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与“大”的辩证法
2013-04-29魏建亮周敏
魏建亮 周敏
摘 要:在《裸地》里,作者刻画了很多小人物。这些人物虽“小”,身上却潜含着“大”蕴含,小与大交织在一起,既凸显了人物本身的性格内涵,又刻写了多样的时代症候,在一定程度上还与当下形成互文,表征出丰厚的现代意味:这些形成了文本中“小”与“大”的辩证关联,使小说耐读、厚重,具有了深广的文化意蕴。
关键词:葛水平 《裸地》 小人物
《裸地》是葛水平2011年推出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刚一推出就受到了密切关注,雷达称其“文字耐读、大气厚重、有深广文化内涵”①,孟繁华称其“在韵味上风情万种,在气质上气象万千”,陈忠实称其“为乡土小说提供了新的经验”②,溢美之词流于言表。通读下来,笔者发现果不虚此赞。在这部作品里,作者除了延续她以往作品中鲜明的乡土特色外,还在叙述手法和叙述密度等方面做了很大开拓,其中“故事套故事”、“故事背后的故事”以及蒙太奇式的场面对接等技巧让小说的容量变大、节奏有致。更重要的是,作者刻画了众多人物,有名有姓有活动的就有84个。他们以自己的言语行为、生老病死串起了从民国到新中国不长不短约三十年的时间历程,组成了一幅传统与现代交融、乡村与都市汇合的原生态太行山画。盖运昌是这幅画卷的中心。这是一个身兼儿子、丈夫、父亲,乡绅、诸侯、财主六重身份的圆形人物形象,以他为中心,向内向外辐射组成了小说的基本人物格局,也表征出了小说的三重文化意涵(对此笔者已专文论述,此不赘言)。小说不仅对盖运昌的刻画是突出鲜明的,对众多小人物的书写同样光彩锃亮,正是在他们的配合和衬托下,盖运昌的形象才得以凸显,他们本身也是珠玑内含、丰满璀璨的。
聂广庆是开篇出现的第一人,也是作者笔下的第一个小人物,在葛水平清瘦又富有诗意的描写中登场。那一身行头暗示这是一个孤苦之人。随着行文的展开,我们发现他确实是一个“苦不单行”的山东农民:由于家乡闹灾荒,老婆孩子饿死,为了求生,不得已逃到太行山上的暴店,在没有人居住的河蛙谷与狗为伴,专卖体力,沤兰聊生。但是偏偏天不怜苦,河蛙谷不但没能成为他的避难之所,反而成了他悲剧命运的揭幕之地。先是在盖运昌的逼迫下拍死追随自己多年的家狗,后来由于盖运昌看上了女女而巧取豪夺,他再次面临妻离子散的伶仃之境,他还受盖运昌的欺骗抽大烟自我麻痹,再后来陷入大(聂山)的身份到底如何的焦虑中不能自拔,最后为了防止被征兵自己砍掉了一个食指,但无能幸免还是当了糊涂兵并死在了战场上。他的这些行为和遭遇展示了在混乱的年代不能把握自己命运的农民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血淋淋的人生,言说着命运的捉弄、生活的不易和时代的困窘。毫无疑问,他是卑微的,是那个年代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人物,但也正是他的卑微,触动着我们去找寻他悲剧命运背后的因素,因为在那个年代,他的背后还有千千万万个“聂广庆”,然而有谁真正关注过他们?要知道,历史不仅仅是帝王将相、大是大非的聚合,只要存在过的事物就应进入“历史”并成为“历史”,并且这才是真正的历史,葛水平的书写充分考虑了这一层面,因此我们也有必要从这一角度来看待聂广庆这个人物。就他的遭遇来说,表面上是盖运昌造成的。如果他不蛮横卑劣地占其妻儿,如果他不为聂广庆提供大烟料面,如果他保下聂广庆不去当兵,如果他不用大点头香,那么,他们一家四口起码在一段时间内会其乐融融,不至于消散得那么快;但是,如果没有盖运昌呢?答案是,聂广庆还是会有那样的结局,因为即使没有盖运昌出现,还有王运昌、李运昌们存在,他们同样会采取与盖运昌相似的手段将其赶入绝路。如此说来,真正的罪魁并不是盖运昌,而是时代。那时的时代是怎样的呢?从小说的叙述来看,战乱频仍、社会动荡、男尊女卑、权力滥用就是它的基本面貌。在这样的环境中,普通人想要谋得平安幸福的生活无异于“蜀人上青天”,可见葛水平批判的主要是造成聂广庆悲剧命运的罪恶时代。其实,严格说来这样的描述一点也不新鲜,文学史上这样的作品可谓汗牛充栋。那么,葛水平如此写聂广庆,不就成了叠床架屋般的重复?不是。在笔者看来,如此这般除了与上文提到的她的历史观以及惯有的底层情怀有关外,更在于她是在用聂广庆的生活隐喻当下人的实际,也就是说,她是在用过去的历史与今天的生活做比对,告诉我们稳定、和谐、平等的意义和价值。只要回想一下聂广庆的种种遭遇以及我们今天的生活环境,此说当不难理解。我们可以从一个小角度来看这个问题,聂广庆是一个移民,到暴店“打工”谋生,但是当地的管理者和子民们对他并不友好。这是不是与今天的“农民工”有些相似?在城市里有多少人,包括管理者们对农民工施以了好眼色?葛水平在多个场合说这是一部移民小说,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绝对不是为了去描述那段历史而去写作的,意义或许更在这里的隐喻上。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部写过去、写历史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
既然是时代造成了聂广庆的悲剧,是不是他就完全无辜从而需要人们予以怜悯?不妨对这个人物做一下细读。起初他生活在山东农村,穷困潦倒却对自己的老婆孩子非常疼爱,以致当蝗灾发生的时候他弃下本家爷爷不管,快速跑回家去救自己的孩子;但是当女儿饿死在路上被别人抢去生食的时候却又无动于衷,想到的是自己赶快逃命。这种行径,是人求生本能的反映,也是自私的表现。在黄河岸边的古庙里,他遇见了被父亲丢弃的女女,在仁慈心的驱使下,他救了她,但在“力比多”的躁动下,他又占有了她。后来与女女生活在一起,恩恩爱爱,相濡以沫,然而在盖运昌的大烟、驴子、面食等的诱惑下,他又把女女典当到了盖府,虽然此中他也是受害者,但也鲜明地体现了他的愚昧无知、自私自利。在知道大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后,想着法子虐待,又是不让穿鞋又是暴打的,暴戾的一面凸显出来,但这种厉害仅体现在家中,到了盖运昌那里仍是低三下四、唯唯诺诺。为了免被征兵,自己砍掉一个手指,体现出他的狡黠,但又不知所以地给盖运昌种了很多大烟苗,为此还和米丘大打出手。可见,作为一个农民,聂广庆不是一句“老实本分”就能概括了的,也不是一个完全无辜从而需要怜悯的人物,他是复杂的。这种复杂给予了他丰厚的内涵,既让我们了解到在他的悲剧命运中,虽然时代起了主要作用,但还和他作为农民的性格有关,因此不能忽视他的农民身份和性格缺陷;又让我们认识到人性的多面与复杂,社会上从来就没有性格单一的人,而且,人性、性格是与时代、社会、阶级紧密相连的。
吴老汉是作者着力刻画的第二个小人物,在文中着墨甚多,常常幽灵般地出现在他人面前,给人古怪多余之感。然而,暴店人隐隐约约又感觉这人不一般,他的身份和行为成为他们心中永远的谜。这个谜一样的存在来自北京,由于难以启齿的原因在盖家喂牲口、牵骡子,没有身份也没有地位,连孩子都可以打他、骂他;实际上他却是“暴店诸侯”盖运昌的亲生父亲。这种表里反差使得他的思想行径和活动轨迹耐人寻味。他时时没有忘记自己是盖运昌的父亲、盖家孩子的祖宗,故在实际行动中常常不自觉地表露出来,比如在他找到由于玩耍不见了的盖家生却被孩子们踢骂时,喊道“我是你们的祖宗”;在盖运昌遇到难题时,他总是以父亲的眼光和心思来替他打量;在盖运昌醉倒在堂屋时,他不顾年老体弱,拼着老命把盖运昌重重的身躯搬到炕席上;在秋苗去世时为了维护盖家脸面,拦住原桂芝不让她回原家探望;最后竟然为了儿子盖运昌堵日军枪眼!虽然如此,传统的伦理观念使得他不敢张扬父亲身份,以免给儿子带来不利影响,因此处处压抑自己的想法,在盖家忍辱负重,埋头苦干,直至眼瞎。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他需要尊重和幻想有所依靠的强烈愿望。盖运昌知道他的身份后,在人后对他非常尊重,多次叮嘱他不要亏待了自己,不要干重活,把他当成“真正”的父亲来看待,对此他是记在心里的,但也恰恰是盖运昌这样的举动,给他带来更大的压力,以致他无处发泄的时候就只有骂人。如此的行径与轨迹就把一个受屈辱而又渴望有身份的“编外”父亲/祖宗形象勾勒了出来,说实话,他有些可怜。
那么,作者塑造这样一个父亲形象想说明什么?在笔者看来有三:一是对浓烈父子亲情的表述。虽然因家里和家外的重重困难无法将这种事实和情感表面化和合法化,但吴老汉与盖运昌以及孩子们之间的父子、爷孙之情依然清晰可辨,流于字里行间与举手投足之间,这是割舍不断、否定不了的血缘亲情,是人生在世的一股强大动力。二是对传统人伦关系的颠覆。很明显,盖运昌是私生子,但恰恰由于私生子的身份才带来了他在暴店的财富和声望,因为他的名义父亲盖丙生是个太监。与之形成对照的是,盖运昌自己的亲生儿子盖家生是个长不大的怂包,而最后“外借”来的儿子聂二却能独当一面,承其家业。由此看来,“正常的不正常了,不正常的正常了”就成为他们之间关系的一种反映。进一步说,作者在这里是借用他们之间的这种不正常关系对中国根深蒂固的“正常”宗法人伦关系进行消解。三是对外来力量或内外交流意义的强调。所谓外来力量,主要是相对于本土(暴店)来说的人和人际关系。对于暴店来说,吴老汉是外来的,但恰是这支外来的力量盘活了盖家;对于以盖丙生为代表的盖家来说,盖运昌是外来的,有意思的是,也是这支力量在暴店虎虎生风;对于盖运昌来说,聂二是外来的,最后却是他承担起了这个家而盖家生却走失了。从此角度来说,《裸地》是一部处理本土与外来或者说内与外关系并且特别强调外来力量的小说。只有外来力量的介入并强调内外统合,才能带来新生力量的成长,如果不顾这些,专注于内部繁殖,就只有死路一条。把这个关系再往大处提升,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一个地域、一个国家,对它们的生存发展和文化建设来说,开放地接受他者则生、封闭地自我滋生则死,沟通交流是共生共存之径。这应该是作者在小说中着力表达的一个义项,体现了葛水平的宏阔胸怀与深远眼光,同时从这里也见出它对当下现实的启示意义——当下的各项发展不也正需要心胸开放、兼容并包吗?
小说中盖运昌的婚姻就是对这个义项的绝佳注脚。他娶的四房太太中,除了大太太,都是外地人。在写二太太时,作者特意指出,大同府人是胡汉杂交,所以人就生得漂亮俊俏;在写四太太时,作者指出,不管盖家生怎样长不大、扶不起,却是四太太给他生下的定心干粮;而大太太呢?虽然她在家中地位甚高,但从文中不难读出作者对她的可怜、鄙夷与嘲讽,因为她虽然谨守妇道相夫教子,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仅有的让长婿或长外孙顶替家业的愿望也成了泡影。她的三个孩子中,大女儿嫁了自己的侄子但早早命赴黄泉,二女儿信洋教一生不嫁,后来远走他乡、踪影皆无,三女儿要好些,因为她嫁了外地人耿月民。耿月民是为了逃人事之难到暴店来的河南人,他与聂广庆、吴老汉不一样,有文化而又八面玲珑、心机较重,解放后做了暴店镇的贫协主席,和爱苗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爱苗与耿月民的这层关系和现状也正是对上述义项的另一个诠释。
上面提到的都是外地人,那么在本地人中有没有小人物呢?有!是李旮渣。他是出现频率最高也最有代表性的本地人。子承父业,他做了暴店的阴阳先生,负责看风水、管法事。在那个年代,这个职业有些特殊,因此在当地他也算是有脸面的人,靠着这脸面,和暴店的上上下下建立起了关系。但这并不能改变他的小人物身份和悲惨结局。他以找坟地为由进入盖运昌的生活,由此见识了盖运昌骄奢淫逸和挥金如土的上层生活,也见识了他没有强壮儿子的无言焦虑,所以一方面他对盖运昌的财主生活充满了羡慕嫉妒恨,表现出下层人惯有的“模糊革命”意识,另一方面也对他没有儿子的焦虑表示了同情的理解,体现出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宗族伦理意识。他以卖窑为由和耿月民等人联系在一起,并以这一事件为引子,把他性格中的多层面和社会的多侧面淋漓尽致地抖搂出来。从卖窑这一事件来说,他的初衷是好的,颇有点心善之人“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但同时,卖窑也把他自作聪明,想要帮助别人并趁此机会揩油和压倒父亲的一面写了出来。他和媳妇玉喜与父亲之间为卖窑而产生的纠葛把农村中成家后的父子关系、微妙的公媳关系演绎得活灵活现、入木三分,如果没有一定的生活体验,当难有如此效果。尤其值得提出的是,在用卖窑的钱准备年货时,作者通过他的一些语言和少许动作把一个爱炫耀爱贪小便宜却不知吃了亏的市井小混形象写活了。且看这一段描述:
李旮渣脖子上挂着一串铜钱,像是在向那些摊主们暗示,他今天就是来购买年货的。他们必须对他客气点。路过铁匠胖孩的铺子,他买了一口小铁锅。……看到有卖糖的,发现脖子上的铜钱只剩下了麻绳圈子时,捏了人家一块糖说:“我尝尝甜不。”边说边用麻绳串起买好的东西搭在肩膀上。“不甜在我嘴里也吐不出来啦。”继续往前走,不自觉地挥了一下手。在每个店铺前停一下,见吃的东西就往嘴里捏巴一点儿,舌头舔着两嘴叉细嚼慢咽品味儿。……“人家旮渣是有本事人,不像生意人把钱看得重,要拿钱生钱呢,有本事人,转转脑筋就是钱。”李旮渣心里别扭了,这么说中间窑卖亏了?装了心事往回走。走到自家窑前,左转左看,右转右看,走近门前拽起铁锁冲着锁眼吐了好几口唾沫。
他在得知自己确实中了耿月民的诡计,并找当地富户主持公道无果后,动起了歪心思——把自己的女儿送给皇军,“做皇军的丈人”,幻想以此要回自己的窑洞。结果是房子没要回还搭上了自己的闺女,可见世态之炎凉、旮渣之愚昧与月民之狡猾,当然从中也见出了房子之于民众的重要,也见出了小人物在面对强权时的无奈。
讲《裸地》的小人物,不得不提大(聂山)。他是女女被外国人强暴后怀上的“野种”,所以在讲三从四德以及盲目排外的年代,他从根上就被人瞧不起。出生后由于他的特殊面相,他受尽了苦辱,既有身体上的,也有心理上的,在人们看来,这是一个里里外外都很怪的“怪”。特别是当与他有相似五官——黄发碧眼、手脚长毛的神甫米丘出现在暴店后,平时不苟言语的乡下人这时调动起他们沉眠的想象力,硬是把二者联系在一起,让大这个“怪”成为腹诽女女的中介,于是大在小小年纪便承受着成人也难以想象的痛苦。但这些痛苦并没有消磨掉他对母亲的思念,而是与日俱增。也正是这些痛苦成就着他和母亲女女之间的感情,即使是在冰天雪地食不果腹时也忘不了自己的娘,尤其是看到他用自己的方式保持、演绎着对母亲的思念与爱,比如深夜出走寻娘、雪天幻想抱娘、自愿被打见娘等一些情节时,除了感慨和悲悯,我们还能有什么?也正是由此,作者对他的叙写就充满了悲情苦调,让人读来不免心生潸然。然而,作者写这个人物并不是为了煽情,博取眼泪,而是借天真无邪的孩子视角,把亲情的力量烘托到一个至高之处,再回看种种被世俗污染了的亲情,借此对功利化的社会予以批判。这让我们想到了明朝的李贽,他不也是利用绝假纯真的“童心”对长期以来钳制人们思想和灵魂的假道学予以猛烈抨击了吗?相较李贽,只不过葛水平的言说更加具象化和委婉,个中深意不言自明。
这就是《裸地》中的小人物。说他们小,是相对于暴店的实权统治者如盖运昌们来说的,他们权力小、地位低,除了忍气吞声,还要挨饿挨打。但他们虽“小”,意义却“大”,而且“小”与“大”交织在一起,共同形塑了一个个饱满的人物形象。这些形象既凸显了自身的性格内涵,又刻写了多样的时代症候,在一定程度上还与当下形成互文,表征出丰厚的现代意味:这些形成了文本中“小”与“大”的辩证关联,使小说耐读、厚重,具有了深广的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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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雷达:《一首乡土中国的风俗诗》,《文艺报》2012年1月6日,第7版。
② 李杨:《长篇小说〈裸地〉研讨会在京举行》,《中国作家》201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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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魏建亮,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1级博士生,长治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为文学基本理论与文学批评;周敏,硕士,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