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传不衰的哲学史经典
2013-04-29王仁宇
在中国现代思想史和学术史上,还没有哪部著作能像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那样久传不衰,在世界范围内产生持久而深远的影响。自一九四八年英文本在美国出版后,先后被翻译为十几种文字在全球发行,成为国外学习中国哲学的教科书,了解中国文化的必读书。一九八五年,经涂又光翻译,中文本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后来一版再版。二零零三年,又有赵复三翻译,先后由五家出版社争相出版,并被列为“语文新课标深阅读丛书”之一。北大版《中国哲学简史》是在冯友兰指导下翻译的,并经他审定,最为传神,最具权威;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英汉对照本。《中国哲学简史》能在国内外赢得如此众多的读者,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其中大有原因。笔者也是这本书的读者。近来因撰写冯友兰传记和增订冯友兰年谱,再次研读。正如一位研究冯学同道所讲,每次读这部著作,总能读出新意,得到意外的收获。
读《中国哲学简史》,感受最深的是,这是真正的哲学家写的哲学史。自二十世纪初以来,中国哲学史方面的书籍数以百计,但没有哪本能像《中国哲学简史》这样影响巨大而深远。这里固然有很多因素,但主要原因还在于,这些书的作者没有冯友兰那样高深的哲学造诣,没有冯友兰在哲学方面所操至熟、所化至深。固然,大凡能写出哲学史著作的,多少都是哲学史家,但未必都是哲学家。要写出优秀的哲学史著作,不仅得是哲学史家,还得是哲学家。哲学史是以史学家的态度对以往哲学家的思想进行客观的研究和评价。金岳霖说,哲学要成见,而哲学史不要成见。可问题在于,一个对哲学没有所见的人,就不可能对以往哲学有所见。没有成见不等于没有见。要想做到没有成见,不仅需要见,而且需要有深见和洞见。这就是司马迁说的,好学深思之士,心知其意。哲学史的研究不单是史料的挖掘与鉴别,文字的考证与训诂,更是义理的体悟与阐发。只有自己对哲学有深入的了解、深刻的体悟并形成自己的看法、建立自己的学说,才能入乎其中、出乎其外,对哲学上的其他各派,采取客观的态度,“对于古人之学说,具了解之同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才能超越派别的限制和成见的制约,“不根据任何一种主张而仅以普通哲学形式来写中国哲学史”。历史上,那些出色的哲学史著作都是出自哲学家之手,如黄宗羲的《明儒学案》、黑格尔的《哲学史演讲录》和文德尔班的《哲学史教程》等等,都是如此。冯友兰是哲学史家,他首先是治哲学史的。自发蒙入学,他就接受中国传统哲学的浸润濡染;后负笈美国,他又经过西方哲学的洗礼熏陶。从一九二一年发表《中国为什么没有科学》到一九四七年撰写《中国哲学简史》的二十六年间,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这一领域含英咀华,辛勤耕耘。他别无旁骛,潜心学术,成就斐然,出版了《中国哲学史》这部具有奠基意义的著作。他对中国哲学的文献烂熟于胸,对中国哲学的发展了如指掌。冯友兰不仅能“照着讲”,陈述以往的哲学,而且还能“接着讲”,创作自己的哲学。他承百代之流,会当今之变,熔铸中西,精思慎取,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成为二十世纪少数几个能建立起自己思想体系的哲学家之一。他的哲学思想承接程朱,扬弃陆王,吞吐玄禅,借鉴新实在论,吸取唯物史观,截断众流,容纳百川。经过这种艰辛的创作,哲学在冯友兰那里不是口耳之学和资生之具,而是心灵的契合与生命的体悟。他在哲学与哲学史之间反复优游涵咏。在完成自己的哲学体系后,再研究古代哲学,不仅能高屋建瓴,清晰透彻,而且能感同身受,体悟古代哲人“所遭际之时代,所居处之环境,所熏染之学说”,他把自己对哲学的领悟和对中国哲学的理解融会贯通,没有穿凿附会与隔阂肤廓。
感受第二点是,冯友兰在西方哲学方面造诣很深,能熟练参照西方哲学讲中国哲学史。这不单是因为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最初是讲给西方人听的,要用他们比较熟悉的方式去讲,更重要的是,研究中国哲学需要参照西方哲学。中国传统学术分类,从“七略”到“四部”,都不是按照学科性质进行,而是按照经世致用的重要程度进行。在这种分类中,没有哲学这门学科。不仅哲学这样,其他学科也是如此。在西方,自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开始,已经按照学科性质对学术分类。这种分类更能把握学科性质,促进学术发展。因此,研究中国哲学史,撰写中国哲学史著作,必须要钻研西方哲学、参照西方哲学史著作。冯友兰对此有清醒意识与高度自觉。在《中国哲学史》中,他说:“哲学本一西洋名词。今欲讲中国哲学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国历史上各种学问中,将其可以西洋所谓哲学名之者,选出而叙述之。中国历史上诸种学问,其中有西洋所谓哲学之成分者,有先秦诸子之学、魏晋之玄学、隋唐之佛学、宋明之道学,及清人之义理之学。”(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三卷,河南人民出版社二零零零年版,465页)一九三七年,他在《怎样研究中国哲学史》一文中提出研究中国哲学史的六种方法,第一就是钻研西洋哲学。要研究西洋哲学,须精读形式逻辑,一部系统整饬而内容完备的哲学概论以及哲学专论——形上学、人生论和认识论,和一部系统整饬而内容完备的西洋哲学史。这里,研究西方哲学是为研究中国哲学提供借鉴和参照,而不是对它们机械地照搬或硬套。按照西方学科分类来分解中国传统学术,参照西方哲学来建立中国哲学,固然存在着一些弊病,但舍此以外,还找不到更合适的分类办法,中国哲学作为学科也无从建起。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哲学家能完全撇开西方哲学的参照来写出所谓“真正的纯粹的”中国哲学史著作来。毋庸置疑,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确实存在着很大差别。中国哲学学科自建立起就面临着巨大张力:一方面中国哲学不能不师法西方哲学,否则就没法以“哲学”的形态出现;另一方面,中国哲学要想真正在学理上得以确立,又必须凸显自己的特色以确立自身的存在。冯友兰在这两方面都做得很成功:一方面,他以更彻底的方式以西方哲学为参照建立中国哲学的学科框架;另一方面,他以更具有理论形态与思想深度的方式凸显了中国哲学在内容与方法上不同于西方哲学的特征。冯友兰充分认识到,用西方逻辑分析方法解释和分析中国古代哲学的观念,是时代精神的特征(《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二零一零年版,266页。下引此书只注页码)。他在研究中国古代哲学时,既利用汉学家研究古代哲学家著作的成果,同时应用西方逻辑分析方法弄清楚这些哲学家的观念。但他清楚地意识到:“从历史家的观点看,应用这种方法有其限度,因为古代哲学家的观念,其原有形式,不可能像现代解释者所表述的那样清楚。哲学史的作用是告诉我们,哲学家的字句,这些人自己在过去实际上是意指什么,而不是我们现在认为应当意指什么。”(268页)在《中国哲学史》中,他就尽量使逻辑分析方法保持在适当限度里。他没有用本体论、认识论和历史观的条框对中国哲学进行强分,也没有用唯物论和唯心论的路子对中国哲学进行硬套。他把哲学理解为“以人生为对象”进行反思的思想,“人生论、宇宙论、知识论都是从这个类型的思想产生的。宇宙论的产生,是因为宇宙是人生的背景,是人生戏剧演出的舞台。知识论的出现,是因为思想本身就是知识”(2页)。在中国哲学中,宇宙论和知识论从属于人生论,形上学和逻辑学也不占重要地位。他这是充分注意到中国哲学的特色。这也体现在他的“贞元六书”之中。从《新理学》到《新原人》,从《新原道》到《新知言》,是以西方哲学为参照,由西方哲学切入中国哲学,进而把握中国哲学特质,最终实现中西哲学的结合。撰写“贞元六书”之后讲《中国哲学简史》时更是这样。冯友兰用西方哲学的方法向西方人讲中国哲学,讲出了中国哲学的特色,引起西方人的浓厚兴趣,让西方人听得明白,中国人觉得亲切。
感受之三是,《中国哲学简史》讲出了中国哲学的真精神,这种精神就是“在平实的社会生活中寻找更高的价值”。它植根于中国文化的两种传统中,即儒家的“入世”精神与道家的“出世”态度。这两种传统相反相成,相资为用:“因为儒家‘游方之内,显得比道家入世一些;因为道家‘游方之外,显得比儒家出世一些。这两种趋势彼此对立,但是也互相补充。两者演习着一种力的平衡。这使得中国人对于入世和出世具有良好的平衡感。”(19页)在先秦,儒、道两家分别代表这两种传统。后来出现的新道家和新儒家,就把它们结合起来。冯友兰把这种传统提升为“中国哲学的精神”。中国哲学的精神是“入世的哲学”和“出世的哲学”的统一:“专就中国哲学中主要传统说,我们若了解它,我们不能说它是入世的,固然也不能说它是出世的。它既是入世而又出世。……有了这种精神,它就是最理想主义的,同时又是最现实主义的;它既是很实用的,但是并不肤浅。”中国哲学的这种精神虽然关注的是现世,却具有宗教的作用:“中国哲学以为,一个人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行动上完成这个统一,就是圣人。他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中国圣人的精神成就,相当于佛教的佛、西方宗教的圣者的精神成就。”但与一般宗教成圣成仙的方法不同的是,“中国的圣人不是不问世务的人。他的人格是所谓‘内圣外王的人格”。在《中国哲学简史》中,冯友兰讲述的也是这种精神。
在完成“贞元六书”之后,冯友兰对哲学有更加深入的体悟与深刻的思考,打算再写一部中国哲学史。碰巧,抗战胜利不久,冯友兰接到布德来信。他请冯友兰去美国和他一起翻译《中国哲学史》,并向洛氏基金申请了一笔款项给他任教的宾夕法尼亚大学,请冯友兰去当客座教授,讲授中国哲学史课。冯友兰应邀到宾夕法尼亚大学讲中国哲学。讲义经过整理,就以《中国哲学简史》的名字由美国麦克米伦公司出版。这便是这部著作的由来。
就文化背景来说,《中国哲学简史》原是给西方人讲的,是让完全在另外一种文化熏陶下的人了解中国哲学。面对对中国哲学比较陌生的听众,讲授纷繁复杂、源远流长的中国哲学,确实有很大难度,非大家难以胜任。冯友兰对此有高度自觉:“小史者,非徒巨著之节略,姓名、学派之清单也。譬犹画图,小景之中,形神自足。非全史在胸,曷克臻此。惟其如是,读其书者,乃觉择焉虽精而语焉犹详也。”“历稽载籍,良史必有三长:才,学,识。学者,史料精熟也;识者,选材精当也;才者,文笔精妙也。著小史者,意在通俗,不易展其学,而其识其才,较之学术巨著尤为需要。”(1页)此种要求,冯友兰是胜任的。他是哲学大家,对中国哲学十分熟悉,有以简驭繁的本领;他是语言大师,对汉语运用得炉火纯青,有深入浅出的能力。加上布德的协助,《中国哲学简史》获得巨大成功。布德就说:“有关中国哲学的英文书籍和文章为数并不少,但通常若不是太专门,就是通俗到了乏味、没有价值的地步。读者现在手持的这卷书堪称是第一本对中国哲学,从古代的孔子直到今日,进行全面介绍的英文书籍。这样一本书出自中国知识界公认的最优秀学者之一的笔下,就它的问世,有了更大的意义。”(德克·布德:《〈中国哲学简史〉英文版编者引言》,转自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二零零五年版,341页)
就学术背景来说,冯友兰是在刚建立“新理学”体系之后到美国讲中国哲学的,他把自己的哲学思想融入这部著作中。这主要体现在他对哲学性质和功用的看法上。在“贞元六书”中,冯友兰反复阐述,哲学尤其是最哲学的哲学,它对实际只做形式肯定,它不能增加人的积极知识和实际的才干,但可以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在《中国哲学简史》中,他特别强调:“按照中国哲学的传统,它的功用不在于增加积极的知识,而在于提高心灵的境界——达到超乎现实的境界,获得高于道德价值的价值。”(4页)冯友兰着重讲述中国哲学这方面内容,强调中国哲学这种功能。
英美是科学主义和分析哲学的大本营,侧重对哲学细节问题的分析,忽视了人生等主要问题,结果就把这些问题留给了宗教。这也给哲学教学带来问题:“现在在美国教哲学的人,最怕碰见学生家长。家长问:‘你教这些东西,对孩子们有什么用?颇觉难以回答。……现在西方的资产阶级哲学家所着重研究的多半是一些枝枝节节的小问题。问题越小,越可以成为专门的哲学。……对于可以使人‘安身立命的大道理,反而不讲了。解决这些大问题,本来是哲学的责任。哲学家们忘记了哲学的责任,把本来是哲学应该解决的问题,都推给宗教了。”(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一卷,河南人民出版社二零零零年版,222页)冯友兰主张以哲学代替宗教;他讲的是中国哲学可以代替宗教。
宗教具有超越现世的价值,中国人不关心宗教,不是对超越现世的价值没有追求。这种追求是人类先天的欲望之一,中国人并不例外。在中国,哲学具有超越现世的价值,具有宗教的功能和作用。对于宗教与哲学,冯友兰做了“道德价值”与“超道德价值”的区分:“爱人,是道德价值;爱上帝,是超道德价值。”(3页)但不能反过来说,超道德价值的就是宗教。超道德价值不限于宗教,哲学也具有超道德的价值。他举例说,“爱上帝,在基督教里是宗教价值,但是在斯宾诺莎哲学里,就不是宗教价值,因为斯宾诺莎所说的上帝实际上是宇宙”。哲学,特别是斯宾诺莎的哲学具有超道德的价值。“严格地讲,基督教的爱上帝,实际上不是超道德的。这是因为,基督教的上帝有人格,从而人爱上帝可以与子爱父相比,后者是道德价值。”就此而言,基督教爱上帝并不是超道德价值,“它是准超道德价值,而斯宾诺莎哲学里的爱上帝才是真超道德价值”。在超越现世这方面,哲学的价值在宗教之上。中国不关心宗教,是把超越现世的欲望放在哲学上:“他们不大关心宗教,是因为他们极其关心哲学。他们不是宗教的,因为他们都是哲学的。他们在哲学里满足了他们对超乎现世的追求。他们也在哲学里表达了、欣赏了超道德价值,而按照哲学去生活,也就体验了这些超道德价值。”(4页)这正是中国哲学的特点。西方人以宗教为终极关怀,往往不如中国人以哲学为终极关怀更为合理。因为宗教与科学存在冲突。科学不断进步,宗教权威逐渐降低。在这种情境下,西方一些维护传统的人往往为宗教权威的下降而悲伤,为越来越多的人不信教而感到惋惜。但冯友兰看来,这种悲观没有理由。因为“除了宗教还有哲学,为人类提供了获得更高价值的途径——一条比宗教更为简捷的途径,因为在哲学里,为了熟悉更高的价值,无须采取祈祷、礼拜之类的迂回的道路。通过哲学而熟悉的更高价值,比通过宗教而获得的更高价值,甚至要纯粹得多,因为后者混杂着想象和迷信。在未来的世界,人类将要以哲学代宗教。这是与中国传统相合的。人不一定应当是宗教的,但是他一定应当是哲学的。但一旦是哲学的,他也就有了正是宗教的洪福”(5页)。信仰宗教的人不一定会同意这种看法,但从中国哲学角度以及人类文化走向上看,这种看法无疑是一副清醒剂。中国哲学与文化,从孔子开始,便是在日常生活中寻找更高的价值,而不是在现实生活之外另建宗教信仰的大厦。
在《中国哲学简史》中,冯友兰挖掘中国哲学中具有普遍意义和永恒价值的东西,凸显中国哲学的基本精神。在写法上,没有采用“子学时代”和“经学时代”的分法,而是按时代哲学思潮来断代,按时代顺序来阐述。这使中国哲学的发展脉络更加清晰,前后传承更加明确。为便于读者对中国哲学发展的整体把握,《中国哲学简史》前面增加了两章:第一章,中国哲学的精神;第二章,中国哲学的背景。后面也增加了两章:第二十七章,西方哲学的传入;第二十八章,中国哲学在现代世界。这些内容的增加,使《中国哲学简史》对整个中国哲学的论述融会贯通、浑然一体,既反映了时代的特点,也反映了冯友兰对中国哲学的总体把握,尤其是对中国哲学特征的宏观分析;既揭示了中国哲学产生的地理背景和社会条件,把握了中国哲学的主要精神,也介绍了中国哲学的最新进展,预示了中国哲学的发展趋势。
就这样,冯友兰用了仅仅二十余万字的篇幅,讲述了中国哲学两千多年的发展,主要的哲学人物和哲学派别都介绍到了。脉络清晰,语言流畅,引人入胜。一经出版,惊动学界;几经翻译,畅销全球;返回国门,久传不衰。一部哲学史著作能够如此畅销并产生重大影响的,也只有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可以媲美。罗素因《西方哲学史》获得一九五零年诺贝尔文学奖。鲜为人知而又十分有趣的是,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最初也是宾夕法尼亚大学讲座的讲义,冯友兰讲座在先,罗素讲座在后。据单纯介绍:“后来美国人说,冯先生是第一个做这样的讲座的,而且是真正从东西比较的角度来讲中国哲学史的,那么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应该考虑冯友兰。但后来没有提名,是因为有政治方面的原因。在美国讲学不久冯先生就回国了。”(进安采访、王仁宇整理:《实说冯友兰》,北京大学出版社二零零八年版,292页)
(《中国哲学简史》,冯友兰著,涂又光译,王炜烨编,北京大学出版社二零一零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