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建坦赞铁路:非洲“开洋荤”的那段岁月
2013-04-29刘小童
刘小童
3月25日,国家主席习近平访问坦桑尼亚时专程来到援坦中国专家公墓,缅怀为中坦、中非友好事业献出宝贵生命的烈士们。习近平称坦赞铁路是中非友谊永恒的丰碑,并强调要弘扬坦赞铁路精神。
东起坦桑尼亚的达累斯萨拉姆,西至赞比亚中部的卡皮里姆波希,全长1860.5公里的坦赞铁路,是一条贯通东非和中南非的交通大干线。坦赞铁路沿线地形复杂,线路需跨越裂谷带,这条铁路于1970年10月动工兴建,1976年7月全线完成,是迄今为止中国最大的援外成套项目之一。
援建坦赞铁路,从勘探到最后竣工整整花了十年,六十四名中国员工还为此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而众所周知,这个期间,也正是中国经济一片凋零,民众生活陷入极其困难的时期,中国人民为修筑这条铁路可以说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那一时期的援建工人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和思想踏出国门?在远离祖国的非洲,究竟是怎样的工作和生活?曾参加援建坦赞铁路的铁道部原中铁二局机械厂厂长唐玉海、政工干部陈述焕、汽车司机季永林、机修工刘德贵、张宗荣回忆了那一幕幕往事。
出国前进入“学习班”
这次去非洲援建坦赞铁路,在政府看来,不仅是出国的问题,更是一件重之又重的“政治任务”。一旦被批准,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
季永林说,在那个年代,“根正苗红”是入选的第一标准,好在中铁二局机械厂青年员工多,家庭出身多为没有“历史问题”,申请的多,被批准的多。
申请被批准,组队到北京“学习”,地点是北京,铁道部旁的一个叫“北蜂窝”的地方。记者采访的上述五人并不是同一批去的坦桑尼亚,大家进入“学习班”的时间也稍有差异,但学习内容一样——“毛泽东思想”、“国际主义”、“共产主义风格”,间或插讲有关“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等相关内容。
當时最让大家兴奋的是,每位出国人员,都有400元的服装费。刘德贵当时是三级工,每月拿42元,他告诉记者,当领到这相当于他几乎一年工资的400元,他做梦都不相信这是真的。钱最后统一交到制作成衣的服装店那里,每人“涤卡”、“的确良”成衣各一套,外加衬衣大衣若干,最后一个帆布箱和一个帆布包。
穿越马六甲、经停新加坡:两个世界
五位老人中,刘德贵是最早出国的。1970年9月29日,他在广州黄埔码头登船,船名为“明华”号。当明华轮从广州黄埔码头出来,经过香港时,已是晚上,看不见高楼大厦,只能远眺那里的夜色斑斓霓虹灯光。老人们都说,自打出生记事起,还没见过那么亮的灯光。
船行一夜后,即到南中国海。
南中国海,虽然有“中国”二字,但实实在在是公海。季永林回忆起在南中国海,和一艘日本油轮擦身而过,唯一的感觉是,那艘船真是太大了。
“不可思议”刚刚结束,真正的紧张降临——美国飞机来了。
当时美国政府支持的南越政权和由中国支持的北越政权激战正酣,中国政府秘密出兵穿着北越军装入越作战,而美国政府是公开派出军队和南越军队一同作战,他们的航空母舰也驶到南中国海及北部湾一带,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战斗机飞到明华轮上空只需十几分钟。
“那飞机就是一圈圈围着轮船打转转。又低又慢,船员告诉大家,那是美国侦察机,是在侦察明华轮的搭载。”季永林说。
大概三天,明华轮停靠新加坡。
从新加坡从海平面渐入眼帘一直到轮船泊靠新加坡码头,几乎所有援建工人头都依靠在甲板栏杆上审视着这座在他们眼中已经极其现代化的都市。
“船还没进港,海边的公路上都是小汽车,女的都是高跟鞋、裙子,花枝招展,简直把大家都看呆了,没人待在房间里,都伏在栏杆上看,自小到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车,人还会这么穿衣服。”张宗荣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码头上那些工人,都是华人,工作时穿着和国内差不多,都是工作服,但人家一下班,就不一样了,脱去满是油渍的工装,马上换上笔挺的西服,皮鞋都是锃光瓦亮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发着光,有开小车的,有骑摩托的,回家了。
坦桑尼亚工作生活点滴
新加坡下一站,就是坦桑尼亚首都——达累斯萨拉姆。达累斯萨拉姆没有深水码头,明华轮不能靠港,所以大家都是通过小船接驳上岸,然后,直接用大巴车接至目的地。
刘德贵、张宗荣先是在蒙古拉大修厂,后转至姆比亚汽车修理厂做机修工,季永林是在姆宁巴五机队当司机,陈述焕先后在姆宁巴和基姆贝五机队二分队,唐玉海是机械厂厂长。上述五人中,只有陈述焕有些特殊——他是为数不多的两次到坦桑尼亚援建的人。第一次,1972年在基姆贝当电机钳工,两年后短暂回国休整,1974年,第二次到姆宁巴,这一次,他已经不是钳工,而是成了“脱产”干部,并兼做“招工”——招收坦桑尼亚当地工人,而且工人从进入工厂到最后辞职或解雇离开,所有的“人事变更”全都由他兢兢业业地操持。正因如此,陈述焕也是最具“权威性”人物,他的很多回忆是别人不曾经历过的。
坦桑尼亚的伙食相当不错,早餐种类丰富,除了白米粥,还有各色点心,面点师是从北京——河内国际快车上专调过来的,做得一手面点绝活,除了数量让人目不暇接的餐点,最令人心动的是,竟然有牛奶。在国内,当时这算是奢侈品了。
刘德贵还回忆一个细节:在坦桑尼亚第一次吃海参时,所有援建工人都不认识,觉得是一条虫子在盘子里,有人还把“虫子”夹出来丢到一边,后来经大师傅指点,才知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海参,于是人人又变成了饕餮客。
关于援建坦赞铁路工人每月是多少工资一事,经几位老人认真回忆,像刘德贵这样的三级工(中铁二局出国援建以三级工居多),每月拿的先令折合人民币是四十二元,每月还有折合人民币的五十元生活费,加起来是九十二元人民币。陈述焕说,工厂后来雇佣当地人,每月工资是三百至三百五十先令,折合人民币是一百零三元左右。这些,还不包括每年的28天探亲假、一个月的安家费及辞职或清退后必保的找“工作费”和周末加班费(当地人当时就每周工作五天),而中国工人每周依旧是工作六天,周日加班没有任何费用,完全无偿。
归国前的兴奋和回家后的失落
1975年10月22日,铁路全线开始试运营。1976年7月23日,从勘探到竣工整整花了10个年头,经历了上世纪60—70年代经济最为困难时期的中国为此投入了巨大的财力和人力,实际造价一增再增,并有六十四名中国工人为此献出了生命的坦赞铁路全线正式运行。
在通车仪式那天,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孙建亲往参加通车剪彩。时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经济联络委员会主任、党组书记,对外经济联络部部长、党组书记方毅现场宣布,由中国政府提供的9.88亿元无息贷款三十年还清,实际造价费用是十亿零六百万元,超支部分,由中国政府承担。
现场顿时掌声雷动,黑人兄弟是发自内心高兴。中国援建工人也发自内心高兴——祖国,真是一个极其强大的泱泱大国。那时,根本就不懂什么叫打肿脸充胖子,反而覺得这才是一个负责“大国”的形象!
每位老人都说,无论是工作期限到轮换回国,还是铁路开通后最后的撤离,都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临回国前,终于可以去当地商场转转,商品琳琅满目,以欧洲货居多,来自中国的多为上海货。那时大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在国内这些买不到,原来都在这里啊!
只是想想,无人敢说出来。
陈述焕说,国内轻工物资,在坦桑尼亚卖掉换成先令,再给当地工人发工资,但洋货在这里也很便宜,一块“劳力士”,折合人民币二百元,天津产的海鸥照相机,国内三百元,这里竟然只要一百五十元,就那个价钱,对于百姓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了。他第二次去时,咬牙买了一台飞利浦录音机,回来走在街头,就像现在有人开劳斯莱斯一样,后面跟一群人,寄卖行看见,马上开价——一千元,一千元啊,那时!
刘德贵也说,当地黑人看回国的工人们带花生、白糖、还有从伙食中节省下来的米或面回去,非常不解,问他,你们国家真的那么穷吗?
每个人的回答是,不穷,很富,否则,就不会援建这条铁路。
归国了,回家了。坐着“专列”回到成都,统一穿着制服的中铁二局职工出站,领导讲话后,两年,七百多天未相见的妻子们接过自己丈夫带回的包裹,虽然没有喃喃的柔情蜜语,但妻子们表情中还是夹带着欢喜—男人箱子里带回的,是家里最近一段时间内,餐桌上丰盛的食品,幼小的娃娃们,这一短暂时间,将不会再为难以下咽的饭菜而哭闹。
这些,就是幸福!
唐玉海、季永林、刘德贵、张宗荣回忆说,从成都火车站出来后,心情莫名的非常失落,究竟是因何而来,都说不清楚。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在接受采访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因为从归国从成都下火车那一刻起,两年的衣食无忧的日子将不复存在,等待他们的,将是清贫的日子和没有任何激情的生活。
刘德贵更是坦言:在国外,大家都胖了,回来没多久,又都瘦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