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魂:陆游蜀中诗之精魂
2013-04-29倪海权
摘 要:长期以来,学界一直将陆游定格为纯粹的爱国诗人。本文则从梁任公的评价中拈出“兵魂”一语,详尽分析了陆游诗“兵魂”之基本内涵以及“兵魂”在整个陆游诗歌创作中的发展历程。文章认为,“兵魂”贯穿了陆游诗歌创作的一生,而尤以蜀中诗最为突出,堪称蜀中诗的精魂所系。
关键词:陆游 蜀中诗 “兵魂”
千百年来,陆游一直以乐勇尚武的战士形象留存于后世读者心中。翻阅《剑南诗稿》,往往被其慷慨悲壮的风格、发扬踔厉的气势所感染和征服。梁任公于民族危难之际感叹道:“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饮冰室文集》卷四十五下《读陆放翁集》其一)梁氏所谓的“兵魂”一词的基本涵义指的是一种顽强勇武慷慨豪迈的战斗意志和杀敌报国视死如归的英雄精神。梁氏所评之诗下自注曰:“中国诗家无不言从军苦者,惟放翁则慕为国殇,至老不衰。”“国殇”一语,出自屈原的诗题《九歌·国殇》,这首诗描写了惨烈悲壮的环境氛围和激烈异常的战斗场面,展现战士勇武刚强的英雄主义和视死如归的壮烈精神。清人戴震于其《屈原赋注》中云:“殇之义二:男女未冠笄而死者,谓之殇;在外而死者,谓之殇。殇之言伤也。国殇,死国事,则所以别于二者之殇也。”则“国殇”即指为国家大事和民族大义而英勇献身之精神。这种精神是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文学领域,从先秦的《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对于这种精神的讴歌和赞美屡不绝书。
在长期的陆游研究中,陆游一直被冠以爱国诗人的桂冠,不少文学史特意辟出专章专节大书特书,甚至影响较大的钱钟书先生的《宋诗选注》也作出了这样的论断:“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1}“整个”、“全部”之类的言词显然带有受特定时代学术环境影响的痕迹而有失偏颇。称陆游为爱国诗人,这本身无可厚非。可问题是,如果过度地夸大和无限地延伸,这将偏离事实真相而造成对诗人陆游的极大误读。有鉴于此,本文拈出梁氏评价中“兵魂”一语,试图从另外一个角度评价陆游诗。文章认为,无论是从内涵还是外延上来说,“兵魂”都要小于爱国情怀;可以说,“兵魂”是爱国情怀的集中体现。此外,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用“兵魂”来界定陆游的部分诗歌似较爱国情怀更显恰当。
在陆游的整个创作历程中,兵魂诗是其诗中最有个性最有意义的部分。这是千百年来积淀下来的民族精神的集中体现,是陆游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最需要的时代精神,也是同时代士大夫共有的一种人格精神。时值靖康之变,社稷倾覆,历经国破家亡的南渡士人痛定思痛,呼唤与张扬“兵魂”成为时代主题。这在陈东、胡铨等人的文,吕本中、陈与义等人的诗,岳飞、张元干等人词中均有体现。而陆游则后来者居上,成为当时诗人中表现“兵魂”最为执着最为集中者,堪称那个时代的杰出代表。宋末刘辰翁称:“陆放翁诗万首,今日入关,明日出塞,渡河践华,皆如昔人想见狼居胥伊吾北,有志无时,载驰载驱,梦语出狂……英雄冠绝,傲睨风云之意。”(《须溪集》卷六《长沙李氏诗序》)指出陆游终其一生无时无刻不在歌咏着“兵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兵魂”“不但贯穿了他长达六十年的创作历程,而且融入了他的整个生命,成为陆诗的精华和灵魂。”{2}
历来论陆游诗者,大多将其诗歌创作分为三期。与其诗歌发展历程相适应,“兵魂”主题也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据《宋史》本传,诗人早在孝宗朝任枢密院编修官时,就颇有歌颂恢复的言论。然而这一切在《剑南诗稿》(以下简称《诗稿》)的相应篇目中体现得并不是很明显,只是在个别诗句中隐约透露,如《夜读兵书》云:“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诗稿》卷一)即体现出青年诗人志愿从军敢为国殇的意向。然而,诗人早年的生活环境是,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不思进取,恢复中兴的愿望很是渺茫;而诗人科场的失利,遭受罢黜,使得凭借仕途求取功名杀身报国的志愿亦落空。因而,此时“兵魂”在陆游诗中,只是以萌芽的状态存在着。一旦时机成熟,有外物的激发,就会空前地彰显。
乾道六年(1170),四十六岁的陆游出任夔州通判。乾道八年(1172)又应四川川府使王炎之聘,由夔州赴王炎幕府,三月抵南郑(今陕西汉中)。同年十月,因王炎召还,幕府遣散,陆游也离南郑而回成都,自此在成都及其附近州府供职。至淳熙五年(1178)春奉诏东归,共在蜀中八九年。
入蜀生活尤其是南郑前线的金戈铁马的经历为陆游开阔了眼界,提供了诗料,从而也提高了诗的境界。“诗里充满了坚强的生命力和胜利的欢笑”{3}、“气概沉雄轩昂,每一个字都从纸面上直跳起来”{4}。“兵魂”由此达到顶峰,陆游的生活和诗歌创作同时进入高潮。据统计,陆游入蜀前共创作167首,年均只有6首,而蜀中诗共有818首,年均上百首。蜀中时期诗歌年均创作数量是入蜀前的近二十倍!在质量上,入蜀前多为记游、赠别、自咏、消闲之作,总体成就平平。而在八百余首蜀中诗中体现“兵魂”的作品则多达231首,占全部蜀中诗的四分之一强。可见,在数量上,兵魂诗在蜀中诗创作中占有绝对优势。而在质量上,兵魂诗绝大多数是言之有物掷地有声的佳作,远远超过入蜀前的平庸之作。试看作于南郑前线的《山南行》(《诗稿》卷三):
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绳大路东西出。平川沃野望不尽,麦垄青青桑郁郁。地近函秦气俗豪,秋千蹴鞠分明曹;苜蓿连云马蹄健,杨柳夹道车声高。古来历历兴亡处,举目山川尚如故。将军坛上冷云低,丞相祠前春日暮。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
这首诗通篇洋溢着一种难以掩抑的欣喜和动荡流转的气势。诗人细心描摹出一幅异常别致的南郑前线的军旅生活画面。有美丽的自然景观:郁郁青青的麦子和桑树,宽阔的道路,肥沃的土地,一望无际的苜蓿,街道两边的杨柳;有历史悠久的人文景观;冷云笼罩的拜将坛,日暮掩映的武侯祠;有丰富多彩的军中活动:秋千、蹴鞠和骑马。接下来诗人笔锋陡然一转,由眼前的多娇的江山联想到中原故土的壮美山河陷落敌手,表达出对国家故土久失的无限感慨以及挥师北伐一洗前耻的豪情壮志。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首诗中,陆游第一次明确表述了自己对于恢复失地的一种战略方针——经营关中。“关中”作为一个地域概念,大致约为函谷关以西,大散关以东,秦岭之北,以至陕北的大片土地,即《关中记》所谓“东至函关,西至陇关,二关之间,谓之关中”。关中土地肥沃,地势险要,历代豪杰中以此为依托而平定天下者代不乏人。秦始皇于此富国强兵后,以横扫六合之势逐鹿中原,统一六国。刘邦于此积蓄力量,在楚汉之争中战胜强大的项羽,建立了大汉王朝。陆游在汲取历史经验和智慧的同时,更注重实地考察。朱东润先生称:“他的足迹,在南郑和前线中间不断地来往。……从南郑画一个圆圈,在半径三百里以内,除了正东一面,他都常去过,作为宣抚司的干办公事,他都必得去。”{5}为此陆游上书幕主王炎,“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则守。”{6}由此,经营关中成为陆游一以贯之的战略主张。后来诗人退居成都后方,慨叹奇谋不遂:“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诗稿》卷三《即事》)滞留眉州,送别友人范成大回朝,仍希望他能代自己向圣上传达心声:“劝公上前勉画策,先取关中次河北。”(《诗稿》卷八《送范舍人还朝》)“先生为王炎所陈进取之策,即孔明兵出祁山之遗意”{7}。这是对大智慧的一种承袭,体现了陆游的远见卓识。这首诗以对社会现实的密切关注,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深刻思考,在立意和构思上远远超过了入蜀前的一般作品。
在艺术表现上,蜀中诗在展现“兵魂”方面独具特色。首先,陆游于其诗中塑造了大量英雄人物,在塑造人物时,往往借助场面烘托和细节描写,含有不少叙事成分。这些英雄人物有着正气凛然、疾恶如仇、重义轻生的美好品格。如《胡无人》(《诗稿》卷四)中的丈夫、《出塞曲》(《诗稿》卷八)中的壮士、《大雪歌》(《诗稿》卷九)中的豪客,再如《剑客行》(《诗稿》卷七)中的剑客:
我友剑客非常人,袖中青蛇生细鳞。腾空顷刻已千里,手决风云惊鬼神。荆轲专诸何足数,正昼入燕诛逆虏。一身独报万国仇,归告昌陵泪如雨。
诗歌开门见山地道出此剑客非比常人,接着用武器的非凡来反衬人的不俗。他武艺超群,动作迅猛;他气魄凌人,蔑视一切。诗人用极度夸张的笔法塑造了一位正义凛然尚武任侠的英雄。值得注意的是,他不是为了报一己之私仇,而是以天下为己任,是超越狭隘自我之上的豪侠。纵观陆游所塑造的人物的这些诗篇,不难看出,在“诛逆虏”的英雄身上,分明寄托着诗人陆游的理想。的确,透过表面的英雄人物,我们可以看到陆游自身的影子,英雄不过是诗人理想的化身。
其次,浪漫想象是陆游蜀中诗“兵魂”在写法上的另一重要体现。陆游深受李白影响,有“小太白”之美誉。和李白诗中发想无端的想象不同,陆游诗中的想象,往往以现实为依托,由现实中的某一媒介激发自己浪漫瑰奇的想象,自然界的风风雨雨都能引起他杀敌报国的壮志豪情。他听到雄壮的江声,会引发“梦回闻之坐太息,铁衣何日东征辽”(《诗稿》卷六《夜闻浣花江声甚壮》)的感慨;他见到划破夜空的闪电,会生发出“电行半空如狂矢”(《诗稿》卷七《中夜闻大雷雨》)的精妙想象;他听到壮美的大雪乘风敲打窗纸,会引发“夜听簌簌窗纸鸣,恰似铁马相磨声”(《诗稿》卷十一《弋阳道中遇大雪》)的感慨;他听到淅淅沥沥的秋雨,会引发“忽闻雨掠蓬窗过,犹作当时铁马看”(《诗稿》卷十五《秋雨渐凉有怀兴元》)的慨叹。这种渴望恢复的、始终如一的信念常常脱离现实的羁绊而流溢到梦境中去。陆游恰恰是在梦境中驰骋想象来展现自己诗歌浪漫瑰奇的特色的。因为陆游浪漫而长于想象的性格,所以直到晚年僵卧孤村的老诗人听到深夜的风雨,仍能产生“铁马冰河入梦来”(《诗稿》卷二十六《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的奇特想象。
最后,从体裁和风格上来看,与蜀中诗“兵魂”豪放雄浑的风格相适应,陆游往往运用七古来完成这一任务。陆游擅长七古,后人将他与李白、杜甫、韩愈和苏轼等人相提并论。如清人田雯云:“至于歌行,惟唐之杜、陆、韩,宋之欧、王、苏、陆,其鼓骇骇,其风瑟瑟,旌旗壁垒,极辟阖雄荡之奇。”(《古欢堂集》卷二《鹿沙诗集序》)七古这种体裁,篇幅较长,句式灵活,气势上纵横跌宕,结构上开阖自如,音律上动荡起伏,所有这些最适宜承载陆游讨贼兴复之心和金戈铁马之音。读其七古,引人感慨,给人鼓舞,催人奋发。如《诗稿》卷四《金错刀行》: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浮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生共生死。千年史策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一气贯注,气韵沉雄,写出了诗人的失意与牢骚,同时也体现了诗人的不屈不挠的乐观精神和豪放不羁的个性。在布局上作者有意苦心经营,整首诗分为三层,灵活换韵,四句一转,尾韵平、仄、平自然相间,使整首诗呈现出一种跌宕顿挫动荡起伏的艺术效果。开篇极力渲染宝刀的装饰精美和光芒四射,以此来衬托抒情主人公非同一般的身份与武艺。“提刀”、“独立”、“顾八荒”一系列动词的运用,生动地塑造出一个失意落魄的英雄形象。第二层重点以“丈夫”的交游来衬托他的志向:结交之辈尽为奇士,他们志同道合渴望精忠报国青史留名。第三层以漫天大雪和嶙峋山峰的奇景来衬托“丈夫”的心声,“呜呼”以下,运用典故,表达杀敌报国的雄心和必胜的信念。作者运用七古这一体裁,让自己的才气在铿锵有力的音节和豪放雄浑的风格间流走,在艺术上获得了巨大成功。
陆游晚年闲居山阴后,随着时局的发展和年龄的增长,闲适细腻的内容在他的诗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兵魂”逐渐淡化,最终没能超越蜀中诗中所达到的高度。这时尚有“风餐露宿宁非苦,且试平生铁石心”(《诗稿》卷五十七《壮士吟》)的劲峭诗句,这是蜀中诗“兵魂”的余响。然而更多的是“憔悴衡门一秃翁,回头无事不成空。可怜万里平戎志,尽付萧萧细雨中”(《诗稿》卷四十六《夏日杂题》)的无奈叹息。闲居故乡和跃马蜀中,闲情逸致与壮志豪情,二者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这常常使陆游产生隔世之感,“大散关头北望秦,自期谈笑扫胡尘。收身死向农桑社,何止明明两世人。”(《诗稿》卷四十八《追忆征西幕中旧事》)蜀中诗“兵魂”多是直接抒发,而晚年则只能寄托于回忆来寻求心理安慰。如《诗稿》卷二十三《怀南郑旧游》:“南山南畔昔从戎,宾主相期意气中。渴骥奔时书满壁,饿鸱鸣处箭凌风。千艘粟漕鱼关北,一点烽传骆谷东。惆怅壮游成昨梦,戴公亭下伴渔翁。”前三联,回忆在南郑前线时,自己(宾)和王炎(主)共商破敌大计,其乐融融。战马狂奔,快箭凌风,押运军粮,烽火传来,一片厉兵秣马战天斗地的场面。然而,尾联一转,“惆怅壮游成昨梦”,一下子将陆游拉回到冰冷的现实面前。曾经的壮举已化作昨日一梦,回首往事,徒留惆怅与遗憾而已。可见回忆中的“兵魂”已与蜀中时无法同日而语。
综上所述,陆游诗中之“兵魂”有着清晰的发展历程,即早年入蜀前处于一种尚待激发的萌芽状态,中年入蜀后,诗境大变,由此进入巅峰状态,晚年退居山阴后,诗风转入闲淡,蜀中诗“兵魂”以回忆的方式存在于诗人的生活与诗作中,总体而言,日益淡化与衰落,最终没能超越蜀中诗所达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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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钱钟书:《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 171—172页。
{2}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44页。
{3}{4}{5} 朱东润:《陆游传》,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16页,第100页,第102—103页。
{6} (元)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2058页。
{7} 欧小牧:《陆游年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49页。
基金项目:黑龙江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项目编号12522156),哈尔滨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科研培育基金项目(项目编号Sxp20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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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倪海权,文学博士,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及文献。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