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丰乳肥臀》的姿态与生命启示
2013-04-29罗爱玲
摘 要:莫言的小说《丰乳肥臀》挣脱了历史的遗产性的意识形态话语,越过了单纯的赞歌,揉进了戏谑般的反讽,更重要的是,拨开语言和历史性的意识形态话语对灵肉一体的生命存在、生命主体、生命主体精神的压抑、遮蔽、诱骗,向我们启示了生命主体精神的所在,启示了生命的存在勇气的无穷的意义和潜力。
关键词:莫言 生命
莫言的《丰乳肥臀》从头至尾读起来犹如一条汹涌澎湃、泥沙俱下的壮观的河流,也像一条翻滚腾挪、不断涌动的巨大的舞龙,在它的下面有一个真正的舞者在舞动着它,最后,在高潮处,他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定格,以一个雕塑的姿态永远地停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在这里即以文字的形式体现为一个生命的丰碑或立体建筑。虽然作为叙述性的小说,时间性是它的宿命,但在《丰乳肥臀》中,莫言常在竭力抗拒时间性,而努力成就着空间性的构造,这种努力的背后即是超越叙述,超越叙事的直陈和语言的指义,而努力谋求着整体下的次级结构、板块间的张力、碰撞、创造,发挥着作品形式、肌体、文体的展示以及表现、暗示、启发功能的运用。如果说孤立的叙事易于单向度地传达或独自的话,这种打破、这种多元化、多板块化叙事的手法在《丰乳肥臀》中处处展现出莫言对生命的一种认识意识。莫言说:“你可以不读我所有的书,但不能不读我的《丰乳肥臀》。”{1}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丰乳肥臀》的内容、结构、书名是经过严密思考、酝酿而形成的,蕴含了丰富深刻的生命内涵。它在小说艺术上也超越了普通的叙事,完成了众多富有创造性的艺术动作的完美结合,其对生命的启示值得充分肯定。
一、小说总体上是对上官鲁氏的生命意义的探寻和实现为中心的启示
《丰乳肥臀》正文即前7大卷63章分成了长短悬殊的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共54章,第二部分共9章,而且这9章都很短小。前面54章写出了在历史的大命运主宰下,以上官鲁氏为代表的生活在大栏镇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生命遭遇。这种遭遇的历史虽然是这部作品叙事的主体内容,但并不是唯一的内容,甚至不是作者艺术表达的焦点,因为这种外在性的历史和整体性的政治事件并不是莫言所要刻画的中心。莫言关注的始终是具体的人、历史大气候下的具体的活生生的生命。如果说前54章顺时写下了波澜壮阔的百年民间生活史和上官鲁氏的家庭史,而这些没有多少特别之处的话,引起我们诧异的是,作者为什么没有沿着作品在这一部分的时间顺序,从1900年作品描写的时间开始写起,而是把(1900年上官鲁氏刚满六个月,乳名鲁璇儿到1938年上官鲁氏与马洛亚牧师在沙梁子上稠密的槐树林里亲密结合、孕育了上官金童与上官玉女双胞胎)这段,本应发生在前一段的时期,放在了前面54章的后面?而且把它们的次序人为颠倒过来设置、安排?
要理解这一举动的艺术动机,我们还需对这两个部分的内容再做仔细一点的观察对比。其实这两部分的整体对比很鲜明:前54章从上官金童诞生开始到上官金童历经苦难后,在重新恢复的大栏镇教堂见到了从兰州赶来的老牧师马洛亚的儿子、上官金童的异母兄弟结束。这54章显然构成了上官金童在作品中完整的生命历程。而仔细来看第7卷,它的9章所叙述的不是别的,而是上官金童出世前其母亲上官鲁氏的生命历程。
父母因在与德国侵略者的抗争中死去的鲁璇儿从小跟姑妈生活,长大后嫁给了殷实的小康人家铁匠上官家。但她的丈夫上官寿喜没有生育能力,为此,盼望着早得孙子,传承上官家香火的婆婆,对上官鲁氏倍加虐待。为了给上官家延续香火,上官鲁氏只好借种生子,然而一连串生下的都是女胎。肉体和精神备受凌辱的上官鲁氏在绝望中被教堂的钟声召唤,她艰难地来到马洛亚牧师布道的教堂,终于被马洛亚牧师的福音感染。在沙梁子的稠密的槐树林中,上官鲁氏与马洛亚牧师灵肉相悦的幸福结合,并播下了诞生上官金童的生命种子。
这“豹尾”式的9章,是以母亲的几个女儿的出身或者说母亲借种生子的经历为中心的,并以母亲上官鲁氏与马洛亚牧师结合播下上官金童的生命为结束。
小说开始实际上是从马洛亚牧师写起的——“马洛亚牧师静静地躺在炕上……”由马洛亚牧师瞬间“领悟”了一个喜事即自己的子女即将诞生开始。小说的最后一章,即正文的第63章是在上官鲁氏和马洛亚牧师于槐树林中的幸福结合中结束,整部小说的正文其实是以上官鲁氏和马洛亚两个人为始终的,小说总体上是以上官鲁氏的生命意义的探寻和实现为中心的。
二、小说启示了一个生命主体的自我寻找与自我实现的快乐
小说以上官金童为始终的整体轮廓被分解摆到了次一级的位置,而马洛亚牧师和母亲上官鲁氏的“生命主体间”故事,成为了全书最重要的总体性的一级轮廓,成为了作品的总的造型姿态的构成或决定要素。
考虑到母亲及其命运在作品构成上的中心性位置,“我们不难看到母亲在作品两个部分经历的生命历程的特征和它们传达的微妙深刻的意义,以及作者非凡卓越的精神发现、精神境界、精神姿态与高度,在作品中散发的暗示与折光”{2}。如果说前面54章里母亲以及儿女们在天灾人祸频仍的大半个世纪里经历的是艰难时世,而母亲是支撑家庭、哺乳养育儿女的生命“守护神”,那么在后面的9章里,母亲则是受养育、受教导、受安排的成长者,那是母亲的成长期,无论是在养育她的姑妈家,还是在婆婆家,她都是受支配的角色。尽管上官鲁氏从小丧失父母,寄身姑妈家,但姑妈给了她快乐的童年,她的青春期虽然有着缠足的痛苦,但也因缠足的成功带来了青春的自豪。她因为初嫁上官家未能生养儿女,受到了婆婆和丈夫的虐待,最后在姑妈的特殊“帮助下”很快养育了子女,但接连生下的都不是上官家最渴盼的儿子,因而又受到婆婆和丈夫的新的歧视与虐待,但活力与生命的野性洋溢着的母亲,主动地“借种生子”的母亲,虽然生活里有委屈、有“偷偷摸摸”的惊慌,但无疑也充满了挑战、充满了自主、充满了冒险的甚至暗中报复的快乐的生活。在这9章里,母亲的生活无疑充满了古典乡村生活余晖里的快乐。因此,全书正文就形成了一种整体性的色彩:前54章,是母亲养育儿孙、经受战争灾难的煎熬和政治迫害的漫长岁月,就像那次因战争背井离乡又冒着炮火的威胁重返家园的经历一样,充满了绝望和灰暗;而后面9章虽然母亲也经历了缠足的痛苦和生儿育女的焦虑,但这也是充满了青春的憧憬和冒险的岁月,因此虽有婆婆上官吕氏从背后不时投来的狠毒眼光,但总体上母亲的生活,也洒满了阳光和掺杂着惊慌的快乐。特别是这9章的最后一章也即全书正文的最后,母亲在婆婆的怂恿下,遭受到丈夫狠毒的暴行,经受肉体和精神的巨大伤害之后,否极泰来,走进了与马洛亚牧师的灵肉陶醉与共舞中,而小说正文就结束在这种充满快乐和神圣的境界中。这个结尾与这9章的文字简短、叙述迅捷的风格一起,都使我们感到一种明快的风格、明朗的境界。如果说前面的54章是充满了苦难的话,这9章,无疑充满了母亲作为一个生命主体的自我寻找与自我实现的快乐。这9章是母亲的充满了艰难的生命的“成人式”。母亲是在绝境中猛然听出了生命的召唤、精神的召唤,获得了生命主体精神的彻底觉醒,她终于在与马洛亚牧师的拥抱中,获得了生命主体的灵肉同在的“成人式”。
其实,也是姑妈这个虽然在观念上顺从“男权—封建宗法”意识的农村妇女,以她的来自生命自身的眼光,解构了、去魅了“男权—封建宗法”的意识施加在女人身上的枷锁。她给了上官鲁氏以生命的启蒙,在这一启蒙的基础上,母亲上官鲁氏更进一步在马洛亚传播的福音和他的仁慈善良、亲切平等的目光和身体拥抱中找到了灵肉的同步解放与陶醉,完成了生命主体的“成人式”。③
三、小说启示了一脉传承的生命本真意识和生命主体精神
如果这部小说如同一棵树的话,赐予它发育出自己的生命和精神枝叶的是在小说中并非主角的姑妈。姑妈的意义如同《金发婴儿》中的婆婆,她们以自己的不为外在话语蒙蔽的天然纯真之眼,发现了生命自身的金子般的光辉,这点微弱但不熄的微光引导着她们不屈地生存在艰难的人生之途。
如果说姑妈对上官鲁氏的启蒙使她获得了捍卫自己、挑战“男权—封建宗法”意识的禁锢和压迫的力量的话,莫言无疑又纵横捭阖般地运用了自己自由挥斥的艺术手法:他让母亲生了7胎,胎胎女孩,这就使母亲经受的“男权—封建宗法”权势的压迫,在看似有望以顺应的方式获得解脱的希望一次次落空,直到第8胎,生育了上官金童。另一方面,这么多的女儿集中在上官一家,这就通过女婿们的途径将更多的社会权势话语集中、紧密地汇聚在一起,使小说要表达的生命景观得到强烈“对比—对话”的表达效果。而通过母亲对于这些不同“政治—权势”话语的信仰者、标榜者、实践者的儿女的不分彼此地哺育,更有力地传达出了姑妈、母亲们一脉传承下来的生命本真意识和生命主体精神。
当然,上官金童诞生的同时由于外族入侵的特殊变故,传统中国生活急剧解体了。但金童作为上官家族传宗接代的正头香主,母亲对他惯宠有加,姐姐们也把他当作家族的希望,而且在母亲这里,金童还是母亲灵与肉获得新生、体悟到生命的完美价值与意义的见证,是幸福开出的花朵、结下的果实。因此,金童的这般千呼万唤的延迟出场,埋下了莫言艺术表达的多方面用意。因此,母亲这8个女儿的安排其实并不具有历史或现实的“典型性”,它其实是莫言小说艺术突破叙事,突破外在的“政治—经济”的“历史”叙事和书写,实现自己对生命发现的一种隐蔽的“寓言”实践。
上官金童和《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有着内在的精神相似之处,他们都是“男权—封建宗法”话语下的金疙瘩、金宝贝,家族的希望之所在,但贾宝玉处在传统古典生活依然完整的时代,处在钟鸣鼎食的大家族,而上官金童则处身在完全差异的小气候下。如果说贾宝玉带有更多自然性的话,上官金童是在自然性之上还加上了莫言的恶作剧式的夸张。因为,在曹雪芹那里,贾宝玉基本上是一个唾弃功名利禄、鄙视仕途经济的“生命贵人”,“《红楼梦》是悲剧,但莫言这里上官金童一方面是母亲和马洛亚牧师结下的生命之花,另一方面他也肯定了上官金童的善良、诚实的本性,他甚至让上官金童拥有完美的外表”④。但莫言如同姑妈,不仅是捍卫生命的解魅者、对外在权势的抵抗者,同时也是自我解放、自我幸福的主动寻求者,是面向外在世界和社会的,而不是永远衣食无忧地圈在“大观园”的温室里,所以,抵抗非生命的“权势——话语”的压制的同时,主张正视生命存在的基础——身体、肉体和它们的正当的欲求,也因此,母亲上官鲁氏最终批评自己的儿子是不能站着撒尿、只知道吊在女人的乳房上的窝囊废,她让独乳老金唤醒金童的性能力,连无所禁忌、泼辣直率的老金也感慨:哪里见过母亲给儿子撺掇这事儿的!——显然,完成了“成人式”的母亲焦虑着儿子的“成人式”,真正的生命主体精神觉醒的、在灵肉两方面都能站立起来的“成人式”,启示了一脉传承的生命本真意识和生命主体精神。
四、歌颂生命,启示了生命对仁慈与超越的认同
莫言的《丰乳肥臀》在于叙述生命的苦难历程,而非外在的完整“历史”,莫言对于“丰乳”与“肥臀”的书写,也就是对世俗的隐秘的权力话语、审美观念的一种亵渎,在莫言这里“丰乳”和“肥臀”原本就是美的、健康的,值得正面肯定与欣赏的,而它们之所以在艺术中遭受不能进入大雅之堂、不能正面直观与描述的尴尬,问题不在于它们自身,而在于人们长期习染的扭曲的观念和猥琐的意识,其中最核心的乃是那种由来已久的“男权—封建宗法”意识。但莫言的作品,显然又超出了对小说所书写的具体历史阶段中的权力话语的批判,也即并不停留在对“男权—封建宗法”的批判上,他超出了男人—女人的立场划分,超出了一切群体、团体、阶级、阶层的整体性话语的选择性立场,因为他要膜拜、捍卫的是生命,具体的生命,而不是脱离了生命或具体生命、一部分人的生命、别人的生命的“物化”的精神话语,或集体性、全体性的话语。⑤
身体、肉体的存活、欲求、自由虽然是小说所要肯定的,但绝不仅仅停留于此,因此,莫言没有让这次跨越世纪的讲述沿着时间之轴顺流而下,除了将充满了生命的喧哗与躁动的各种生命的插曲像无数的支流融入总体的叙述中以外,莫言切断了叙述的大龙,创造了一个富有表现力和深刻寓意的姿态:以母亲的情人,远离超越了种族、外在权力而传递福音的马洛亚牧师为第一个出场人,以母亲与马洛亚的爱情结晶上官金童诞生开始,以历经磨难的母亲和金童与新来的牧师——马洛亚的儿子、金童的异母兄弟重逢来结束正文的上半部分;又以母亲当年与马洛亚牧师在槐树林中的紧密结合结束全书正文。这个定格和全书造型、姿态,赞美了生命,同时又启示了生命对仁慈与超越的认同,显示了生命对灵肉同在的拥抱、认同的向往姿态。
而同样不可忽略的“卷外卷”7章,又像千手观音呈现的众多手姿一样,补充了一系列重要人物的生命故事(如八姐,她虽与上官金童为龙凤同胎,但因为女身和盲目,她显然成了金童的一个在艺术表达上的衬托角色,她的生命历程同时强化了作品对母爱的无私和甘于自我牺牲的生命精神的赞颂效果),使人物命运交代更完整,强化了作品中原有的主题,包括对人性的一些弱点的批判、对个体以外的政治等整体性权力、权势对个体生命践踏的批判,小说在副市长秘书身陷泥沼而亡的插曲中,以上官金童躺在母亲坟墓前仰望星空、回忆母亲,迷迷糊糊中脑海里似真似幻地飘满乳房结束全书:最后所有的乳房汇聚成一个巨大的乳房,变成了一个天地间的高峰,日月绕它而转,宛若甲虫!这显然在批判权力话语的同时,再次重现了歌颂生命的主题,哺乳生命的乳房再次成为膜拜的对象的同时,与作品的书名构成严密的对应。
总之,在小说《丰乳肥臀》中,莫言所要立足的是一种精神性的问题,人的存在问题。这些问题落实在个体、生命主体的身上,亦可表述或转化为主体成长问题,主体存在问题,一个生命主体的精神的觉醒问题,一个生命主体的存在的勇气如何获得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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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莫言:《我的〈丰乳肥臀〉》,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
{2} 苍狼:《与魔鬼下棋 五作家批判书 池莉 王安忆 莫言 贾平凹 二月河》,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年版。
{3} 莫言:《莫言文集 碎语文学》,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
{4} 杨扬:《莫言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5} 张志忠:《莫言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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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罗爱玲,福建行政学院福建省委党校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