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古史辨”派的神话观
2013-04-29李淑清谭德兴
李淑清 谭德兴
摘 要:“古史辨”派是我国20世纪神话学研究的重要派别之一。“古史辨”派的学者们在对我国上古神话传说进行研究时,所坚持的最基本的学术理念是顾颉刚提出的“层累说”。然而,“层累说”并不是“古史辨”派的全部理论。在“古史辨”派发展的中后期,“层累说”得到了“剥蚀说”和“分化说”的进一步补充和完善。
关键词:“古史辨”派 层累说 剥蚀说 分化说
“古史辨”派作为20世纪神话学研究的重要派别之一,主要活跃于我国20世纪神话学研究的奠基阶段与拓展阶段,即从20世纪初到20世纪40年代末。“古史辨”派的学术核心是对我国古史进行史料方面的考证和辨伪,以达到推翻旧的古史系统而建立新的古史系统的目的。但由于“在中国很长的历史和传统里,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是被融合在历史之中而被认为是历史的一部分”{1},因而“‘古史辨的学者们为了求得古史的真实性而把已经融在历史之中长达数千年的神话传说从历史中分离出来,他们所做的这种分离工作,就古史来说,是古史的破坏,就神话来说,是神话的还原”{2}。
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派的学者们,他们不仅积极参与了中国神话学基础的构建,还对我国上古典籍中出现的神话内容和神话人物进行了细致地考证与辨伪。那么,他们在对神话进行研究时,对神话的看法是怎样的呢?学界长期以来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尚未形成系统的讨论,本文试图对“古史辨”派的神话观进行一个简要的论述,以期能够更好地对“古史辨”派的神话学进行研究。
一、层累说
“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是顾颉刚在1923年发表的《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一文中提出来的。在该文中,顾颉刚说:“我很想做一篇《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把传说中的古史的经历详细一说”{3}。同时,他说明了他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具有三个意思:
第一,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如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了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古等。
第二,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如舜在孔子时只是一个“无为而治”的圣君,到《尧典》就成了一个“家齐而后国治”的圣人,到孟子时就成了一个孝子的模范了。
第三,我们在这上,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真确的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我们即不能知道东周时的东周史,也至少能知道战国时的东周史,我们即不能知道夏商时的夏商史,也至少能知道东周时的夏商史。{4}
这一观点一经提出,就在历史学界掀起了轩然大波。顾颉刚也因此受到了褒贬不一的评价。正如他自己在《古史辨》第一册的《自序》中所说的那样:“我在《读书杂志》中发表了推翻相传的古史系统的文字之后,一时奖誉我的人称我‘烛照千载之前,发前人之所未发;反对我的人便骂我‘想入非非,任情臆造;对我怀疑的人也就笑我抨击古人只不过为的趋时成名。”{5}无论评价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能够引起众多学者的关注,至少说明“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在当时是很有影响力的。
而当遭到刘■藜、胡堇人等人的反驳后,顾颉刚在《答刘胡两先生书》中进一步完善了他的理论,他认为在推翻非信史方面,应该具备以下几项标准:(一)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观念;(二)打破地域向来一统的观念;(三)打破古史人化的观念;(四)打破古代为黄金世界的观念。这四个打破,实际上就是为杂乱的古史分出信史与非信史的基本标准。{6}
由“层累说”的内涵来看,“层累说”确实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如它忽略了历史自然剥落和人为剥落的因素。但是我们也无法否认,“层累说”有其合理成分。胡适在《古史讨论的读后感》一文中,说到顾颉刚那种“看史迹的整理还轻,而看传说的经历却重。凡是一件事,应看它最先是怎样,以后逐步逐步的变迁是怎样”{7}的这种见解“重在每一种传说的‘经历与演进。这是用历史演进的见解来观察历史上的传说”{8}。还说这是顾颉刚“讨论古史的根本见解,也就是他的根本方法”,并说这个方法是“颠■不破的”,是“愈用愈见功效的”。在该文中,胡适还把顾颉刚的这种“历史演进法”总括成四个具体的方式:
(1)把每一件史事的种种传说,依先后出现的次序,排列起来。
(2)研究这件史事在每一个时代有什么样子的传说。
(3)研究这件史事的渐渐演进由简单变为复杂,由陋野变为雅驯,由地方的(局部的)变为全国的,由神变为人,由神话变为史事,由寓言变为事实。
(4)遇可能时,解释每一次演变的原因。{9}
从胡适概括的这四种具体的操作方式可以看出,“历史演进法”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层累说”的核心。但是,“历史演进法”和“层累说”一样,在理论上也有着自身的不足,如它只是一味地强调史实的时间性,却忽略了史实的地域性。它只看到史实的演进过程由简单变为复杂,而没有看到史实也有从复杂演变到简单甚至最后失传的现象。“古史辨”派后期中坚人物杨宽在《中国上古史导论》一文就指出“其(历史演进法)方法偏重于时间性之探讨而略于地方性之注意” {10}。胡适所分析的古史传说来源与演变的程序只是“就中古传说以神话变为史实一例最为普遍,古史传说之初相几无非为神话也”{11}。针对胡适史实演进过程归纳的不足,顾颉刚虽然没有从理论上提出异议,但我们却可以从顾颉刚的实际研究中看到与胡适归纳的相反的演进过程的实例。那就是顾颉刚在王国维卜辞殷先公考释的基础上还原了《周易》挂、爻辞中的“王庆丧牛羊于有易”、“高宗伐鬼方”、“帝乙归妹”、“箕子明夷”、“唐侯用锡马蕃庶”五个由繁到简演变的故事。
尽管“层累说”和“历史演进法”存在理论上的缺陷,但是顾颉刚等人还是通过古代禹的观念与演变的成功探讨巩固了这两个理论在学术上的地位。他们通过对禹整个演进变化的研究,得出了禹最早是上帝派下来的天神,后来逐渐转变为人王,禹的职责是甸山与敷土,禹是南方民族神话中的人物等结论。
二、剥蚀说
顾颉刚的“层累说”由于过分注重史料和古史的层累演化,忽略了某些史料和古史因为受到各种因素的制约和影响而日益递减乃至消亡的现象,因而导致了“默证法”的过度使用,使得“层累说”有了很大的理论缺陷。{12}针对顾颉刚“层累说”的这一不足,吕思勉在《古史辨》第七册的《自序》中说道:
盖述散无友纪之事者,往往以意为之连缀,若贯珠然,后世史家之矜慎者不免,况于古人之轻事重言者乎?古史之传于今者,探其原,盖有神话焉,有十口相传之辞焉,有方策之遗文焉,有学者所拟议焉,且有寓言无实者焉。其物本樊然淆乱,而由今观之,抑若略有条贯者,皆节经损益润饰而成。其人不必相谋,而其事一若相续,此顾君颉刚所由谓古史为层累造成。抑又未尝无逐渐剥蚀前人所能详,而后人不能举其事者,此其所以益不易董理也。{13}
吕思勉认为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古史其中不少是经过了后人不断地损益润色的,所以古史有“层累”的现象。同时,由于古人“轻事重言”,没有保存前人口头传述的历史,因而导致一部分历史丢失,最终被人们遗忘,这就是古史的“剥落”。因此吕思勉认为伪古史的出现,是层累和剥蚀共同造成的。
吕思勉在他的《中国史籍读法》中也说“读古书的,于近人所谓‘层累地造成之外;又须兼‘逐渐地剥落一义言之,方为完备”{14}。也就是说,古史的层累造成只是古史形成的一个方面。在我国的古书中,很大一个特点就是轻事重言,其中轻事使得部分史实逐渐消亡,而重言又使得史实堆积。在认识古史时,要注意“层累”与“剥蚀”的互相结合。扩展到对神话的研究时,也应该注意神话乃是由于古人不断地传述和不断地有目的地取舍而保留下来的。
在吕思勉关于神话研究的论文中,我们可以看到“剥蚀说”的运用。在他的《三皇五帝考》之《女娲与共工》一文中,他指出《韩非·五蠹》篇里说:“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共工之战,铁■距者及乎敌,铠甲不坚者伤乎体,是干戚用于古不用于今也。”{15}接着又说“案所言舜服三苗事,即《书》所谓‘窜三苗于三危;亦即《楚语》所谓三苗复九黎之德者,盖当尧、舜之世,九黎之后,又尝与姬姓争也”{16}。 他认为“共工与姬姓之争,实在有苗之先,韩子之文,顾若在其后者?古人轻事重言,此等处固所不计”{17},指出是由于古人的轻事重言导致了古人在进行论述时不注重事件发生的先后次序。
吕思勉提出的“剥蚀说”在他的弟子杨宽那里同样得到了运用。杨宽指出夏代就是层累和剥蚀共同作用最典型的例子。在其《自传》中,杨宽说道:“古史传说的层累地造成,和历史事实的逐渐剥蚀是同时出现而存在的,由于层累地造成的古史传说‘后来居上,因而中国上古史原有体系中,在层累地造成的古史传说之后,紧接着逐渐剥蚀历史事实的阶段,夏代正是这两个阶段的交接部分。”{18}由“层累说”和“剥蚀说”的共同运用,杨宽得出了夏以前的古史为神话的结论。
三、分化说
“分化说”的正式提出,代表了“古史辨”派神话学研究发展的最高峰。而“分化说”的提出并非一蹴而就。早在顾颉刚对戏曲发生兴趣之时,他就发现了戏曲故事存在分化的现象。如他指出薛仁贵和薛平贵的姓名和事迹都极相像,但又有着细微的差别,如薛仁贵其人有历史记载,薛平贵却没有。
除戏曲故事之外,顾颉刚还指出歌谣也存在着分化的现象。他说:“搜集(吴歌)的结果使我知道歌谣也和小说戏剧中的故事一样会随时地变化。同是一首歌,两个人唱着便有不同。就是一个人唱的歌也许有把一首分成大同小异的两首的”{19}。紧接着顾颉刚列举了两首以皱眉为开头的“小老婆怨命”的歌谣,并指出这两首歌谣都是收集于同一个地方,内容也大体都是唱的小老婆怨自己命不好遭受了冷遇。由此推断出两首歌谣其实都是从同一首歌谣中分化出来的。
到了童书业那里,我们可以看到“分化说”的具体运用。如在《丹朱与■兜》一文中,童书业通过论证,得出丹朱就是■兜的结论,认为他们是由同一个传说分化出来的。而在《夏史三论》里童书业也指出,有仍氏二女与有虞氏二姚其实是由同一传说分化出来的。
正是因为有着运用“分化说”的实际研究经验,所以当杨宽以“神话演变分化说”之名提出该理论时,童书业对此表现出了极高的推崇。他说:
杨先生的古史学,一言以蔽之,是一种民族神话史观……他的见解,虽然有的地方我们还嫌简单,或不能完全同意,但他却代表了“疑古”的最高峰!{20}
紧接着,童书业给“分化说”下了一个定义,“所谓神话分化说者,就是主张古史上的人物和故事,会得在大众的传述中由一化二化三以至于无数”{21}。他还具体举例说,比如“一个上帝会得分化成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等好几个人,一个水神会得分化成鲧,共工,玄冥,冯夷等好几个人;一个火神也会得分化成丹朱,■兜,朱明,祝融等好几个人;一件上帝‘遏绝苗民的故事会得分化成黄帝伐蚩尤和尧舜,禹窜征三苗的好几件故事;一件社神治水的故事也会得分化成女娲,颛顼,鲧禹等治水害的好几件故事”{22}。
童书业还论述了“层累说”和“分化说”的关系,他说“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是一种积渐造伪的古史观,古史中确实存在一部分不可信的历史,但是有意作伪史的人毕竟不多,那怎样合理解释古史传说的“层累”现象呢?“演变分化说”就是最好的补充。因而童书业说“有了分化说,‘累层地造成的古史观的真实性便越发显著:分化说是累层说的因,累层说则是分化说的果!”{23}
杨宽在其《中国上古史导论》中也说道:“古史之层累造成,实由于神话之层累转变,非出伪托也。”{24}“古史传说之先后发生,自有其层累,亦自有其演变发展之规律,非出向壁虚造”{25}。这都是说明杨宽认为古史的层累现象是客观存在的,古史的存在并非由于古人的有意作伪,而是古史层累转变所致。如古人对于庙号与神■称号的混淆。
杨宽作为“古史辨”派中后期发展的中坚人物,他对“古史辨”派在理论上和实践上的不足进行了检讨。除了提出“分化说”之外,他还在“分化说”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东西民族神话系统”融合说。“古史传说之来源,本多由于殷周二系民族神话之分化与融合”{26}。东系民族乃为东夷、淮夷、徐戎、楚、郯等,西系民族为周、羌、戎、蜀等。“各民族皆各自有其神话传说,及民族相混,神话传说亦渐相杂,又各以民情之不同,而分别演化”{27}。
除了顾颉刚、童书业之外,杨宽本人也运用“分化说”作为研究的武器。他对所认为的夏以前的古史前身均是神话的结论就是通过运用“分化说”分析得来的:“‘下土‘有夏本为周人成语,且初为自称之辞,则夏史传说之由周人展转演变造成,盖亦可见矣。‘禹神话之初相,实为一受命于上帝之‘下后,所降所有者为‘下土‘下国,亦称‘九有。‘平九有亦即‘敷下土,又展转而成治水之传说。而禹为尧舜臣等传说,亦上帝命下后神话之推演耳。”{28}从夏史传说的辗转演变分化来推论夏以前的古史是为神话。
四、总结
纵观“古史辨”派学者对神话学的研究,可以发现他们的神话观主要围绕着顾颉刚的“层累说”而展开。但是,由于“层累说”具有无限度使用“默证法”的理论缺陷,因而“层累说”也一直遭到部分学者的批评。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无法否定“层累说”中的合理因素。随着“古史辨”队伍的不断壮大,“剥蚀说”和“分化说”对“层累说”的补充和完善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层累说”的理论缺陷。因而“层累说”这一主要的“古史辨”派的神话观所体现出来的价值与意义更加值得我们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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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 王孝廉:《中原民族的神话与信仰》,时报文化出版企业
有限公司1987年版,第327页,第328页。
③④⑤⑥⑦⑧⑨{19} 顾颉刚主编:《古史辨》(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60页,第60页,第3—4页,第99—101页,第192页,第192页,第193页,第37页。
⑩{11}{13}{21}{22}{23}{24}{25}{26}{27}{28} 吕思勉、童书业主编:《古史辨》第七册(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07页,第108页,第1页,第2—3页,第3页,第6页,第109页,第148页,第113页,第97页,第290页。
{12} 李波:《吕思勉与二十世纪前半期的新史学》(博士论文),华东师范大学2012年。
{14} 吕思勉:《史学四种》,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页。
{15}{16}{17} 吕思勉、童书业主编:《古史辨》第七册(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57页,第357页,第357页。
{18} 杨宽:《历史激流中的动荡和曲折》,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3年版,第73页。
基金项目:贵州省教育厅项目“民国时期的神话学研究”;贵州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资助项目“古史辨派的神话学研究”(编号:研人文2013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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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李淑清,贵州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谭德兴,贵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与文论。
编 辑: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