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趣、雅
2013-04-29马琰
摘 要:宋真宗咸平元年(998)除夕,王禹偁被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刺史,之后修建小竹楼二间,并于八月十五日写作了《黄州新建小竹楼记》一文。笔者认为,此文可从“静、趣、雅”三个方面来赏析。
关键词:王禹偁 《黄州新建小竹楼记》 三层境界 静 趣 雅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汉族,北宋著名文学家,白体诗人、散文家。济州巨野人(今属山东)。太平兴国八年(983)进士,历任右拾遗、左司谏、知制诰等职。因被贬黄州并卒于此,世称王黄州。王禹偁为官清廉,关心民间疾苦;秉性刚直,遇事直言敢谏,不畏权势,以直躬行道为己任。他一生屡遭贬谪,因而作《三黜赋》,申明“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吾当守正直兮佩仁义,期终身以行之”,表现了其百折不挠的坚强品格。
淳化二年(991),王禹偁因徐铉一案,触怒太宗,被贬为商州团练副使。淳化四年(993),他移官解州。同年秋被召回京城,不久又遭外放,随即又被召回。太宗至道元年(995),任翰林学士,后以谤讪朝廷的罪名,以工部郎中贬知滁州,次年改知扬州。真宗即位(997),再被召回,因直书史事,引起当朝宰相的不满,又遭谗谤,于咸平二年(999)再次被贬出京城,至黄州。咸平四年(1001)冬,改知蕲州,未逾月而卒,年四十八。王禹偁为人刚直,誓言要“兼磨断佞剑,拟树直言旗”(《谪居感事》)。
王禹偁的散文继承了唐代韩愈、柳宗元的古文运动精神,以“传道而明心”自励,风格简雅古淡,语言平易流畅,对宋代散文风貌的形成有积极影响。《黄州新建小竹楼记》写于贬官黄州时,是一篇传诵不衰的抒情散文,王安石曾称:“《竹楼记》胜欧阳修《醉翁亭记》。”文中作者对身处竹楼的乐趣极尽渲染,把省工廉价的竹楼描绘得幽趣盎然,仿佛作者不是被动地谪居于此,而是一次彻底的心灵休憩,但含蓄地表现出一种愤懑不平的心情。文章从整体的情绪表达来讲是比较消极的,虽然作者表面上一直在赞誉竹楼生活的怡然自得之乐,但是文中所透露出的无奈与愤懑之情还是作者主要想表达的。比起其他作家因遭贬谪而通篇抱怨的作品来讲,《黄州新建小竹楼记》的格调还是比较清新质朴的,特别是文中以“竹”来体现文人的高尚情操和品格追求,沿袭了古风。从艺术手法上来讲,此文也很有可观之处。结合作品的创作背景以及作者的生平经历,我们可以从以下三个层次来赏析作品所表达的三层境界。
第一层境界为“静”。“非宁静无以致远。”
中国有两个相对的成语可谓惟妙惟肖:门庭若市——门可罗雀,分别形容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得意得势时,热闹非凡,一旦失意失势,立刻人走茶凉。能成大事者必先耐得住寂寞。刘禹锡在《陋室铭》中写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作品表现了作者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洁身自好、不慕名利的生活态度,以此阐明作者隐居生活之乐和高洁傲岸的情操。但刘禹锡在这里享受的是被贬谪之后的另一番生活情趣,和有文化、有修养的贤人畅谈,颇有魏晋“清谈”的风度,以此来表明自己不愿同流合污,颇有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之感。而王禹偁则不同,他不仅仅是能够耐得住寂寞,更主要的是能够享受寂寞,享受谪居生活带给他的宁静之趣。
在《黄州新建小竹楼记》开篇作者即告知我们,在建竹楼选址时,“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毁,榛莽荒秽,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作者刻意选择了偏僻的地方,以自然的悠远寂静,来获得心灵的平静。这里虽然不能常常与鸿儒谈笑,但可以“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夐,不可具状”。无限的静趣就这样从竹楼中流泻出来。
中国文人有寄情山水的传统,从屈原到陶渊明再到李白,皆是如此,他们纵情于山水,在自然之中求得心灵的宁静。因而中国才有了那么多传至后世的山水田园佳作。另外,中国历史上被贬谪的文人不少,他们常常会有一些抱怨之作,或感叹身世,或品评世道,即使写景,也多是愁苦之作。如韩愈:“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白居易:“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秦观的《踏莎行》(雾失楼台)是北宋绍圣四年(1097)被贬郴州所作,满篇皆是哀怨之情。
王禹偁被贬之时,正是除夕。本是普天同庆之时,他却背井离乡。而作此文时,又恰逢中秋,“每逢佳节倍思亲”,地处偏僻,人声寂寂,本应满腹牢骚,作者却怡然自得:“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这就将谪居之寂寞化
为清雅情趣。这份心境的确大气十足。而宁静的环境与恬静的心态又恰同宋代理学家所说的“静后见物自然皆有春意” (《二程遗书》)相近。
不仅如此,更因为静,随之带出了作者谪居生活的第二层境界:“趣”。“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一语,唯会心者知之。”(袁宏道《叙陈正甫会心集》)
小竹楼环境的清幽和作者内心的宁静,使居住于此的王禹偁一年四季感受到了别样的情趣:“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作者以动衬静,看似写声音,实则还是写安静所带来的乐趣。文中所描写的声音,都是在安静的状态下才可以听见的。特别是如碎玉般的簌簌雪落之声,如果不是环境的清幽和作者内心的宁静,恐怕作者也如大多数人一样,只能欣赏到雪落的静逸之美,而无法聆听落雪的声音。这既是作者在竹楼生活的无限情趣,也显示了竹楼主人人格的雅洁崇高。
王禹偁进一步在文中写道:“公退之暇,披鹤氅,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此段给读者的感觉恍如时间静止不动,仿佛作者不是被贬谪,而是隐逸在此,乐趣十足。
一“静”一“趣”,在作品中相互映衬,既表现生活之素雅,也表现了作者的超凡脱俗,这就又将读者带入到了作品的第三层境界——“雅”。
自古以来,中国文人崇尚自然,追求独立的人格与价值,他们极力主张一种雅致的生活,追求一种雅趣。
明末清初的张岱,在《西湖七月半》里以诙谐的手法,描摹了五类人赏月的姿态,在张岱看来,只有文人雅士才真正懂得如何去赏月,这正是一种雅趣的体现:
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頮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而王禹偁的《黄州新建小竹楼记》中也有类似的描写:“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作者同样采用了对比的手法,以历史上的名楼和自己的小竹楼相比较,表达了一种诗人的风韵——雅!
不慕高华、鄙夷声色,这是中国文人所固守的道德修为。周敦颐在《爱莲说》中写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可谓是文人雅士的最高理想境界。
中国传统绘画中,谓梅、兰、竹、菊为“四君子”,其千百年来清雅淡泊的品质,一直为世人所钟爱,成为一种人格品性的文化象征。古人把人格力量、道德情操和文化内涵注入到“四君子”之中,通过“四君子”寄托理想,实现自我价值观念和人格追求。
其中竹子高风、劲节、虚心、凌云、清雅、脱俗,常常作为一种人格力量、人格理想的象征,清秀于外,雅逸于心。很多文人都非常喜爱竹子,也写下了许多诗文,喻理明志。宋代的大文豪苏轼曾这样写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于潜僧绿筠轩》)
王禹偁选择建筑竹楼而居,除了黄州本身盛产竹子的原因,笔者认为更多是为了表明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品质。其作品中提到的名楼,皆因文人名篇而流芳于世,本是墨客骚人聚集之地,但在王禹偁的眼中,它们却只是歌舞场所,自己不屑于与之为伍。能在屡遭贬谪的情况下,保持此种雅洁的心态,恰恰是因为作者心中的一份静逸与素雅。
虽然《黄州新建小竹楼记》一文以竹楼为中心,但也对竹楼内外景色展开了描写,勾画出了一个幽静清隽的境界,表达了作者被贬谪之后寄情山水的乐趣。但多舛的仕途还是让作者在文中抒发了一些屡遭贬谪的愤慨。如“岂惧竹楼之易朽乎?”既是埋怨之语,透出作者淡淡的无奈与哀怨;也是旷达之语,虽命运多舛,然居竹楼一日,就持守淡泊清雅一日,不虑竹楼之朽。
从环境到生活方式,再到内心世界。王禹偁虽也不能免俗地抱怨、感叹:“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却又能立刻释怀:“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正所谓:“真名士,自风流!”
作者刻意选择比较偏僻的地方,搭建简易的竹楼,笔者认为,一是为免去世俗的干扰,用环境的清幽来宁静自己的心态;二是作者心中还生发出一丝希望,竹楼虽易朽,但之前的经历让作者认为自己不会久居此地,因而也就无所畏惧了。
无论作者何种心态,作品提供给我们的谪居之乐,却是令人敬佩的。从放下被贬谪的痛苦,到享受谪居之乐,再到自我勉励,比起文学史上一些因遭贬谪而自怨自艾的作品,这篇散文倒令人心旷神怡,为此,笔者认为,《黄州新建小竹楼记》不失为一篇励志佳作。■
参考文献:
[1] 徐中玉,齐森华.大学语文(第九版)[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7.
[2] 高原.人文蓝典[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8.9.
■
作 者:马琰,兰州城市学院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