向去分析的话,我认为这种转变与大众审美的转向存在一定的关系。
一、悲喜结构的转变
先锋时期的余华将死亡、暴力和血腥作为自己文本的构成要素,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呈现出极大的悲剧意蕴,压迫感和恐惧感成为读者主要的阅读体验。但随着《活着》的出现,这种阅读体验开始转变。
《活着》同样以死亡作为主线,主人公福贵的亲人相继死去,从整体上考量,这仍然是一部悲剧意味极浓的作品。但在文本叙述过程中,融入了部分的喜剧元素加以调节和缓解。其中以有庆放羊和凤霞结婚为典型代表。在这两组事件中,死亡暂时被搁置,表现的是有庆的可爱和凤霞的幸福,并且语言轻松,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会心一笑。文本呈现出悲情为主、温情为辅的悲喜结构。
《许三观卖血记》则进一步扩充了喜剧元素。许三观本身就颇具喜感,有着耍贫嘴的性格特征。语言上开始出现油滑的一面,更主要的是在故事情节上出现“闹剧”形式,许玉兰大闹何小勇家的场面不仅可以让故事中的观看者哈哈大笑,而且会“逗乐”读者。然而在此文本中的笑仍带着伤感的气息,许三观“做”红烧肉的桥段让人忍俊不禁,却同样让人唏嘘感叹。《许三观卖血记》以卖血作为事件,讲述的同样是苦难和不幸,悲情氛围很强,但虽然苦难重重,文本却在悲与喜的调和中淡化了悲剧给人心理上的压迫,从而消解了悲情的催泪功能,特别是全篇结尾那句极具调侃和戏谑的话语:这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1}迅速排解了由“卖血”引发的悲郁情绪,悲喜结构开始趋于平衡。
《兄弟》上部延续了前两者的“苦难”叙事,以宋凡平的死亡为代表,描述了“文革”时期的种种现象。但不可否认的是李光头这个角色一出场便富有浓重的“丑角”色彩。余华对李光头偷看屁股和骗取三鲜面的情节大肆铺张,使得文本的喜剧氛围大大增强。而到了下部,这种喜剧开始变得夸张,语言变得油腔滑调,场景和情节十分讨喜和搞笑,例如追求林红、集资创业、垃圾大王、处女大赛等等,喜剧味十足,并且开始走向荒诞化。下部中依然有悲剧的成分,作为“兄弟”的另一位主角,李钢的遭遇可以说是一悲接一悲,最后走向了死亡。然而在李光头肆无忌惮的“欢乐”掩盖下,这份悲情已经变得很淡,给读者的冲击力和阅读体验远远没有“狂笑”来得直接和深入。因此在《兄弟》中,小说悲喜结构已经发生了逆转,喜剧意识成为主导,悲剧精神被掩藏在荒诞和笑虐之下。
二、大众审美转向
随着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的迅速发展,中国进入了商品社会,消费主义成为社会的主调,文化生活也受到消费意识的冲击。“文化生活的边缘化和市场化改变了人们的文学态度和阅读期待,文学观念、价值尺度受到了挑战,文学趣味,经典的神圣感和权威性也受到了质疑”,“消费意识进入了文艺的阅读与观赏领域,普通读者更愿意消费文本之内与文本之外的故事,而不愿认真品味故事里面的感觉与情趣”{2}。这种阅读倾向极大的影响了读者的审美态度,使大众更多地关注喜剧元素而忽略和排斥悲剧元素。而造成这种转向的原因可以归结为消费社会的“压制”和大众传媒的“导引”两方面。
(一)消费社会的“压制”
鲍德里亚将后现代社会概述为“消费社会”,在消费社会中大众已经放弃了对物使用价值的追求而开始追逐物背后的符号意义,即它的指代意义。这种指代意义并不是蕴含在物内部的深层指向,而是物所呈现的易于被认同和指认的意义,这些意义和自身紧密相连,大多是用于指认身份和愉悦身体。因此,追求符号意义的消费者逐渐丧失了批判意识和思考习惯,正如马尔库塞所言:人变成了“单向度的人”。在消费社会中,商品和消费的扩大化在表面上似乎扩充了大众的时间和空间,但大量的信息以集束的方式快速流动,将人的时间和空间切割和占据,人时时刻刻处在信息流当中,已经无暇思考,因此只能接受短暂的、能给予身体“愉悦”的事物。消费社会的这种“压制”在某种意义上控制了人,同样也控制了大众的审美接受,促使大众更倾向于接受能够快速获得身体快感的审美对象。
众所周知,悲剧审美往往与短暂的身体快感相悖,它所彰显的是生命的不幸和命运的难逃,悲剧的观赏过程一般都处于压抑和伤感的情绪之中,它的“快感”来自于对悲剧精神的深刻体悟,当悲剧中所蕴含的崇高和生命力量被观众理解和接受后,悲剧所带来的压抑和伤感才会疏解,身体才会获得快感。然而,被消费社会“压制”的大众根本没有时间和空间过多地分析和领悟悲剧内在的意义,因此“经典美学以高雅艺术中的悲剧为高、喜剧为低、排斥滑稽戏,其总体格调是精致典雅、悲壮严肃,推崇优美和崇高,即使涉及喜剧艺术也多半是悲剧化或含有悲剧因子的喜剧,即所谓的‘含泪的笑;而当代美学则以通俗和大众性的喜剧为主、各种亚喜剧艺术和滑稽剧也有广泛的文化消费市场”{3}。
消费社会对人的“压制”极大的降低了人的思考能力以及批判意识,并且“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影响着广大民众,使他们自然而然地选择快乐,拒绝悲苦……普通民众以寻找快乐为其文化消费行为的基本模式,大众文化的生产者则以逗乐为基本目标”{4}。大众审美已经向喜剧审美全面转向,这对于文学的创作会产生极大的影响。余华小说中悲喜结构的转变过程恰恰印证了大众审美的此种转向,尤其是在《兄弟》中,“余华有意识地将原本隐藏在事件中的悲剧进行了喜剧化的转化……在轻松的、戏谑的类似于相声小品的氛围中,仅仅留下一个平面的单薄的反省空壳。作者在人物塑造上试图兼顾大众轻松阅读心态可见一斑”{5}。
(二)大众传媒的“导向”
在后工业社会中,大众传媒已经成为最重要的工具,麦克卢汉甚至断言“媒介即信息”,在此基础上波兹曼进一步提出“媒介即隐喻”,指明媒介具有强大的隐性力量,不仅可以定义现实世界,而且还可以塑造文化精神。因此媒介对大众的导向作用越来越广泛,甚至可以改变人们对事物的既定看法以及审美态度。
目前的大众传媒手段主要集中在报刊、广播、电视和网络等方面,而其中影响力最大的应属于电视和网络。电视和网络对于大众的审美倾向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指出我们已经进入电子时代,他认为在这个时代“真理被淹没在无聊琐碎的世事中,我们的文化成为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的庸俗文化”{6}——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娱乐至上”的年代,而且我们正在一边娱乐一边走向死亡。所以,大众传媒所传递的文化信息开始娱乐化。打开电视和网络,各种娱乐节目甚嚣尘上,选秀类、相亲类、脱口秀类节目充斥着荧屏,其美学理念就是为观众提供可供娱乐的视听觉享受,网络亦是如此。在网络上点击率高的往往是娱乐类的信息、搞笑类的视频等等。在大众生活领域,娱乐已经无孔不入,成为大众每日直接面对的审美对象,而娱乐的目的就是为受众提供身体愉悦,通过各式各样的笑和放松性享受疏解心情和缓解精神压力。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喜剧元素成为增添娱乐性的有效武器也就顺理成章。大众在娱乐化的生活环境中长期受到“喜剧”的冲击和影响,在审美接受上必然更倾向于“喜剧”元素。
2006年《兄弟》(下)出版一年后便被改编成话剧(由徐峥主演),以喜剧的形式演绎了小说所讲述的故事。正因为《兄弟》(尤其是下部)拥有着极强的喜剧风致,才能够被改编为喜剧。我们不得不说,大众传媒的导向影响了大众审美,而大众审美影响了余华的文学创作,尤其是其小说中的悲喜结构。
三、转变的结局
南帆在论述先锋文学和大众文学之间的“冲突”时,指出了先锋文学的困境:“先锋文学更为注重艺术成规的突破。实验与再造,而种种探索性表达方式所带来的晦涩难解不免使这种文学在读者之中落落寡合”{7}。余华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从《活着》开始逐步转型,同时也关注到了大众审美的转变,因此作为转型的一部分,他开始尝试调整悲喜结构,扩充“喜剧”元素,从而更好地“迎合”大众口味,从这一方面来说,他的转变赢得了读者,同时也赢得了市场。
但与此同时,余华并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操守。在《兄弟》中他依然延续了先锋时期的死亡叙述和转型后的苦难意识。采用“喜剧性”的荒诞和狂欢化手法不仅仅只是为了迎合受众对喜剧审美的热情,也是为了更好地呈现两个时代的“实质”和人的状态,在狂欢化和荒诞化的表象下有着反讽、戏谑和揭丑以及深刻的反思。作品中的“喜剧性”既是对后一个时代真实的反映,也揭示了这个时代中的“不合理”,作品依然不失其先锋的味道。
因此,余华小说悲喜结构的转变可以看作是市场化时代一个小说家的生存智慧,但这并非是长久之策。真正伟大的作品必然要处理好悲与喜之间的关系,油腔滑调只是一种暂时的表达手段,它的深度和影响力绝不可能与“含泪的笑”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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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253页。
② 王光明等:《市场时代的文学: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文学对话录》,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
③ 傅守祥:《泛审美时代的快感体验——从经典艺术到大众文化的审美趣味转向》,《现代传播》2004年第3期。
④ 苏晖:《西方喜剧美学的现代发展与变异》,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3页。
⑤ 董丽敏:《当代文学生产中的〈兄弟〉》,《文学评论》2007年第2期。
⑥ [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期。
⑦ 南帆:《冲突的文学》,江苏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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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冯江涛,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当代小说。
编 辑: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